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程勛四處尋找男子的去向,她朝大街小巷張望了一番,終於讓她發現那名男子。

瞧他似乎走進一間酒閣,她飛快地跟了上去。心想:這男子的步伐何其之快,肯定是個習武之人。

走到了她意想的「酒閣」大門前,她愣了下,上頭一塊大扁額題著「萬月樓」三個字,她再仔細一看裡頭的擺設,瞬間恍然大悟:這裡不是酒閣,而是妓院!

這教她一個清白世家的女子,如何敢踏入一步?

程勛當場愣在原地,心底暗罵:好個臭男人,光天化日之下便來尋花問柳!偏我程勛欠你一份恩情,非報不可。

「程姑娘!」

沈輕紅的一聲叫喚喚回了程勛的神智。她斜睨他一眼,不悅道:

「你跟來做什麼?」

「在下是想明白,方才程姑娘發生了什麼事?為何突然離開擂台?」他瞟了屋子一眼,心底納悶她為何要站在萬月樓門前。

「這不干你的事,快滾!」她雙眼直視前方道。

「在下憂慮姑娘的安危,不能離去。」

程勛猛地轉頭冷瞪他。

「我這一身的本事還需要你為我操心嗎?」

她接著又道:

「我現在就要進入萬月樓,你是否也要跟進來?」

「這——」沈輕紅猶豫了好半晌,眼底有絲驚訝和不解。

程勛出於想避開他的念頭,於是臉不紅氣不喘,大大方方踏進了萬月樓。他微愕之後,也毫不猶豫跟了進去。

進了萬月樓不見有人上前招呼,整個一樓空蕩蕩的,著實讓程勛感到怪異。

其實沈輕紅早來過萬月樓,他們做生意人難免會到這些野鶯花坊來聚會商談,也因此他清楚萬月樓的規矩,是不會像其他紅樓一般招攬客人的。來到此之人得自上二樓,而後才會有女伶接待。

為避免程勛將他視為好漁色之徒,因此沈輕紅就當自己初入此地,一概不知情。

溫婉的歌聲自二樓裊裊傳來,程勛不知不覺受到歌曲中的雅緻濡染,她輕輕地,一步一步踏上階梯,欲瞧究竟。而其身後的沈輕紅雖處煙花之境,但心頭想的,仍只有她一人。

二樓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正圍繞著一個矮長的方桌而坐。她們個個清麗脫俗,口中齊唱一首「臨江月」的曲子。其中一名青衣女子瞧見他們兩人上樓來,立刻盈盈起身,款挪蓮步上前接待。

她先一欠身,含笑柔聲問:

「這位公子、姑娘,來到萬月樓不知想欣賞什麼伎藝?小青立刻為兩位安排準備。」

由小青的談吐舉止看來,萬月樓非同於一般的酒樓妓院。這裡的每個女孩子似乎都很自尊自貴,也同樣地尊重別人。這給了程勛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彷彿有生之年未曾有過。

「我不是來欣賞伎藝的,而是來找一個頭上綁著暗紅色絲巾的男子。」程勛道。

「啊,姑娘說的是杜公子。」小青甜甜一笑。

「對!是姓杜沒錯。」

「那麼兩位請跟我來。」

「等等,不是兩位,我和他不是一道來的。」程勛接著朝沈輕紅冷冷道:「你可以走了吧?」

他淺淺一笑,不作答而對小青說:

「小青姑娘,麻煩你為我挑選一位會唱京曲的姑娘。我的廂房——要安排在這位姑娘的隔壁。」

程勛聞言冷冷不語。

「是。」小青點頭,隨後喚了一位唱京曲的小秦姑娘過來,才對他們兩人道:「公子、姑娘,請跟我來。」

三人於是尾隨著小青到他們各別的廂房去。

萬月樓的廂房從外觀看來就像一座一座的半閉式涼亭,廂房繞著中庭而建,庭心是一池人造清湖,湖邊植有柳樹,雅意萬分。

這裡實在不像紅樓妓院,倒似名人雅居。

程勛愈看愈感奇妙,深刻感受到萬月樓的與眾不同。

小青帶領她到其中一個廂房后,殷勤地為她倒了一杯香茶。

「姑娘請在此稍後片刻,小青立刻去請杜公子過來。」

「嗯。」程勛淡淡一笑,覺得小青實在是一位可愛甜美的女子,不僅人如此,聲音也如此。

小青微微一笑,款步離開。

程勛啜飲了一口芬芳的茶水,整個人心神都放鬆了下來,此時,她才感到胸口隱隱脹痛,這讓她的心情突然由好轉壞,免不了怒視那個始作俑者沈輕紅一眼。

他倒是很悠哉地聽小秦姑娘唱京曲。

也罷了,只有怪自己不該分心,否則也不會中他一掌。

她於是就著窗邊的躺椅打坐調息,很快地就緩和了胸口的不適。

不知打坐了多久,程勛感受到一道斷斷續續的視線,她猜想這道視線定是來自於沈輕紅。

哼!有什麼好瞧的?她心想。

繼續閉目盤坐了一會兒,她又感受到來自沈輕紅緊盯不放的視線,於是不耐地睜開雙眼,才驚覺眼前不知何時已坐了一名男子。

她要找尋的那個人!

他居然可以無聲無息來到這裡,而她絲毫沒有察覺!

看來沈輕紅的視線不過是提醒她,人已經來到她跟前了。

突然而毫無預警地看到眼前這名男子,程勛一時忘了該說什麼,她透過無形中一股平和的氣氛在打量他,而他靜靜讓她觀賞。

這名姓杜的男子頭上依然系著暗紅色絲巾,他的五官分明而突顯,眉宇之間有一股舒徐之氣。特別的是他擁有一對寧靜的眼眸,彷彿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移除不了的寧靜。他的臉龐有絲清瘦,褐色長發就像垂落在風中的柳葉般優美。

男子清澈的眼眸是看著程勛的,而她絲毫不感不悅或壓迫。相反地,她隱隱察覺自己喜歡他看人的眼神。那帶給她一種浸沐在和風中幸福與快樂之感。

這種感覺讓程勛想起了當時的少年。事實上,少年的模樣早在她的記憶中模糊了。保留下來的,是她與他相遇的美好回憶。

現在程勛凝視著男子,腦海理想的是少年依稀的模樣。不知不覺,她將他們兩人的身影重疊,看得出神。

兩人已沉默許久,男子於是率先開口:

「姑娘找杜某不知所為何事?」聲音清潤,不高也不低。

她回過神,眨了眨眼。雖然沒有聽清楚他說什麼,但大概可以臆測他的意思。

「我——」程勛驚覺自己還是打坐的姿態,忙把雙腳放下,道:「在下程勛,想請問杜公子日前是否曾搭救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也就是我本人。」

不遠之處的沈輕紅聞言,才明了是怎麼一回事。

這下可好!倘若真是這姓杜的傢伙在當時救走了程勛,破壞他英雄救美的計劃,再加上這一次他的出現,干擾了他與程勛之間的比斗,那麼他與姓杜的傢伙當真是新仇舊恨算不完了。

沈輕紅的目光流露一絲狠銳,他繼續仔細聆聽他們接下來的對話。

「沒有。」

他的答覆出乎程勛意料。

「在下不曾搭救過姑娘。今日與姑娘會面,可以說是初識。」男子淡淡道,平靜的臉上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

「但是掌柜的明明告訴我,把我送到客棧的是一位頭上綁有暗紅色絲巾的男子——」

「有綁紅絲巾嗜好的,也許不止在下一個人。」他不徐不疾道。

程勛突然雙眼一亮,含笑道:

「但是掌柜的還告訴我,那個人姓杜。你不正是姓杜嗎?」

他垂首一笑,一股親和的魅力令她有絲著迷。

「姓杜之人天下何其之多,在下剛好也姓杜,純屬巧合。」

「還真巧合。這麼說是我認錯人嘍?」她笑著,輕聲說。

「是的。」

兩人相談甚歡的畫面沈輕紅全看在眼裡。他從來不曾看過程勛對哪個男子展現像現在如此溫和愉悅的表情。他費盡心思不能博得她一笑,然而這個陌生男子卻輕而易舉做到了!這教他如何能解心頭之氣?

他沈輕紅在她的眼中,究竟算什麼?

