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整個晚上換了三套禮服,粉紅、鵝黃、淺藍,有敬不完的酒和展不停的笑容,要不是靖宇興緻高昂,宛芸一刻鐘也待不下去。
一回到「頂翎」的家,她已經累壞了。靖宇更是板著一張臉孔,所有活力都留在外面的沉沉黑夜中,不對她說一句話,彷佛她這個人不存在一般。
他脫下外套就往書房去,門砰地關上。
這種婚姻,她會期待什麼新婚之夜呢?強打起精神,她花了許多時間清洗膠黏的頭髮和濃妝的臉部,還自己本來的面目。
過了子夜,靖宇仍在書房。她在客廳站著,不想踏進主卧室。那裡早一個星期前就添了新寢具、新窗帘,點綴一些喜氣的大紅顏色,把靖宇原來的灰藍系列增加了幾許柔媚及浪漫。
她當然不會進去睡,整件事他的姿態都擺得高高的,她是有錯,但也沒有欠他一輩子呀!他的脅迫恐嚇令她無計可施,可是她也不願太委屈自己,大家都「相敬如冰」吧!
她把衣物一件件搬到客房,又忙了一小時,躺在床上時全身酸痛,眼睛卻一直無法闔上。月光輕輕灑落,圈出孤獨的暗影,她記起靖宇曾說過的話:「我希望把這第一次最美好的記憶保留在我們新婚之夜。」
那時候的他多熱情溫柔,但已經像是幾世紀前的事,只供人憑弔,想到此她眼眶濕了起來,悲哀感一寸寸湮沒她的心田。
她的婚姻監到底要多久呢?
「到我的恨意消失為止。」靖宇一臉不妥協說。
他要她輸,她的個性卻不輕易認輸,這場戰還有得打,她不信自己表現「良好」,他就會讓她提前「出獄」。
在種種自憐的情緒中,她不知不覺睡著了。
※※※
她是被人搖醒的,一張開眼,發現靖宇就站在床前,他已換一身裝束,看來乾淨清爽。
「快點,我們要出發了。」他不耐煩的說。
「去哪裡?」她忙坐直,心中很氣惱。
「度蜜月。」他簡單說,同時人往門口走去。
「度蜜月?」她吃驚地重複一遍,說:「我們這種婚姻還度什麼蜜月呢?太多此一舉了吧?!」
「總要做個樣子,我不希望再給柯家添任何流言或麻煩了。」他口氣不善的說。
「什麼都是為了柯家,除了你們柯家,其它人都不是人嗎?」她忿忿地跳下床說:「若真為柯家,你就不該強迫我結婚,以後離婚會更難看!」
「不要在結婚的第二天提離婚兩個字,你的日子還長得很!」他作勢要走向前,說:「給你五分鐘換衣服,超過五分鐘,我就要親自動手了!」
人要惡劣起來,真是可怕。以前被他那樣寵愛,如今被他這樣痛恨,天壤之別的待遇,再努力武裝的心也要被刺傷。
他們很快出發,往山區遙遠的路,兩人都無言。以前當小霜時,車裡多麼熱鬧,有笑聲、音樂、零食,此刻只成為一塊沉重的寒冰。
她把臉轉向車窗外,不要再想從前了,畢竟他不是阿靖,她也不是小霜,那是一段錯誤,這才是真實人生。
他們真的五、六小時都沒有交談一句話。宛芸想起一則新聞,有對夫妻冷戰十八年,彼此不說話,但還照常過婚姻生活,生了四個孩子,她和靖宇會走上這荒謬劇嗎?
當然不可能!恨不會維持那麼久,又那麼慘烈的。
到了度假區,已過中午,陽光縮進雲層,只留白霧漫漫。小木屋掩立在參天的林間,景象透著冬季的清冷及蕭瑟,因非假日,除了度蜜月的夫婦外,遊客十分稀少。
宛芸大學時代曾來此遊玩,還和同學玩笑,說這裡是度蜜月的好地點,誰知道有一天會成為她的夢魘呢?
靖宇一搬下行李,人拿著釣竿往小徑走,就不見蹤影了。這種天有什麼魚?不過是故意冷落她罷了。
他有樂趣,她也不會寂寞的,既到名山勝景,就不該辜負自然。她披上外套照著指示往各風景區欣賞,但沒走幾處,看別人成雙成對、卿卿我我,唯她一人形單影隻,不但引來異樣眼光,她臉上也彷佛貼上「棄婦」的標誌。
在餐廳獨自進餐時,她的尷尬和憤怒達到最頂點,既是一人蜜月,他來就可以,何必拖她下水?
