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色已暗。杜雲影和程勛買了一些糧食,來到溪邊的一處破屋子裡,打算在此度過一晚。
「杜大哥,這間屋子裡的人家似乎剛搬不久,裡頭還算是乾淨。」程勛環視屋內,除了角落沾有蜘蛛絲以外,其他地方算是潔凈。
「嗯。」杜雲影走進內室一看,裡頭僅有一張床。他回身出來道:「今晚你就睡裡頭那張床,我則在此打地鋪。」
程勛看地面一眼。
「杜大哥你有傷在身,睡地鋪不太好。不如我來打地鋪,你睡裡頭那張床。」
他有絲詫異地瞧她一眼,溫和道:
「不成。你跟著我奔波在外已是吃苦,怎麼好再教你受這種委屈?今晚你睡床上,我打地鋪。」
她沉默半晌。「好吧。」
杜雲影走進柴房找出了一個簡陋的燭台,另外還有幾根殘留的臘炬,接著他設法燃薪起火。
程勛則尋得一塊干布,到溪邊捻濕,回頭來拭凈桌椅。
把屋內簡略打理一番后,兩人聚於一桌,一塊兒進食。
用餐到一半,杜雲影忽覺胸口一陣疼痛,接著喉頭有咸腥的液體翻湧,他眼明手快,及時捂住嘴,朝門外奔去。
「杜大哥!」程勛見狀忙丟下食糧,慌張跟了過去。
杜雲影蹲在草地上,鮮血自他修長的手上汩汩流下,在衣服上呈現斑斑血跡。程勛緊抱著他的肩,只能憂心不已。
「杜大哥!」她臉上的表情並不比他輕鬆;他在嘔血,她的胸口也彷彿在抽痛。
「我沒事……」他費盡心力說出這三個字,為的不過是希望她別操心。但很顯然的,她半點不信。
「你別騙我!吐血如果算是沒事,那什麼樣子是有事?」聲調中隱隱帶著哭腔。
氣血逆沖的癥狀似乎慢慢和緩了下來,他淺短地吸了幾口氣后,才敢把手輕輕拿開。額間已滲有冷汗。
程勛立刻取出手絹,心疼不已地為他拭血。
杜雲影拉下她的手,微喘道:
「好了,別擦了。污了你的絹子。我到溪邊清洗一番就可以了。」緩緩起身,不徐不疾走向溪流。
程勛緊握著手中沾血的白絹,慢慢站直身子,神情惻惻地看著他的背影。他以溪水流凈臉頸之後,回身起來看見她一臉的悲慘,不禁垂首苦笑。
「我已經沒事了,你又何必一臉愁慘?」
程勛那對似星辰美麗而傷痛的眼眸凝睇著他,好半晌沒有說話。杜雲影抬眼看她,柔聲道:
「真的,我人已經沒事了。你笑一笑。」
程勛慢慢走近他,而他似乎可以預料她接下來的舉動,因此立定原地,不輕移半步。果然,程勛挨著他的身子,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胸膛上,算是安慰自己擔憂的方法。
杜雲影靜靜地任她靠著自己,不出半聲。他仰視星辰良久,試圖讓夜空清朗心神。
片刻過後,他雙手輕輕拉開她與自己的距離,往後退了一步。輕聲道:
「我的身上還帶有血漬,你這樣,會弄髒了自己。」
她情深脈脈的雙眸注視著他,緩緩道:
「就算杜大哥把血吐在我的身上,我也不要緊。」
他為這句話心中一盪,雖然了悟她的心意,卻不能敞懷接受。於是立刻轉移話題,道:
「多謝程姑娘的關心。咱們進屋子裡去吧。」率頭先走。
程勛心頭一窒,料想他未能忘懷心中伊人,於是把鼻氣一吸,尾隨進去。
進了屋裡,瞧見他繼續用餐,但她卻已無心再吃,於是道:
