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俞慶大樓在艷陽下閃著耀眼的光芒,第十六樓集中的是各種專業的律師和助手,人來人往中,全都是快速而緊湊的交談。
只有一間辦公室,門緊緊關著,室內一片安靜,紅木會議桌旁,敏敏一個人坐著,眼眶微紅,手帕濕了一角。
她仍然無法釋懷,無法承受呀!
盈芳最初還緊閉著嘴,除了流淚吼叫,什麼都不吐露。直到管家到盈芳公寓拿換洗衣物,帶回那撕裂又血跡斑斑的衣褲時,盈芳才緩慢而困難地說出事情的經過。
輪暴?!北門幫竟然叫人輪暴她可愛又單純的妹妹?
她不知道盈芳靠什麼奇迹去鬥倒那四名彪形大漢,但一樣是女人,感同身受,光是那個字眼,就教人不寒而慄。難怪盈芳會拿刀衝到家志的公寓,程玉屏的傷不是誤殺的,根本是罪有應得。
聰明如家志,為什麼沒有看出事情的蹊蹺呢?
「我恨他!我恨他!」提到家志,盈芳就猛力反彈,哭叫著說:「你們都是對的!我不應該幫助他,他是定時炸彈,他是黑洞,他是改不了吃屎的狗,他是火,他只是拉我沉淪,拉我到地獄,和他同一層,讓我永遠爬不出水桶中的惡夢!我錯了!我太天真,笨得付出那麼多在一個滿身罪惡,只有豬狗程度的白痴身上!」
敏敏聽不懂妹妹那些悲憤的話,但她眼神渙散、句句嘶啞,很顯然是受了極大的打擊,連世雄死峙,她也沒有如此崩潰過。敏敏只能抱著她哭,哭她椎心刺骨的創痛!
「或許我也錯了!」敏敏環著雙臂,感覺到冷。
第一次她後悔讓家志留駐在她的生活圈內。若沒有她自以為是的堅持,世雄不會死,盈芳也不會遭此橫禍。只是她不明白,為何她的好意,都會鑄成大錯呢?
門開了,信威走進來,看見傷心的妻子,溫柔地說:「還在怪自己嗎?」
「我恐怕還是不祥的人,會克到你呢!」她難過的說。
「我的命硬,就需要你來克。」他摟著她說。
「你們找到那四個人了沒有?」敏敏想到了問。
「沒有。工地現場除了一些血跡外,什麼都沒發現,那些人大概都連夜逃走了。」信威說。
此時,門又打開,雲朋嚴肅著一張臉,後面領著子風、家志,還有北門幫的姚律師。
敏敏立刻端坐,寒著表情,唇緊緊抿著。
全場眾人面色黯淡,只有子風談笑風生,四處招呼,彷佛他是來做客,而非談判的。
「俞先生,俞太太,關於令妹刺傷程先生愛女之事,這是醫生的驗傷單。」姚律師打開公文包,先發言說。
信威接過一看,吹個口哨說:「哇!傷那麼重!這隻有一百公斤的足球隊員,或重量級拳王才有這個能耐,你們太抬舉我那五十公斤不到的小妹了吧?」
「你那五十公斤不到的小妹,可是空手道黑帶,射刀高手。家志在場,他可以做證。」
子風臉拉下來說。
「你們有權利找另一個醫生驗傷。」家志沉著地說。
「你。」子風狠狠地瞪義子說:「別吃裡扒外了。」
「他們是有這個權利。」姚律師說。
「不!我只信任張醫師,而且我也不準別人再把我那傷勢嚴重的可憐女兒翻來覆去了。」子風火大地說。
雲朋輕瞄那一張驗傷單,再丟回桌上,彷佛不屑一顧地說:「打傷人是事實,但你們有沒有問江盈芳為什麼要打程玉屏呢?」
「理由很清楚,爭風吃醋哇!」子風肯定地說。
「完全不是!」敏敏站了起來,咬著牙,一字一句說:「她打程玉屏,是因為程玉屏教唆你們北門幫四個手下來輪暴我妹妹,就在昨晚十點,一排改建的公寓中!」
那些字句,各個回蕩,如尖刀依序刺向家志。他無法動彈,分不清自己是站直或倒下;
感覺不到血液是流盡或充爆。他只聽到一個漲裂的聲音,由他胸膛發出說:「他們……他們……碰了她嗎?」
「感謝上天!幸好盈芳還有空手道黑帶和射刀高手來保護自己,否則能不能逃過貴幫的毒手,就不知道了。」信威冷冷地說。
「不!這是江盈芳的一面之詞,你們沒有任何證據!」子風由震驚中恢復過來說。
「要證據,這裡有。」雲朋打開一個袋子,拿出那扯裂帶血的衣服。
家志認出那是盈芳愛穿的白色襯衫和淺藍牛仔褲,領口和褲腳都有點綴的小紫花。他心神俱裂地走向前,拿起那衣物,那烏褐的血仍怵目驚心。難怪盈芳會有舉刀殺人的衝動,只有他明白,她有多麼痛恨別人碰她的身體。
可是她為什麼不說呢?昨夜她一定很難過地回家換衣服,很傷心地來找他,卻看他幫著玉屏。天殺的!她該說的!而該死的玉屏,他真想再賞那女人幾個耳光,那點小傷還太過便宜她呢!
