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天後,齊王府。
齊王叔性喜熱鬧,退隱揚州後也不其本色。今晚藉著六十大壽,在府中百花園內廣宴親朋,更請了揚州名噪一時的藝人名伶作表演,場面煞是熱鬧。
「血影,女性,綠眸,年約二十至二十五歲,擅使毒。行刺動機不明。」百花小樓上,西門儀拿著畫像絮絮細語。
「當日御花園中,刺客共有十人,除血影外,全是宮中侍奉多年的侍衛,只不知他們是被收買了,還是早已滲入的姦細。」
「鳳驍對此事很震驚,下令秘密徹查。但血影逃脫,被活捉的侍衙竟一下子全發了瘋。宮中用盡方法,也只套出血影,和嚴玉華的名字。」
「嚴玉華說,他命下手安排血影混入今晚的王府壽宴,但他那個手下竟也忽然急病死了。唉,遲不死早不死,偏就是本公子用得他的時候死,害得線索也斷了。血影也不知道混了進來沒?」
「……」
「……」
「喂,本公子辛辛苦苦,千里迢迢,還雇了八人大轎抬你來,不是為了請你看雜耍喝壽酒的。你好歹也應該給我發表點意見,是不是?北冥?」唱了半天獨腳戲,西門儀快要氣死了。他都不明白幾個胸口長毛的大漢變只小白兔有什麽好看?又不是變出個裸女來。
北冥想想也對,於是把目光收回來,但依然沉默是金。
西門儀知他素來是個悶葫蘆,唯有自行打開話閘子:「照你看,血影為什麽要挑齊王叔下手?王叔早已不問世事。」
「不知道,問血影。」北冥簡潔地答。他又不是血影,怎知血影在想什麽嘛。
「我問得到血影還用問你嗎我!」西門儀發飆了。
北冥只是無辜地眨眨眼。
「拜託,鳳驍為了此事氣瘋了,你也知道他一氣瘋了就什麽都做得出來。北冥,你也不想江山色變,血流成河吧。」被任命破案的傢伙,可憐兮兮地說。
「氣瘋?」北冥繼續眨眼睛。只是一個刺客,有什麽大不了的?
西門儀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說:「刺客的目標不是鳳驍,是朗公子。」
啊……這可不得了。北冥動容,問道:「可有誰形跡可疑?」
「有的話我還用這麽苦惱嗎。」西門儀無力地答:「我已把圖像複製了多份分發給手下,但在找遍齊王府上下根本找不到有半分相似的人。」
「那幾味葯?」
「你說血海棠、五色蠍子、青蠱母?」西門儀挑眉,回頭問:「命你們去調查,查到沒有?」
飛鴿山莊首席護法黑鷹立刻趨前,道:「稟公子,屬下等已經連夜翻查山莊書庫里的典藏,其中分別以血海棠、五色蠍子、青蠱母入葯的毒有過千種,但三種全用的卻沒有。在下實在猜不透血殺會怎樣使用這幾味葯。」
「沒用的傢伙,本公子要扣你薪俸。」
「啊?又扣?」身後一片叫苦連天,黑鷹苦著臉,代表眾人問:「可不可以罰別的?」
「那就罰錢好了。一百兩。」