「杜大哥,把你身上的外衣脫下來給我。我幫你拿到外頭清洗。」
杜雲影微愕,道:「不敢有勞程姑娘,待會我自個兒洗凈就行了。程姑娘先坐下來用餐吧。」
程勛走近他一步。
「我已經吃飽了,杜大哥你慢慢用。先把外衣脫下來給我吧。」
他看著燭光中她堅決的容顏,沉吟半晌,只有依言將外衣脫下,交到她手中。
「有勞程姑娘了。」
程勛將他的外衣攬在懷裡,文風不動。
杜雲影盯著她,不明所以。只聽她緩緩道:
「還有,杜大哥頭上的紅絲巾。」
他怔了怔,亦解下來交給她。她握著綉有紅花的紅絲巾,心中不是滋味。
「我到溪邊清洗。」說著挪步出去。
杜雲影看著她在月光下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中想著如何厘除她對他日積月累的情愫。只是他是個風塵浪子,對情字向來無計可施,況且又是首次碰上如此執著於他的女子,自然就更沒她的法子。
他吁出一口氣,不再細想,事情就留到日後待決吧。
程勛屈身為他把外衣的血漬洗凈,接著她在溪水裡攤開那條殷紅色的絲絹,它的邊寬足足有五寸長。
這麼大一塊的絲絹上綉了各式各樣的花形,撫觸起來尤感變化多端。
透過水波粼粼看著底下的紅絲絹,那紅色,就彷彿是情人深情而柔腸百轉的心。
程勛心想,現在他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看待這條絹子?是依戀不舍嗎?或者……
不覺中,竟深嘆了一口氣。
她起身到四處去尋找樹枝,正巧發現暗處里的一根細竹竿,於是拾起它,搭配一旁棄置的柴枝,簡簡單單製成一個衣架。而後,把洗凈的外衣和絲絹晾在上頭。
她靜佇於地看著晚風中飄蕩的紅絲絹,願那殷紅將是自己深情不悔的顏色。
晚風拂過她的發間,她轉向看著溪里一池澄澈的清水,升起凈身一番的慾望,於是步行到溪邊,解下全身衣物,裸足走進溪池。
冰涼的水溫讓她頓時感到全身舒暢,她解下纏頭繩,側頭浸濡每一根黑亮的髮絲。
杜雲影人在屋內,但耳根子靈敏。他一開始聽見她入水的聲音,心中便有幾分臆測。如今再聽到斷斷續續掠水的聲響,已有八成篤定。因此他不敢貿然走出屋外,怕撞見她凈身的情景,那可就大為失禮了。
月光溫柔地灑落在她姣好的胴體上,並在她密長的眼睫下投下一排蝶影。此刻她看起來膚雪光滑,唇色緋紅,美不可言物。
突地,程勛聽見一陣細碎的聲音,慢慢地由遠而近。她心中升起警戒,明白聲音是從林子里發出來的,於是忙以長發掩住身子,悄悄向岸邊移動。
在屋內的杜雲影當然也已收到警訊、他不發一聲,靜觀變化。
林中突然傳出一陣尖銳的笑聲。
「哈哈——好漂亮的小娘子啊!」
笑聲方起,程勛已知大不對勁,二話不說衝過去將衣物拾起,遮掩身軀。
來人猶如餓虎撲羊,自空而下,要侵襲程勛。此時一排異物自屋內疾射而出,那人為了閃躲,收勢一躍,避開了攻擊。杜雲影隨即自窗口竄出,猶如大鵬振翅,出手不竭地擊向淫賊。程勛見狀忙奪入屋內,迅速著裝。
杜雲影應付來人本是綽綽有餘。但怎料胸口一陣悸痛,掌上力道便減三分,再拆過五招,胸疼不能自竭,驀地狂咳,口中盡溢血水!