神魂轟轟中,他發出了最陰冷的聲音說:「是誰幹的?」
「盈芳說是四個叫阿標、蔡蛋、天狗、阿龍的北門幫流氓。」信威說:「當然啦!真姓名只有你們最清楚。」
家志只是盯著衣服,眼眸像要噴火。他知道這四個人,大都在中南部一帶活動。不要命的人,竟敢動他的女人!
「胡說八道,我的手下沒有這些人!」子風自然否認,還老羞成怒說:「現在北門幫解散已久,我們正派行事,絕不做這種不入流的勾當。」
「這就要問令千金了。」信威冷哼一聲說:「等我們找到那四個人,再對比血跡,誰也無法賴帳了。這可有礙程幫主的『清譽』呢!」
「你找不到他們,因為沒有那四個人!」子風大聲咆哮著,「你們傷人不負責任,反咬我一口,想拿區區血衣來恐嚇我,門都沒有!」
「我會找出那四個人。」家志面無表情地說。
「劉家志,你不要活了嗎?竟敢扯你老子的後腿?」子風馬上拍桌子叫罵。
「義父,我的未婚妻受到這種恥辱,我不打斷那些人的手腳,我還能在社會上立足嗎?」他毫不畏懼地說。
「你……你這叛徒……」子風氣得臉色發青。
「告訴盈芳,我會為她出一口氣,把她所受的委屈都討回來。」家志對敏敏說,眼中泛著殺氣。
「你可別做傻事呀!」敏敏心一凜,忍不住說。
家志人已走到門口,又回過頭,留下幾句話說:「告訴盈芳……對不起……我沒保護她,還害了她。」
門空洞地開著,外面人語傳來。子風忿忿地站起來,率先領姚律師離去。
「程先生,別忘了你的驗傷單。」雲朋在背後說。
「哼!它還有用的,你們看著好了!」子風氣沖沖地說完,大步走出去。
雲朋帶著得意的笑容說:「我們贏了!」
「贏什麼呢?」敏敏仍是掛著愁容說:「家裡是身心受創的盈芳,現在家志又不知道會闖出什麼禍來呢!」
「事到如今,你還要濫用你的慈悲心腸嗎?」信威一臉不信地問。
「事實上,我也有些擔心。」雲明說:「直到剛剛,我才真正了解和欣賞劉家志這個人。其實他跟我有些像,只是他碰上程子風,我遇上何姆姆,走了反方向罷了。」
「你不也在說我嗎?這也是為什麼我一直當家志是好朋友的原因。」敏敏說。
「還有盈芳,我還不知道她練空手道和飛刀呢!看來我可以請她當保鏢了。」雲朋又說。
「我知道她學空手道,但沒想到那麼投入。」敏敏說:「她表面樂觀,其實最沒安全感,怕保護不了自己,好象已預測她會有面臨危險的一天。」
「看起來,我們是同一國的人,永遠在和命運抗爭。」雲朋看了信威一眼說:「不過,並不包括你這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闊少爺。」
「你有國,我也有國。」信威把敏敏攬在懷裡說:「只是你眼睛放亮一些,敏敏可是我俞某人獨家的。」
「好!好!她,我可不敢搶,免得又遭豹爪。」雲朋故作害怕地說。
敏敏被他們逗笑了,又回到原來的美麗歡顏,但是眼底仍存一絲化不去的憂慮。
※※※
家志花了半個月在中南部找阿標那四個人,因為他們躲得緊,又有程子風放出不許幫忙他的特令,著實費了一番功夫。
好在他平日人緣好,有不少兄弟偷偷送消息,特別是台中的「換帖」林名彥,放著車行的生意不管,開著計程車陪他上山下海找人。
「這有什麼,以前你對我不是有求必應嗎?」名彥很海派地說。
然而,當他找到這四個人時,阿標傷了脊椎,蔡蛋手臂骨折,天狗腿斷掉,阿龍臉腫半邊,一個個躺在床上哀哀慘叫。
家志不知該怒還是該笑,活該他們去惹到盈芳。看他們傷得如此重,再下手就沒有意思了。事實上,他也不必,他們見到他,早嚇得屁滾尿流,病情又加重一半。
「不能怪我們呀!劉老大!」阿標哭喪著臉說:「一切都是四小姐,她命令的事,我們能不遵行嗎?」
這個家志都明白,只是程子風是他的再造恩人,他再憤怒,也不能動到他或他女兒的身上。
他說過他不悔恨他的人生,但經過盈芳的事情以後,他嘗到在乎的痛苦,無助的滋味,赤裸的軟弱和難彌補的恨憾。於是他開始反省,以前他做違法的事,詐賭、勒索、討債……
又害多少人走投無路,甚至家破人亡呢?