草草扒兩口飯,她就逃回小木屋。天色已暗,路燈射出凄迷的氣氛,最好他摔下溪谷或給山貓吃掉,她都不會掉一滴眼淚的。
山上的夜靜得令人不安,蟲聲斷斷續續,偶爾一個風吹草動都會驚動人。
她走進客廳,看到窗台上有一盆怒放的玫瑰,粉紅深紅交錯,三、四十朵齊齊爭艷。幾乎想也沒想,她整盆花端來,一朵一朵地撕,裂開的花瓣安靜地落在一個小竹籃里,沒多久就積成一座小丘,像花冢。
她撕到手酸,心已不再激動怨憤,古代守寡的女人用撿豆子來度過寂寂長夜,她正好可以用撕花來打發時間。這種聯想像一場粗劣的鬧劇,令她忍不住發笑。
「你倒很自得其樂。」靖宇的聲音冷冷傳來。
她不想開口爭吵,免得破壞難得的好心情。
「撕花是宛芸和小霜都有的共同習慣,還有哪些呢?」他拿起那個只剩枝葉的花盆看了又看,說:「到底哪些是小霜有,宛芸沒有;而哪些又是宛芸有,小霜沒有的?」
他就是一副來找碴的樣子,她不理他,徑自拿著竹籃往外走。
「你要去哪裡?」這回他不再掩飾怒氣。
「葬花。」她說。
「撕花又葬花,不是太矯飾、太虛偽、太做作無聊了嗎?」他根本在罵她:「毀了就是垃圾,往垃圾桶一丟就足夠了!」
「這是我的事,我的事與你無關!」她不甘受辱,厲聲還擊。
他眼下有疲累的陰影,頭髮零亂,夾克上有葉屑水漬,看得出他有不好過的一天,但他的動作仍快得驚人。宛芸的話才剛說完,他就出手搶她的竹籃,在一推一拉當中,竹籃飛撞出去,玫瑰花瓣立刻滿天灑落下來,潔白的床單上一片嫣紅。
她在驚駭中走到床邊想收拾殘瓣,他卻在身後說:「不必收了。」
她才回頭,整個人就被他壓在床上。掙扎中,手上、臉上、髮絲都纏上玫瑰,香味猶存,景象魅人。
他身體釘住她,眼眸盯著她,唇牢牢地吻著。
燈變暗了,她看不清他的臉,只感覺他身上火焚般的熱和動作中熾烈的感情。恍惚又回到小霜的時候,她極力想勾引他、觸碰他,那種肉體的試探也曾使她痴迷,喚醒她內心的感官情慾。
當他的手脫下她的衣服,撫摸她的赤裸時,她再也無力抵抗,所有玫瑰花瓣都被他們反覆擠壓著。
直到他趴在她胸前喘息,她還弄不清是不是結束了。她痛,但沒有想象中的痛,能與他如此親密結合,帶來彼此的歡愉,一切也值得了。
他起身後拿一條被蓋在她身上,自己轉到另一邊去睡,閉上眼前丟來一句話:「我終於證明,你從來不屬於任何一個男人!」
「你這什麼意思?」她一下覺得自己的赤裸好可恥。
「我想知道你和林名彥在我之前,一共玩過多少次仙人跳?」他聲音又回復冷漠。
「你太過分了!你以為我們是專業的嗎?」她里著被單跳下床:「就是因為阿靖對我妹妹始亂終棄,你們柯家又藏匿罪犯,我才出此下策教訓你們,誰知道我找錯了人。我不認為自己該受那麼大的責罰,真正的罪首阿靖仍逍遙法外,你為什麼不對付他?!就因為他是柯家人嗎?」
「我自然對他做了處分,他起碼一段時間不敢追女孩子。」他頓一下又說:「如果不是弄錯人,你也會像誘惑我一樣,拿身體去誘惑阿靖嗎?」
「你……你變態!」她忍無可忍地衝出口。
她來到客廳,差點哭出來。瞧她自己的狼狽樣,這就是最難忘的第一夜嗎?
蜷縮在椅子上,她由髮絲取下數片花瓣,紋路色澤都已摧殘,她突然想起雪萊的詩句:
玫瑰花辨,一張張,像深紅的雪片。
紛紛墜落,罩住大片草地和苔蘚。
若雪花是深紅的,還會下在極冷的冬天和北方嗎?
她開始覺得身上的痛苦,有如刀刃的凌遲。
※※※
她早上醒來,靖宇已不見人影了。她有自己的情緒要處理,也不想管他,看不到他那張可惡的嘴臉或許更好。
陽光很好,宛芸不願在屋內自憐自艾。她今天學乖了,不走風景線,只繞小徑走。
孤獨的人陪孤獨的山林,寂寞才有滋味。
深林處有幾戶人家,門前有口井,井旁坐個頭髮發白的老太太,她正在扎一束花。
宛芸走過去和她友善招呼,並拾起地上的花細看。那花一枝枝,纖小如鈴鐺,純白色,內里映著淺藍影子,先裂成四瓣,每一瓣的邊緣都有齒狀的裂口,總垂目向著地,楚楚可憐的模樣。
老太太將細莖交纏,紮成長長一串,宛芸也坐下學她。
「這叫裂緣花。」老太太用台語說,「裂」聽起來像「孽」。
一個顧名思義的名字,感覺卻如此沉重,尤其放在一朵小小的花上。裂緣或孽緣,不就像她和靖宇嗎?
老太太又去找了幾株細長的草綴在花間,並說:「這是冷清草。」
宛芸笑了出來,花草實在無需取這種沮喪的名字吧!
