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到母親的家裡已經三天了,耐雪的心緒依然不能平靜下來,常常有一個不祥的陰影從心頭掠過,睡夢中也被駭醒了,不會發生什麼事吧?
那天晚上思堯陪她回來,令她驚異內疚的不是母親的迅速蒼老憔悴,而是--母親竟沒有一句責備的話就原諒了她,而且當母親看見她的那一剎那,她清楚地發現母親眼中的淚--母親流淚了,天!多麼不可饒恕,她竟使永不哭泣的母親流淚了!
然後,她就回到這從小生長,安適、寧靜的家中。
三天來,她和母親同進同出,她們一起出門上班,下班時又約好在車站一起回來,母親絕口不提她離家之後的情形--母親是怕她難堪嗎?而且嚴厲了二十年的母親,眼光也變得溫柔、關懷,像一塊遇見陽光的頑冰終於溶化,露出了笑容。
母親的淚與笑容--母親愛她的感情終於是顯露出來了,母親終究是母親。唉!是她傷了母親的心,是吧?
母親也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每天耐雪剛起床,早餐已預備好了,全是耐雪最愛吃的東西。等她梳洗完畢,母親又替她整理好房間,幾乎家中的一切全不必耐雪動手,她變成個享受者。耐雪暗暗嘆息,想起那些離家的日子,她真的像做了一場噩夢,該是噩夢吧?若非遇見思堯,她幾乎賠上了一生的幸福!
只是--天威呢?還在那個紅酒女那兒?她怎麼傻得以為他是有骨氣、有感情、有人性的人呢?她真是想不到天威--唉!走上那一條出賣自己靈魂的路。
他--可有機會和她一樣再回頭?
耐雪不能否認,她恨透了他,卻也不能忘記他,畢竟那是她的初戀,她曾付出了超乎她所能付出的全部情義。她恨他,難道她還--愛他?什麼是恨?什麼是愛?或者愛與恨根本就是一體?
早晨,耐雪和母親吃過早餐后一起出門,經過這次的波折,她們母女倆反而真正接近了。耐雪走在前面,母親走在後面,一邊下樓梯耐雪一邊說:
「小心些啊,媽媽,」她用右手扶著母親手臂。「這樣跌下去後果太可怕!」
「我還沒有老得連樓梯都不能走!」母親的笑容發自內心。無論如何,她得回了女兒。
「中午我到你們銀行福利社餐廳和你一起吃飯,好不好?」耐雪仰著頭問。
「程思堯沒有約你?」母親也笑。
「他是經理,哪能時時和我吃中飯?」耐雪臉紅了。「別的同事要講話的!」
「正大光明的怕什麼閑話?傻丫頭!」母親說。那親切的口吻和以前的冰冷嚴厲相差何止千里?若母親以前也是這樣,耐雪會竟然離開家嗎?
「我們再電話聯絡好了!」耐雪已走完樓梯,開了樓下的大門。
「好吧!」母親跟著邁出去。
但是--她突然感覺扶著她手臂的耐雪似乎全身一震,手指變得僵硬而顫抖,怎麼?發生了什麼事?本能的她跨向前一步,站在女兒旁邊。
然後,她看見靠著電線杆站著的一個男孩子,不必介紹,她認得出是傅天威,在她心目中該千刀萬剮的男孩子,冷漠、陰沉,還顯得憔悴,當然啦,他要賭錢又要陪紅酒女。看見耐雪,他眼中光芒一閃,身體也站直了--他專程來找她的嗎?
耐雪心中狂跳,乍見天威,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甚至忘了恨,只是有些怕--下意識的,退後一步,母親立刻用身體擋住她。
「不必怕,耐雪,」母親冷如刀鋒地說,「什麼事都有媽媽替你解決!」
天威皺皺眉,收住了本欲邁出去的步子,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冷笑。
「怎麼?沈耐雪,到今天才想起該怕我嗎?」他嘲弄地。「你忘了我們的交情?嗯!」
「不必胡言亂語,我們不認識你,」母親握住耐雪顫抖的手。
「走,我們走!」
「嘿!老太婆,你女兒在我床上睡了幾個月呢,不認得!」他誇張地。
耐雪的臉變得紙一樣的白,天威,為什麼?天威,不是結束了嗎?為什麼還不放過她?他可是故意說那些話來羞辱他們母女?上帝!