苦。

苦煞他這個痴心人。

程民隨意編了一個大會突然中止的理由來交代大眾后,他立刻找尋女兒和沈賢侄的去向。聽聞路人說他們兩人雙雙走進了萬月樓,程民錯愕之餘,也忙趕過去一瞧究竟。

小青領程民到了沈輕紅的廂房前。

沈輕紅一瞧見程民,立刻起身上前,愧道:

「伯父——」

「賢侄,沒想到你真的在這裡!」程民的語氣有些不敢置信。「程勛呢?」

「她——」沈輕紅看著程勛所處的廂房,程民即刻會意。

「哎,你們倆真是——」程民沒再說下去,抬步往下一個廂房走。

沈輕紅跟著過去,留下默然而神情平淡的小秦。

小青回身同她說了幾句后,她便起身斂容,走回前廳。

程民人還在走廊上,就已經從窗口看見了自己的女兒;令他意外的是,女兒身旁居然還有一名男子?

老天!這是什麼情形?

如果讓外邊人知道她程民的女兒跑到萬月樓來與男人私會,那他這張臉要往哪擺呢?

程民如是想,心頭一陣忿怒。

程勛看見從門口踏進來的父親,立刻喚道:「爹!」

由於有外人在場,程民不便當場訓斥女兒,只得壓下心頭氣,皺著眉頭,厲色道:

「程勛,你太不應該了!」

「爹!」程勛不徐不疾起身。「請聽女兒解釋。」

程民一手負背,一手拂袖道:

「好,你就在這裡說清楚,給為父和沈公子一個交代。」

程勛憂慮地看了姓杜的男子一眼,見他溫顏悅色,沒有一絲尷尬的表情,她才安心道:

「爹,是這樣子的。兩天前的清晨女兒到城郊去散心,沒料撞見三名男子正要搶奪一對母子的財物,女兒於是上前,打算為那對母子解圍,沒想到那對母子竟是和三名搶匪一夥的……女兒一時疏忽,便中了那母子的迷香。」

程民目光的的的盯著她,心底有絲驚駭;自己的女兒有這麼一段危險的遭遇,而他這個為人父的竟不知情!

「雖然女兒中了迷香,但還是順利制服了他們。」程勛語氣堅定地強調這句話,無非想掩飾自己的難堪,與平息父親內心的動蕩起伏。

「接著女兒躍上了馬背,人便昏迷不醒了。」她這句話說得有絲氣虛。

「後來呢?」程民急問。

「後來待女兒清醒,人已經在一家客棧里了。我向掌柜的詢問把我送到客棧的為何人,他告訴我是一位頭上綁有暗紅色絲巾、姓杜的男子。今天在人群里看見他,女兒於是顧不得還在進行的比斗,便追到這裡來了。」

「這——你也不該就這麼貿然跑進萬月樓來啊!」程民責備道。

忽聞外頭傳來成熟的女聲道:

「說什麼該不該來呢?」

說這句話的人正是萬月樓的掌事萬簪層,不論是這裡姑娘或外頭來的客人,一律稱呼她為萬娘。

萬娘今年芳齡才屆三十,依然是個風情萬種的美人胚子。這裡的來客不少人仰慕她妖艷的風姿,有的不惜揮擲千金,為求她下舞池一曲。雖然萬娘年事不小,但她迷人而成熟的冶韻仍非一般年輕貌美的女子所能及,故而戀慕她的大有人在。

「程大爺應該明白萬月樓做的是清白生意,樣樣事情都是規規矩矩。可偏您瞧不起咱們這種場所,真教萬娘和這裡的姑娘傷心。」她人來到門口,溫言軟語說著。

程民當然曉得萬月樓非同一般風月場所。這裡的姑娘家世清白,個個賣藝不賣身。但怎麼說,萬月樓依然是讓人縱情聲色的地方。他的女兒隨意走進這裡,將來怎麼個落人口舌還不曉得呢!

他這個做父親的,怎能不為女兒的名聲著想?出言責備,也是理所當然。

「萬娘言重了,老夫絕無輕蔑之意。」

萬娘朝他燦爛一笑,款擺柳腰走了進來。

「其實萬娘也曉得程大爺方才的話,是出自一片保衛子女的心情。萬娘何嘗不是如此,也想好好保護這裡姑娘們啊。」她句句輕聲細語,無形中卻有股迷人的魔力。

「坐啊,各位來到這裡怎麼不好好坐著談呢?」萬娘笑了笑。「看來只有我這位朋友待得最安穩。」她的眼波微微朝姓杜的男子一轉,也見他噙著笑,半句話不多說。

一個飛快的疑問閃入程勛腦海里——

萬娘與他是什麼關係?