「這也太多了吧?公子昨晚才為了怡情院的嫣紅姑娘一擲千金,這當口又何苦跟小人們計較區區幾百兩呢。」
「怡情院是怡情院,飛鴿山莊是飛鴿山莊,不爽你們到怡情院去。」
「公子……」虎背熊腰,皮膚黝黑,臉上長了幾顆痘皮的黑鷹哭著臉:「能去我早去了,還留著讓你欺負十多年啊我……」
在那對主僕討價還價之際,北冥閉目思索。
半晌,已得出結論。
「灰飛煙滅。」
西門儀吃了一驚,回頭問道:「西域奇毒『灰飛煙滅』?你怎知道?這方子連飛鴿山莊也查不出來,據說已傳了幾百年了。」
北冥白他一眼,抿抿嘴。
「好好,你不愛說沒要緊。」北冥向來神神秘秘,西門儀早習慣了。「你們聽到了,『灰飛煙滅』毒性奇猛,只消吸入一口,整個人就會由內至外潰爛,最後連白骨也不會剩下。」
眾手下聽得冷汗涔涔,連忙道:「屬下這就去搜查。」
「謹慎點,任何人任何物都不要漏了。否則……」
「扣我們薪俸。」手下齊聲說。
「嗯,知道就好。」
眾人去後,西門儀陷入沉思。
「如果血殺手上有『灰飛煙滅』,那他要殺光這裡的人一點也不困難。」皺眉。
「……」
「不,別說在這裡,就連在御花園當日……」揉揉眉心。
「……」
「為什麽當時她不用呢?」抱頭苦思。
「……」
過了一柱香時分,西門儀忍無可忍,倏地吼道:「喂,北冥,你理理我好不好?你又在看什麽啊?有什麽好看!啊?啊……」抬頭,一瞪--
消聲……
壯漢的戲法不知道何時變完了。
現在台上正著上演著綺艷的舞蹈。
在異國風情的旋律中,一百二十名舞者身披輕紗,整齊一致的地跳出千姿百態。讓全場賓客目眩神迷。
半晌,靡糜嫵媚的樂章,夾雜著若有若無的鼓聲。
「咚-咚--咚--」低沉,神秘,攝人心魄……
鼓聲由緩至急。
主跳者出場了。
穿著大紅灑金長袍,銀白寬袖舞衣,腰懸金帶,舞姿英武威風。跳躍、扳腰、踢腿、胡旋,動作玲瓏放任,既若流水行雲,復又瀟洒如風。
只是看不見臉。
舞者戴著描金怒彩青銅面具,獠牙,銳鼻,突眼,形相威武猙獰。只露出漆黑的眼睛。一雙有如夜空,閃著星茫的黑眼睛。
看著曼妙的舞姿,動人的眼波,西門儀醉了,只差沒軟癱在椅子上。什麽破案、毒藥、混入的兇手……全都拋諸腦後。
「真美……」讚歎。
「……她蒙面。」北冥側目。
「笨!你看看那一百二十個伴舞的少女,哪一個不是天香國色?身為眾舞者之首,她必定艷壓群芳。還有她那雙眼睛……嘖嘖嘖,有這麽一雙星眸,怎可能不是美人。」西門儀說得理所當然。
「……」北冥無言,審視的目光又再回到台上。
西門儀繼續沉醉在他的綺念中,黑鷹踏著匆忙的腳步上前。
「屬下有事稟報。」
「稟吧。」西門儀擺擺手,頭也不回。
「稟公子,所以人都查過了,無人帶有可疑物品。」
「嗯。」
「連帶府中所有物事,包括傢俱飾品,賓客的賀禮,表演者的衣箱,都一一搜過,只差沒把地皮翻起來,可是還是什麽都搜不到。」
「搜不到好喔。」