「你--」母親也氣得說不出話。
「沈耐雪,你好像過得很不錯嘛,是不是?」天威斜視耐雪。
「你那個程經理對你一往情深啊!」
「你--到底想怎樣?」耐雪咬著牙。
「想怎樣?」天威眼中掠過一抹奇怪的神色。「問得多莫名其妙,我站在這兒就一定來找你的?你不知道你樓下住了個有錢的黑市夫人嗎?」
「你--」耐雪吸進幾乎已衝口而出的無恥兩個字,拖著母親大步走開。
背後傳來一陣又一陣天威的笑聲,像一把荊棘,每一根都刺在耐雪的心上。天威,是她看錯了?
「媽媽,」耐雪含淚地望住母親,說出一句她想說而始終沒說出的話。「我錯了,以往的一切全都錯了,請你以後告訴我哪一條是我該走的路,我一定聽話!」
「孩子--耐雪,」母親是堅強的,她甩一甩頭,使那陣高興的心酸迅速消失,她擁著耐雪的肩,跳上一輛計程車。「不必說了,我相信以後你走的路一定是正確的,我有信心!」
信心,正是耐雪所需要的,也是天威所找尋的,天威來到耐雪門外,他幾乎站了一夜,這一夜中他想了好多,好多,或者--耐雪願再一次伸出援手?一個小雜貨店,十元、八元,醬油、糖、汽水也未嘗不是一種生活。他厭倦了、疲乏了,也心灰了,只要耐雪諒解,就--就讓他回頭吧!也許上天註定讓天威賺雜貨店的蠅頭小利,他不必再辛苦又痛苦地和命運搏鬥。
他想了好多向耐雪求恕的話,這一回他告訴自己是真誠的,如果再騙耐雪的話,他--不得好死!但--但見到耐雪時,她竟是一臉驚懼的躲到母親背後,而她母親滿臉的恨意挑起了天威的怒火,於是想了一夜的話都說不出,說出來的卻是傷人又傷己--
罷了,罷了,這是命運,認命吧!
天威再站了一陣,攔了一輛計程車,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說了家裡的地址--父母和天智的家。
他想回家了?然而家未必是每一個人的避難所,也未必是每一個人的安樂窩。
他一步步走上樓,奇怪的是心中再無任何感覺,非常的麻木。打開門,他看見在沙發上看報的妹妹。
「哥哥?!」天智十分意外。「這麼早你--」
天威搖搖頭,木然地坐下來。
「我從耐雪那兒來,她已經回家了,她母親的家!」他淡淡地說。
「怎麼弄得這樣糟?一點沒有挽回的餘地?」天智盯著天威。
天威眼光閃一閃,剛才耐雪不懂的意思天智卻懂了,他們是從小在一起的兄妹。
「挽回?」天威冷笑。「誰稀罕?還怕找不到妞兒?」
「哥哥,你在跟自己過不去,」天智嘆一口氣。「你若跟耐雪好好講,她不會不給你機會,你太倔強了!」
「誰要她給我機會?」天威漲紅了臉,被天智看穿了心事是難堪的。
「為什麼不要?哥哥,不能再這樣下去,那隻會是死路一條,你看不出嗎?」天智擔心又惋惜地。「跟耐雪在一起至少她能幫你!」
「幫我?」天威哈哈大笑。「她為我盜用二十幾萬公款,你知道嗎?」
「啊--」天智變了臉色。
「別擔心,程思堯不會要她坐牢的。」天威不屑地笑。「他等著她進教堂呢!」
「程思堯?」天智不知道怎麼突然多出一個人來。
「沈耐雪的經理,程之洛的哥哥,」天威長長透一口氣。「上一輩子這一家姓程的人一定得罪過我,要不然怎麼全撞到一起了?」
天智定定地凝視天威,對這惟一的哥哥,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是無能為力的,她知道!
「那--現在你有什麼打算?」她問。
「打什麼算?走一步算一步咯!」天威毫不在意。「這一陣子手氣真壞,輸了美虹七十萬!」
「美虹?!誰?」天智驚呆了。
「不相干的賤女人!」天威的臉有些發紅,畢竟這是很丟臉的事!
天智想一想,立刻明白了,她的臉也變成紙一樣。
「我知道了,耐雪就為這件事離開,」她沉著聲音說,「哥哥,你--太過分了,我想不到你會這樣!」
「怎樣?」天威故作不在乎狀。「有錢女人送錢上來,難道我不要?」
「你--哥哥,你真是我哥哥?你真是傅天威?」天智的眼淚流出來。
天威臉上肌肉一陣痙攣,他霍然站起來。
「傅天威已經死了,再見!」他轉身就走。
「等一等--難道已遲得沒有回頭的機會?」天智淚流滿面。
「今天早晨以前或者有,現在--沒有了!」他肯定地說。
「你忘了曾經有個哥哥吧!」
他可是指耐雪不再給他機會的事?哦!耐雪,怪不得耐雪,她實在受夠了!