「以前少年時,我那死去的老伴總喜歡拿這些給我做項鏈和戒指,我不愛大朵,就愛小的花。」老太太說。
「很好看。」宛芸讚美說。
「不夠艷啦!但心意不相同,大朵纏幾次就好,小朵卻要很多才成一條,要更多耐心啦!」老太太好奇地看她一眼:「你怎麼一個人?你先生呢?」
「他很忙。」宛芸摸一下鑲鑽的婚戒說。
「少年夫妻,這樣不對啦!」老太太說:「事業要緊,情分更要顧。」
宛芸聽老太太談往事、婚姻、兒女,手上編一條裂緣與冷清草花圈,一下午就匆匆過去了。
夕陽西下,天邊紅了一半,由樹后照射出來,像窯里燒陶的人,樹是黑的,人的臉卻給映紅了。
「我猜那是你先生。」老太太突然看著宛芸身後說。
宛芸轉過頭,靖宇就站在小徑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目光深沉看著她。想到昨夜,它的臉驀然刷紅,但念及兩人間的情勢,心又冷下來。
她和老太太告辭,手拿著長花圈,走向小徑。靖宇並不等她,兩人一前一後,在將春的林子中靜靜行著,像不相干的陌生人。
那天晚餐,他們終於同桌而食,但靖宇的臉一直很難看,在同座夫妻的笑聲宴宴之中,像個極礙眼的異數。有幾次別人想引他進入禮貌友善的談話,都遭冷淡響應,場面變得十分尷尬。
當他放下碗筷,一聲不響離開餐廳時,宛芸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她感覺其它太太都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她,奇怪她怎麼嫁了這麼冷漠無情的丈夫。
她的臉紅成一團,碗筷幾乎撐不住,再吃兩口無味的飯菜,她就匆匆逃離餐廳。
太過分了!真正坐牢的犯人,法律還給他們尊嚴,而她這婚姻監還要飽嘗人身攻擊、遊街示眾的滋味;早知如此,當初就任他去報警舉發,也沒有這樣委屈人吧?!
她又怨又恨地回到房內,心情始終無法平復。
窗檯重新擺了一盆火艷的玫瑰花,她呆看一會兒,八成是靖宇叫人送來的。
坐在床沿,手碰到扎了一下午的裂緣花圈,她突然驚覺,采編了一下午的花,她竟沒有任何撕花的舉止或衝動!
即便是現在,玫瑰當前,片片花瓣完美嬌柔,都無法再攪亂她的情緒。不必壓制,也不必痛苦躲避,她幾乎能確定,長期糾纏她的撕花毛病中竟在一夕之間痊癒了。
像一場奇迹,她激動地去觸摸玫瑰花,又聞又看,享受那能夠純然欣賞而不去破壞的快樂。
又彷佛一副枷鎖由心裡落下,人陡然輕了許多。
「你又要撕花了嗎?」靖宇悄聲出現。
她嚇了一跳,快樂如汽球,飛太高就脹破了。她怎能說出她的心情呢?他不會懂,也沒有興趣。
「我不撕花。」她簡短說完,就走到床邊去清理裂緣花。
他沒一點示警就竄到她身後,雙手環住她,往她頸背髮絲吻著。
「你要做什麼?」她掙扎著說。
「履行夫妻義務!」他的懷抱更緊。
「我不想,我厭惡,你放開我!」她猛推著他。
「你愈不要,愈厭惡,我就愈達到報復的目的,你明白嗎?」他的熱氣呼到她耳朵說:「我就是要你和我一樣痛苦受罪,我們沒有一個人可以由這遊戲中解脫的!」
她是掙不過他的力氣,人一下就摔到床上,有些昏沉。她看不見屋樑、燈飾、窗帘……,他遮住一切,她眼中只能有他,意識也只剩下他的唇、手及急切的慾望。
一陣戰慄穿過身體,她輕輕閉上眼睛,努力想找回一絲理智。她臉一偏,突然觸到冷而軟的東西,淡淡的香氣,是裂緣花嗎?大概被他們壓得不成形狀了吧?
她的病怎麼好的?是因為她也變成一朵被撕裂的花嗎?而靖宇這撕花人,對她是恩還是仇呢?……
靖宇愈來愈高昂的熱情,將她帶入無法思考的境地,最後她全然放棄了……
※※※
宛芸正燉著一鍋海鮮湯時,電話沒命地響著,她內心浮起不好的感覺。
一拿起話筒,那頭就傳來靖宇不死不活的聲音:「我今天不回家吃飯了。」
又來了!總是在她快煮好才通知,她忍著怒氣說:「知道了。」
「你不問什麼理由嗎?」他仍沒掛斷。
「你是要出選擇題讓我猜嗎?」她沒好氣地說。
「不管我出什麼題目,你寫我的試卷,永遠都是零分!」他說完就掛上電話。
宛芸瞪了話筒半晌,眼淚盈眶又干,久久才自言說:「不回來最好,誰希罕!」
他們的蜜月大概是全世界最可怕又可悲的吧!在山上三天,兩人像仇人似地回台北,以後的日子每下愈況。
大半的時候靖宇都出差,他不在家還算好,人見到了反而對彼此都是一種酷刑。
她實在不明白,他怎麼有那麼深的恨,彷佛不見底的汪洋,黝黑深沉,讓她愈來愈絕望。
回到廚房,面對香噴噴的佳肴,只有欲哭無淚,這些飯菜是要她吃三天,還是丟垃圾筒呢?
