第十章
真正的結束反而令人平靜,令人再無牽挂,不能說是快樂,至少——表面上已沒有任何受傷的痛苦痕迹。小曼平靜地過了一半的暑假!
再組歌詠團的事沒有成功,吳育智和小秋的畢業是最大原因,他們得到了雲家一個基金贈送的獎學金,和蘇家貞的傅立民一起到美國留學了。他們知道這件事全是小曼一手促成,更感謝雲宗炎的慷慨,但——他們絕對沒想到,那是雲家內部的分裂而給他們帶來的機會!
他們三個人在七月中旬一同上路,坐船去,預計最早也得八月中旬之後才能到達目的地。他們答應一到就寫信回來,今天八月十四日了,是不是快該有信了?
他們和小曼並不是十分接近的朋友,他們的離去也沒使小曼更寂寞,反而傅立民的走,蘇家貞有更多的時間來陪小曼呢!
小曼獨自在廂房裡看書,約好了蘇家貞下午看電影的,她怕就要來了吧?
這些日子,小曼努力使自己不想康柏的事,她知道不可能忘記,至少,也該不令自己為難的不去想他。小真結婚之後去了昆明,小怡為著兒子念文的事整天忙碌,並沒有注意她的事,何況小真結婚時康柏再出現,連小怡都以為他們和好如初了呢!此刻——她看一眼桌上的紅色請帖,沈欣和一個華西壩的女同學訂婚了,沈欣——她想起康柏,康柏總不放心沈欣,若今日他在,他會再無芥蒂了吧?可是——可是——沈欣訂婚,康柏不再來,雲小曼依然故我,人生就是這樣不可預料的嗎?
一個多月了,她沒有聽過康柏的消息,他當然回重慶,回潘明珠那兒,他們——結婚了嗎?想到結婚兩個字,她的心潮仍會波動,漂亮出色的康柏和平庸跋扈的潘明珠,會是別人眼中怎樣的一對?
康柏會爬得更高,會達到他的理想,潘明珠有這力量幫他,只是——雲小曼呢?
小曼搖搖頭。忽然,她隱約聽見外面一陣又一陣鑼鼓喧天的熱鬧,隔了兩進花園,她仍然聽得見,多少人在敲鑼打鼓弄出這麼大的聲音?有什麼喜事嗎?
她也沒注意,又開始看書,但——那鑼鼓聲、喧鬧聲更大,似乎——更多的人加入了熱鬧的行列。她皺皺眉,該不是什麼人在雲公館門口玩雜耍賣藝口巴?這個地方是不準賣藝的江湖人隨便來的。
「小姐,三小姐,電話!」天香匆匆奔上來。「外面什麼事,怎麼那樣熱鬧?」
「你去看看吧!」小曼順口說,匆匆跑下樓接電話。
電話里是本該已經來了的蘇家貞,她在喘息,在叫,在哭,在笑,發神經似的胡亂說了一些使她聽不懂的話,她——怎麼了,接到傅立民報平安的信?
「家貞,你在幹什麼?『小曼笑她的稚氣。」一封信能令你這樣嗎?「
「信?」家貞仍是直著喉嚨在喊,「什麼信?雲小曼,你不知道嗎?你這後知後覺、麻木不仁的傢伙,你一點也不知道嗎?你聽見外面的聲音嗎?聽見嗎?」
「什麼事呢?『小曼皺眉,她從來沒有見過家貞這麼失常、這麼激動過。她又聽見外面傳進來的鞭炮聲,似乎——四面八方都在響,什麼事?
「什麼事?」家貞似乎叫得聲嘶力竭,「抗戰勝利了,你聽見了嗎?我們勝利了,曰本鬼子投降了!」
小曼全身重重一震,興奮,狂喜,不能置信和意外全湧上來,她抓緊了電話,她整個人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勝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是——真的?
「誰告訴你的?誰?」小曼全身發抖,她同樣激動得不能自持。「不是謠言吧?誰說的?」
「誰說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家貞帶哭地叫著,「收音機廣播的,你沒聽見?」
「真的?」小曼尖叫起來。這一輩子,即使愛、恨當前,她也能保持表面的平靜,只有這次不能,誰都不能!勝利了啊!八年艱苦、漫長的戰爭,一下子突然結束了,勝利了,怎能不激動?「真的?」
「等我,我立刻來!」家貞叫,「我們回華西壩去,同學一定都會回去,我們要遊行!」
「好,好,你快來!」小曼掛上電話。
一轉身,她看見天香,看見一些驚愕的丫頭、奶媽——她根本忘了一切的又跳又叫。
「我們勝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你們知道嗎?快去告訴所有的人,快!」她跳著,跑著,一邊大聲嚷著。「你們快出來,快出來,我們勝利了,戰爭結束了!」
一剎那間,到處都是腳步聲,雲夫人,小怡,培元夫婦,丫頭,傭人,奔走相告,大家忘形地抱成一團,又叫又鬧,聲音直連三樓。不一會兒,雲老太爺也匆匆下來,當他知道是抗戰勝利時,同樣的狂喜掛在臉上,他雙手交握,來回踱了一陣方步,以平抑心中的激動——畢竟,勝利是屬於全中國的,哪分老幼?