「不是曾經有,是一直都有!」天智靠在門上。「哥哥,耐雪那兒沒有機會,你回來吧,家--總是家!」
「家?!」天威冷笑著四周望望。「就是這個家,它看著我漸漸長大,為什麼不教育我?」
「你--也不能怪他們,」天智抹一把眼淚。「他們」是指父母。「你是該回軍校的!」
「那就怪我自己吧!」天威大笑著揚長而去。「我自己做的事總得自己擔當!」
「天威--」天智叫。
他已消失在樓梯下。
天智心中突然浮起一抹恐懼,天威此去--他還會再回來嗎?
背後門在響,睡眼收惺忪的母親走出來。
「是誰?我聽見你在跟人說話!」母親望著女兒。「咦,你哭過?」
天智默默關上大門,又默默走進客廳。
「天威回來又離開,」她心中忽然冒出一線希望。「他搞得很慘,媽媽,你能不能幫他?」
「幫他?我怎麼幫他?」母親蠟黃的臉看不出親情。「我有錢早就還債了,還拖到今天挨利息嗎?」
「但是他--媽媽,你明白嗎?哥哥不回軍校就是想替家裡還債,他是為了我們家!」天智不能不說。
「誰不是為了這個家呢?」母親點起一枝香煙,淡漠得像在說外人的事。「說實話,這麼熬更守夜的,還要--冒此風險,難道我為自己?只是我一個人,一張嘴,我只穿一件衣服,吃一碗飯,我是為什麼呢?」
「媽媽--」天智心好冷,但--她又怎能忘了天威離開時的神情,那似乎--孤注一擲了,他會用什麼作賭注?多麼令人擔心,害怕?「哥哥的事你真不理甲他不是你兒子?」
「我自己的事都煩不完,兒子!」母親把煙蒂扔了,站起來往浴室走。「談談看,他到底有什麼困難?」
天智呆怔住了,天威到底有什麼困難她並不清楚,大概說不外乎是錢吧?
「我不知道,相信--他欠了不少錢!」天智說。她以為母親終於心軟了,願意幫忙了。
只聽見「砰」一聲,浴室門關上了,母親根本沒有回答。
天智用雙手掩住臉,她心中狂叫,難道沒有一個人能幫天威?難道天威已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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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威似乎轉運了,自從他在保齡球場認識了明珠之後。
明珠相當年輕,大概只有二十二三歲,很漂亮,很有風情,一條緊身黑長褲,一件緊身黑色露胸的襯衫,配著她那雪白的皮膚,艷艷的化妝,那的確相當吸引人,尤其是--她看來富有!
天威急於結識富有的女孩子,因為他已無法從美虹那兒拿到錢,不是美虹不給,而是美虹已無法向酒家再預支,七十萬也不是個小數目,美虹的錢也不是憑空得來,經不起天威這麼狂賭,她只好回酒家上班,等賺到一筆時再找天威吧!
天威無聊之際坐在保齡球場喝啤酒,明珠就在他隔壁台上,很簡單的,你看著我笑一笑,我看著你點點頭,就這麼認識了!
明珠手指上有枚好大的鑽戒,至少三四克拉,明珠手腕上的表是「柏德翡麗」,兩樣東西加起來相信就有七八十萬台幣,而且明珠自己駕一輛「賓士四五○」跑車,這樣富有又漂亮的年輕女人倒是少見,居然被天威碰到了,這不是轉運是什麼?
最令人興奮的一點,明珠也愛賭,愛豪賭,於是,天威迅速就和她熱成一團了。
來往了幾天,除了賭錢之外,天威都住在明珠的花園洋房裡,這房子布置豪華,氣派不凡,除了工人就只有明珠一個人住,這個明珠到底是什麼人?她那用不完似的錢從哪兒來的?
「明珠,這是你的真名字嗎?你姓什麼呢?」天威午夜夢回,也有清醒的一刻。
「我就是明珠,明珠就是我,」她不置可否地笑。「你問這麼多做什麼?」
「我好奇!你年輕又不用工作,你的錢哪兒來的?」他盯著她看。
「不偷不搶,你不會以為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她很滑溜。
「錢也值得好奇?」
「有的時候--我十白一覺醒來發現這一切原來是個夢!」天威皺著眉。
「夢也是美夢,有什麼不好呢!」她說。
他想一想,翻身坐起。
「睡不著,去玩兩手,怎樣?」他說。這一陣子他自己也弄不清,到底真想翻本?或是他血液中原有愛賭的因子。
「你這賭鬼,不去!」她癟癟嘴。「喂,天威,你以前到底是幹什麼的?」
「你也好奇了?」他笑。
「台北很小,卻沒聽過你這號人物嘛!」她說。
「我不是人物,當然沒聽說!」他搖搖頭,心中又浮起上次欠錢、被周俊彬手下那批傢伙侮辱的情形,台北是小,哎!總有一天他要找還這筆債!