他心中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所以不會「痛」,現在一個盈芳就把他整個人由里到外翻轉,將過往人生及價值觀整個否決掉。會「痛」了,就能體會生命及……愛。
她對他的重要性,超乎意料之外,幾乎是全面淹沒。
他又開始寫信給她,由各地發出,像五年前一樣,把內心向她敞開。
第四封時,每個字在信紙躍著陌生,他頓然明白,這五年來,盈芳一直在教他如何去愛。
終於,他放棄了仇恨的追討,回到台北。
他先回到家,洗去一身的風塵僕僕,打算以全新的面目去見盈芳,兩個星期了,她應該不那麼生氣了吧?
摩托車在承忠那裡,也許他可以步行,一方面考慮該說什麼懺悔的話。然而才出巷口,幾個北門幫的兄弟就堵在那裡,由蔡明光帶領,沒有平日的笑臉。
「程老有請。」明光冷冷地說。
沒用義父兩個字?這下怕是凶多吉少了。但家志一向是敢做敢當的人,該來的就不迴避。
他看幾個人朝他圍上來,就說:「我自己會走。」
囚牢般的汽車把他載到北門堂。裡面早已戒備森嚴,氣氛比以往詭異沉重,外面走動的兄弟也比平常多,人人肅穆沉默,幾雙眼睛里透著憐憫。
是要動用對付叛徒的私刑嗎?家志仍無懼地住里走。
程子風在關公神壇前捻香而拜,輕煙裊裊,空氣中布滿檀香的味道。
這一拜似乎特別久,然後子風頭也不回地問:「你不來拜嗎?」
「我還有資格拜嗎?」家志回答。
子風如疾風速轉,朝家志就是用力的一巴掌,大罵道:「你還有腦袋知道你沒資格?竟敢當場拆我的台?你吃我北門幫,用我北門幫,竟敢和敵人一起對付我!你應該記得我是怎麼對付叛徒的,抽筋挖骨和斷手斷腳,再像垃圾一樣丟到海里餵魚!」
家志一腳先一腳后地跪下,臉上毫無表情。子風的皮靴狠命踢來,他也不躲,血由嘴角兩旁流下。
「沒用的廢物,竟然為了一個女人,把男人的尊嚴和江湖的義理都丟掉!沒種的東西,多少人嘲笑你,現在你是人人得而誅之,你知道嗎?」子風繼續咆哮著。
全場鴉雀無聲,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聽得到。唯有那三炷香,煙依然悠悠漫移,家志的視線隨著它,飄到遠方,似有一抹輕柔如晨霧的笑容,是盈芳的。
又一聲駭人的重響,但這次不在家志身上,而是沙發椅背。
子風怒目吼著:「現在我叫你拿香拜拜,你還不拜嗎?」
家志一愣,這表示義父原諒他了嗎?他心一痛,可是他早下定決心要離開北門幫,這是他給盈芳的承諾。
「我不能拜。」他靜靜地說。
「什麼?」子風叫著,伴隨著全場人的抽氣聲。
「我背叛了義父,沒有臉再待下去,請義父逐我出幫。」家志毫不遲疑地說。
「你……你存心要離開我,對不對?」子風鐵青著臉說:「你……你忘了我是如何栽培你嗎?我救你的命,把像流浪狗的你帶回家,送你上學,讓你成為我第一左右手……還有,你爸爸死時,你尊我一聲義父時怎麼說?你說我才是真正給你生命的人……」
家志用力磕了三個響頭,說:「義父,人生的緣分各自有命定。我父親生我、養我十三年,雖是凌虐打罵,但畢竟是我父親,可惜我不曾回報他一分一毫,還怨恨詛咒他。而義父也養我十三年,供我吃穿受教育,但我也同時供你驅使,壞事做盡做絕,幾乎失去自我。我想,我已經不欠你了。」
家志再磕三個頭,站了起來,子風卻白著臉頰坐下上,手抓著椅背說:「你……你真要為那個女人背叛我嗎?」
「那個女人碰巧是我最愛的人。」家志頓一下,又說:「她受了恥辱傷害,我無法向元兇討公道。義父,你願意把罪魁禍首交出來嗎?」
「玉屏是我女兒呀!」子風睜大眼睛說。
「而盈芳是我未來的妻子。」家志嚴肅地說:「你為一個女人,我也為一個女人。你想,我們還能維持義父和義子的關係,毫無芥蒂地相處嗎?」他說完,不見反應,便往外走。
子風又猛喝住他說:「你以為你離開北門幫,還能混得下去嗎?沒有人會用一個叛徒,我要你在全台灣沒有立足之地!」
家志繼續走,明光領了一群人擋住他的路。
「怎麼?少林寺的十八羅漢陣嗎?」家志冷冷地說。
「讓他走吧!反正他也活不下去了!」子風叫著。
家志在眾人的盯視眼光中,走回青天白日之下。
北門堂內,玉屏由二樓衝下來,憤怒地喊著:「你就那麼輕易放過他嗎?怎麼可以讓他走呢?」