婚後她是很努力要化解兩人之間的仇恨,以自己身心抵押,盡量不觸怒他,因為她畢竟不是個賴債的人。但他總是有辦法掀起戰爭,乘機貶損她,讓錯誤和痛苦無限期地延長下去。
胃口盡失下,她坐在客廳發獃,夜迅速籠罩,美麗的蘭花,很快就變成一團暗影。
電話鈴響了八聲她才去接,手腳有些麻痹。
「喂!」她有氣無力地應著。
「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這次模擬考第三名耶!我再加把勁,或許可以成為你的學妹呢!」宛莉十分興奮地說。
「太好了!生活有了目標,感覺總是不一樣,對不對?」宛芸強打精神說。
「姊,你好象不對勁,是不是姊夫欺負你了?」宛莉敏感地問。
「沒有。」宛芸不想妹妹懷疑,又說:「他怎麼會欺負我呢?我現在過的是當家少奶奶的生活,有吃有穿,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呢?」
「可是你並不快樂,連名彥都這麼說。他說你根本不是被嬌養在籠子里的金絲雀,你是屬於廣大的天空,應該自由自在地飛翔。」宛莉說。
「名彥那張嘴是不學無術、天花亂墜,十句只能聽一句,一句話又要刪掉十分之八,你千萬則聽他的!」宛芸好笑說。
「我卻覺得他說的沒錯。你才結婚一個月,看起來像老了好幾歲。姊,你二十四歲生日都還沒過,可別為了愛情想不開喲!」宛莉振振有辭地說。
「為了愛情想不開?」宛芸笑著說:「現在你倒來勸我了,你自己呢?」
「別糗我嘛!我就是過來人才特別語重心長呀!」宛莉說:「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你幫助我,我希望你永遠都是我心目中最堅強的姊姊。」
「很高興你也有能夠勸告我的一天,表示你真的長大了。」宛芸頓一下又說:「告訴你好了,事實上我已經找到工作了。」
「真的?姊夫知道了嗎?」宛莉開心地問。
「錄取信今天才到,你是第一個曉得的。」宛芸不直接回答。
「哇!太棒了!以後你也拚上個總經理,咱們開個公司,把柯家企業打得落花流水,姊夫一定會讓你的……」宛莉像小鳥般吱吱喳喳,完全沒注意宛芸的不自然。
這樣勾畫未來的遠景,非常孩子氣,卻讓宛芸頹喪的心情一振。
找工作之事,她曾提過一次,但靖宇毫不考慮一口否決,理由是:坐監的人沒有這個權利。
她並不是白白等死的人,這回先斬後奏,總要硬著頭皮在黑暗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吧!
她跳起來,吃飯、清理、洗澡,井井有條做完所有的事,覺得精神愈來愈抖擻。
靖宇回來時,她正在為蘭花調燈光。
「你連這名貴的蘭花也不放過嗎?」他鞋都還沒脫就嘲諷說:「這一撕可是千金萬金,像撕鈔票一樣。」
「我告訴過你,我已經不撕花了。」她不想動肝火。
「是嗎?不撕花的小霜或宛芸,還剩什麼?或者你還有第三個化身,準備演另一齣戲?」他冷笑說。
她不想搞砸事情,所以在兩人尚未短兵相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時,她開口說:「我找到工作了,下星期一上班。」
他愣了一會兒,慢條斯理脫下外套說:「哪家公司?」
「亞青貿易公司,做計算機銷售的。」她小心翼翼說。
「很好。」他只吐出兩個字,繼續脫領帶。
「你同意我去了嗎?」她十分意外。
「我不反對你去工作。」他把領帶甩一邊說:「但是『亞青』會改變主意,他們明天就不會再僱用你了。」
「你──」她彷佛跌到谷底,氣得說不出話來。
「不僅是『亞青』,只要你留在台灣找工作,我柯靖宇就有辦法讓你梁宛芸成為每個公司的『永不錄用』。」他看也不看她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縱然是犯下殺人放火的滔天大罪,你也沒資格這樣懲罰我!」
她激動地說。
「這怎麼會是懲罰?我不過完成你的心愿而已!」他不為所動,冷哼一聲說:「小霜說過,遇見我,生命的重心就是我,再也容不下別的事了!你說過你愛我,可以奉獻一切,沒有自我及事業,無論我怎麼對你,你都心甘情願,毫無怨尤,你忘了嗎?」
提到往事就是一筆說不清的爛帳,她被攻擊得啞口無言,最後只悲憤地迸出一句說:「世界上根本沒有傅小霜這個人!」
「有!你創造了她,就必須實現她!」他踏到她面前,雙眼鋒利地說:「這是你的承諾,你欠我的!你不還我傅小霜的一天,就沒有自由的一天!」
「你瘋了!傅小霜是為復仇而存在,她不是真的,只是一個名字,你為什麼不放掉她?!」她哭了出來。
「這就是我無法原諒你的地方,你讓我去愛上一個名字,一個不存在的人,用我的真心、我的生命。我幾乎是盲目地信任你,把你當成我可遇不可求的小靈芙。」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說:「而你呢?從頭到尾都是冷血的,沒有一絲絲愛,用作踐自己的方式來迎合我。這種事你怎麼做得出來?你怎麼能夠?!」
「我……我當時太恨阿靖了……」她怕得說不下去。
「不只阿靖,還有你父親,你恨所有的男人,我就成為那個倒霉鬼。」他咬著才說:「你若曾恨得要報復,就能明白我現在的心情,你製造出一個魔鬼來,就必須承擔這個魔鬼的一切!」
她把淚吞回,流進肚子里,化做血,一滴滴炙著心頭,徒勞無益的掙紮下,她絕望地說:「你放開我吧!」
他的手鬆開,宛芸直接走回卧室,他卻尾隨進來。
「我今天不想再見到你!」她拿著棉被枕頭要到客房。
「這由不得你。」他抱住她,解開她的上衣鈕扣。
「我不想,你也要強迫我嗎?」她避開他的手說。
「對男人而言,一切只是性。」他用力氣制住她說:「對女人或許不同,嫁給一個不愛的人,朝夕相處又夜夜廝磨,是不是一件很痛苦、很噁心的事情呢?這應該由你來告訴我才對!」
他總是很有辦法擊潰她的防線,無論是沉默或羞辱,她的肉體總很快融入他的。
她不想讓他看見她的沉醉激動,將臉轉向一側,恍惚間想到脆弱秀美的裂緣花,想到宛莉的那句話:別為了工作想不開喲!