「咦?!你怎麼臉色突然變了?」她詫異地坐起來。
「我--想起一件事來。」他皺著眉。「以前有個傢伙--很不上路,他欠我債!」
「這個時候想這些?」她不滿地拍拍他。
「因為他是開場子的!」他透一口氣。
明珠的眼珠滴溜溜的轉著,然後低聲問:
「喂!我們現在去找他還債,怎樣?」她看來相當興奮,這個奇怪的女人。
「就我們兩個?」他搖搖頭。「他起碼有十個打手!」
「打手又如何?」她拍拍手,拉開燈櫃抽屜,裡面全是一紮扎的鈔票。「這就是我們的打手,至少可以羞辱他們一番!」
「真的去?!」天威眼中發出異彩。
「當然!」她高興得跳起來。「我喜歡刺激的場面,我也喜歡血腥味,那--很過癮!」
「我們預備怎麼做?」天威一邊穿衣服。認識明珠一定是天意,明珠可能真能幫他完成他想做的事。
「到了再說!」她狡黠地。「總之會讓你滿意!」
「明珠--」他激動起來。自他回台北后,幾乎沒有一件事順利,嘗盡了冷嘲熱諷,突然有個機會能出氣--他曾以為再沒希望了。叫他怎能不激動?
「別告訴我你愛我,感激我,」她仰起頭來。「我不信這一套,我幫你出氣,你以後做我的奴隸吧!」
「奴隸?!」他呆一下。
「那就是說:即使我叫你扮狗吃屎,你也要照做!」她大笑。
他想一想,她不是認真的吧?真叫他扮狗吃屎?奴隸--也罷!就奴隸吧!先找周俊彬出了口氣再說!
周俊彬的確有辦法,場子真旺,他們進去的時候,門口的打手們和賬房裡的周俊彬都呆怔一下,他們臉上都露出又驚訝又意外的奇怪神色。天威冷笑一聲,把視線移向明珠。
「和他賭二十一點,每一注十萬!」她淡淡地指一指門邊的周俊彬。
周俊彬的臉也變了,但--又不得不迎出來。
「我們這兒不受這麼大的注!」他只看明珠,彷彿不知道她身邊有人。
「是不相信我們?或是你賭不起?」天威的聲音很大,場子里許多人的視線都轉過來。
「啊!傅天威,」周俊彬露出好虛偽的笑容。「是你--不是我們信不過你,哦!這樣吧!賭現鈔!」
天威又看明珠一眼,把手上一個小旅行箱扔到桌上。
「開始吧!」他冷傲地說。
周俊彬看一眼皮箱,開始心虛,天威是有備而來,他以為自己打得天威一蹶不振了,他哪兒找來這麼多錢?莫非這女人?他對一個手下打個眼色,那手下匆匆離開。
「天威,大家自己兄弟,何必這麼賭法呢?」他假笑著。「這麼賭豈不有傷和氣?」
「我最看不順眼他大腿上那些香煙燙傷的疤,」明珠忽然說,「你能想個辦法幫他除掉嗎?」
周俊彬皺皺眉,他知道,今夜是避不了,畢竟經過風浪的,他咬牙硬接下了。
「你知道是絕沒辦法去掉的,小姐,」他盯著明珠。「這是我們場子的規矩啊!」
「好一個規矩,我明白了,」明珠瞄天威一眼。「天威,他們若付不出現款,你替我給他點規矩!」
「這還用說嗎?」天威笑了。
明珠是很厲害的女孩子,她怎麼完全不怕這種場面呢?不但不怕,還主動地攻擊,她真是怎樣的人?桌子迅速預備好了,他們也各自坐下。明珠點頭示意,天威立刻打開箱子--他已經像個奴隸了。立刻,一紮扎的鈔票呈現在所有人眼前。周俊彬瞪大眼睛,沒有人帶這麼多現鈔來賭錢的,他真後悔提議賭現鈔了,因為他知道,整個場子里的現鈔不及這箱子里的一半!
開始發牌,天威扔出十萬,周俊彬臉色發青,明珠只在一邊感興趣地微笑,她完全不害怕這爆炸性的場面。
周俊彬也推出十萬。再發牌,這一手天威輸了,他不在意的一笑,周俊彬卻像打了一劑強心針,看來他未必會輸呢!說不定等一陣這箱子里的鈔票就屬於他了!
