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總督府在二月八日廢止農曆新年,日本警察管製得緊,不準台灣人有任何私下的慶祝活動。

在對祖先傳統的懷念及對高壓統治的恐懼中,氣氛是十分沉悶的。總督府又進一步,在三天後,規定台灣人改換日本姓名。

在數十年的隔離及殖民政策下,日本政府突然加快腳步,強調與本國同化的「皇民化運動」,無非是想拉攏台灣,成為其戰爭和野心的武器。

惜梅的祖父對漢族有濃厚忠貞的感情。日本的侵華戰爭,在祖國大地所造成的生靈塗炭,使他憂心嘆息。於是他吸著長筒水煙,皺眉沉思的時間,就愈來愈長了。

那時大家都沒想到,兩年後台灣會成為戰場的一部分,飽受轟炸缺糧之苦,一批批志願兵征南洋送死,處處是家破人亡的哀嚎聲。

此刻,戰爭仍在遠方。

秀里鎮,過了春節,就是採茶旺季,街市一下子熱鬧滾滾起來。

彎彎曲曲的山坡道,鬱鬱蔥蔥,滿是新綠的茶園。採茶女背著竹簍,雙手如飛,采著茶枝頂端最鮮嫩的「一心二葉」。

初春的茶是上品,制出的茶葉香醇馥郁。清晨尚有寒意,霧重露未散時,就要開始工作了。

采來的茶葉,馬上就要接著萎凋、浪菁、炒青、揉捻、熱團揉、烘焙、揀茶,才算完成。

這幾天幾夜的工,都要師父在旁監督,一刻都不能馬虎,否則稍有閃失,就全功盡棄了。

惜梅一直很喜歡那種氣氛。尤其愛在採茶時,聽稍微大膽的村姑唱山歌,鄙俚不拘,甚至戲謔淫放。

記得有一年,她們在山溪旁休息,一位嫂子教幾個未婚的姑娘唱山歌,有一段是罵男人的:碧草芳菲花正香,胡椒細細辣過姜,看你就是採花蜂,采了一叢又一叢。

對岸立刻就有男工回唱:姑娘莫要假正經,恰似千年狐狸精,轉世又變黏人草,見人一過就黏人。

如此露骨粗俗,逗得大夥又臉紅又偷笑,但沒有人會責怪。

今年惜梅就是想趕採茶熱,也不行了。因為她已媒聘給哲彥,反而不能大方的在黃家幫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黃家上下忙得無法分身時,照顧敏月、敏貞兩姊妹。

二月底,哲彥要回來一趟,聽說邱紀仁也要來。

乍聞那人的名字,惜梅的心仍要一驚。間接得知他的燙傷並無大礙,她鬆了口氣。別人不提他,她自然樂得要忘記那一段不光彩的插曲。

但該來的總要來,她不能躲-輩子,不是嗎?

所以在哲彥歸期的前一日,當寬慧送兩個小女兒回娘家時,惜梅鼓起勇氣,吐出了梗存喉間的邱紀仁三個字。

「那天他有沒有提起,到底是怎麼被茶燙到的?」惜梅裝做不經心地問。

「還不就是一時大意,把茶杯翻倒了。」寬慧漫替女兒扎辮了邊說。

呼,好險,看來這邱紀仁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還有點君子風度,沒亂招出黃家小姐,否則非鬧個人仰馬翻不可。

「他這個人也真奇怪,好好的少爺,偏要穿得像跑腿的夥計,沒一個樣子!」

惜梅不自覺溜出口。

「你什麼時候看到他的?」寬慧馬上問。

「我……茶是我送的,他……他叫的時候,我……在走廊上遠遠看到。」惜梅沒防這一招,亂答一通。

「哦。」寬慧接受她的說辭。,「那天哲彥也穿得和他一樣,說要體驗貧苦大眾的生活,兩人一路挑著木炭四處送,就像兩個大活寶。」

惜梅聽了,睜大眼睛,忍不住笑了出來。寬慧又說:「哲彥是直頭腦的人,不會耍這種花招,一定是紀仁想出來的,他一向比較聰明世故,城府也深多了。」

「聽起來是個不容易受管束的人,你們真要把昭雲的親事說給他嗎?」惜梅口氣充滿懷疑。

「紀仁是個人才,昭雲能嫁給他,足難得的福氣。」寬慧說:「邱家那邊人說,紀仁這樁婚事意願很高,打算畢了業,找媒人來提親,在去日本前,把昭雲定下來。昭雲可是百分之百的歡喜呢!」

「難怪她近來心情特別好。居然不告訴我,我非要好好審她不可。」惜梅說。

「你別鬧她。」寬慧說:「八字還沒一撇的事,當心她老羞成怒。」

「我才不怕呢,她笑我也笑夠了,現在換我啦!」惜梅頑皮地說。

寬慧走後,敏月隨春英去十地公廟燒香,敏貞就跟著惜梅去溪邊玩。

惜梅坐在大石頭上想心事,敏貞就在一旁吃糖,手裡拿著小巧精緻的木雕樁米器在玩土。那是在日本買的兒童玩具,做工很細,上了淺棕色的亮漆,還有幾朵瓔花彩繪。

對於邱紀仁,她可一點也不放心。隨便與女孩子調笑,態度又狂傲囂張,溫純的昭雲嫁過去,會有好日子過嗎?