難道行動一開始就是愛情嗎?
見了柯靖宇,她才有報復的念頭和計畫;是何靖宇,她才能忍受這無理的怒氣和折磨。
她的確在第一眼就受他吸引,那麼說來,其後種種不過是愛情的衍生和借口嗎?
可惜一切都太遲了,傾圮的大廈只有毀滅一途可走。
※※※
靖宇一早就拿著釣竿出去,招呼也懶得打一聲。
宛芸已經很習慣了。能夠在辦公室,他就不回家,能夠在書房,他就不出來。周末假日更是不見人影,非要表現他的恨意不可,彷佛這樣才能除去愛小霜的所有痕迹。
她為自己難過,為他痛心,看得出他並不比她好受。
過中午,電話急響,以為是宛莉,打來的竟是靖宇的妹妹幸容,她口氣愉快地說:「我想請你出來喝杯咖啡,有空嗎?」
「我……」宛芸不想見柯家人,想拒絕。
「我知道二哥一早就陪老爸去釣魚了,所以特別來找你,我也好久沒看見你了。」幸容央求說。
「好吧!」對方聽起來很友善,宛芸就答應了。
婚後第一個月因為逢舊曆年,她常見柯家人,比起靖宇的冷漠和仇恨,他們和氣多了。
慢慢地,靖宇不再帶她回柯家,她沒問為什麼,反正她也沒把自己當成柯家真正的媳婦,正好少一個麻煩。
幸容忽然找她,有何目的呢?她記得去年應孫丹屏之邀的結果,她一氣之下同意靖宇的求婚,把事情弄得更嚴重難堪,才有今日的混亂。
這次她要以平常心待之,她的處境不會再更糟了吧?!
咖啡就在「頂翎」的附近,走路就可以到,宛芸進門時,幸容已經在座了。
「嗨!你好象瘦了。」幸容一見她就說:「我在義大利給你買的衣服尺寸可能又太大了。」
幸容說著就從紙盒拿出一件淺紫雪紡的洋裝,有極淡的綠紗罩著,帶著春天的味道。
「太美了,太讓你破費了。」宛芸有些驚喜。
「告訴你,我是在少女部門買的,你再瘦下去,我可要跑童裝部了。」幸容笑著問:「老實說,你是不是懷孕了?」
「沒有。」宛芸趕緊搖頭,臉有些紅。
「我老媽一定很失望,我大嫂只生一男一女,她一直巴望再抱第二個孫子,很重男輕女,但是沒辦法,傳統嘛!」幸容又冒出一句說:「你和我二哥是怎麼一回事?」
這樣一個急轉,宛芸沒有防到,只愣愣問:「我不懂你的意思?」
「二哥最近都獨自回爸媽那兒,有些全家出動的場合,他也說你病了,媽才會有你懷孕的想法。」幸容一臉疑惑:「若不是生病,就是你們吵架啰?!」
宛芸完全不知道柯家的活動,靖宇已經開始排除她了嗎?原以為自己不在乎,卻仍有受傷的感覺。她盡量用不露破綻的說詞回答:「我們沒有吵架。有幾次我真的生病,有幾次是靖宇認為那些場合不太適合我,所以沒讓我去。」
「他們男人懂什麼?女人有女人的世界,你別盡信他的。」幸容想想又說:「你雖然是我嫂嫂,但比我小了幾歲,有些話我要勸你。柯家是個大家族,人多嘴雜,你這樣三番兩次不露面,已引來許多閑言閑語。爸媽是老一輩的人,心裡難免不高興,只當你不識大體、不盡孝道,這對你和靖宇都不好。」
幸容果真是有目的而來的,宛芸心中極苦,表面卻淡淡說:「可是靖宇並不在乎。」
「在柯家,一向是男人做事,女人做人,靖宇從來不管這些,你要處處為他打點才對。」幸容說。
「你們一直認為我不配做柯家媳婦,對不對?」宛芸坦白問。
「我……那只是剛開始,現在大家都挺喜歡你的。」幸容不自在說:「我們也只是覺得你太年輕,閱歷又不夠。你知道,二哥一向對女人很鈍,我們希望他能找個幫他,而非拖累他的。」
「就像孫丹屏一樣的女人。」宛芸替她接完。
「我沒那個意思,況且那是過去的事了。」辛容臉上不再有笑容:「大家都看得出來,你和我二哥並不快樂,我只想找出原因,幫助你們而已。」
「而你們以為問題在我身上?」宛芸聲音有些不穩:「真正的原因,你應該去問你二哥才對!」
咖啡再喝下去更苦澀,宛芸匆匆告辭,帶一肚子悲憤。她欠他的債,可沒有欠整個柯家呀!
回到家時,她用力關上大門,以發抒自己的怒氣。一轉身就看到臉色也極不佳的靖宇,她嚇了一跳,他今天怎麼早歸了?
