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高的廳堂打通到二樓,兩套義大利原裝進口的皮沙發很規矩地擺著,四處都是昂貴的骨董精品,不典雅,只是奢華,尤其是那扁額上鑲黃金的「北門堂」三個字。
比起來,靠牆那一邊熏香的神壇,顯得更詭異突兀。
家志一面瞪著關公銅像的紅臉,一面啜飲名茶。
程子風方從潮州買回一組茶具,小巧的紅泥,正在展示其燜茶之功力,他最喜歡一些簡單的附庸風雅。
「怎麼樣?味道有差吧!」他問。
「有,香醇多了。」家志說,事實上他喝不出任何好壞。
「十萬塊的茶具,當然不同啦!聽說國姓爺都用過。」子風高興地說,一張臉油滑紅潤,「我可不隨便請人,什麼大官、董事長都一樣。我要的是和我有緣的,連我那三個女婿都沒福氣碰這些杯子呢!」
「我很幸運,有義父的厚愛。」家志真心地說。
「我欣賞你、愛護你,就像我自己的兒子。」子風拍拍他的肩說:「我有許多義子,但你最得我的心。所以叫我『義父』仍不夠,什麼時候你能當我女婿,稱我一聲『阿爸』呢?」又來了!家志直起背,整個人嚴陣以待,小心的說:「義父,我一向是飄泊慣的人,沒定性、沒才幹,實在不適合結婚有家庭,怕當了女婿,會議你失望。」
「胡說,你做任何事,從沒讓我失望過,即使是你誤殺人坐牢,我也只是痛心,沒半句斥責。」子風說:「我相信你一定是個好丈夫和好父親。」
「怎麼可能?我有那樣的爸爸,他只教我如何打老婆和孩子而已。」家志再一次說:「我真的不是該結婚的人。」
「你是嫌棄玉屏,對不對?」子風乾脆直問。
「我哪裡敢?玉屏是程家四小姐,多少人想高攀……」家志頓一下說:「我確確實實是沒才德……」
「我知道,玉屏是霸道嬌縱些,但如果你能控制得了她,她會是個一心向著你的太太。」子風喝一口茶又說:「這也是我選擇你的原因。玉屏周圍的男人都太弱了,只有你,她還信服一些。」
「天下強過我的男人太多了,義父應該再多看看。而且玉屏還年輕,何必急於一時呢?」家志委婉地說。
「不是我急,是玉屏急。」子風笑著說:「她可迷你迷到我這爸爸都不要了。」
「義父……」家志一副為難的樣子。
「怎麼會這樣困難呢?」子風有些不悅地說:「你看看人家蔡明光,一天到晚討好玉屏,把她當王妃娘娘奉著。我對他沒有對你一半的好,他可是以當我程家女婿為榮呢!」
「義父,我真的不是可以帶給玉屏幸福的人。」家志堅持說。
「是不可以,還是不願意?」子風僵著一張臉說:「你要明白,我從南到北的建築事業,將來都歸我四女婿管。如果你不娶玉屏,到頭來一毛都分不到。你今天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都要落入別人的口袋中了。」
「若是玉屏能找到真正的歸宿,義父能有個得力的助手,我絕對沒有一點怨言。」家志說。
子風怒瞪著他,久久才說:「你真是一點恩義都不念?想當年我怎麼幫你逃離東海幫的追殺;又怎麼保你出觀護所,送你回學校念書。我如此悉心栽培你,你竟無報答之心,連娶我女兒都不肯?」
「義父,你的再造之恩,我是做牛做馬,萬死不辭。」家志雖緊張,但仍本著自己的立場說:「只是婚姻之事,不單我一人而已,還有玉屏要顧,以後甚至有孩子會受影響。我………
我實在無法輕率。」
「你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子風哼一聲問。
「沒有。」家志回答。
「那玉屏怎麼說你和江盈芳在一起呢?」子風又問。
「盈芳?」家志忙搖頭說:「她只是我的乾妹妹,義父應該很清楚我們的關係。」
「我被玉屏一鬧,什麼都不清楚了。」子風眯著眼,若有所思地說:「不過江盈芳的條件是比玉屏好多了,漂亮能幹,還有那麼大的財團當後盾,如果你能娶她,我這義父也沾了光。」
「盈芳不可能嫁給我這種人,她要嘛也是進豪門世家。」家志很實際地說:「而且別忘了,我是殺她哥哥的人。」
「好呀!那你就回頭娶玉屏呀!」子風又有笑容了。
家志臉卻更苦,怎麼談了半天,又繞到原點?
