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為什麼找我吃飯？」

藍意璇心滿意足地喝著大杯奶昔，心情似乎也變得很好。

「你知不知道，為了你，我爸爸昨天罵我了？我爸爸從來沒有罵過我！」

「他罵你什麼？」

「他說要新媽媽來管我，敢不尊敬她就要給我好看。」

「你新媽媽是誰？」

「還會有誰？除了你還有誰？」

「我又沒有要嫁給你爸爸。」

「少蓋啦，你們已經墜入愛河了，爸爸親口承認的，你跟他結婚是遲早的事，我再怎麼不願意也只好叫你一聲媽媽了。」

「才不要，我才二十歲，就有這麼大的女兒。」

「我才比你更不要，新媽媽大我不到十歲，我跟爸爸臉都丟光了。」

蘭看著意璇，心裡有一種類似快樂的情緒，像這樣跟人拌嘴的經驗，她幾乎不曾有過，這樣純粹的沒有心理負擔，感覺很舒服。

「你很容易神遊耶，跟人家說話的時候出神很沒有禮貌，你知道嗎？」

「對不起。」

「反正我已經認命了，我在爸爸的心裡當不了永遠的第一，讓給你就算了。聽好了，是讓給你，意思是我不要了，給你撿剩下的。」

「我一定要撿嗎？」

「廢話，我爸爸可是世界上第一好的男人，你敢傷害他脆弱純情的老心靈，我一定會殺了你！」

「你很愛你的爸爸，對不對？」

「我不愛他要愛誰？他是我的爸爸耶！」

「我以前也有一個爸爸，可是我沒愛過他，一直到他死，我也沒為他流下一滴眼淚。」

「你真是個狠心的女人。」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壞？」

「不會啦，我雖然很愛我爸爸，可是他先愛我的，他愛我比我愛他多好幾倍，因為他很愛我，所以我懂事之後就學會愛他。你如果不愛一個人，那一定是因為他沒有愛過你，不為一個沒愛過出自己的人掉眼淚，又不是多壞的事。」

蘭聽了突然流下眼淚，她一直不知道為什麼，她明明不愛他，為什麼要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他明明不溫暖，為什麼曾經讓她貪戀那一絲微弱的光亮？一直到死，她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沒有為他掉過一滴淚，現在想起來，也許是一種遺憾。

世界上最應該愛自己的人沒愛過自己，好遺憾。

「喂，你別哭啊，人家會以為我欺負你了。」藍意璇連忙站起來，坐到她的身邊，胡亂用面紙擦她的淚。她是很典型嘴硬心軟的人，見不得別人流眼淚。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很愛哭的人，只是我一直不明白的事，你跟我講過以後我才知道；我知道以後心裡就好難過，眼淚自己就掉下來了。」

「你不要難過啦，這裡很多人耶。」

「嗯。」她拿起紙巾擦擦臉。

「我本來約你吃飯，是想警告你，就算嫁給我爸爸，也不要想管我跟欺負我，可是你這麼愛哭，人家不要以為我欺負你就好了。所以，算了，你要嫁給我爸就嫁好了，反正我也沒差。」

蘭笑一下，站起來。

「我吃飽了，哭過以後突然想要看電影，你要不要一起去？」

「隨便啦。」

她伸出手，藍意璇猶豫一下，才牽住她的手。

「我平常是不牽手的喔，可是你剛才哭過，有一點可憐，我是同情弱小才牽你的。」

「我只是想牽著你而已。」蘭說。電影院離麥當勞很近，她們用走的去。

「蘭姐姐。」

「什麼事？」

「你剛剛是不是在為你那個爸爸哭泣？」

「有一點。」

「如果他一點也不愛你，你卻還能夠想到他，那麼，對一個很愛很愛你的人，你會不會用同樣的心對他？」

「嗯，如果有一個人很愛很愛我，我也會很愛很愛他。」

「我爸爸他很愛你，他一個人很寂寞，等我長大嫁人他就會更寂寞，如果你能夠很愛他，我可以叫你媽媽。」

蘭看見意璇低著頭，牽著她的手，小聲地說話。

儘管她再早熟，她牽住的依然是一個未滿十一歲的小手啊！

她還是個孩子呢。

「我可以當你爸爸心裡的第二位喔，他跟我說過他世界上最愛的就是你。」

「真的嗎？」意璇抬起頭，晶瑩的眼睛閃著亮光，是一種未曾預料的興奮。「他真的說過？」

「真的。」

小小的心靈高興了、滿足了、釋懷了。

「沒關係的，第一名、第二名都沒有關係，我只是要爸爸幸福。」

她不再說「我」爸爸，是表示她能夠跟蘭分享了。

「我擔心死了。」藍易星抱過在蘭的車上睡著的意璇，輕悄悄地將她放在自己的床上，細心地為她蓋上棉被，再打開空調，最後拂去小女孩臉上的髮絲，調整好枕頭角度，才帶著蘭下樓。