「你去哪裡了?」他存心要開戰的樣子。
「你去哪裡都沒有告訴我,我又為什麼要向你報告?」她也沒有好聲氣地說。
「你為什麼不直接回答我?是不是不可告人的?」他極為嚴肅,態度充滿警告。
她不怕他的脅迫,但討厭再糾纏不清,於是說:「我不知道和你妹妹出去喝咖啡,算不算是不可告人呢?」
「幸容?她找你做什麼?」他眉毛擰了起來。
「還不是再一次提醒我,我多不適合做柯家的媳婦,說我多配不上你,說我多不盡職責,不去柯家盡孝道,說我讓你多不快樂。」她愈說火氣愈大:「柯靖宇,我的恩怨只及於你,並不是整個柯家,你為什麼要害我,要把我塑造成那麼惡劣的形象?」
「你會在乎你在柯家的形象嗎?」他冷哼一聲問。
「我是不在乎,但我不喜歡人家背後耍陰,誣陷一些無中生有的事。」她說到一半才發現觸雷了。
「耍陰?是誰先耍陰、先誣陷的?」他果然爆發了:「是誰說我欺騙女人,又咒我無妻無子、絕子絕孫的?當初你把一切債算到我頭上時,有沒有問我喜不喜歡呢?」
又要重新循環了,像幾生幾世償不完的孽債,她捂著耳,受不了地叫著:「是我的錯!我不該去向無法無天的柯家討回公道,我更不該惹上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的你。我錯了,你也教我自食惡果了,你還要我還債到什麼時候?!」
他瞪著她,眼中有說不出的悲涼,一會兒才緩緩說:「你最大的錯誤就是教我愛上你。我以前愛你多深,現在就恨你多深,你慢慢去量吧!」
他說完就走進書房,門砰地關上,留下震懾的她在客廳,四周是化不開的晦暗。
※※※
春天了,人行道上的樹開滿了白色和黃色的小花。宛芸在向晚的街道閑逛著,靖宇又不回來吃飯,她把煮到一半的飯菜丟掉,自己跑出來。再不呼吸新鮮空氣,她恐怕要瘋了。
她身上穿著幸容送的雪紡洋裝,像一個神秘的貴婦,進出每一家精品店都受到熱忱的歡以前是沒有錢,捨不得買東西;現在是錢很多,卻失去購買的慾望。就像以前沒有愛給別人,徒留悵恨;如今滿腔的愛送不出去,亦是悵恨。人生不是荒謬、矛盾嗎?
她走了許久,回到「頂翎」附近,望著黑洞洞的五樓,又踅了出來。
百貨公司櫥窗前有一些等公車的人,宛芸站在他們其中,獃獃想著,等人潮散去,沒有一班車是為她而來。
或許喝杯咖啡吧!天氣暖和,露天咖啡座又搭建起來,休息一下也好。
才走近,一對情侶由另一個方向來,女的挽住男的手臂,仰頭笑著。宛芸看著他們入座、叫咖啡,女的一直說不停,臉往男的那裡靠。
她該怎麼辦呢?是悄悄走掉,還是上前招呼呢?
突然女的抬起頭來看到她,一副錯愕的表情,說:「噢!是宛芸。」
靖宇回過頭,看不清楚眼神,但那一瞥是夠驚醒宛芸。她像面對初識者,點個頭,甚至省略了寒暄就轉身離去。
他不回來吃飯,原來是和孫丹屏約會了。她沒資格傷心妒恨,卻又忍不住,一路上腦中儘是他們親密的景象,腳底就走得跌跌撞撞。
到家了,她才鬆了一口氣,但痛苦更劇烈明顯。她尚未平靜十分鐘,靖宇就撞了進來。
「你為什麼匆匆走掉?是不是和什麼人會面?是林名彥嗎?」他一進門就丟下一堆問句。
他做虧心事,竟然指責她,她怒火高脹說:「不是我和什麼人會面,而是你和前任女朋友約會,還歡迎我在一旁參觀嗎?那未免太噁心了!」
「你會在意嗎?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你嫉妒了。」他面無表情說。
「如果我嫉妒,早就上前掀桌子了,哪會一聲不響就走掉?」她被說中心事,忙掩飾說:「我知道你最終目標是離掉我,但可不可以請你離婚後再和孫丹屏來往?若你迫不及待,我們明天就去辦手續!」
這些話激怒了他,他抓住她的手,瞪著她說:「你這冷血沒心肝的女人,想盡辦法就是要離開我!我們結婚才多久?不過三個月而已,你就受不了我了?我告訴你,還沒有完,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她手痛、頭痛,人在崩潰的邊緣,聲音哀求說:「那到底還要多久?人家是有期刑期,我是無期徒刑,你到底是要逼瘋自己,還是逼瘋我?」
「瘋?哈!歡迎到我的世界來!」他揚聲凄厲地說:「還記得我們婚禮上的誓言嗎?直到死亡才能將我們分開……,所以死亡才能結束這一切。」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雙手扣住她的腰,臉離她只有寸許。往日的柔情蜜意只化為昨日陰魂,他的碰觸已是如此冰冷。
她愈掙扎,他就愈施壓力,但她這一次已不再退讓,若他要施展武功,她就讓他折成碎片吧!