再發牌,再賭,天威一連贏了四次,大堆的現鈔都到了他面前,周俊彬鐵青的臉上開始流汗,一些打手、保鏢也漸漸圍攏來。
「十年風水輪流轉,這話不能不信!」天威說。
他看牌,下注,很快的又贏了一次。
「喂!你情場得意,賭場也得意呢!」明珠笑得花枝招展,她似乎真為找刺激而來。
「誰說不是?」天威眼中射出異彩,整個人都興奮起來,如果今夜大勝,明天就是他東山再起之日。
一連十次,天威面前的鈔票越來越多,周俊彬的神色越來越壞,場子里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其他賭客有不少也圍過來看,所有的聲音都漸漸安靜了--突然,明珠「嘻嘻」地笑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向她,在賭的雖是兩個男人,她怕才是主角呢!
「喂!老闆,說好了賭現鈔的,」明珠眼珠兒直轉,她像一個頑皮的孩子,一心挑起更大的衝突。「你現鈔就快沒有了,怎麼賭下去?」
「阿明!」周俊彬眼中射出了怨恨,任何人見了都會不寒而慄,偏偏明珠視若無睹,無動於衷。「開保險箱,拿現款出來!」
那叫阿明的打手猶豫了一秒鐘,返身進去。過了一陣,他果然捧了一堆鈔票出來。
「還賭不賭?」周俊彬盯著天威,他知道天威是來者不善,天威有大把本錢賭下去,而他--總不能令自己一生心血毀於一旦?他的錢,他的道上聲望,他的兄弟,都是憑血汗、憑拳頭換來的,他絕不能--抬起頭,看見天威冷酷的眸子,他心怯了,當初--是不該逼得天威那麼慘,他只是--只是自知不是天威對手,才想盡辦法逼垮天威,他以為永遠不會和天威交手了,想不到--
「只不過才開始,你就怕了?」天威沒有表情地。「周俊彬,你能做得出的事,我傅天威可以做得一樣好!」
周俊彬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好再發牌。或者賭錢的事真是很邪,幾乎連場皆北,曾一敗塗地的天威有如神助般殺得周俊彬片甲不留。周俊彬臉上再無顏色,任他再奸滑陰毒,當著那許多賭客的面前,他也無計可施。
「再開保險箱嗎?」天威笑了。也許並不全因為錢,能挫了周俊彬的威風,他心中的怨毒也消失了。
「不!」周俊彬畢竟不是省油的燈。「今夜我輸了,願賭服輸,我沒有話講!」
「服輸就行了?我們還沒賭光呢!」明珠得理不饒人地。「難道叫我們回家去等你調頭寸?」
「小姐,我們無仇無怨,何苦逼人太甚?」周俊彬盯著明珠。
「咦?!天威,這場子要關門吧?居然不接受下注了!」明珠絕不理會。「這種賭法我們不服,你們沒錢就不賭,以前在你這兒輸慘了的人豈非划不來?」
「小姐--」一個打手上前一步。
「喂!姓周的,我們說過還要賭一件事,」天威燃起一枝香煙。「只賭一把,我下注五十萬,我輸了,立刻就走,我若贏了--我不要錢,你還個公道!」
周俊彬的小眼珠直閃,五十萬對一個公道--他當然知道「公道」是什麼,但這是一半對一半的機會,為什麼不搏一下。
「好!我們就來賭一把!」周俊彬又示意發牌的女孩子。「五十萬對公道,的確公平!」
天威心中十分緊張,表面上卻淡淡地笑著,這一把他也沒把握,誰能一定勝呢?五十萬--他是不是太冒險?轉頭看明珠,她只是笑,她這奇怪的女人!
只賭一把,不到半分鐘,屋子裡所有的人卻像過了半世紀似的,五十萬也不是大數目,但那公道--
天威攤牌,十八點,周俊彬只看一眼,一聲不響地把牌一推,漠然起身。
「你跟我來,我還你公道!」他說。
一陣緊張過後的興奮,天威關上滿是鈔票的箱子,帶著明珠隨周俊彬走進一間屋子。
周俊彬站在屋子中央凝視天威半晌,笑得慘然。
「我始終是要輸給你,」他搖搖頭。「我費盡心機也沒有用!」
「其實,從開始我就沒有拿你作對手!」天威說。
「於文泰毫不猶豫地跟你走,而且--你是傅天威,你不能怪我擔心,我只能先下手!」周俊彬說。
「我不怪你,因為我明白,今天我們這道上已經不講道義,成者為王!」天威冷然說。
「我--認輸!」周俊彬搖頭。「我現在才知道,和傅天威做朋友比做對手好得多!你為了成功可以不擇手段,只要達到目的,我今天才清楚這是你最可怕的地方!」
天威皺皺眉,為成功不擇一切手段,他甚至拋棄自我,出賣靈魂,做女人的奴隸,這--值得嗎?