「義父,我說過,我不會娶任何人的。」他強調說。
「我現在全部了解啦!你的意思是,你不會為財勢去娶老婆。唉!早說不就好了!」子風放鬆了心情說:「我就欣賞你這耿直的脾氣,所以特別想把玉屏交給你,因為你若娶她,就會真心疼愛她。」
「我不會結婚的……」家志頭有點痛了。
「好!好!我知道。」子風又倒一杯茶給他,「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反正還有時間嘛!
你會喜歡玉屏的,總會有奇迹出現。像我們北門幫不是由黑變白,而且做得有聲有色嗎?天下沒有『不會』和『絕對』的事,還記得高雄那筆標下的工程嗎?」
子風的話題又轉到工作方面,家志唯唯應著。
看樣子,程家這門親事還有得煩,只要他一天不結婚,義父便一天不死心,各種威脅利誘的手法都會使出來。
真可笑,有人是想結婚結不成;他則是想盡辦法要避開結婚陷阱,卻不得其門而出。
一邊是黃文佩,一邊是程玉屏,都帶千萬身家,關係他未來事業的成敗,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在乎,但事到臨頭,他都能輕易拋去富貴的誘惑。
當一條狼,除了天地廣闊、月白風清外,真沒有任何東西能系留他嗎?
他內心有一個隱隱的影子,常常絆手絆腳,他曾為她而駐足,但問題是,她正一點一滴退去,總有一日也會消失。所以,他藏於內心的,其實也不屬於他,不是嗎?
※※※
家志已經好幾日不見盈芳了,電話是答錄機,也從不回電。最初以為是巧合,後來很明顯是她在逃避。
為什麼要躲他呢?
見不到她,令他心急如焚,生活也整個不對勁。怪了!他平常不是嫌她礙手礙腳,威脅他自由嗎?果真她不在,他又如掉了魂似的,好象不給她捶幾下、罵幾聲,全身骨頭都極不舒服。
今天他特別提早下班,到俞慶大樓去找盈芳。
十六樓的幾個女職員看到他,全停下手邊的工作。
「盈芳,你的保鏢來了!」月蘭高聲往裡間叫,四周有低低的竊笑。
盈芳走出來,一看是家志,臉驀然紅了,渾身感覺很不自在。
「有什麼事嗎?」她慌忙問。
這以前一向是他的問題,如今由她嘴裡說出,倒教他愣了一下。
「呃!看電影……我好象還欠你幾場電影。」
「哦!我今天沒空,要跟小美去逛街。」她匆匆地打斷他說。
怎麼老是小美?家志有說不出的沮喪,但抑制著表情,只點點頭說:「好吧!那改天了。」
他不願在辦公室質問她,免得有難以預料的場面。但他也不想放棄,於是就在俞慶大樓外晃呀晃的,有點像他十幾歲流浪的時候,看看天、看看人,只不過他的心有所等待,步履就比較輕鬆。
如果能抽根煙……不行!盈芳聞到,準會逃得更遠。
半個小時后,她出來了,背個小皮包,身上是一貫的襯衫、牛仔褲。他現在很清楚,在那寬鬆無奇的衣服下,有多麼圓潤美麗的身體,足以讓他失去理智的……
那旖旎的畫面令他慢了半拍,轉眼盈芳已跨過一條馬路。
真糟糕,看來找情婦的事也刻不容緩了。
他跑了幾步,然後保持在一段距離之外,他知道此時和她面對面,一定會被轟走,不如等她和小美逛完街再做打算。
那可能要好幾個鐘頭以後,不過他反正也沒什麼重要事,夜又如此美,適合散步,也順便看看沒有他時,盈芳是怎麼打發時間的。
只是不能讓人知道,他一個堂堂六尺之軀的男人竟跟蹤小女生逛街買衣服!他自己都覺得有病了,別人不更把他當瘋子看才怪。
又過了好幾條馬路,霓虹彩燈一一亮起。由商業區進入鬧區,行人變多,喧嘩聲也愈大。
盈芳始終一人,時快時慢,一點也沒有在找朋友的樣子。偶爾地攤停停,百貨店櫥窗流覽,卻沒買一件東西,也沒進任何一家店,只是走著,看不出任何目標和目的。
是小美失約,還是她又騙他了?