她拳腳開始齊動,不顧後果地攻擊他,他很明顯地往後退,她仍不停止,手猛捶他胸前,直到骨頭痛極為止。
「我恨你!」她哭著說:「我永遠永遠恨你!」
她將自己鎖在房內,放聲大哭,也不再怕他聽見,彷佛幾個世紀般,肝腸寸斷,嘶聲力竭。
很晚很晚了,墨一般的黑,外面寂靜無聲,她悄悄開門,想喝一杯水。
客廳也是黑,只有書房發出微弱的燈光,由她的角度恰可見靖宇坐在書桌前的背影,一縷白煙裊裊上升。
她不知道他會抽煙,表示他也苦悶嗎?
她想到母親那句話。他上刀山,我就磨尖刀;他下油鍋,我就搧猛火。
問題是,她和靖宇,究竟是誰在地獄中呢?
※※※
靖宇已到高雄出差兩天了,日子仍是沒有起色。
自從那日她哭后,他不再碰她,也不再冷嘲熱諷,兩人分房而睡,絕少交談。
這種情形不見得更好過,他真要至死方休嗎?
她邊收行李邊想,鍾已經過九點了,她必須快點才能趕上飛機。
靖宇一早就打電話叫她去高雄,說機票買好了,正納悶他葫蘆里賣什麼葯,他加一句:「我有一份黃色文件,在書房抽屜,很重要的,你務必要帶過來!」
原來是為了黃色文件。她有些感冒,本想拒絕,但靖宇根本不給她說不的機會。
在往機場的路上,宛芸頭痛欲裂,全身熱燙起來,好象浮在雲上,東西都遠遠的。
天候不佳,飛機誤點。她心一急,人就愈不舒服,靖宇一定又在那一頭罵她,連送個文件都波折重重。
半個小時過後總算搭上飛機,才坐上位置,她卻發現黃色文件留在候機樓了。天呀!屋漏偏逢連夜雨,她怎麼那麼胡塗呢?
她忙衝出未關的機門,空中小姐在後面叫著:「小姐,飛機要起飛了,你不能走掉呀!」
「我東西忘了拿,很緊急的!」宛芸一徑向前跑。
候機樓空空的,椅子上什麼都沒有,她熱氣猛往上升,昏沉沉地抓著一位工作人員就問。
「你到失物招領部門看看吧,或許有人撿到送過去了」工作人員建議說。
但願如此,非金非銀,撿去也沒用,她一定會找到的!可是飛機呢……,看來她是趕不到高雄了!
一陣昏眩,她覺得心跳慢下來,肌肉顫抖著,視線變得極端模糊,下一秒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宛芸能再看見東西時,眼前是一片白色,燈高高亮著,床內幾排病床,只有一個護士和她一個病人。
「這是哪裡?我怎麼了?」宛芸微弱地問。
「這是機場的醫護室,你昏倒了,被人送來。」護士過來摸摸她的頭說:「嗯,好多了!你只是發燒勞累,血壓過低,沒什麼大要緊。」
「完了!現在幾點了?我睡多久了?」她焦慮地問。
「大概一個半小時吧!你該好好休息才對。」護士看錶說。
「天呀!有人在等我呢!還有……」宛芸急著說。
她鞋一穿,就跑了出來。機場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氣氛,比平日靜,櫃檯上人員似乎少很多,她像踏入一個夢裡,很不真實。
她向人問地方,想找到黃色文件,再打電話給靖宇。工作人員都行色匆匆,有些人答話心不在焉,眼睛還盯著大廳的電視機看。
好不容易來到失物招領處,宛芸才要問話,櫃檯小姐擺擺手說:「聽,生還機會渺茫,好可憐呀!」
「什麼?」宛芸問。
「飛機失事,在迷霧中撞山了。」櫃檯小姐指著電視機說。
屏幕上正介紹飛機的機型和年齡,沒多久播報員念著手上機員和乘客的名單,當「梁宛芸」三個字出現時,她覺得自己又要昏倒了。
她忙坐在櫃檯邊,讓暈眩過去。天呀!她要搭的那架飛機竟然出事了!若非忘了黃色文件,她也會在機上,此刻就是莽山大林中的一具殘屍了……
那些和她一起上飛機的人,喊她回來的空中小姐,她隔壁座交換過一個微笑的中年男子,那些男男女女的面孔,活生生的性命,竟一下都沒有了?她全身發冷,有欲嘔的感覺,雙腿重如鉛塊,一步都不能移動。
就那麼千鈞一髮,她逃過一劫了,她應該告訴宛莉,告訴靖宇,她還活著!他們一定擔心極了吧?!
她的腳仍是虛軟無力,靖宇會不會以為她死了?
死?若她死了,所有恩怨隨風飄散,靖宇不再恨她,彼此不都解脫了嗎?
他說過,只有死亡能結束一切,這不是她獲得自由、不再痛苦的唯一機會嗎?
慢著,她必須想清楚,不能死得胡塗,又活得莫名其妙。上天讓她大難不死,一定有其意義,若是重生,她就不能再墜入以往的混亂當中……
「小姐,你剛才說你丟了什麼?」有人問她。
「沒……沒有,我……我沒有丟東西。」宛芸茫然地說。
她又坐一會兒,在機場上繞兩圈,遠離電現和電話,像一個新人面對一個新世界,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同時也把所有人世的債務遺落了。
不是梁宛芸,她又是誰呢?許久之後,她離開機場,已決定讓梁宛芸死,如此一來,靖宇就再也找不到她,也不會再充滿憤恨,償孽的地獄就消失了。
※※※
宛芸在頂樓的天台上等到半夜,口袋的一點零錢在買車票和晚餐之後全用光了,她又冷又累,模樣十分狼狽,但仍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名彥和宛莉都不在,他們一定到出事地點,憂心如焚地要認她的屍體吧!想到這點,宛芸有些內疚,但她也是萬般無奈呀!若非不得已,誰又願意沒死而要裝死呢?