當然,現在不論值不值得都無法挽回了,不是嗎?
「你--來吧!」周俊彬用刀撕開一條褲管,眼中不知是害怕或是怨毒。「我會還你公道,不過--我還會再找你,你記住,我們這一輩子沒完!」
「說得好!」天威眼睛發紅,「嗤」的一聲,煙頭已狠狠燒在周俊彬的大腿上,接著又是一聲,立刻,皮膚燒焦的味道充滿屋子。
天威長長透一口氣,他的公道拿回來了,他看看周俊彬,這個人雖陰毒卑鄙,卻也是一條硬漢,火燒的滋味居然哼也不哼!
「再見!我這一輩子都會等著你!」天威提起箱子,挽住明珠。「你隨時來!」
「你不會失望的!」周俊彬臉都變成紫色,一定痛得太厲害了。
天威傲然地笑笑,大步往外走。
「等一等,」周俊彬的視線忽然移到明珠臉上。「這位小姐好膽色,我們似乎在哪兒見過?」
一直在笑的明珠忽然沉下臉,也停下腳步。
「是嗎?你見過我?」她冷硬地說。
「好像是,不敢確定--」周俊彬話里分明有骨頭。
明珠定定地盯著他好一陣,冷笑變得兇狠。
「你一定知道我是誰,」明珠說,「但是--我不怕你,明白嗎?我不怕!」
一轉身,她大步衝出去,臉色變得--今夜所有的興趣都被這一句話打消了。
但--她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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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平靜的情緒也終於漸漸平靜了,人總要繼續生活,日子也不能不過,而且公司業務進入旺季,每天忙得透不過氣,往往還要加夜班,耐雪就在這種情形下勉強自己拋開以前,過著全新的生活。
她並非忘卻,真的,那是她心底一個火烙的印子,深深地陷在肉里,除非把整個心拿掉,她沒有辦法忘掉那個人,那段往事,那些快樂與不快樂--
會計主任又通知她加班,她只能留在辦公室里。
思堯很體貼,叫附近的餐廳送來兩碟炒麵,他不能讓耐雪這麼餓著工作。不僅叫晚餐,他還留在公司里,直等到耐雪工作完畢。
公司里所有的同事都知道他對耐雪的感情了,他們也表現得落落大方,本來多事的一些女孩也閉上了口,耐雪的確是個有氣質、有個性的好女孩。
耐雪工作到九點半,終於把所有要趕出來的賬目做好,交給會計主任。她心中對這主任又感激又歉疚,所以做起工作來特別賣力。主任看一看,微笑點頭,嘉許之後表示她可以回家了!
她背起皮包,那邊經理室的思堯也站起來,有默契似的同時走出公司。
「辛不辛苦?」思堯問。這些日子來耐雪已經不抗拒他的感情了,他知道自己有希望,不是嗎?
「會計主任才辛苦!」她淡淡搖頭。「下次我加班你別等我了,不太好!」
「為什麼?」他不同意。「我說過不放心你獨自在辦公室,太危險!」
「會計主任不是人嗎?」她笑了。
「他是老人家,怎麼保護?」他也幽默起來。「至少我在學校還上過幾堂柔道!」
下了樓,走進停車場,坐著他的小車子。
「耐雪,什麼時候你肯到我家去坐坐?」他突然問。
「到你家?!不--」她反應迅速。「我怕碰到程之洛!」
「之洛?!」皺皺眉。「他是我的弟弟,又曾是你的助教,有什麼可怕的?」
「我--」耐雪又窘又為難,漲紅了臉。
「耐雪,你總有一天要去的!」他笑。
她發了一會兒呆,搖搖頭,眼圈紅了。
「我怕暫時無法面對一個熟知我過去的人!」她說。
「傻女孩,這算什麼理由?」他嚷著。「難道我不熟知你的過去?你又不怕我?」
「你不同,你--是思堯!」她還是搖頭。
「啊!」他孩子氣的突然在座位上跳一跳。「我好高興聽你講這句話,我不同,我是思堯!」
「事實--就是如此!」她垂下頭。
「好吧!我願意等,等到有一天你認為可以去我家時!」他拍拍她的手。「你在考驗我的耐性吧?」
「你這麼好,我有什麼資格考驗你?」她說。
「以後不許對我說這種話!」
「哦--媽媽問你怎麼不去我家坐坐呢?」她說。