天色逐漸蒼黑,遠方的大樓後有淺靛帶紫的暮霧。
盈芳考慮要不要搭公車回家,但又怕碰到家志,她實在無法預測他們的對話,他知道她的底,她的心已經毫無防衛,恐怕連一個眼神都承受不住。
一輛車擋在路口,透明的窗有各種反射影像,她突然看到家志,雖模糊,但的確是他。
他在跟蹤她嗎?
盈芳屏住呼吸,腳如鉛塊一樣沉重。好不容易能邁開步伐,她開始用繞行方式,不再避開人群,而是住熱鬧處鑽。
終於,她閃避到一個小巷,黑暗暗的;而家志在光亮處,無措地站著,不相信自己竟失掉她的蹤跡。
她暗呼一口氣,再得意地笑著,想逮她,門都沒有。
然而一分一秒過去,見他神色倉皇茫然,又不肯放棄,盈芳心中升起一種異樣感,彷佛能接觸到他的焦慮,再化為自己的不忍……
驀地,一輛機車從她身旁穿過,咆哮和燈光嚇了她一大跳。家志猛回頭,就正對她的眼眸。
如失散多年的親人,兩人竟愣了有好一會兒。
他向前跨一大步,盈芳甩著皮包,就住反方向走,理都不理他。
「盈芳,你到底怎麼了?」他追著她說:「你從來沒有這樣過,至少也要告訴我,我哪裡得罪你了?」
「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嘛!」她頭也不回地說。
「你總要給我一個理由吧?!」他有些沉不住氣的說。
兩人的爭執已引起路人的注意。盈芳昏昏沉沉地走進路旁一個小公園,黑暗及幽靜撲面而來,隔絕了樹叢外的人聲笑語。
家志見她仍不停止的腳步,乾脆抓住她。這一接觸,那夜肌膚相親的感覺似又回來。
盈芳用力跳開說:「你老是想探索我,挖出我的過去!我難道一點秘密都不能有嗎?你就是迫不及待要證明敏敏有多麼高貴,而我有多麼下賤嗎?」
這是多麼傷人而不實的指控!他血液沸騰,但在害怕壞事的情況下,只有強作鎮靜地說:「是因為李淑美說的那些話嗎?我根本不相信,而承忠也說那不是真的。從沒有人把那些謊言放在心上,你為什麼要拿來胡思亂想呢?」
「即使是謊言,也是污穢呀!」盈芳疲累地坐在椅子上,難過地說:「你現在知道我是從哪種環境出來的了吧!沒有人可以出污泥而不染,蓮花是美,而它的根卻丑而爛,我還裝著高貴純潔,不是很可恥嗎?」
「盈芳,沒有人會因此瞧不起你的……」家志急急地說。
「淑美說得沒錯,我是上過牛肉場的歌廳,雖然只有一次,而且逃了出來,但那種羞恥一輩子也無法忘記。」她挖開自己的心,很勇敢地說。
「這有什麼!我還差點去當午夜牛郎呢!」家志滿不在乎說。
「什麼?」她抬起紅紅的眼睛說,暫忘剖心的痛苦。
「流浪時為了混一口飯吃嘛!我爸說我是天生的小白臉,結果我實在沒有勇氣跨出那一步,白白斷送了我成為酒國名草的大好機會。」他半正經地說。
「討厭,你還有心情開玩笑!」她罵道。
「我不是開玩笑,人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家庭,而生活貧困,不是自卑的理由。」
家志溫和地說:「即使你沒有從牛肉場逃出來,我一樣尊重你,覺得你很高貴!」
這句話暖到盈芳的心頭,她忍不住又說:「我哥哥絕沒有幫我拉過皮條,他反而處處保護我。有一次我爸的朋友企圖強暴我,他還殺傷對方,那人就放出很不堪的流言……那也是我極力想忘記的一段。」
「我也曾差點被人強暴。」家志若無其事地說。
「你?」她的嘴張得好大。
「你以為男孩子就安全嗎?」他眼內閃過一絲隱晦。「你知道黑夜的公園中有多少變態狂嗎?我被騷擾過好幾次,有一回三個人一起,還險些得逞。這是為什麼我結黨結派,又練出一身好武功的原因。」
盈芳仍舊說不出話來,那是如何令人恐懼的生活呀!