「我們大肆搜查,但一無所獲。齊王很生氣,說公子你得罪了他的賓客,要找你算帳呢。」
「是哦?」
「公子!!!」見主子毫無反應,黑鷹青筋暴現,終於忍無可忍:「你到底是來查案還是看美人的?」
「當然是看美人。」心神俱醉的男人理所當然地答。
「……」殺氣。
突然感到身後有異,西門儀回頭看看殺氣騰騰的手下們。「呵呵,開玩笑。本公子當然是來查案的,人家一直留意著,看看血影有沒混入表演者之中啊。呵呵呵……」
「……」
冷風過……
不知悔改的某人還厚著臉皮,若無其事地問:「喂喂,這干舞姬看來挺可疑。你們之中可有誰知道她們的來歷?」
黑鷹氣結,但上級的問題不得不答:「她們是映月樓的舞姬。」
「映月樓?真是好名字。怎麽我從不知道揚州有這麽風雅的地方?」西門儀嘖嘖讚歎。
「映月樓前身乃周遊列國的雜技團,一年前才來到揚州。據說團主正是眼前的主舞者月影。」
「她叫月影?」
「月影擅舞,還彈得一手好琵琶。只是架子極大,等閑也請不動她。就連城中的達官貴人想一睹芳容也不能。月影在人前素來以重重輕紗遮臉,就連聲音也不讓聽,就是有話傳達也由身邊的美婢代勞。」
「哦,有趣有趣,此女倒真明白男人心事,懂得自抬身價。」西門儀大表讚賞,又饒有興味地問:「還有呢還有呢?多說一點。」
「就這些了,公子。」沒好氣。
「那派人去再查啊。」
「公子!」黑鷹加重語氣道:「難道你還覺得月影或映月樓有可疑嗎?」
「當然有可疑了,光是名字就很可疑。你說是不是?北冥?」假公濟私的傢伙說得臉不紅,氣不喘,還笑嘻嘻的把好友扯下水。
北冥聞聲回頭,深深看他一眼,以肯定的語氣點頭道:「沒錯,是很可疑。」接著目光又回到台上。
這下子西門儀倒愣住了,北冥什麽時候變得如此知情識趣了?
他順著北冥的目光看去,台上華麗熱鬧的群舞已結束,現在輪到月影單獨表演絕技天仙舞。
只見幾個大漢在台上兩角築起高台,中間以一條鋼索相連。月影已脫下的沉重的臉具,戴上臉紗,風姿綽約地在東角高台一站。修長高佻的身段擺了幾個曼妙的姿勢後突然蹤身而起,在賓客驚呼聲中,凌空翻了幾個空翻,再穩穩落在幼細的綱索上。
如雷掌聲響起。
月影優美地施了一禮,然後在幼索上翩翩起舞。
江湖上走鋼索的藝人雖多,但如月影般能在索上跳躍,轉旋子,還以軟骨功擺出誘人姿態的卻絕無僅有。
眾人看到目定口呆,西門儀更是色與魂授。
北冥回頭看看他,嘴角若有若無地牽動,忽然遙指西角高台上的花炮,問道:「那是什麽?」
黑鷹連忙上前答道:「是齊王命人制的煙火,據說待會月影拉動花炮,特製的煙火發射上天,會排出壽與天齊的花樣,甚是新奇。」
「哦,的確新奇。」西門儀點點頭。
半晌。
「什麽?煙火?」尖叫。
她命在下準備了火藥、血海棠、五色蠍子、青蠱母……火藥!
嚴玉華的供詞在腦海中閃過。
要把劇毒粉末散播於空氣中,有什麽比混入煙火中炸開更好呢!