「她真這麼問?」他好開心。「現在就去,耐雪,我發覺你媽媽是全世界最好相處的人!」
「因為你現在才認識她!」耐雪笑了。
「她以前也只不過把感情放在心裡,和我一樣,所以我了解這種人!」他說。
汽車轉向耐雪家的巷子,她掠一掠頭髮,說:「如果我去你家,程之洛真不會--令我難堪?」
「天!你當之洛是怎樣的人呢?」他抗議著叫。
「那麼--星期天我去!」她終於說。
「星期天--上帝,」思堯抓住她的手重重吻一下。「你令我心中踏實,充滿希望了!」
耐雪正想說話,突然間前面橫巷子衝出來一個人,一個看來受了傷、身上有血的人,汽車燈照著那人眼睛,他自然反應的用手掩著臉,哦!他手上還有一個大牛皮紙袋,也沾著血。
「喂--停車,你看有人受傷!」耐雪害怕地叫起來。
思堯緊急剎車,就在這一瞬間,橫巷裡又衝出四個大漢,有的拿刀,有的抓著木棍,一見那受傷的人不由分說就是亂打亂砍,一陣刀光血影,駭得車上的耐雪尖叫起來,這些電影鏡頭真搬到現實生活里來了?
「喂--你們住手,不能殺人!」思堯大聲叫,一邊開動汽車衝過去。「你們還不住手!」
那四個大漢訓練有素的打手一招呼,頭也不轉地向前面黑暗中奔去,一下子就不見蹤影。思堯擔心傷者,只好放棄追蹤,先救人要緊。
也許剛才砍殺的呼喝,傷者的慘叫,思堯的狂喝,附近不少人家都開了門出來,有的人已自動打電話報警了,是兇殺案啊!
思堯和耐雪一起奔過去,才一走近,耐雪全身激靈靈打個寒噤,不知是血或是什麼,使得她抖個不停。
「來,幫他躺平,」思堯輕輕移動傷者,把他遮著臉的雙手拿開。
「是--他?!」耐雪尖叫一聲,這麼尖銳,那麼恐懼,那樣--斷腸。「天--天--」
一陣昏眩,另一隻強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別緊張,也別刺激他,他只是受重傷!」思堯穩定的聲音在她耳邊,思堯手中的溫熱傳到她身上,她立刻振作一點。
「天威,天威,是你嗎?」她蹲下來,看見天威滿是鮮血、痛苦得扭曲起來的臉。
「天威,你不能死,你--你要振作一點,天威--」
奇妙的,似乎已昏厥過去的天威緩緩地、乏力地睜開眼睛,眼中是一片似真似幻的疑惑。
「天威,我,是我,耐雪,」她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天威,你怎麼會在這裡?那些人是誰?天威--」
天威眼光閃一閃,似乎認出了耐雪,他抬一抬手,卻無力地垂下去,他想掙扎著再抬,鮮血從各種傷口涌得更快,他痛楚得呻吟起來。
「天威,天威,你忍一忍,救傷車就來了,」耐雪一邊哭一邊說,「你說話,你為什麼不說話?天威--」
天威的手又在動,他一直想抬起手--哦!思堯看見壓在手臂下染滿了血跡的牛皮紙袋。
「是這個嗎?你--要給耐雪?」思堯替他拿起來。
天威眼中一陣釋然,隨即湧上一層水霧,他凝望著耐雪,目不轉睛地凝望著,水霧結成水珠沿著腮邊流下來,那表示什麼?天威的眼淚?
「天威,不,天威,你說話,你說話,天威--」耐雪尖銳的哭聲令人心酸。
天威仍然不出聲,凝定的視線卻柔和,更柔和,在血泊中展開一抹似真似幻似有似無的笑容,然後,那令耐雪愛恨交織的眸子緩緩閉上。
「天威--」耐雪駭極了,他怎樣了?「天威,你不能--你不能--你還沒有說話,天威--」
思堯皺著眉,探一探天威鼻息,摸一摸天威脈搏,他的心也直往下沉。
天威就這麼去了,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天威--」耐雪尖銳的哭聲漸漸低微,這時,救傷車的聲音才一陣又一陣傳來。
遲了,天威已去!
救傷車人員一陣忙亂,天威被抬上車,警察也來錄取目擊者口供,思堯義不容辭地,一一詳述,警察記錄了,又在現場搜索一陣,也收隊回去,現場一下子又冷靜下來,只剩下思堯伴著耐雪。
「我們回去,耐雪!」思堯深沉嘆息。既然註定要發生的事,為什麼一定要讓她看到?天威就死在她面前,這不太殘忍?