在機場的虛驚,讓她流了一身冷汗,熱度消散,頭不再痛,可是人仍很疲弱。她靠牆昏昏而睡,樓下的關門聲又喚回她的魂。
她忙回到頂樓,猛按名彥的門鈴,發黑的燈泡只照到她一半的臉孔。
「是誰又欠揍了?大爺心情那麼差……」名彥咕噥詛咒地來開門。
「名彥,是我。」宛芸小聲地說。
他一看清楚她,立刻睜大眼,面色慘白,人連連往後退,鞋箱都撞得東倒西歪。
「我的媽!這世上還真……真有鬼!」他嚇得語無倫次:「我以前……說不相信的,你……你只是來向……我證明而已,對……對不對?」
「對個頭啦!我是人,不是鬼。你看,我的影子不是還在嗎?」她直接進到客廳說。
「天呀!你真的沒死!」見到影子,他膽子大了,隨著她說:「太好了!你為什麼不通知我們呢?害我在山區白流好多淚,白死好多細胞,更不用說可憐的宛莉了,她都哭昏好幾次了!」
「我不能說。」她簡單回答。
「為什麼呢?飛機總不會是你弄失事的吧?」他頭腦依然打結,想到什麼就亂說。
「到這節骨眼,你還開玩笑。」她疲憊地說:「我沒搭上飛機,是因為昏倒在醫護室,我心裡還嘔半天,誰知逃過一劫呢!人真是脆弱,生死機運,半點不由人,現在想來還心有餘悸。」
「你本來就天生命大,我們還靠你庇蔭呢!」他做個怪表情說:「我還是不懂,你為什麼不能說你還活著?」
「就是要躲靖宇嘛!」她不安地說:「你以為他和我結婚是為愛嗎?才不是,他是為復仇,他恨透我的欺騙,所以百般要凌辱我,我實在待不下去了。」
「我就說這其中一定有問題!」名彥雙手握拳說:「我從不相信那渾小子有什麼羅曼蒂克的心。告訴我,他是怎麼欺負你的?我都要叫他加倍奉還!」
看名彥激動的樣子,宛芸不想再談詳情,她只輕描淡寫說:「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惹任何風波,我和他之間也算彼此不相欠了。」
「虧我剛才還挺同情他的,而且還說了不少安慰的話,原來都是裝的,真是狗屎!」他恨恨地說。
「他很傷心嗎?」她忍不住問。
「他演技倒是一流,不知道的人,真會以為他是天下第一痴情漢,尤其他看到你的皮包時那痛哭失聲的樣子,我還環他的肩,把他當難兄難弟呢!」他心中不平的說:「呸!原來他的淚,比我的屁還不值!」
「其實他也不希望我死,我當初是做得太過分了,兩個人都弄得很痛苦,所以當我在機場聽到飛機失事,才有詐死的想法。」她說:「你到了出事現場嗎?是不是很慘?」
「何止慘?簡直是人間煉獄,屍體抬出來都是不全的,有的甚至分不清頭、腳,還有不少人找不到,你就是其中一個,所以被列為失蹤人口。」他臉上罩著陰影:「不過你的皮包和衣物挖出來時,我們都認為你凶多吉少了。柯靖宇進到山裡幫忙,宛莉不肯回來,我是替她拿衣物的,誰知道都是白忙一場。你現在要怎麼辦呢?」
「我打算躲到台東、花蓮一帶,但我什麼身分都沒有,又要麻煩你替我做假證件了。」
宛芸說。
「你現在換名字像換衣服一樣便利了!」他說:「好在你有我這一號江湖朋友,否則還真寸步難行呢!」
「我是火燒眉睫了,你還貧嘴。」她生氣說。
「宛莉呢?你總不能叫她在那裡白哭下去吧?」他問。
「宛莉那裡要暫時隱瞞,她藏不住心事,一定會被靖宇發現,只有委屈她一點,等事情平靜后,我再見她。」她又叮嚀:「你也多少哭著,別一副開心的德行,免得害了我。」
「看你怕成那樣,柯靖宇到底對你做了什麼?他有對你拳打腳踢或強暴……」
「你照做就好,問那麼多幹什麼?」她怕名彥會扯出難聽的字眼,慌忙阻止說:「我們現在就出發吧!愈快愈好!」
又是一次夜奔,上回是為了母親和宛莉,這一次卻是為她自己。
車子由平原穿過叢山峻岭,一輪明月皓皓地掛在天邊,始終凝睇相隨。風由望不見的山裡吹來,流水聲由看不見的谷底傳來,她正在逃離背後巨大的黑影。
靖宇真的痛哭失聲嗎?他是哭小霜,還是哭宛芸?或者只是哭斷與她最後的連繫,再走回不認識她以前的人生呢?
車過谷關,月更明、星更亮,她的悲傷與愁緒隨回憶而更深濃了。
柯靖宇,你要贏,我讓你徹底贏了,她暗暗流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