「都是你這孽女!」子風一巴掌打到女兒的嫩頰上。
玉屏跌到一旁,左臉清晰的五個紅指印,她用無法置信的眼光看著父親,嚶嚶地哭了起來。在場沒有一個人同情她,只有蔡明光上前哄她,子風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這個幾乎像他親生兒子的人,他卻失掉他了。
※※※
家志一直往前走,像當初離開父親一樣,義無反顧。
他心裡只想著盈芳,他方才竟說出了「心愛」和「妻子」的字眼,此刻他的心暖暖地跳著,才明白那些話有多麼認真。
他曾經不懂愛,現在也不太清楚。只質問自己,他為什麼肯花那麼多心思在她身上?從五年前的第一封信開始,他一步比一步堅持地把兩個人的生命牢牢套住。難道在潛意識中,第一次相遇,在敏敏身後,他就感受到那命定的光芒嗎?
她多像他呀!是他的另一個自我,另一個一半,他為何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才領悟呢?
他對她的關心是出於愛,保護是出於愛,忍讓是出於愛……慾念也是出於愛,什麼兄長還債之說,全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
愛,他以為沒有的,學不會的,卻早在他心上生根發芽,甚至枝葉成蔭,繁花茂盛。
他要見盈芳,以全新的自己,讓她歡喜快樂。
他打電話到舜潔基金曾,接線生轉給敏敏。
「家志嗎?你還好嗎?你沒傷人惹禍吧?」敏敏一聽他的聲音,就急急問著。
哦!至少她們仍是擔憂他的。
他心情輕鬆下來說:「放心,我不會做傻事的。那些人已經被盈芳修理得夠慘了,不用我再動手。不過,我有他們的筆錄和血液樣品,以防你們需要。」
「如果程子風不耍賴,我們也不會對付他。這種事傳出丟,畢竟對盈芳不太好。」敏敏說。
「盈芳現在怎麼樣?肯不肯原諒我了?」他乘機問。
「呃。」敏敏遲疑一下說:「電話里不方便,我們見面談好嗎?」
家志有些不祥的預感,和敏敏約好在「雅禮」碰面的時間,就滿腦子的胡思亂想。
午後的「雅禮」很安靜,冷氣隔絕了外面六月的炙熱陽光。
敏敏一身淺藍套裝,臉上是不常見的幹練神情。
她一坐下就說:「幾星期不見,你好象不太一樣了嘛!」
「我剛脫離了北門幫。」家志微笑地說。
「真的?」敏敏露出了驚喜的笑,眼眸又回到她特有的純真說:「太好了,我該請你吃一頓大餐慶祝的。」
「沒什麼好慶祝的。」他聳聳肩說。
「哦?程子風是不是給你什麼麻煩了?他刁難你嗎?」她收起笑容,憂心地問。
家志不想加重她的心裡負擔,用輕快的語氣說:「我義父已經正派做事,我離開就像員工辭職一樣,一切按步驟來。」
「真的?」敏敏狐疑地問。
「真的,」他轉入主題說:「盈芳呢?她肯見我了嗎?」
敏敏看他一眼,由皮包拿出一迭信,六封,都是他寄的,每一封都原封不動。
「她不願意看,叫我還給你。」她輕輕地說。
家志心沉到底,即使在獄中,盈芳也不曾退信呀!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忙亂地問:「她還沒有原諒我嗎?你沒說我很抱歉嗎?我……」
「家志。」敏敏委婉地說:「這次的事情對盈芳的傷害很大,我沒見她這樣哭過。她原不原諒你,我真的不知道,因為她從不提你,一聽到你的名字就走開,只有一次,她說你會拉她到地獄,會讓她永遠爬不出水桶的惡夢,我不太懂。」
他卻懂了。這回,他很清楚自已血液盡失,心念成灰。
他心痛,從未有的痛。原來愛一個人就是如此,橫剖胸前,讓人赤裸裸去掏心割肝,寸寸凌遲。
他低聲問:「她對我徹底絕望了嗎?連兄長都不是了嗎?」
「家志,別難過,這種事是急不來的。」敏敏柔聲說:「盈芳的倔強個性,你是領教過的。還記得五年前為了世雄的事,她十個月拒絕和我說話,一年半后才願意見你嗎?她從小有創傷,恢復總是比較慢的。」
事實上,他辛苦寫了三年的信,才讓盈芳正眼看他一下。問題是,他還能有另一個三年嗎?在他已了解自己的愛以後,三年像漫長的無期徒刑,他會因渴望而死的。
「她還住在你那裡嗎?」家志強忍著沮喪問。