「這可是我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喲!」他又恢復平常玩世不恭的表情。
「我……我曾經賣過黃牛票,而被警察關了一夜。」她乾脆把內心多年的積鬱一掃而空。
「小意思!為了偷扒搶,警察局都是我的家了。」家志笑了出來,「賣黃牛票?太可愛了,只能算我犯罪紀錄上的小小花絮。」
「我……我還殺傷過一個想占我便宜的鄰居,差點被管訓。」她愈說愈輕鬆。
「管訓是我的家常便飯,我還坐了三年牢,你忘了嗎?」他又說:「你還有什麼覺得骯髒的,盡量說吧!你會發現,在我面前,你永遠是帶著光圈的白色小天使。」
「你有病呀!你以為我們在比賽誰比較墮落嗎?」盈芳終於露出笑容說。
「不是。我只是想說,你的任何事都可以告訴我,不論好的或壞的,我都不會改變對你的觀感。」他很認真地說:「記住,當你身處地獄時,我永遠在你的下一層。」
他那神情讓盈芳心一緊縮,像暖房中有數百隻彩蝶翩翩飛舞,但為怕自己顯出太過陶醉的模樣,她故意叫著:「喂!你別連下地獄都要和我比呀!」
「不是比。我一向勇於面對我的人生,想把恩怨分明,不管世俗如何看我,我都沒有不如人的悔恨。」他仍是那少有的嚴肅說:「唯有在認識你后,我有兩點遺憾。」
「什麼遺憾?」她發覺自己非常在意。
「第一點,我殺死了你相依為命的哥哥,為了你,我多少次希望他還活著。」家志黯然的說。
「我早就不怪你了,真的。」盈芳連忙說:「人的生死,註定在天,而且你也不是有意的,我不要再聽到任何你的不安和懺悔了。」
「第二點,我希望自己很早很早就認識你,可以讓你免於那些傷害和折磨。」他又說。
他今天怎麼老說這些感性的話呢?害她心中的蝴蝶要飛到藍天,與白雲共同高歌了。
為掩住激動,她說:「已經不是傷害啦!我只要求你不要把這些事告訴敏敏或任何人。」「我也希望你不要把我的事告訴敏敏或任何人。」他回答說:「我們是不是彼此有秘密牽制了呢?」
她雙眼晶亮,不知該如何反應。
由他的角度,路燈如溫柔的月光照在她青春姣好的臉上。她很美,但因為接近她的心,所以更美,美得他屏氣凝神,有一種想永遠保有的衝動。
盈芳被他的眼神震懾,像被吸到一個又廣裘卻又緊密的世界。
她搖搖頭,打散那幻覺,用理智笑著說:「我雖然失去世雄,但又得到你這位大哥,我覺得自己還是很幸運。」
「是呀!我們彼此彼此。」他把視線轉開說。
「如果你能娶到文佩,那更是鴻運當頭了。」盈芳再進一步說:「拜託,看在我關心你的前途和幸福上,再去和她約會。你會發現,她像我姊姊,有許多優點。」
怎麼又扯到這一頭?和盈芳在一起,果真一刻不得安寧。
他乾脆而直接地說:「沒有人像敏敏的。」
一股熟悉的醋意又爬上來,酸到她嘴裡說:「你還愛我姊姊嗎?她永遠是你的第一偶像嗎?」
「愛?你太抬舉我了吧?我劉家志不懂得愛,也沒愛過任何人。我只是尊敬你姊姊,就……就如同天上聖母,一點邪念都沒有,不像對……呃……」他及時止住,他能說他對她有慾望嗎?不被她捶死、罵死才怪。
「怎麼?舌頭被貓吃掉了嗎?」她摸不清楚他的下文,於是說:「如果你是為了程玉屏那騷妹,我就徹底和你斷交,永世不來往。」
「沒那麼嚴重吧?」家志苦著臉說。
「真奇怪耶!這是和賢淑美女約會,又不是上斷頭台,看你這什麼表情。反正我是幫你定下了。」盈芳說。