男子見機不可失,猛攻出兩掌。杜雲影中掌,應聲倒地。
此時程勛已著衣完畢,拔劍衝出屋外,見狀大吃一驚。
「杜大哥!」
她揮動銀劍,直取那人要害,那人顯然不料她武藝高強,一開始便掉以輕心,被她刺中三劍后,逃離了現場。
程勛並不戀戰,她趕忙查看杜雲影的情況。
「杜大哥,你傷著哪兒了?」忙扶住他的肩頸。
他又吐出一口鮮血,看得程勛觸目驚心。
她及時點了他身上要穴,令他端坐,自己則於其背後運功助療。怎料她的內勁一送入他體內,他便立刻狂咳一口血,隨後竟昏厥了過去。
程勛見狀大驚,運回內力抱住他的身體。
「杜大哥!你怎麼了?!杜大哥——」她擔憂得幾欲哭泣。「你醒醒啊——」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師父——」程勛現刻能想得到的救星,便是師尊尹樵緣了。可是此處離奇山尚遠,要如何立刻尋得他來救助?
程勛後悔當初不跟師父好好學習一點醫理,否則此刻她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杜雲影傷重昏厥,而愛莫能助了。
她撐起他的身子,讓他的手臂繞著她的頸項,一手則扶住他的腰,攙他進入屋裡,躺在木板床上歇息。
接著她去取過燭台,置放在床側的茶几上。再來為他拭凈血漬,換下沾有大片血漬的衣裳。而後紅眶充淚,靜靜守候在他身邊,如此擔心受怕,一夜到天明。
杜雲影昏睡了大半天,直到接近晌午時分,人才悠悠轉醒。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身上蓋著一條薄被,料想是程勛為他蓋上的。
才坐起身子,便瞧見程勛衝進房間里來,她欣喜道:
「杜大哥,你醒了?」
「嗯。」他忍下胸口隱隱的脹痛,含歉對她一笑。
「現在覺得身子如何?好些了嗎?」她又變回心焦的模樣,坐到床側,目不轉睛看著他。
「我現在人很好,你別擔心。」他拉開薄被,緩緩下床。
程勛站起身,蹙著眉頭。
她方才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臉龐明顯有絲削瘦,而且臉色略微蒼白,精神也不如從前那麼好了。
杜雲影此刻發現身上的衣服被人更換過,於是側頭朝她溫和道:「多謝你為我換上凈衣。」
她看著精神欠佳卻臉色和悅的他,決定暫掃愁雲,笑道:
「這沒什麼。杜大哥,我煮了粥,咱們一道趁熱吃。」
他點點頭,徐徐走出房間,到溪邊去洗把臉。
程勛自廚房裡端出一鍋熱粥,將它放到桌上,並且擺上碗筷。她從屋內看見洗凈臉龐的他走向衣架上晾的紅絲巾,正要取下它。瞬間心頭一酸,忙出聲跑了過去。
「杜大哥,別老是纏著那條紅絲巾,不如讓我為你扎發,好不好?」
杜雲影看著她,淡然而笑。看來她對這條絲絹果真介意,但究竟是為什麼呢?
他頗為好奇問:
「你很喜歡這條絹子,卻不樂見我綁上它。對嗎?」
程勛喉頭髮出輕輕一聲,略略低頭側首,遲疑道:
「沒這回事。」
他瞧得出地在掩藏心事,但並不予以追問。只道:
「這條繡花的絲絹,本是我結拜大哥,用來送給嫂子的新婚之禮。我所說的嫂子,也就是萬娘。」
只見程勛把頭別得更開,鬱郁不歡道:
「我曉得。」
「哦?」杜雲影有絲意外。「原來你知道這條絲巾的來由。那麼不用我說,你定也明白我把它帶在身上的用意?」他心想,這件事除了萬娘以外,不會再有別人告訴她了。
程勛誤以為他這麼說是為了提醒她,他對萬娘的依戀仍舊不變,而要她趁早打退對他的情愫,不由得難過心起,惆悵轉過身去。「我明白。」聲調低啞。
杜雲影見她突然背立他,心中甚感怪異。再加上她別臉時的神情悵悵,更教他納悶不已。
他猜測她的心思,道:
「程姑娘難道是為吾兄難過,因此不願我老是惦記著這條絲絹?」
程勛剛聽完他的話,也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不過她胡加湊想了一番,曲解了他的語意。她誤以為,杜雲影是指自己責怪他的故人亡故,卻對故人之妻心存非分之想,因而她才難過故人命喪,而兄弟之義不復存矣。
她如此猜想,於是辯駁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一咬下唇。「你既然已經知道我曉得這些事情,又怎麼會不清楚我難過什麼?」
杜雲影聽了這一番話,人更糊塗了。
「我確實是不清楚程姑娘為何事難受?程姑娘不妨將心事說出來,以解心懷。」
程勛聞言,一時沒有察覺兩人對事情上的出入,卻又誤解他存心漠視自己對他的情感,不由得生起一絲忿怒,轉過身道:「難道我對你的心意,你完全視若無睹!?」
杜雲影怔了怔,頗感驚訝。他當然曉得她對他的情意,只是,這與紅絲絹、與他結義的大哥,又有何關聯?