「她已經離開台北了。」敏敏說:「我們想這樣也好,這兒有太多她童年不堪的回憶,總是和過去糾纏不清,對她並沒有好處。」
包括他在內。他甚至連問她上哪裡的勇氣都沒有,她們設法在排除他,因為他是一切混亂的根源。
「過一陣子,我打算送地出國。換一換環境,認識一些新朋友,她才不會原地打轉,猛鑽牛角尖出不來。」敏敏又繼續說。
然後盈芳就愈飛愈遠,飛到另一個繁華富麗的世界,不再需要他,並且忘了他。而他呢?沉到最底端,帶著無法癒合的傷口。
他愛盈芳,由一開始;而她不屬於他,也由一開始。
拿走那迭信,他站了起來。
敏敏忙阻止他,「我們還沒說到你呢!你離開程子風以後,有什麼打算呢?」
本來他的打算是以盈芳為中心,現在中心消失了……
「我還是活得下去的。」他彷佛告訴自己說。
「你知道,我有一筆錢是為你而留的。還有,信威和雲朋都會為你介紹工作……」她試著提議。
「不必了!」他怕口氣太過橫斷,又加一句,「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想先出來目己闖闖看。」
眼見家志不願再談的神色,敏敏一時無措,他的倔強不輸盈芳,只有任由他去了。
家志走出「雅禮」,舉目無親,望眼無友,他把六封信在第一個看到的垃圾桶前撕個粉碎。毀掉愛欲,還有盈芳還他的戒指,穿線在他胸前,本想扯下,但K金鑲鑽閃著光芒。物有何罪?以後或許還能典當救急呢!
他腳步不止,心裡的目標是父親的骨灰塔。
來到台北的近郊,他取壇膜拜,第一次像人子一般哭泣。
「爸爸,你不會愛,不教我愛,是不是因為知道,愛的滋味其實是苦澀傷人的呢?」他啞著聲問。
那晚他睡在塔旁的小棚里,看近處冥火,聽遠處鬼嚎。一格格的神主牌位,一壟壟的土丘墳,大家一同安眠。
第二夜,他宿在最早流浪的公園,那裡仍有不少遊盪的人。中央的一顆大樹他還記得,他的第一個好朋友阿新就在樹影下斷氣的。
阿新十歲時,他父親帶他到這裡玩,買了一堆食物,然後就不見了。阿新不敢離開,一直等他父親,可惜到十六歲他死時,都沒有等到,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天亮了,家志蜷曲在長椅上,是一群跳舞的老太太吵醒他的。
「少年仔,你要不要工作?」有個老先生問他。
他搖搖頭。流浪有時候是不得已,有時侯是自願的。
第三晚他睡在淡水河旁的公園,是他和盈芳自來過的。那些日子多幸福,他可以見她、碰她,和她談心,而她也在意他。
河上的燈影依然綿長綺旎,偶爾躺著看,偶爾坐著看。有一對情侶走過來,看見他,遠遠走避。
他一定又臭又髒了,手及之處是亂髮和未修的胡碴,已經不是正常人的外表,所以危險又可怕。
「盈芳呀盈芳!為什麼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離我遠去呢?」他喃喃自語著。像個瘋子。
第四夜,他回到寓所附近的小公園,過家門而不入,因為那已經是他不想駐足的地方了。
他痛恨光明,甚至微弱的路燈都刺傷他的眼。他將剩下的錢買酒。喝得醉醺醺,砸破酒瓶,又打碎燈泡,黑暗中癱爛得如一條蟲。
突然,遠處有人走來,晃晃的,像是一大群,是的,一定是義父派人來「解決」他這叛徒的,抽筋剝骨、斷手斷腳,再去餵魚。
他想爬起來,卻沒有力氣。原來他很努力地繞了一大圈,專心做事,也懂得愛,卻不免走向阿新橫死的路。只不過阿新早走,而他還誆了人世十三年。
緊握著戒指,他輕笑起來,唱著自己的歌:
我從來處來那無法尋覓的源頭我往去處去那無法預知的未來也許,此刻就死亡再也沒有流浪的疲憊腳步那一大群影子撲上來時,他內心想著盈芳,想把她美麗可愛的容顏,牢牢刻印在心頭,帶到他的幽暗之中。
※※※
山上的空氣極好,濁氣沉到底下的塵世,若有殘留的,也被泥土花草吸取,盈芳常常在師父早課時就醒來,趿著拖鞋,去看暗藍的天空,翻轉成萬道光芒的晨曦。
她在這間佛寺已住了一個月,布滿野芒的山林也逛了一大半,連哪棵樹有新鳥蛋,哪棵樹小鳥離巢,她都觀察得很仔細,像個生態學家。
自然清神,誦經凈心,她已逐漸看淡那個深夜裡發生的事,畢竟她毫髮無傷,而那四個人比她更慘,她還為他們念過幾聲阿彌陀佛呢!