「要喝什麼飲料？」

蘭搖搖頭。

「我泡一杯熱巧克力給你好嗎？」

「好吧。」

他到吧台，給她泡了一杯巧克力，拿給她后，再給自己泡一杯咖啡。

手裡捧著熱巧克力，白騰騰的煙往上冒，喝在嘴裡甜甜的，喝進肚子里暖暖的，像他第一次帶她到辦公室給她喝的可可，從一開始，他就對她很好。

「你很會照顧人。」她說。

「你不會是現在才發現吧？」

「如果我說是呢？」

「我就去撞牆。」

「你知道嗎？我以前看見你抱著女兒的時候，心裡都有一點難受，我想是忌妒吧？」

「是嗎？我都沒有注意到？」意璇，原諒爸爸，為了爸爸的幸福，明天起再也不抱你了。

「現在不會了。」

喔！意璇，原諒爸爸剛才鬼迷心竅，發了不適當的誓。

咦？

以前會，現在不會？

「難道你不愛我了？」他苦著臉。

「就是愛你才不會。」

就是愛你就是愛你就是愛你愛你愛你……

藍易星的腦海里響起幸福的鐘聲，不斷地回蕩、回蕩……

「你陶醉得好明顯。」

「呃，是嗎？」誰教她從來都不說愛人家嘛！

「不要裝可愛了！」

嗚，蘭怎麼會跟意璇說一樣的話？歲月真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明明是同一個舉動，年輕人做出來叫可愛，他就必須被說裝可愛？

天知道他哪有裝啊？他真的是發自內心的。

「你為什麼說以前會，現在不會？J他勉強正經一下，目的就是為了再一次聽見幸福的鐘聲。

就是愛你就是愛你就是愛你愛你愛你……

「我一直不太確定對你的感覺除了喜歡還有什麼，小芳也很害怕我對你其實只是戀父情結作祟。」

「然後呢？」他緊張了。

「或許真的有一點點戀父情結吧？」

「不要……」他微弱地抗議。

「所以以前忌妒你跟意璇的關係。」

「然後呢？」他更緊張了。

「但是我現在已經不忌妒意璇了，也想要像你一樣疼愛她。」

「然後呢？」他超緊張的。

「你可以帶我去蒂芬妮的店裡了。」

「你是說……你願意……你是說……你的意思是……」他高興得語無倫次。

「我記得，美麗蹺家人，對不對？」

「哇，好漂亮喔，媽咪。」

意璇很興奮地叫，小女孩對美麗的婚紗完全不能抗拒。

試婚紗這天，藍易星原本要陪著她，可是美國來了大客戶，臨時走不開。

「放心，有我啊！」抱著兒子的小芳笑眯眯地說。

知道蘭要試婚紗，台中的女人一早就像惡夢一般現身在原本平靜的高雄了。

「就是有你，我才不放心。」

「唉，小人之心。」

他特別要自己的女兒跟著。

「那個叫小芳的阿姨，是一個心腸很毒辣的女人，不管怎麼樣，你都要夾在她們之間，不要給她們單獨說話的機會。」

「蘭真的很漂亮呢。」小芳也很讚賞。

趁蘭去換衣服時，意璇要求抱小芳的男孩。

「弟弟好可愛。」她抱著未滿兩歲的男孩，愛不釋手。

「蘭以後也可以給你爸爸生兒子，你會有真正的弟弟。」

「是喔。」意璇意興闌珊地回應。弟弟是很可愛沒錯，可是有弟弟以後，自己肯定會像溜滑梯，一路滑下爸爸心中的最低點。

當第二已經很委屈了，還要當第三、第四……想想都心酸。

「你是不是擔心蘭有了小孩子，你爸爸就不疼你了？」

「我才不會那麼想，幼稚園的小孩子才會爭寵。」

「會那麼想很正常啊，我以前是蘭心目中最喜歡的人，可是她現在更喜歡你爸爸，我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啊。」

「是嗎？」她看著小芳。

「誰都希望自己是重視的人心中最喜歡的上是一種很正常的感情，可是人的感情會變—也是很自然的；喜歡的人跟事物會一直改變，這是天性，只要喜愛的人能夠一直真心對你，就足夠了，排名第幾，都沒有意義。」

「我就不會，我不會變，我永遠最喜歡我爸爸！」

「你才十歲就知道永遠了嗎？永遠有多長，你可能沒辦法想象。」

意璇看著手中開心的寶寶。

「弟弟好愛笑，他脾氣很好呢。」

「他像他爸爸，他脾氣好，我脾氣不好，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可是太好的人，連老天爺都想要。」