「他--為什麼會在這兒?」耐雪突然間。聲音空洞、茫然又無助。「這是我的家!」
「他可能來找你,啊!牛皮紙袋!」思堯想起來。「看看裡面是什麼?」
耐雪機械地打開封好的紙袋,她看見血跡中寫著自己的名字,果然是給她的。牛皮紙袋裡儘是厚厚的,一紮扎的紙--紙?!啊!錢!
「是錢?!」思堯先看清楚。「他拿錢給你--」
他停下來,怔怔地望住她,他們心中同時想到的一件事,天威是來還錢的,就是耐雪在公司挪用的公款。
耐雪迅速地數算一下,不多不少整整的二十四萬,她心中有如千刀萬剮,天威送錢來,天威--可以說是為她而死?
「不,」思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念。「不為你,不為錢,他若不來這裡,所不同的只是地點而已!」
「但是--為什麼?那些人為什麼非要殺他不可?」耐雪靜靜地流淚。「天威只不過走錯了一步路,不至於死,那些兇手多殘酷,天威不該死的!」
「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只知道一件事,」思堯正色說,「無論如何,你沒有自責的理由!」
「是的!」一個悲哀的聲音突然加進來。
「阿泰!」耐雪轉身,抱住鐵塔般的男孩子大哭。「阿泰,天威死了,真的死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你知道嗎?他所有的錢都還了,阿泰--」
「我知道!」阿泰也是淚流滿面。「他從家裡出來,他說來還你錢,昨夜--他贏回我們所有失去的,我們正高興地預備重頭來過,誰知道--」
「你想過會是誰做的?」思堯惻然。
「知道!」阿泰點頭。「明珠打電話來警告,可惜來不及,天威已出門,我追來也幫不上忙!」
「誰是明珠?」耐雪抬起頭,停止哭泣。
「一個--女孩子,」阿泰老實地說,「就是她令天威贏回所有的錢,也打垮周俊彬,但她--她丈夫知道了,相信是周俊彬告的密,那些人就是明珠丈夫手下!」
「明珠的丈夫又是誰?」思堯聽糊塗了。
「你們不會知道,」阿泰搖頭。「他是黑道上第一把交椅的人物,明珠只不過是姨太太--天威--一定不知道,誰敢惹明珠丈夫呢?」
「他就能亂--殺人?」耐雪覺得全身冰冷,還有一個明珠,明珠使天威贏回那些錢,又是一宗交易?
她又記起天威眼中的霧,天威眼中越變越柔的光芒,天威唇邊似真似幻的笑容--心中又是一陣刀割般的疼痛,這樣的男孩是好是壞?她對他是愛?是恨?是同情?是憐憫?剎那間,她也分不清了。
「我會向警局提供線索,一定抓得到兇手!」阿泰說。
「指使人殺人的元兇呢?」耐雪忍不住叫。
思堯輕輕握住她的手,又拍拍她的肩。
「我們該對法律有信心!」他輕聲說。
法律,他們都靜下來,是啊!該對法律有信心,而且--也必須有信心,誰還能私下解決問題嗎?
「我--走了!」阿泰吸吸鼻子,說,「天威心中對你也抱歉!」
「阿泰--我們保持聯絡,好嗎?」她說。一份依戀的情,阿泰是天威的兄弟。
「好!你保重--大嫂!」阿泰說完大步離開。
大嫂--怎樣的稱呼?怎樣的一段往事?
她看思堯一眼,並肩走向不遠的家中。
「哭過了,還難過嗎?」他溫柔地。
「難過,他那麼年輕就死,而且死得這麼不值,即使一個朋友我也難過!」她坦白地。
「我也是!但--他若不死,耐雪,你以為他會不會更痛苦?」他沉思著伴著她上樓。「正如你說的,他只不過走錯一步路,這一步就是賠上一輩子甚至生命,我以為--對他來說或是解脫?」
「生命的負擔是他自找的,他在那條錯誤的道路上執迷不悟,他有許多機會回頭的!」他嘆息。「然而,誰又能真正怪他?我們年輕時誰又知道自己走在錯路上呢?」
「天威豈非死得好無辜?」她問。「好遺憾?好委屈?」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思堯站在她家門口。「有一句話你聽過嗎?天若有情天亦老,那是天威短暫一生的寫照!」
「我--明白!」耐雪低喟。淚水又湧上眼眶。
天若有情天亦老,怎能不明白呢?
生命的賭注,血的教訓!
天若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