人人都說他有才情;但才高八斗,並不保證他是個好夫婿呀,有時還恰恰相反。歷史上不是有很多例子嗎?不少三甲高中的狀元郎,偏就是那最薄情寡義的人。

她怎樣才能暗示昭雲,邱紀仁有另一種面目呢?

想得太入神,冷不妨有人拍她一下,她嚇了一跳,回過頭,發現是久未見面的馮秀子。

秀子的家在山頭的另一邊,種著向朱家承租的幾片山坡田,生活過得非常清苦。

讀公學校期間,秀子每日翻山越嶺,跋涉好幾個小時來上學,從不間斷。可惜到四年級時,因家裡無法再負擔,只好輟學。

好學向上的秀子仍不放棄,三不五時就來找惜梅借書,趁暇自修,一直到惜梅回城裡念高女為止。兩人也因此成為好朋友。

惜梅大概有一、二年沒看到秀子了。秀子已完全脫離少女的青澀,身材婀娜苗條,一張黑裡帶俏的臉蛋,充滿青春的氣息。

「呀,真難得遇見你,你今天怎麼有空到鎮上來?」惜梅高興地站起來說。

「我是來登記採茶女工的工作。」秀子說。

「哦?你家裡不是缺人手嗎?你阿母和阿兄怎麼肯放你出來?」惜梅問。

「我弟弟和妹妹都長大了,可以幫忙家裡的事,我正好趁機來賺點錢。」秀子說:「我已經想了好多年了。」

「你和我一樣大,不是該嫁人了嗎?」惜梅說。

「我哪有你那麼好命,定了一個好婆家,一下就要變成黃家二少奶奶,不知羨煞多少人。」秀子笑著說。

惜梅正想回答,突然注意到遠透樹下躲了個小男孩。

「阿遠,還不出來叫惜梅阿姨,別膽小得像一隻老鼠,你以前見過她的!」秀子喊道。

小男孩慢慢地由樹後走過來。他大約六、七歲,一身綴著補丁的粗布衣,光著頭、赤著腳,一雙深邃烏黑的大眼睛有禮地看著惜梅,嘴裡招呼,並且鞠了九十度的躬。

這孩子既不膽小也不畏縮,看他小小年紀,行事態度都一脈沉穩,著實令人喜愛。

「他是你阿兄的大兒子,對不對?我記得他的名字還是我阿公取的,好象叫馮紹遠。」惜梅說。

「你的記性真好。」秀子說:「阿遠從小就愛跟著我,也是喜歡讀書的。最近吵著要入公學校,我阿兄還不讓他去呢!」

惜梅忍不住多看他兩眼,並把敏貞叫過來;「把你的糖分給阿遠哥哥吃。」

綁著兩個紅蝴蝶的敏貞,很大方地把口袋裡的牛奶糖都讓出來。

紹遠最初不敢拿,秀子推他一杷,他才接受。

「這是你堂姊的大女兒嗎?」秀子問。

「不是,她是老二,老大和阿遠一樣年紀,你忘了嗎?」惜梅說。

「富裕人家的孩子,長得就是漂亮。」秀子嘆口氣說:「你剛剛問我嫁人的事,是有不少人來提親,但都是種田人家,嫁過去仍是沒日沒夜的做個不停。而且媳婦不比女兒,情況只會更慘,一想到這些,我就不敢答應。」

「那你總不能一輩子當老姑婆吧?」惜梅從沒聽過這種論調,鄉下女人一般都很認命的。

「種田人我絕對不嫁。至少要在鎮上店裡做夥計的,我才甘願。」秀子很堅持地說。

惜梅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著秀子。這女孩子真不簡單,只可惜出身微寒,不然也算是有主見的。於是她說:「以後你到黃記工作,鎮上的媒婆自會找上門來。」