只是那緊繃的心情還張在那裡。她不下山,就是為了不見家志,讓他去效忠北門幫,和程子風共腐朽好了!
她不管姊夫和姊姊如何處理這件事,也不願意聽,因為怕那些免不了的骯髒詞句,結果一切就慢慢沉寂了。
沉寂后,她又想著家志,他會不會真和程玉屏走在一起了呢?他真的是眼中只見「色」的世俗男子嗎?
七月,繁花落盡,那一地的枯萎,鬧進她的心底,又生出另一種焦慮來,她果真還他戒指,還划他一刀嗎?而程玉屏挨刀那慘狀真精彩,現在她反而想笑了。
「盈芳姊,你怎麼對著這棵樹傻笑呢?」靈均一身素黑的衣服走過來說。
這個和她名字一樣靈秀的女孩子,是盈芳在智威的婚宴上認識的。暑假一到,很碰巧她也和阿姨上山,來為過世不久的外婆念經超渡。
「只覺得有趣。」盈芳笑笑說:「你也來散步嗎?」
「不!我來找你的。」靈均說:「你姊姊和倩容姊來看你了,她們正在大殿和我阿姨說話。」
盈芳急著賓士而去,跨灌木穿小徑,而且一面決定,如果姊姊再央她回家,她就不再拒絕了。
大殿莊嚴古樸,黑建築加灰石地,讓人一見心沁涼。
但更教人涼得舒服的是靈均的阿姨,她是盈芳見過最特殊的女人,很美,美得無色,像透明的水晶。也因為如此,她四十齣頭了,仍清得像二十來歲,彷佛是靈均的姊姊。
對了!是觀音,那是最適合方阿姨的形容詞。這幾日和她談話,盈芳的心開朗許多。
「你在為感情的事煩惱。」方阿姨微笑地下結論。
感情?那是男女之間的,怎麼和家志有關呢?家志是兄長、朋友、保鏢、羅唆兼討厭鬼……唉!愈說愈迷糊,倒讓她好幾夜翻來覆去,睡不成眠。
盈芳走近她們三人。敏敏和倩容都是美女,但站在方阿姨身旁,一個太嬌貴,一個太細緻,都不如人家清雅得自然、靈氣,只有靈均遺傳一些,而她自己最糟,是有些張狂不拘的野氣。
「倩容,你怎麼也來了?我以為你和俞智威回美國了呢!」盈芳一到便說。
「智威有些事,薩國戰後重建的捐款手續也還沒完全,所以再留兩、三天。」倩容說:
「我今天是上山來拜方婆婆的。」
「那我們走吧!師父要念第二回合的經了。」靈均催著阿姨和倩容說。
剩下敏敏和盈芳兩姊妹住偏殿的花園走去。
「該回家了吧?」敏敏說。
「怎麼?向姊夫借來的會計,應付不了我的工作嗎?」盈芳開玩笑地說。
「是呀!大家都很想念你呢!尤其小立,天天吵著要找阿姨。」敏敏笑說。
家志呢?姊姊不提,盈芳也不好意思問,只暗示說:「其它呢?呃,我是說那件事情……」「那四個人都找到了,程子風不敢怎麼樣。」敏敏說。
唉!還是不講家志,她實在急了,乾脆自己提。「劉家志沒有再煩你了吧?」
「家志兩個星期前失蹤了。」敏敏遲疑一下說。
「什麼?」盈芳抓住姊姊的手,沒注意勁道之猛。
「家志脫離了北門幫……」敏敏說。
「什麼?」盈芳又叫一聲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怎麼說嘛!你根本一聽到家志的名字就歇斯底里,誰敢提呢?」敏敏很訝異妹妹的激動。
「這是大事呀!家志怎麼失蹤了?」盈芳慌忙問。
「兩星期前我還和他碰面,後來智威想要找他,發現他人去樓空,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就像一陣風消失了。」敏敏皺著眉頭說。
「天呀!他會不會有危險?程子風心狠手辣,他們黑社會最愛報復了!」盈芳揪著心說。
「家志說不會,說他義父已走回正途……」敏敏說。
「他那笨蛋,永遠不會說他義父的壞話。」盈芳匆匆住禪房走,說:「我們快回台北找他呀!」
「你不是說恨他,不再理他了嗎?」敏敏追著妹妹說:「你幹嘛又趟這淌渾水呢?」
「我不趟,誰來趟呢?」盈芳哭喪著臉說:「你們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真正想幫助他,他好可憐喲!而且他脫離北門幫,是我強迫的!如果他有個差錯,都是我害他的,我也不要活了!」