沈輕紅注意到她眼神細微的變化,心底頗為不快。

姓杜的不過是她才剛聊上幾句話的陌生人,她竟已開始如此在意他了!

這究竟欲置他沈輕紅於何地啊?

程民吩咐晚輩們就座,順道也邀萬娘入席,因為他查覺萬娘並沒有離去的意思,故而相邀。

「老夫先要向這位公子道謝,感謝公子宅心仁厚救了小女,免去小女一次災殃。」程民說著,高高一揖。

「且莫這麼說,事實上——」

萬娘打斷他的話,接著說:

「事實上,人家姑娘真的是你救的。要不是你救了人家,人家又怎麼會跟進萬月樓來,想找你報恩呢?」

萬娘豈會不清楚他的為人和心思。他向來認為助人乃天經地義的事情,因此覺得仁義之舉本不值一提,更甭說要求取別人的回報。對於救人一事,他的說話向來是「沒有這一回事」,或者「不足掛齒」。這些,萬娘清楚得很。

杜姓男子默然一笑。他倒忘了萬娘在這兒。如此,更無須贅言說些不實的話了。

萬娘朝程勛笑道:

「程姑娘,我想之前我這位朋友定是對你說,救你的人不是他,你認錯人了,對吧?」

程勛查覺萬娘與他之間存在著一份親昵,對她感到不悅,淡淡應了一聲,神情冷漠。

「那就是了。我這位朋友助人向來不肯居功,因此他常撒謊。」萬娘輕輕笑了兩聲。

程民神色變得敬肅,拱手對杜姓男子道:

「公子為善不欲人知的胸懷讓老夫佩服。」

「不敢。」杜姓男子還禮一揖。

「還沒請教公子尊姓大名。」程民道。

「晚輩姓杜,名雲影。」

「原來是杜公子。」程民讚許地點點頭,對女兒道:「勛兒,還不快謝過杜公子救命之恩。」

「是,爹。」程勛朝杜雲影一揖,臉色和悅。「多謝杜公子救命之恩,勛兒感激不盡。」

「杜某萬不敢當,望程姑娘就此忘了這事。」

「瞧瞧,說沒兩句話就又回了本性。」萬娘看似戲笑,實是讚許。

一群人說說唱唱,完全把沈輕紅忘在一旁,他心底實不是滋味,看著杜雲影的眼神更顯陰沉。

「今兒個萬娘實在開心,能夠與程大爺、沈公子、程姑娘,以及我這位朋友齊聚一堂,不如今日就由萬娘宴請各位一番。聊謝各位大駕光臨。」

「萬娘太客氣了,這宴席理當由老夫來請。」

萬娘咧嘴笑了笑,目光晶瑩。

「程大爺今日可別與萬娘爭,要是這頓宴席讓程大爺覺得過意不去,那麼改明兒個光臨萬月樓,就算是回萬娘一份禮了。」

「小青。」萬娘柔聲喚。

「是,小青曉得。」她只輕輕點頭便退了去。

萬娘朝眾人一笑,道:

「小青是個討人喜愛的姑娘,她總是那麼地聰穎,我話才說三分,她便曉得意思了。」

「這是萬娘調教有方。」程民贊道。

「哪兒的話,程大爺您說笑了。哎呀!萬娘只顧著說話,都怠慢了禮數。」說著靈巧地為每個人斟茶。「來,各位用茶。」

程勛單手舉杯,對萬娘問道:

「萬大娘,方才您一直提及杜大哥是您的朋友,程勛好奇,『朋友』二字何因而來?」

萬娘吟吟一笑,聽得出她語意里對她的不滿和對他的在意。

「程姑娘日後叫我萬娘就得了,加上個大字聽起來怪不習慣的。說起我和雲影的結識,其實是因為先夫的關係。先夫也是從商之人,來往於各個城鎮之間做生意。有一次,便在城郊遇上了匪徒,是雲影路經那兒救了他,才倖免一次災難。先夫性喜結友又好客,當下便央著雲影來府上作客幾天,之後兩人義結金蘭,我和雲影便以嫂弟相稱。這麼多年了,漸漸地我們倆也不再拘束於禮,改而以友互稱彼此,落得輕鬆。」說完又是一笑。

「程勛不該多問,對不住。」程勛歉然道,眼角卻注視著杜雲影。

「哪兒的話,你問的很好,提醒萬娘曾受施於他的恩惠。」萬娘含笑看著杜雲影一眼,他淡淡地,沒有居功的欣喜。

程民撫須,眯眼瞅著杜雲影瞧,緩道:

「老夫與小女也曾於城郊遇劫……」

仔細地端詳眼前男子,愈看愈覺得熟識。

「該不會這麼巧,與先夫一般,也是在景陽城城郊啊?」萬娘無意地問。

程勛則欣喜地看她一眼,道:

「正是!」

瞬間,所有人的目光全投射到杜雲影身上,他隱隱感覺不自然,但表面上仍寧靜一如往常。

程民首先問:

「杜公子可曾經於十年前的景陽城城郊搭救過一對父女?」

杜雲影略略一想,早忘了是否有此事。

萬娘倒憶起了十年前,她的丈夫邀雲影一道回府的景象。她提醒道:

「雲影,你莫忘了先夫也是於十年前蒙你所救。當時,你還只是個少年。」

程勛聞言欣喜萬分,她試探性地叫道:

「小哥哥,你還記得我嗎?」

她一出此言,在場人都略略一驚,這卻讓杜雲影想起了某個年稚孩童的身影。

在他的記憶里,這樣喚他的人少之又少。曾經,是有那麼一個小女孩這樣叫他。

杜雲影終於想起來了——

十年前他隻身離家,在路經景陽城城郊之際救了一對遇搶的父女。那對父女安然進城后,他轉而朝反向離去,沒料到又撞上之前那一批搶匪攻擊一車商旅,他於是義不容辭,上前去搭救他們。

原來,當年他搭救那對父女正是眼前這對父女;而程勛,正是當時那個天真活潑又可愛的小女孩。

憶起如風往事,他雙瞳略垂,嘴角泛出微笑。

程勛見了他怡然的模樣,心中大大篤定,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小女孩,開心地跳起來喊道:

「小哥哥,真的是你!?」

「勛兒,坐下來。」程勛依父親之言坐下,程民接著對杜雲影道:「杜公子,當年程某父女果真為你所救?」

他沉吟半晌,才道:

「是的。」

程民聞言驚喜,站起來朝他深深一躬身:

「真是我程家的大恩人。」

「伯父請坐,您行此大禮晚輩擔當不起。」杜雲影起身道。

「杜大哥!」程勛喚道,接著她也起身,雙手置於腰前俯身敬禮:「勛兒在此謝過您的大恩。」

她的雙眸晶亮,似已欣喜得不能言語。

沈輕紅一直靜坐,火熾的雙眼看著他無法參與的場面,內心苦喊——

我究竟做了什麼!?

策畫的一出英雄救美計竟牽引出杜雲影這個大煞風景的傢伙!

伯父對他感恩,勛兒對他似喜且愛。

我呢?究竟得到什麼?

一抹陰鬱襲上沈輕紅的心頭,久久不能散。

是夜,程勛主動來到父親的書房。

「爹,勛兒不想再繼續比武招親大會了。」

程民聞言並沒有太大的驚訝,只是微怒道:

「胡來,說出口的話怎能說收就收?更何況你比武招親一事全城皆知,這教為父如何能沒頭沒尾地撤銷此事?豈不教全城笑話!」

兩人俱沉默了許久,程勛才再發話:

「總之,女兒不想再與沈輕紅過招。」頓了又頓道:「我決不嫁他。」

「不嫁沈公子你想嫁誰?」程民好聲好氣道:「勛兒,你要明白沈公子與你是一對良配,天底下要再找到像他這樣的好女婿已經難了,你就不要再挑剔,嫁給他,為父也好放心。」

「不,我絕不嫁他!」她堅決道。

程民上前試探問。

「你難道想嫁給杜公子?」

她被父親一語戳破心事,霎時一股熱氣竄上粉頰,忙別開臉。

「我,沒有。」

「沒有是最好。」程民故意這麼說,想再試試女兒的反應。

「爹!你也曉杜大哥是我們的恩人,我——」程勛說不下去,她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

「你什麼?」程民眼神逼視她。「你果然想嫁杜公子!」

她抿了抿唇,毅然道:

「對!我喜歡他。」

「為父不準!」程民緊接著她後面道。

「為什麼?!」她甩頭面對父親。

「沒有為什麼,只因為他不適合你。」他語氣堅決地說。

「爹,你不是女兒,怎麼能斷定不適合?」

「勛兒——」程民搖首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杜公子是一名浪子,你要如何教爹能安心把你交託給居無定所的他呢?」