西門儀急問:「煙火有拆開檢查麽?」
黑鷹一愕,「稟公子,沒有。煙火是齊王親自監督製造,重視得緊。而且煙火一拆開,就不能用了!」
「該死!」這時月影已作勢欲拉下花炮,情勢急不容緩。
「北冥,你是早猜出來的吧!竟然現在才說!」隨著叫罵聲,西門儀如大鷲般飛撲而出。閃電掠過十多丈距離,後發先致地擋在花炮之前。
「拉不得。」西門儀巧妙地拂開月影的手。月影受驚後退,竟一腳踩空,筆直摔落高台。
「哎唷!」美人兒耶!死不得!呃,不,應該是嫌疑犯,死不得才對!西門儀輕呼一聲,飛撲而下。在半空中拉著月影的手,把她攔腰抱著。再凌空一個燕子翻雲,才飄飄著地。幾下空中動作兔起鷸落,迅捷無倫,搏得觀眾席上連聲讚歎。
「美人,不用怕喲。」微笑。
月影不語,只是靜靜凝視他。閃著星芒的眼眸里沒一絲害怕或失措的情緒。
西門儀突然感到一陣心跳。心臟跳動的韻律急速得令他無法忽視,四周的人聲彷似突然靜止,只剩下『噗通、噗通』的心跳,和眼前星亮的眸子。
就連時間也好像凝住了,直到……
「西門儀!!你這臭小子!恃著皇上寵信竟敢一再搗亂老夫的壽宴!!」齊王在樓台上吹鬍子瞪眼珠。
***
安撫好齊王後,西門儀匆匆趕到公堂。而月影已經跪在堂前了。
「哎呀,怎樣跪著了?美人請起。」
「公子!」正在嚴詞審訊的黑鷹怒叫。
「怎麽啦?」西門儀忙著扶起月影,連頭也不回。
可憐的黑鷹氣得發抖,痛心疾首地叫道:「她是嫌疑犯!」公子你別見了女人什麽都忘了好不好。
「你都說了,只是有嫌疑,還沒定罪呢。」西門儀聳聳肩,護花似的擋在月影身前。「那個煙火呢?拿去檢查沒有?北冥哪裡去了?」
「北冥大人已經離去,屬下留不著他。至於那煙火,為防毒末四散,屬下命人運到在密室內拆卸。負責的人均是毒物方面的專才,請公子放心。」
「既然這樣……」西門儀微一沈吟,「一切待煙火查出結果才說。月影姑娘也受驚,請移玉步到內堂喝茶。」說罷露出風度翩翩的笑容。
「公子你怎能這樣?她說不定是個欽命要犯!」黑鷹差點痛哭流涕。
「那我更要把握時間。」西門儀理直氣壯地說。要是證明月影就是他們要找血影,那他還有親近的機會麽?
「公子!!」
「好啦好啦,月影姑娘既未定罪,就不拿她當犯人看待。」
「就算是,她的態度也極不合作,分明不把朝廷放在眼內。」黑鷹顫巍巍得指著主子身後的禍水。
「怎麽不合作?」西門儀皺眉。只見月影由始至終垂著頭一言不發,雙目中星芒斂去,彷如不波的止水,但又無比深遽。
「下屬請她脫下臉紗,這女子竟寧死不從!」
「啊?一定是你太急色了。」西門儀不以為然地說。
「誰急色啊!!」黑鷹覺得自己快要吐血了。
但他主子理也不理他,逕自朝那禍水柔聲細氣地陪笑。
「月影姑娘,公堂之上不得戴臉紗。請你除下來好不好?在下保證一定給你好好保管,待姑娘離去,在下定當原封不動的交還。」西門儀展開一抹令人無法抗拒的笑容。可是月影只是撇轉臉,星眸露出倔強之色,拒絕的意思十分明顯。
「呃?」碰壁了?從沒有女人面前過碰,西門儀不禁感到愕然。
「月影姑娘若是不希望在別人跟前展現絕世容貌,且待在下摒退左右?」永不言敗的傢伙決意再接再厲。但今次,月影乾脆閉上眼睛,渾身散發出堅拒的氣息。
西門儀若要強行扯下她的臉紗,諒月影也無法抵擋,可是此等唐突佳人的事,豈是西門公子做的?
「這個……難道月影姑娘有什麽隱衷?且說出來,讓在下替姑娘分憂?」殷勤誠懇。
「……」
「月影姑娘拒絕也沒要緊,但至少應該給在下一個明確的答覆啊。」笑容可親。
「……」
「美人兒,別不理不睬嘛,不答應也罵兩句好不好?」嬉皮笑臉。
「……」
「唉,在下認栽了。你的嘴巴比北冥還緊。」西門儀嘆了口氣。
黑鷹見狀更加怒從心起。
「就是這樣!剛才無論屬下問她什麽,她都默不作聲,聽而不聞,也不知這女人是不是又聾又啞!!」
焉地,月影長長的睫毛一顫,緩緩睜開的眼眸射出無盡凄楚。
西門儀錯愕。
「你真的是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