「隨便你了。」再辯亦無益,他說:「我們去吃飯吧?我肚子餓死了。」
盈芳心事一解開,也感覺飢腸轆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餓。
回想往事,似乎不再是個毒瘤。家志都知道了,她像過了一道關卡,不必再顧忌以前的醜陋景色,她現在更能欣賞未來的風光了。
而一旁的家志,才是煩惱的開始。
※※※
高級優雅又有情調的餐廳,窗邊可俯瞰台北如碎鑽般美麗的夜景,桌上是散發著香氣的淡紅蠟燭,小提琴樂音幽幽迴旋著,紳士淑女們淺嘗低酌,一切皆浪漫美麗。
突然,「鏗!」一聲,刀叉亂飛落地,一塊牛排已離了盤子,先在雪白桌布上留了一道醬汁,再到地上成為變色的肉屍。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經理飛奔而來。
「對不起喔!」文佩紅著臉說。
「沒關係,再拿一塊。」經理勉強笑著說。
人人心裡都有幾句嘀咕,只有家志這當事人還在大嚼大咽,並且說:「有沒有米酒或啤酒呢?」
「先生,對不起,們只有紅酒和伏加特,有各種年份的……」侍者忍住厭惡說。
「什麼?比土雞城或啤酒屋還糟嘛!」家志插嘴說。
「我們什麼酒都不要。」文佩連忙說,聲音都發顫了。
看她特意打扮的一張粉臉愁得拉長,家志有些不忍,但不給她看看黑道亡命英雄的真面目,她怎會死心呢?
「對了!你剛剛不是問我閑暇時都做什麼嗎?」他順口就說:「就和電影一樣,上酒家賭場,偶爾尋仇打架啦!很刺激的。」
「怎麼和盈芳說得不同呢?」文佩味口大失地說:「她說你已經改邪歸正,人很有正義感、責任心,並且成熟穩重。」
「媒人的話能聽嗎?前幾次她都叫我按她的劇本演。」他故意嘻皮笑臉說:「可是,既然我們要交往下去,就要讓你看真正的我,彼此坦誠嘛!對不對?」
文佩看他梳著油光的頭髮,大花的絲襯衫,緊繃的咖啡色長褲,像個小流氓,一點都沒有她初見他時的器宇軒昂,尤其那眼神不正的笑容,教她很不舒服。
「還有,我這人是很風流的,老相好很多,結婚後也無法斷絕來住。」家志聳聳肩說:
「誰教我重情義呢?」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又沒有人要和你結婚。」文佩厭惡地說。
「咦!這是盈芳告訴我的呀!」他喜孜孜地說:「她還說你爸爸很有錢,娶了你會分到很多財產,而且可以爬到董事長的位置哩!」
「你……你無賴!」文佩臉色蒼白的說。
「我本來就是無賴,但我可是技術很好的情人喲!」他邪邪地說。
這下可嚇壞這溫室中長大的小妹妹了吧!
如果不是侍者送來另一客牛排,文佩可能早就把餐巾丟到他臉上了。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你一直不想和我約會,所以才說那些話來嚇我。」文佩試探著說。
哦?是他演得不好,還是她不如想象中的好騙?正在想下一句台詞時,救星來了。
他的多年老友菊玲妖妖嬈嬈由桌台間走過來。
「達令,真巧呀!我來這裡會朋友就碰到你。」菊玲塗著紅色蔻丹的指甲環在他肩上,並且擠著他坐下說:「你又在騙什麼良家小妹妹了嗎?」
「只是吃飯,別嚇壞人家了。」家志親了菊玲一下說。
「劉家志,我們可在約會呢!」文佩忿忿地說。
「我不會妨礙你們,一會兒就走。」菊玲在家志身上又摸又吻說:「你可要小心他呀!