她沉默不語。

「何況他與萬娘之間曖昧不明,爹更不能放心把你交給這種人。你也不希望將來被別人笑話吧?」

程勛思索許久,才道:

「我不怕。他們之間的關係我會去問清楚。」

程民當真是被她的話嚇一大跳,這種一般閨秀都難以啟齒的事情,她居然還想到當事人面前去問個明白!看來他真的是教女無方,才會導致她言行偏差得如此離譜。

程民動了怒。

「不管怎麼說,為父就是不准你嫁他!」

程勛亦氣憤道:

「不管怎麼說,我也絕不嫁沈輕紅!」

「你!」

「明白的比斗我也絕不會輸給他,絕、對、不、會——」

程勛氣沖沖地,甩頭衝出書房。

程民拂袖大怒,不時氣嘆。

子夜漆黑,銀星襯明月。

萬娘手撫琴弦,黃紗在她前方飄飛。

杜雲影坐在柵欄上,心思澄靜地仰視一片星光。風兒不斷撥弄他的髮絲,在空中漫舞。

錚蹤的琴音流瀉出萬娘的心思,似喜又似憂,翻轉不能止。

「雲影。」萬娘輕喚,十指不停。

他沒有應聲,卻已默默在聽。

「我實在不曉得自己這樣子,對是不對?」她的語氣裡帶了一絲憂鬱。

「怎麼說?」他不曉得她想表達什麼。

「我是個有夫之婦,卻對自己過世的丈夫沒有一絲哀傷。」

杜雲影神情平淡道:

「大哥在天之靈,也不願看到你為他難過。你既如此,也無不好。」

兩人語歇,徒留琴聲流轉。

良久,萬娘再度開口。

「只是我這寡婦,卻傾慕一位年輕公子,該也不該?」

他總算了解琴音之憂慮何在,淡道:

「只要是誠心所愛,沒有不該。」

萬娘垂下眉睫,含憂道:

「話雖如此,但——」沒再說下去。

繼續彈了幾曲,忽聞他道:

「我打算明天就走。」

萬娘微微一驚,道:

「這麼快,不再多待兩天?」

其實她也曉得他是來去無拘之人,又怎麼留得住。

「不了。」杜雲影微微一笑,仰望遠方一顆對他眨眼的星子。

琴聲突然停止,萬娘柔聲道:

「朋友來此,怎麼不露面?」

原來她昔日也是一介武學高手,雖然已有多年未曾練武,但根基猶在。故而一丁點風吹草動也難逃她敏銳的雙耳。

「嘿喲——萬娘就是萬娘,還是這麼厲害!」

一個中年男子自屋檐上跳了下來,手裡還抓著一隻葫蘆。

「原來是你,老田蛙。」萬娘笑道。

老田蛙本名叫許仲瑞,由於他以耕作為業,又性喜抓青蛙來玩,故而朋友給了他這麼一個綽號,他卻也開心。

「正是我。好啊!原來是你這小子來了,居然也不通知我一聲,太不夠意思了。」許仲瑞開心地猛拍杜雲影的肩頭,兩人相視而笑。

「你可來得好,要不然,他明兒個就打算走了。」萬娘含笑道。

「什麼?還沒見過我這老朋友就要走!嘿,你愈來愈不夠朋友。」許仲瑞的圓眼瞪著他,他只笑而不語。

「過來坐吧,別杵在那兒。」萬娘離開琴座,走到長桌旁坐下。

許仲瑞熱切地拉著杜雲影過去就座。

「今夜偷偷摸摸地來我這兒,是為了啥?」萬娘給兩人倒茶。

「嘿!我老田蛙可沒偷偷摸摸,只是怪哉,為何萬月樓的後院會有男人的聲音?所以就靜靜瞧瞧。原來,是這小子——」狂笑幾聲。

萬娘笑眼眼瞟他。

許仲瑞提高那隻葫蘆,笑道:

「今兒個我來是為了和萬娘分享這壺酒,正巧雲影你也在,真是太好了!」說著打開瓶口。「你們聞聞,這酒好香啊!」

他的模樣顯然已陶醉在酒香里,看得另外兩人直覺好笑。

「那還不快倒酒,光叫咱們聞酒香嗎?」萬娘道。

「說的是。」許仲瑞忙倒了一杯,送到她面前。

三人於是臨清風、噙美酒,暢談至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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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影攬輕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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