「吩咐所有的人,放假一天,隨便怎麼慶祝都行,」他說,「戲院也休息,叫所有人——痛痛快快去熱鬧一下!」
雲夫人也似乎忘了夫婦間的冷戰,她也高興得忘了形,抓住小怡說:「快叫丫頭準備,我們去上香謝菩薩!快!」
小曼不願跟著上香什麼的,她的一顆心早已飛向外面,早已會合著所有同學、同胞在慶祝了。她無法使自己坐在屋子裡等家貞來到,她衝到大門口,她心中那一團燃燒的情緒不能再封閉了,她要發泄,「像一個被壓迫了八年的中國人一樣發泄!
剛奔到門口,上氣不接下氣的蘇家貞也趕到了,家貞一把抓住小曼的雙手,兩個好朋友對望一陣,忍不住的激動淚水湧上來,她們都哭了,那是一種受盡欺凌、壓迫,在黑暗中忍耐,反抗了八年的中國人狂喜的眼。
「走!我們走!」家貞抹一把眼淚,興奮的笑容又湧上來。
「我碰到好多同學都回華西壩了,我們快去!」
「好!」小曼抓緊了家貞的手,她還在顫抖,那是心頭重擔突然移去,輕鬆得不能立刻適應的顫抖。
手牽著手,肩並著肩,她們走向大街。
大街上——全然不同平日的景象,家家戶產打開了大門,店鋪、食堂、茶館、餐廳全停止了營業,所有的人都涌到街上來,放炮的,敲鑼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幼,都湧出來了,每一個人都在叫,在跳,在流淚,在歡笑;每一個人臉上全是興奮,狂喜的光芒;認識的,不認識的,抱成一團,笑成一片。他們心中只有一件事——勝利了,我們中國真的勝利了!
小曼和家貞不停地向前走,不斷地看見一次又一次熱烈感人的場面。那些老人,那些孩子,拿出了家中所能敲得響的東西,在街上不停地敲著,打著。汽車、黃包車全停在路邊,車上的人都跳下來,跟著成串、成串的人向前涌去,涌去——他們沒有目的地,只有這麼走,走了一條街又一條街,報了一次喜訊又一次,全成都的人都涌著出來。流連在街上,叫得聲音沙啞了,喊得喉嚨都哽塞了,歡笑和眼淚凝成最動人的鏡頭,人與人之間縮成最短的距離,勝利了啊!
小曼和家貞走到華西壩時已近黃昏,要越過滿坑滿谷的人群不是容易的事,何況那動人的情景,總拉住她們的腳步,她們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陌生的一群又一群。
與其說慶祝,狂歡,不如說發泄,是嗎?八年的鬱氣,八年的等待,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刻?
真是所有的同學都回到華西壩了,前壩、后壩都擁擠著數不清的年輕人,華西協會的,齊魯的,金女大的,甚至學校不在此地的大學生都不約而同地來到此地,認識與否,不再重要,同學之間也沒有了界限,感情是一致的,激動和興奮是相同的,畢竟,全是流著相同血液的同胞手足!
平日沉默寡言,總顯得落寞孤獨的流亡學生最興奮,他們圍在一起,哭完又笑,笑完又哭,勝利了,似乎——家鄉也在望了。他們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唱著雄壯的歌曲,他們一遍又一遍地用歌聲訴說著他們的心曲。本地學生圍著他們,撞著他們,和他們一起哭,和他們一起笑,和他們一起唱,勝利是屬於大家的!
有人點起了火把,有人拿著燈籠,他們領頭往外面走,所有的年輕人就絕不猶豫地跟在後面,一列又一列的年輕人,一張又一張帶淚、帶笑的臉孔,一陣又一陣雄壯的歌聲,從華西壩到最熱鬧的春熙路,年輕人的熱情、歡笑和淚水照亮了成都每一個角落!
夜深了,疲倦了,飢餓了,全都影響不了那狂熱的感情發泄,像燃燒著的火把,成都遍地光明,那不是任何節日所能比擬的!
小曼和家貞在大學生的行列里,她們也唱著,叫著,嚷著,歡笑著,哭泣著,八年畢竟是很長的一段時間,需要發泄的感情,又豈能在一朝一夕之間?
小曼眼睛紅紅的。在抗戰勝利的旗幟下,任何人都渺小得不足道,此時此刻,根本就沒有自我存在。她興奮、她流淚全為苦難的國家,全為那漫長黑暗后的光明。所有的人變成一個整體,只有一條心,只有一種情緒——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半夜了,狂熱的情緒絲毫未減,興奮的人群依然全在街上,馬路上,孩子仍然敲敲打打,大人仍然又唱又叫,更有人在舞獅,舞龍,時間是什麼?一分一秒地走了長長八年的時鐘似乎也亂了腳步,不,也參加了狂歡的人群,它要伴著他們直到光明的來到!