他又花又色,到處留情,一張嘴是騙死人不償命呢!」
「你不是最愛我騙『死』你嗎?」他朝菊玲捏了一把。
菊玲咯咯嬌笑,引來餐廳眾人的眼光,經理也很不滿他們把這裡演成了暗藏春色的酒廊,雙眼瞪著。
「我真想你,你還真是我見過最棒的男人。」菊玲痴迷地說。
「你的香水味真讓我興奮……」家志靠向她胸口說。
「你……你們真嘿心!」文佩站起來,一杯柳橙汁就住他們身上潑去。
眾人又是一陣看好戲的張口結舌,文佩咬牙切齒地走出去。經理侍者走過來,一臉幸災樂禍。
「你看,我的衣服都濕了,這可是新的呢!」菊玲不顧一切地叫著。
「我會賠你一件的。」家志一反方才的弔兒郎當,很嚴肅地擦擦臉,並丟下一迭錢,包括豐厚的小費,對前來的經理說:「對不起,破壞貴餐廳今晚的氣氛。」
有錢好說話,經理馬上改變臉色,諂媚地說:「哪裡!哪裡!以後還請多多光臨呢!」
進來時是黑道混混,出去時是黑道大亨。家志不管眾人好奇的眼光及猜測,帶著還在甩衣服的菊玲揚長而去。
到了電梯,菊玲就貼著他說:「很不錯的女孩子呀!幹嘛請我來演這場戲呢?」
「有人想逼我結婚,你知道,我最不信這一套的。」他把頭髮撥亂說。
「你呀!二十歲浪子,三十歲還是浪子,一點都沒變,一樣讓我心動。」她纖纖玉手畫到他的臉和唇。
家志拉開她的手,來到大街上。
「我們難得碰頭,既然你來找我,我們來重溫一下舊夢,怎麼樣?」菊玲用胸部摩擦他的手臂,嗲聲說:「那麼多男人中,你還是最教我難忘的。」
家志看著她化著濃妝的臉,俗艷和濃香,帶來了年少時的買醉荒唐歲月。女人一個一個換,舞廳一間一間泡,沒有節制及目的地消耗青春與精力,直到殺人坐牢為止。
菊玲曾是那一段醒目的顏色之一。
多少年不曾回頭,或許這是他之所以對盈芳產生怨念的原因。
他需要女人,曾和他歡醉的菊玲,不就是最好的選擇嗎?
「對!我們是該重溫舊夢。」他摟著她說。
「嗯……」她聞著他的體味,手抱住他的腰說:「你有男人味了。」
「待會你就會嘗到了。」家志低聲說。
他盡量想著從前,想喚回那少年盲目的衝動,等慾望抒解了,他就會回到正常,不會再有不該有的想入非非了。
※※※
盈芳聽完文佩的哭訴,一張俏臉都氣綠了。
「他完全變個人,好可怕呀!他還說那是真正的他,你也被他騙了,對不對?」文佩花容失色地說。
「太可惡了,竟敢跟我比上戲台了。」盈芳憤怒地說。
「他們當眾親親吻吻,肉麻死了!那女人一看就知道是歡場女郎,家志還說他有好多老相好,真是下流極了。」文佩又說。
「我非找他算帳不可!逮著他,我就要他從頭到尾,給我一一交代清楚。」盈芳一雙秀眼露出凶光說。
她來不及撫慰文佩,就直攻家志的公寓。
家志此刻正在歡愛前戲之中。菊玲一進客廳,就迫不及待展現她嫵媚誘惑的手段,沒一會兒,紅色套裝和黑色絲襪就脫了一地。
家志不是燒戒疤的和尚,見了女人的肉體,性感薄小的內衣,自然會有男人的反應。
當菊玲坐在他腿上,如蛇般纏繞扭動時,他感到自己的充血勃發。只是她吻向他,面目一片模糊時,他腦中就浮起盈芳的身影,尤其那一夜她完美、不設防的身體,天真又性感的笑容……
吻菊玲就彷佛在吻盈芳;撫摸菊玲就彷佛在撫摸盈芳……那麼如果此刻做愛,不就等於在心中對盈芳做愛嗎?
他突然站了起來,菊玲一個措手不及,差點摔倒。
「怎麼啦!」她不解地問:「你對我沒興趣嗎?」
他立在窗前,望著黑暗漫流的夜,嘆口氣說:「我們先聽點音樂,喝些酒吧!」
她放了一首抒情歌曲,走到他身後,用半裸的身子抱住他。奇怪的是,慾望如斷了線的風箏,一放就不再回來。他只要盈芳,而身邊的女入不是盈芳,這不就像沒有解藥的絕症嗎?