「你很想念他嗎？」

「很想念、很想念，想到心都會痛，可是我不會哭，我要過得很好，這是他的希望。」

「那你的希望是什麼？」

「希望兒子快點長大，娶一個像你這樣聰明又漂亮的姐姐啊。」

「我才不要，他那麼小，我又不是莉莉。」

「你當然不是莉莉嘍，你比她優秀多了。」

意璇有點不好意思，連忙把弟弟還給小芳。

小芳是一個很好的大姐姐，爸爸幹嘛要說她毒辣，還要她叫她阿姨？

「因為蘭姐姐當你媽咪，小芳是蘭姐姐的姊姊，當然要叫阿姨。」當時爸爸這麼說。

爸爸的理由說得過去，不過她不想叫小芳阿姨。

「我可不可以叫你芳姐姐？」

「這樣我就有兩個寶貝妹妹了！」她搓搓意璇的頭髮，意璇有一點害羞，不過她沒有拒絕。「你可以跟蘭一樣叫我小芳，叫姐姐太老了，我可是永遠的宇宙無敵青春美少女。」

「少來，再青春也比我大十歲，十歲起碼距離一百萬光年。」

「你敢這樣說我！當心我叫我兒子長大后不要娶你喔。」

「我才不會嫁給他。」

「那你要嫁給誰？」

「當然是又帥又有錢的好男人嘍。」

「那時你老得掉牙的爹親怎麼辦？」

「誰理他喔，他有媽咪啊！」

小芳笑了一笑，看著她不說話，意璇臉紅了一紅。

「誰知道啦，那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時間會過得比你想象還快喔，一眨眼小女兒長大了，就會有心愛的男人了，老爹爹只好一邊唱著『日升日落』，一邊流著眼淚了。」