不知道誰遞了個火把過來,小曼接住了,火把的火焰下,哭紅了眼睛的小曼也美得令人心顫,然而,此時此刻,斯情斯景,誰又有心來欣賞美人?
一條街又一條街,小曼已第二次經過雲公館的門口了,她看見家裡的傭人、丫頭、奶媽都在門口,也在敲敲打打,也在放鞭炮,她甚至沒打招呼就隨著大伙兒往前直走。火把很重,她拿得累了就交給家貞,家貞累了又交給她。火把是希望,抓著它,握著它,她們的腳步就更堅定,更踏實,她們就會在這火把的照耀下,朝著需要重建、整修的家園坦途邁進,火把下的每一個年輕人,都願為國家貢獻他們的青春和愛心!
又走了一條街,走了那麼多街,誰還有心去記街名!小曼的手臂又酸了,她想把火把交給家貞,突然,一雙有力而堅定的手接去了她的心把,若只是一隻普通男孩子的手她也不會注意,火把的光亮下,她看見似乎相識的一枚戒指——戒指?她下意識摸摸仍在自己手指上的那隻,那人的——竟和她的一模一樣!
她全身大震,一模一樣的一隻,是——他?怎會是他?在連自己都迷失了的龐大人群里,他——怎能看見她、找到她?他——該在重慶的,是不是?
她不敢轉身,不敢轉頭,不敢看。心中突然又被另一種難言的狂熱充滿,他來——不——不,結束就是結束,來了——也不過如此!
她平靜一些,偷偷看一眼家貞,家貞的心神仍在那激動的熱潮中,完全沒注意她,她放心一些,她不願家貞看見一邊的他——是他吧!她幾能肯定是他了,她感覺到他的心跳,她嗅到他的特殊氣息。
依然往前走,前進的腳步怎能停?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她的視線從眼角處望過去,她看見那一身空軍制服——她的心狂跳起來,他來——做什麼,潘明珠呢?
再走幾步,一隻溫暖有力的手忽然拉住了她的,她那心顫——竟是比初次更甚,那溫暖給她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也許在勝利的狂喜中,也許在巨大的感情交流下,小曼突然覺得他們之間竟有了一種新的聯繫,全新的、完全不同於以前的那種!
她再也忍不住轉頭看他,在壓得低低帽檐下是張動人的凝肅面孔,他臉上、他眼中都沒有笑容,一絲也沒有,然而,他竟比往日的笑臉更漂亮,更出色,更吸人。他的神色有些憔悴,他的神情有些失意,他卻只是定定地,緊緊地凝視著她,他卻只是沉默地握牢了她的手。
那感覺——比愛情更強烈,更濃,更美,更動人!她無法收回被他吸住的視線,她無法狠心地使自己轉開臉去,她只能那樣回望著他,迎著他的視線,迎著他那凝肅,她只能——無條件地接受心中那種新的聯繫!
走著,走著,手握得更緊,更牢,相結的視線已經連在一起,火把的照耀下,他臉上陰暗分明,深淺有致,即使憔悴、失意仍然令人無法抗拒。小曼吸吸鼻子,心臟扭曲縮成一團,她怎能淡忘這張臉、這個人、這段情?她的理智分手,原來竟也痛苦得這樣不能忍受,以前是麻木,麻木今夜去了,那心靈深處疼痛竟——竟——她再吸一吸鼻子,眼眶中湧上了水霧。
也在同時,她看見他嘴唇無聲地掀動一下,眼中也泛起淚光他流淚,或只是她眼中水霧造成的錯覺?只感到被握牢的手一緊,只是一剎那,那緊握的手放鬆了,眼光一閃,他竟轉身大步而去,帶著她的火把而去——她覺得一陣劇烈得無法忍受的痛楚,眼前一片模糊,下意識想提步追去,後面的人卻不停地往前涌,往前推,她不由自主地,被推著、涌著向前。
再回頭,已不見他的蹤跡。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來,她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走,更不知道他怎麼找到她,她只知道一件事,一件——生一世也遺憾不完的事,再見面時,他們之間竟只有沉默!
沉默!那是什麼?
世界上難有不變的愛,難有不渝的情,難有專一的心,然而沉默——卻是永恆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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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的一剎那,她彷彿看見他眼角垂下的淚珠,不論是真,是幻,他來了,這是絕對真實的。當視線相接、手心相握,那帶走的火把,那心中全新的聯繫,怎能假?怎是幻?
沒有人知道他來,沒有人看見他來,她身邊的家貞不曾,想來他身邊的潘明珠也不曾,只有她和他——在這創時代的日子裡,在這坦誠相交的場合中,他們再見,他們沉默地建立了新的聯繫,超越了愛,超越了恨,超越了形式,超越了言語,雖然只是短暫的沉默,然而——短暫的沉默可說是他們的永恆嗎?
沉默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