「穿上衣服吧!」他鬆掉她的手說。
「我說你沒有變,似乎是錯了。」她依言穿戴起來,「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我的意思是,很特殊的那種?」
「怎麼會有呢?你忘了我是浪子嗎?」他幫她扣好背後的鈕扣說:「也許我們是多年老友,不想破壞那份回憶吧!有時,友誼比任何東西都珍貴的。」
「唉!真可惜!連拒絕人都可以講得那麼有情義的男人,在床上一定很棒。」菊玲開始穿絲襪。
家志淡淡一笑。
突然,如雷的敲門聲驚動四鄰。
「失火了嗎?」菊玲驚恐地說。
家志一聽,便有預感是前來興師問罪的盈芳。全面備戰之下,他竟忘了屋內還有衣衫不整的菊玲。
門一開,盈芳所見的就是花襯衫敞開、胸膛露出的家志,還有沙發一角,有個極為妖艷的女人,正伸長腿移挪絲襪,空氣間散著男女交歡前的氣味……
交歡?盈芳腦袋轟了一聲,整個人墜入煙硝瀰漫的混沌中,灼熱的迷霧刺傷她的眼,也炙痛她的心。從未有的感覺,不忠、背叛、濫情、姦淫……種種名詞一一在她心裡掠過,強烈得令她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忘了文佩,忘了此行的任務,只慘白著臉,顫抖地說:※。
「你……太過分了!」
她轉身就走,帶著捉姦在床的絕望和悲憤。
家志終於想到他和菊玲所造成的曖昧印象,唉!禍從天降嘛!他一下慌了手腳,在後面直追說:「盈芳,你別誤會!我和她之間根本就沒有什麼!」
「還說沒有?我都親眼看到了,你還狡辯!」她氣得哭聲語調都塞住,「你竟這樣對我,我絕不原諒你……」
「真的沒有,我發誓,我一點都不想……」
騷動及吵鬧,引得鄰居開門探頭。那一來一往的激烈言詞,就是妒恨交加的捉姦記,但他們兩個在暴風雨的中心,一點都沒有發現,只是一個氣,另一個急。
倒是菊玲,由驚訝、會心到瞭然,很從容的跟下樓,拍拍家志的肩說:「這位小姐就是你的『特殊』嗎?」
盈芳一見她,又淚眼憤怒齊來,人跳離三尺遠。
家志為了捉住盈芳,也沒心情去思索或回答這個問題,只叫著說:「盈芳,你冷靜一點,請聽我說……」
「我不要聽!」盈芳捂住耳朵。
「小姐,你真的誤會我們了。」菊玲看到家志不曾有過的失措,趕緊助陣說:「我和家志真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們是老朋友,很純友誼的那種,像白開水啦!」
「可我明明看你們……衣服……」盈芳說不下去。
「沒有整齊,對不對!」菊玲說:「那是因為我絲襪勾到,要縫一下;而家志只是要換襯衫而已。小姐,他對你很忠心喲!這種男朋友又棒又好,你要努力珍惜,千萬不要再誤會他了。」
男朋友?盈芳猛地從混亂中清醒,看著站在眼前的家志和菊玲,又看到站在各樓窗口看鬧熱的人;她的臉瞬間火紅起來,天呀!她竟演了一出莫名其妙的潑婦罵街!