他搖搖頭,苦笑道:
「在下真的不能明白程姑娘所言,與此事何干?」
程勛一聽本還有怒,但細細一想,便發覺事情有點異樣。她心想:難道我從萬娘口中聽到的,和事情有所出入?
這麼一想,腦袋就立刻冷靜了下來。
她與他對看無言好半晌,她才含怯開口:
「杜大哥能不能把事情的經過,自頭徹尾告訴我一遍?」
杜雲影一笑點頭。
「好的。否則真不曉得,你我的疑問出在哪裡。」
程勛扯開一絲含歉的笑容,道:
「杜大哥,外邊的艷陽強烈,咱們到屋子裡面說。」
「嗯。」兩人一併走進屋子裡去。
雙雙坐下之後,杜雲影開始娓娓說起往事。
「十年前,我在景陽城城郊搭救了一群遇劫的商旅,商旅的主人相當感激我,於是強邀我到府上一敘,後來,我倆便成了結義兄弟,他較我年長,因此我稱他做大哥。大哥性喜結交江湖友朋,故而時常冷落了嫂子。事實上,他們倆在新婚之後,有過一段極為恩愛的日子,只是隨著時間一久,兩人的感情似乎淡了,再加上我大哥在外經商,兩人更是聚少離多,漸漸地,見面都好比是陌生人。
「五年前,我大哥二度到西域做買賣,只是這一趟出遠門,再也沒有消息回來。大哥的雙親十分憂心,焦愁更加速了兩人老化。嫂子不忍見二老日益憔悴,於是委託我找尋大哥的下落,我毅然答應了。
「嫂子遂將新婚之夜,大哥相贈的紅絲絹交代給我。她說此物來自於西域,帶著它也許能發現什麼線索。於是我將它收進懷裡,沿著大哥商旅的路線,開始打探他的行蹤。可是一路上,半點消息也沒有。到了西域,我將紅絲巾綁在頭上,向各家商行詢問此物的貨源,經過了數天的追查,終於讓我找到了此物的貨源地。貨主告訴我,一年多前,大哥確實有來向他進行二度買賣,然而交易完后,大哥一行商旅便往沙漠而行,之後沒再瞧見他們的行蹤。
「我曾打算深入沙漠,追查大哥的下落。就在準備進入沙漠的那幾天,我遇見了一位聲稱是自沙漠活命回來的中年人。他說,一年多前他跟隨商旅進入了沙漠,沒料到遇上了風暴,風暴過後有部分的夥伴失散,之後更倒楣的是,他們遇上了搶劫商旅的盜賊,不僅財物被搜括一空,連人也要被捉去賣。有些不從的夥伴被盜賊們一刀砍死,他則是苟且偷生,到了買賣市場后,僥倖逃出來的。而後,他尾隨著當年橫渡沙漠的老手,才平安回到了這裡。
「他勸我莫要進入沙漠,找尋一個如此渺茫的希望。因為多數的商旅,不是在風暴中喪生,就是被飢死渴死。遇上被搶盜捉去賣的,能夠逃回來的恐怕只有他一個人。我當時聽完了他的話,確實感到相當氣餒。而後在西域盤旋了半個月,便綁著好比是大哥遺物的紅絲巾,回到景陽城去。不料我尋人的四年之間,大哥府上有急遽的變化;首先是二老相繼病逝死去,而大嫂獨撐著家中產業,精疲力竭。商賈間又欺她是女流之輩,勢單力薄,於是有幾家商行聯合起來,買斷她的後路。她苦苦支撐了半年後,決定放棄所有夫家的產業,於是運用了剩餘的資金,建蓋了『萬月樓』。