敏敏沒想到妹妹的反應會那麼強烈,甚至連死活都出來了。她回想那日家誌異於平常的沮喪和拒人千里,這兩個人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對了!姊,家志給我的信呢?」正在收拾皮箱的盈芳問。
「我照你的指示,都還給他了呀!」敏敏說。
「哎呀!他還真拿回去了,真笨!連一點線索都不留給我,真沒見過那麼遲鈍的人!」
盈芳說著,竟掉下淚。
「盈芳,你早就原諒他了,對不對?」敏敏輕問。
盈芳不答,淚珠愈來愈大滴,濕了手背。
「最後一次見面時,他還一直要求見你,對你覺得抱歉。他強調他和程王屏真的沒什麼,也根本不在乎她……」敏敏藉機會說出家志的心事。「他違背了程子風,找出那四個欺負你的人;你不理他,他非常非常難過……」
「別再說了,我都知道了……知道了……」
盈芳走出禪房,往一片綠竹林走去,哭聲隱在風裡。
僅那簡單的陳述,她就能感受他無言的痛楚。他說她入地獄,他就永遠在下一層,現在她是不是把他推入無底的深淵呢?
手劃過一根根細長的竹,也像歲月流過。這五年,她一直在依賴他成長,用盡各種手段牽制他,想把他由別處移植到自己的生命里。
他有她的秘密,也曾和她肌膚相親,她不必在他面前遁形,就做她自己,因為他們心意如此相通。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男人像他,及對她的意義深遠。
「你在為感情的事煩惱。」方阿姨試著點醒她。
這就是愛嗎?儘管她不配擁有美好,不期待幸福浪漫,上天仍為她準備一個有情的人嗎?
她不懂,心就如淚眼一樣茫然,她只知道不能讓他這樣莫名其妙消失,他還欠她,即使是到了地獄底層,她也要將他揪出來,好好質問一番。
一陣疾風,竹嘯颯颯,彷佛在回應她泣盡的決心。
※※※
家志真的無影無蹤了!
台北沒有他,成了一個陌生的城市;生命沒有他,一下委頓空無。盈芳終日惶惶,上班無心,一直牽挂著每個有關他的可能線索,結果都由期待到失望。
難道北門幫真的「對付」家志了?可是他一向求生能力超強,有那麼容易被「剷除」嗎?他至少也該為她活呀!但她想到那段日子她對他如此壞,拒絕見他,或許他連她也放棄了!
沒有了義氣及償債,他會不會變得軟弱而向命運屈服呢?果真,他被自己的骨氣和義氣逼入絕境了嗎?
有太多憂慮和焦急,無人可問,連承忠都去處不明。
輾轉之下,卻在李媽媽的喪禮得到一點消息。
八月中旬,春枝癌細胞全面擴散,在醫生診治無效后,咽下最後一口氣。
在靈堂前的淑美,一身黑衣,一臉的哀戚,和三個月前被尋回時,已經有很大的不同。
「慈濟志工們都很有耐心,不斷用說和做來啟迪她,加上母親病得那麼苦,她就慢慢受到感化了。」敏敏說。
火化儀式后,檐外飄起細雨,淑美走到盈芳身旁說:「我要回學校讀書了,至少要念個一技之長。」
「太好了!」盈芳真心說。
「媽媽過世了,我才覺悟自己是完完全全孤獨,不能再鬼混了。」淑美感慨著說:「那種感覺很不好受。」
「我了解。」盈芳點點頭,「不過你並不孤獨,你還有我們這些朋友呢!」
淑美看了一會雨,又說:「盈芳姊,以前我很糟糕,如果有什麼出言不遜的,請你要原諒喲!你曉得,我其實是很崇拜你的,就像崇拜我三姊淑卿一樣。」
「你可以把我當成姊姊呀!」盈芳說。
「媽媽去世的前幾天,說她看見三姊,結果當天晚上,我就夢見三姊。」淑美眉頭微皺地說:「好奇怪,不是十三歲的小女孩,而是長大后的樣子,好象她在另一個世界中,也一年又一年地成長。」
是有些詭異。雨繼續下,潤濕著一切,火化場又有凄厲的哭聲傳來,瞬間,又是一番生死離別。
「所以我才開始想,死後若有靈,三姊仍不斷想往前走,我怎麼可以再糟蹋自己的生命呢?」淑美嘆氣說。
是呀!舊日的夢魘應該讓它離去。死者再也拉不回來,生者就要更自珍重。盈芳望著蒼灰的遠方,決定放掉自卑與自閉,上天都給她一個家志了,她還怨恨什麼呢?