「我……他……他不是我的男朋友!」盈芳窘迫地說。
「情侶鬥鬥嘴就好,可別真傷了和氣嘛!」菊玲笑著說:「你們好好去講,我走了!」
盈芳想再表明他們不是情侶,但菊玲已走遠,而樓上還有一堆人在吱吱喳喳。她一輩子沒如此糗過,於是又把新生的氣出在家志身上,「都是你害的,看你弄得這一團糟啦!」
家志也察覺自己處於某種奇怪的情況中,眾目睽睽下,他半尷尬、半不快地說:「還不都是你,不分背紅皂白就亂吵亂鬧,好象我做了什麼多見不得人的事情。」
吵什麼鬧什麼,盈芳也搞不清楚了,只是方才那畫面仍很刺心。她不免為自己的憤怒有幾分羞慚不安,她憑什麼資格大吼大叫呢?但要認錯又很難,於是她要強的說:「你本來就見不得人嘛!看看你在餐廳做了什麼烏龍事?又掉牛排,又公開和別的女人親熱,文佩再也不理你了,你出局死定啦!」
「那最好!感謝佛祖、媽祖、關聖帝君,我自由了!」他叫著,眼一溜,又看見幾個人影,於是拉著盈芳走出巷口,避開無聊的注視,說:「我本來就不要相親,是你硬逼我去,找只有演這齣戲了!」
商店的燈光照來,盈芳瞥見家志那一身花俏,不禁罵道:「還不把襯衫扣好,你以為你是健美先生呀?還有,你這令人嘔吐的衣服是哪裡來的?」
「向承忠借的。」家志一面整理衣褲一面說。
盈芳又好氣又好笑,但想到方才那一幕,仍忍不住一把無法形容的火,所以臭著臉說:
「你現在好了,一個可以幫你洗刷黑幫、鯉魚跳龍門的富家小姐飛啦!機會稍縱即逝,你是徹底沒希望了!」
「你為什麼要勉強湊合兩個不相配的人呢?黃文佩嫁給我曾一生倒霉,我娶她則永遠痛苦,你存心要陷害我們嗎?」家志不以為然的說。
「你……我……是你自己不敞開心胸的!」她說不過他,有些急,「你起碼也看在成功和金錢的份上,像雲朋大哥……」
「我才不要像那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臭律師呢!一臉的狗眼看人低。」家志哼一聲說:「我不會為錢結婚,更不會遠離我那些苦難中一起打拚的兄弟,一個人去鵬程萬里!」
「好!你有骨氣,不會為錢而結婚;那你是要為義而結婚羅?你終究要娶會讓你永世不得翻身的程玉屏嗎?」她狠狠地問。
「我當然不會娶她,我根本不想結婚。」他堅決的說。
「可是你義父不會放過你,除非你娶了別的女人,對不對?」她逼問。
家志無法否認,這也是他目前最煩惱的一點。
「而且這個女人的財勢及家世絕不能輸給程玉屏,否則你就會吃不完兜著走,是不是?」她再進一步說:「瞧你,笨死啦!竟然逼走文佩這個最佳人選。」
「我也不會為這些原因去娶她。」他一臉不悔地說。
「人家也不要嫁你了!」盈芳氣鼓鼓地說:「現在怎麼辦?臨時也找不到對你青睞又有錢的良家婦女了,你真的沒救了。」
她陷入苦思,家志則沉默地找著石頭踢。她愛想就讓她去想,他不入洞房又能如何?
兩人悶悶地走了一段路,盈芳突然大喊一聲說:「有了!你可以娶我!」
家志瞪大眼,娶盈芳?他可以擁有她嗎?他的四周一下子亮了起來,有如天使降臨,他驚詫地啞口無言。
「別那種不甘願的表情!」她打他一下說:「又不是真的,你以為我愛嫁你呀!這只是障眼法,我們假裝訂婚,等程玉屏嫁掉了,我們再解除婚約,你就安全啦!」
天使飛了,天地又一片黑暗,他極力搖頭說:※。
「不行,這是一個餿主意!」
「餿你的頭啦!我有家財萬貫的姊姊,有富可敵國的姊夫,你別說程子風沒叫你來動我的歪腦筋。」她說:「一旦我們訂了婚,他就不會叫你去接收他的寶貝女兒。」
「可是……我不能破壞你的名聲,以後你還要嫁人……」他仍然不願意。
「那是八百年以後的事,我才不操心,現在重要的是你。」看他憂愁結面的德行,盈芳沒好氣地說:「你不喜歡文佩,不想和她約會;難道你也討厭我,連和我假訂婚都受不了嗎?或者。你根本就想娶程玉屏那騷貨……」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無可奈何的說。
「那我們就走啊!」她拖著他往前行。
「去哪裡?」他皺眉問。
「挑戒指呀!」盈芳說:「訂婚能夠沒有戒指嗎?」
家志很清楚自己逐步踏入一團混亂中,可是他又爬不出來,只有眼睜睜地隨著盈芳到珠寶店。
這個假訂婚會鬧出什麼後果來呢?他實在不敢想象,然而盈芳一旦打定主意,不隨著她,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