「回到了景陽城,向城裡的人打聽之下,才曉得她已成了萬月樓的主人。我於是前去與她相聚,她一見我回來,喜出望外,不勝言語。我轉告她大哥凶多吉少的消息,她卻置之苦笑,不以為意。她告訴我,自從二老過世之後,她就當丈夫也死了。她不想延續過去大家的一切,願我倆此後以友朋相稱。我本要把紅絲巾還給她,可是她堅持不受。她說這條絲絹對她已無任何意義,便要我將它帶走。我聽完她的話,又將紅絲巾綁回了頭上。我這麼做,無非是提醒她這條紅絲巾的存在,她若是哪天想起了它對她的重要性,隨時隨地可以取回。
「紅絲巾在我的身上也有四年了。綁上它似乎成了我的習慣。」杜雲影含笑看著程勛。「事情就是這樣了,程姑娘。」
聽完這段往事,本該詠嘆人事無常的程勛,卻喜上眉稍,吃吃地笑了。
她所開心的,無非是從他口中得知的事情與萬娘所言不同;她相信他的答案,相信他所說的每一句才是事實。至於萬娘為何誆騙她的理由雖不得而知,但她亦無心去追究。總之,現下快樂的情緒遠勝於之前情困的苦悶,因此,也就不計較萬娘瞎說的行為了。杜雲影對她的反應感到好奇,問:
「程姑娘為何如此開心?和我所說的事情有關嗎?」
「喔,沒——沒關聯。」她搖頭,仍掩不住笑意,眼珠子一轉,假裝驚惶道:「啊,杜大哥,粥都涼了呢!咱們快吃。」
說完忙拿起碗舀滿一碗粥,遞給了杜雲影。
他接過,道:
「多謝。」
「別客氣。」她樂不可支看著他,道:「杜大哥,你快吃。」
「嗯。」他依然好奇地看著她,輕輕拿起筷子。似乎感覺到,她有意如此將自己之前唐突氣惱的理由矇混過去。
她慢慢為自己添粥。俏臉上掛著像孩童一般笑容可掬的表情,卻不知杜雲影為她前後懸殊的模樣,看得傻眼了。
得知程勛不顧一切,為跟隨杜雲影而離家的沈輕紅,差點沒在程民面前將一張檜木製的圓桌擊毀。
他的忿怒是可以理解的。他如此執著於程勛,為她不卻心力,千方百計要得到她,然而遊走風塵的杜雲影一出現,便把她的心輕而易舉地擄走了。現在,連她的人也跟著他遠走天涯,這教痴心於她的沈輕紅心中如何能平?
他總不禁要問自己,他沈輕紅究竟哪一點比不上杜雲影了?論才貌,他能文會武,丰神如玉,而杜雲影雖長得斯文俊秀,卻仍遜他三分。提及才華,自然更不比他沈輕紅才情洋溢、論及兩人財勢,他沈輕紅家財萬貫、坐擁巨資,杜雲影一介無財無勢的浪子何以能敵?
兩人相較之下,優劣可分,偏偏程勛不看中他,卻選擇了杜雲影,怎能教人不氣?