「就算我會有心愛的男人，爸爸也還是我心愛的爸爸，一點兒也不會改變。」

「就算蘭有了小孩子，你也還是你爸爸心愛的女兒上是一點兒也不會改變的事，知道嗎？」

「知道了，爸爸可以去愛新媽咪、可以去愛新弟弟新妹妹，可是他仍然會愛我，對不對？」

「當然，你對蘭說過，先被愛，然後才去愛人，因為你已經被愛過，所以你知道怎麼樣去愛人，可是蘭還不太懂，她沒有經驗，也沒有被愛的記憶上樣的她，你可不可以先去愛她？」

「可以吧？」意璇不太確定地說。

「天底下有百分之九十幾的人是父母先愛他的，可是有一小部份的人，要子女先去愛他的父母，樣辛苦的事你做得到嗎？」

「可以的。」意璇點點頭。

蘭還沒有滿二十一歲，就嫁給了藍易星，沒有多久，就懷了身孕。

藍易星高興極了，他疼愛小孩子，喜歡蘭生下他的孩子。

可是蘭有一點點憂鬱。

她雖然很喜歡意璇，可是一個自己的孩子，反而令她害怕。

「肚子大起來了。」意璇摸摸她的肚子。「以前平平的。」

「五個月了，肚子當然大。」

「你是不是害怕？」

「怕什麼？」

「生小孩。」

「生小孩有什麼好怕？」

「會痛，生小孩子很痛。」

意璇十一歲，月事來了，每次都不準時，而且很痛，蘭會熬四物湯給她喝，可是中藥好苦。十一歲，才知道當女人不好。

聽說生孩子，比那個痛好多倍！

「我不怕痛，真的。」

「可是你不快樂，比之前不快樂。」

「什麼之前？」

「嫁給爸爸之前、懷孕之前。」

「會嗎？！」

「你得跟爸爸好好談一談，他樂瘋了，有點遲鈍。」

「聽意璇說你不快樂？」

藍易星拿梳子輕輕梳她的頭髮，蘭的頭髮長長了，變得很有女人味。

「我想去剪頭髮。」

「現在這樣不好嗎？」

「不好，長頭髮很煩，不方便。」

「你想剪就去剪，做你喜歡做的事就好。」

「可是你不喜歡？」

「我喜歡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歡就好。」

「你不喜歡可以跟我講，不必事事都配合我。」

「我不想要跟你起爭執，你懷孕情緒比較不穩定，早一點休息。」

他扶著她躺好，幫她蓋上棉被，體貼如昔，可是氣氛很差。

他下樓走到院子里，燃起一根菸，一根他戒得快要成功的菸。

就這樣破戒了……

他是不是太天真？

一心一意娶了蘭，她卻不快樂？為什麼不快樂？

以前的不懂令他心慌，現在的不懂令他沮喪。

明明是這麼快樂的事，她卻不快樂，是什麼原因？是不是後悔嫁給他、後悔懷孕，後悔這麼年輕就被牢牢地綁住？

他沒有辦法像電影里的男主角那麼洒脫，說她可以有根也有翅膀。

她的根落在他的身上，就勢必折了翅膀，不能飛也不能逃。

她後悔了嗎？他害怕死了聽見她說是，所以連問的勇氣也沒有。

連意璇都看得出來她不快樂，他是瞎了眼才不知道，他只是不敢知道。

剪了一個清爽的頭髮，蘭的心情似乎好了一點，短髮使她看起來更年輕，年輕得令人很難將她跟隆起的肚子聯想在一起。

她開始學打毛線，給肚子里的寶寶打小襪子、小帽子。

「媽咪，你好偏心，弟弟有的，我都沒有。」

「他有的你本來就沒有，你是女生，他是男生，怎麼比較？」

「厚！我又不是說這個，你幹嘛裝傻？」

「我本來就很傻了，哪有裝？你教我英文的時候，已經讓我很明白自己的愚笨了。」

「厚！英文是英文，跟我說的完全兩回事。」

「彆氣，先給弟弟打好再給你打，好不好？剛開始打一定很醜，你看，毛線頭都看得見，又疏鬆，這樣打一件背心，你敢不敢穿？」

意璇看了一眼那毛線帽，的確稀稀鬆松的。

「那還是不要好了，你都打給弟弟，我不會吃醋的。」

「真的不會？」

「騙你的是小狗。」

「你喜不喜歡弟弟？」

「喜歡。」

「比喜歡你未來的老公還喜歡？小芳說，你抱著她兒子，死都不肯放。」

「什麼未來的老公？她臭美喔，我才不會喜歡乳臭未乾的小孩子，什麼我死都不肯放，明明是她懶得抱，嫌手會酸，我求她都不肯抱回去，拜託，我手才酸好不好？小芳竟然敢造謠？我立刻打電話去罵她！」

意璇一下子跑得不見人影。她一跟小芳聊天，不講到電話線燒起來絕對不會甘心。

「那我呢？我有沒有？」

藍易星站在門口，聽她們抬杠，感覺很溫馨。

這就是他夢想的家庭生活，可愛的女兒、美麗的妻子，將來可以繼承他的兒子，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問過醫師，醫師說懷孕的人因為賀爾蒙改變，情緒時好時壞，等小孩子生下來情況就會好轉了。

蘭前一陣子的低落，已經不見了，他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放下。

「意璇都拒絕了，你還敢要啊？」

「為什麼不要？老婆親手織的毛線衣特別溫暖，全世界獨一無二，我當然要。」

「油腔滑調。」

他坐到她身邊，將她擁住，親吻她的頭髮。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剪頭髮？」

「怎麼會？」

「你那時看起來很不高興。」

「你看錯了。」

「是嗎？」

「醫師說你懷孕心情不好，看什麼東西都是不愉快的，我笑眯眯的，你也看成我在生氣。」

「哪有這種事？」

「不信你去問醫師？」

「我問醫師什麼？給他看笑話？說我把彌勒佛老公看成羅剎再世？」

「醫師說懷孕時不快樂很正常，因為肚子變大，影響很多生理機能，情緒的改變只是一小部份。」

「真的是，我肚子這麼大，連腳趾甲都剪不到了。」

「我幫你剪啊。」

「我洗澡的時候，連鏡子都不敢照，好恐怖。」

「哪裡恐怖？可愛得不得了。」

小寶寶踢了肚子一下表示抗議，蘭拉著藍易星的手覆在肚子上。

「我說他可怕，他不高興哩。」

「好有精神的孩子。」

蘭靠著藍易星的胸膛。

「他會是一個好寶寶嗎？」

「會的。」

「會不會像我一樣笨？」

「你哪裡笨？」

「我頭腦不好啊，會不會遺傳呢？」

「別說傻話了，你只是不愛念書，不是笨。」

「是不會念，是不會，不是不愛。」

她也想要去念大學，或者至少學好英文，藍易星有很多客戶是外國人，她陪他出席宴會的時候，就像一隻小老鼠一樣見不得人。

連意璇都會一口好標準的英文。

「別想那麼多。」

「我以前好希望見到我弟弟，可是他生下來時我連一眼也沒看到，就永遠看不到了。」

「你媽媽那時喝很多酒又自殺未遂，寶寶得不到營養，才會夭折的，你這麼健康，養得白白胖胖的，不會有事的。」

「你嫌我胖是不是？」

「你是胖啊。」

「你再說，我打你喔！」

藍易星笑著跑開。

「你去哪裡？」

「去買上等豬食好喂小母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