「對了,你上次不是問嚴承忠的下落嗎?」淑美突然想到說:「上星期我去辦拆房子的事,碰見嚴媽媽,她說承忠跑到台中開計程車,似乎是為了避開劉老大的事。」
「他曉得家志在哪裡嗎?」盈芳急急地問。
「好象也不知道。」淑美遲疑一下說:「外面傳聞很多。我聽阿寶他們說,劉老大離開北門幫那天被打得很慘,還被幫內的十八羅漢陣圈擊,幾乎喪生。還有……」
「還有什麼?」盈芳的心跳幾乎停止。
「還有……呢,北門幫對叛徒是抽筋斷肢,丟到海里餵魚。他們說劉老大可能……呃,不過這都是謠言,沒有人看見,一定不是真的……」淑美愈說愈小聲。
盈芳眼前一黑,手腳癱軟,整個人往下墜,四周的人很機警地扶住她。
「盈芳,你怎麼了?」站較遠的敏敏跑過來說。
「家志……家志……」盈芳的氣梗在胸臆間。
一陣忙亂后,她能清楚地說話了,便吵著要去台中。
強要了住址,奔入雨中,盈芳的頭髮黏貼在臉上,水無情地打濕她,但她感覺不到飄零的雨滴。這個世界,對她而言,唯一能滾動的,只剩下眼眶中的燙的淚珠……
※※※
盈芳找到車行時,先見到的不是承忠,而是自稱是家志「換帖」的林名彥。
「我可以喊你大嫂嗎?」名彥表情正經地說。
「叫我盈芳就好。」此刻她無心辯駁,也無暇臉紅,只單刀直入問:「你知道家志在哪裡嗎?」
「不知道,全台灣好多人在找他,難道你也沒有他的消息嗎?」他皺眉說。
盈芳強作冷靜,不讓沮喪擊倒,但種種糾葛更勾纏她的心。不敢問,又非問不可,她說:「家志會不會被北門幫……」
「應該不會吧!」名彥說。
盈芳啞著聲把從淑美那兒聽來的傳聞說一遍。
「別信這些,江湖謠言由北到南、南到北,不知膨風多少倍。」他說:「據承忠的內幕消息,程子風並未因為你的事而處罰家志,他還要家志回來,是家志執意要離開,他也沒有太多刁難。」
這時,承忠出車回來,看到盈芳,很是驚喜。他證實了名彥的話,但也沒有家志的音訊。
「如果程子風沒抓他,他會在哪裡呢?」盈芳的淚又快忍不住了。
「嘿!你別哭嘛!」承忠忙塞一迭面紙給她說:「『螃蟹幫』的女教頭流眼淚,會湮倒龍王廟的。」
「要死啦!你還開我的玩笑!」她眨去淚水說。
「我們討論了很久,家志這樣消失,沒有一點痕迹,就只有一種可能……」名彥說。
「什麼可能?」她盯著他問。
「他躲起來了。」名彥回答說。
「他為什麼要躲呢?要避開程子風,我了解,但我們是……他的朋友,他沒必要連我們也不見吧?」她仍疑惑。
「家志是很講情義的人,雖然他離開他義父,也還是抱著感恩尊敬的心。」名彥說:「老實說,家志一走,有很多任務人自願跟著他,他要再另闖一番事業也不難。只是他太厚道了,甚至在這節骨眼,也不想全省招搖,刺激他的義父。」
到頭來,家志仍是顧著程子風!他就狠心不理她嗎?但仔細一想,他來找過她,是她先不理人的。不怪他,只怪自己,這認知使盈芳更傷心難過。
「他會躲到什麼地方呢?」她哽咽地問。
「是劉老大,就非常難猜測。」承忠說。
「我們找不到他的,除非他自己想出來。」名彥說。
這一切不都白搭嗎?她躲,他竟然也躲,又不是捉迷藏,兩個人輪流當「鬼」。而且最不可原諒的是,他連她也瞞!可是……可是他們的假設若是錯的,又該怎麼辦呢?
盈芳心還是痛,而淚已乾澀,她擺出一張怒臉說:「居然敢這樣對我!等他出來,我絕不饒他!」
名彥和承忠都瞪大眼睛,驚訝地望著她。
生氣總比絕望好吧!
拒絕他們的便車,盈芳自己搭火車回台北。
長長的鐵軌,一節節車廂,窗外的星月和燈火,更有流浪凄苦的味道。
他那隻孤獨的狼,此刻又在何處呢?是人間或地獄?
她愛他,這五年來不知不覺落入那交織的情網,然而是哪一年、哪一月?又是哪種情況呢?盈芳努力回想,只是心更迷惑,淚更泉涌,彷佛從一開始,愛就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