是日,滿腔鬱憤的沈輕紅來到萬月樓。他不招藝妓,獨坐獨飲,喝下了一杯又是一杯,一杯再盡一杯,直想把自己灌醉。
有了七分醉意,他舉樽低唱:
「淮河畔,相思林,一片桃花落飄零……」
唱著唱著他凝睇著酒杯苦訴:
「莫非真是前世相欠,才教我今生苦執於你……」
祝酒又盡一杯。正當他要再添酒時。一隻暖玉般白皙的巧手按住了酒壺。他抬眼一看,輕聲道:
「是你,萬娘。」
萬娘巧笑倩兮地在他身邊落座,溫言軟語道:
「沈公子這樣的喝法,可是會傷了身子的。」
他仰笑幾聲,道:
「曾幾何時,萬月樓的主子也管起客人飲酒的方法來了?」繼續為自己祝酒,一杯飲盡。
萬娘含笑看著他,其實心底有著憂傷。悄悄拿起另一隻杯子,為自己添酒。
「既然沈公子要飲醉,那麼萬娘也奉陪。」
沈輕紅盯著她把酒飲盡,模樣狂肆道:
「萬娘今兒個好雅興,不去款待其他客人,卻來陪在下喝酒。」
她一笑。「沈公子不也是萬月樓的客人?萬娘怎可怠慢。」說著為他倒滿一杯。
「據我所知,萬月樓的主子,是不輕易陪客的。」沈輕紅把玩酒杯,雙眼緊瞅萬娘。
她含情淺笑。
「就因為沈公子是個特別的客人,所以萬娘才作陪。」
「哦?我哪兒特別?」他帶著醉意問。
萬娘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好半晌,才道:
「上萬月樓來賞花聆音的客人不少,可是懷著情困來求一醉的人卻不多,沈公子偏偏是其中一個。」
他聞言狂笑,笑聲中有狂態,有情傷,有苦悶。忽而他想起,萬娘與杜雲影之間聲稱是朋友關係,於是他問:
「萬娘,你倒說說,我與你的友人杜雲影哪個好?如果是你,你挑誰當夫婿?」
萬娘心想,他要不是醉昏頭了,就是被情傷昏頭了。連這問題都給拿出來問。她依著內心的意思回答:
「你們兩人都好,可是我偏挑你當夫婿。」
「哦?」他揚眉問:「為什麼?」
萬娘笑笑,舉杯飲盡,不回答。
沈輕紅以為自己了悟她的意思,含笑苦道:
「因為我和他在程勛心目中是落敗的那一個,所以你選我——哈哈哈!」
「沈公子怎麼妄自菲薄起來了?萬娘不是那個意思。」她柔聲道。
「哦?」他單手托腮,另一手輕佻地在她臉撫了一把。「你不是心疼我是什麼?」
萬娘臉上在笑,美目里卻有他看不見的愁緒。紅樓女子說出來的話,向來不被客人當作一回事,因此,她當然不會傻得將心事告訴他。只淡淡道:
「沈公子真的醉了。要不要萬娘叫姑娘給你溫壺熱茶,解解醉?」
「哈——來此本求一醉,還解什麼醉呢?來!幹了這一杯。」
萬娘於是舉杯,陪他一飲而盡。
他拉著又再倒酒,看來真是不醉不歸。
她一直陪他喝到自己有了五分醉意,而他已爛醉如泥,才停下了酒杯,收斂狂態。本來她要喚姑娘來扶,但想了想,還是自己來比較快。於是拉起攤在桌上的沈輕紅,往肩上一負,扶他向自己的內室走去。
到了閨房,她扶他往床上一躺,脫下他的鞋子后就要走開。忽然他伸手拉住她,迷醉地說:
「都到這裡了,怎麼不陪我?」
萬娘被他手上的一股蠻勁鎖住,走也走不開。只聽他又道:
「你不是心疼我嗎?那就陪我。」
她心中一動,不是不想與他肌膚相親,只是自己若破了萬月樓賣藝不賣身的規矩,那教姑娘們往後該如何自處?
她被他拉進懷裡,於是順勢在他睡穴上一點,他登時沉沉睡去。
萬娘扶正他的身子,為他拉好被褥后,心下悵悵挪步到琴座,一曲接著一曲,彈盡苦悶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