畢竟是女兒家,提到親事,不免害羞,秀子說:「呀,天色不早了,我們該走了。」

兩人這才發現,紹遠和敏貞在溪邊玩得很好。紹遠用小樁米器將沙土和水搗軟,讓敏貞搓成一粒粒的圓子。

臨行前,紹遠對那樁米玩具一直依依不捨,惜梅在敏貞小耳朵旁說幾句俏俏話。

「送給你。」敏貞聽完,便用童稚的嗓音說。

紹遠又驚喜又遲疑,怯怯地看著姑姑。

「你就拿去吧!敏貞家裡還有好幾個呢!」惜梅笑著說。

在秀子首肯下,紹遠道謝地接過去。

他們離去時,西沉的太陽已在溪面盪出一層瀲瀲的金光。

哲彥要來,惜梅將短髮卷好,夾上兩根花簪,露出細潔的額頭和淡淡的美人尖,更顯得眉清目秀。

她穿七白色有紅花點的新洋妝,腰束蝴蝶扣細皮帶,腳穿長襪和黑色粗跟皮鞋,小圓領上還別著一朵緞子花,看起來既時髦又美麗。

她忍不住在鏡前轉一圈,欣賞自己的娉婷風姿。接著又秀眉微蹙,她仍無法掌握見到邱紀仁的狀況,他會不會破壞美好的一切呢?

「喂,你還在發什麼呆?!」昭雲走進她房裡問。

「你怎麼來了?」惜梅恨訝異。

「失望嗎?」昭雲捂著嘴笑:「放心啦,我二哥人已在前面大廳,不會讓你白白打扮得像仙女下凡一樣啦!」

「這張壞嘴喲!」惜梅反過來羞她:「你自己呢?又胭脂又新衣,妝得如三月桃花般妖嬌,又是給誰看呢?」

昭雲今天將頭髮中分,往兩邊梳平,在耳際卷了起來。身上一襲鵝黃鈿格子洋妝,蝴蝶領和腰帶都是雪白的緞布,黑色鞋鑲著金扣,整個人嬌麗極了。

昭雲聽了惜梅的話,臉一下刷紅。不用問也知道,都是為了邱紀仁。

兩個女孩打打鬧鬧來到前廳。白天不點燈,只靠往院子的門及幾塊瓦片大的天窗將太陽光射進來,當成屋內的照明設備。

她們掀開門帘,一會才適應裡面的光線,坐在太師椅上的人都把焦點放在她們身上。

大伯父、祖父、哲彥和……邱紀仁。

惜梅一緊張,把見到哲彥的喜悅都忘掉了。

這位邱少爺,今日倒規矩,穿著黑色學生制服,排排扣到喉際,端坐在那裡,顯出一種玉樹臨風的非凡氣質。

她不小心與他的視線接觸,很驚訝地發現,他那日輕佻玩笑的眼神已不見,取而代之的內斂、正經,甚至有些嚴厲的。

雖然她很快就把目光移開,但心跳加速,他那雙如利劍又如冰鋒般冷肅的眸子,從此印在她的心版上,久久都無法消失。

她從來不知道,同樣的一雙眼睛,竟可以化出兩種極端不同的感情及態度來。

某種難以了解的複雜氣氛,令她有大禍臨頭之感。他會不會說出她那天愚蠢無禮的行為呢?

因為壓力太大,當大伯父守川說話時,惜梅差點以為是邱紀仁在指責她。

「我店裡忙,你們坐坐吧!」守川說完,先行告退。

哲彥微笑地看著惜梅說:「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我很好,你呢?」惜梅小聲地說。

「還是關在學寮中,日夜苦讀。」哲彥說:「我今天特別帶了我的好朋友邱紀仁來拜訪你。上次你人不舒服,沒有見到面。」

惜梅坐在門口的位置,離邱紀仁最遠。她不敢看他,只用細如蚊子的聲音說:「邱桑,你好。」

「惜梅小姐好,久仰芳名,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紀仁說。

他的語氣毫無異樣,但惜梅卻可聽出他那潛藏的冷意,似乎在替哲彥惋惜,竟有一個母老虎般兇悍的未婚妻。

「邱桑的漢語程度好象不錯,還能用成語呀。」說話的是茂青,他對這新見的後生,似有很大的興趣。

「我一直都在我叔公邱永階先生的漢學堂里讀書,到現在仍常向他請益呢。」

紀仁說。

「原來永階公就是你叔公。十多年前,裕仁天皇還在當太子時,巡遊台灣,日本警察拘禁了幾百個思想危險的異議分子,我和你叔公都有分哩。我們文獄中還有一面之緣。」茂青回憶往事,激動地說:「這些年,我們用詩社聯吟的方式,還交換了不少詩作呢!」

「是呀,我叔公也常提起茂青公,說您滿腹才學,常有慷慨激昂之作,所以特別囑咐晚生,務必來拜望候教。」紀仁說。

「他太客氣了,不外都是「無淚可揮惟說詩」的天涯淪落人罷了。」茂青說:「大稻埕邱家可是有名的望族,興中會台灣分會,你們貢獻頗大。羅福星的抗日,蔣渭水的革命都在你們那一帶,都少不了你們邱家。」

「我叔公也說,茂青公親眼看到三角涌大屠殺,每每提起,還傷心悲憤。」紀仁說。

「只有『慘!慘!慘!』三個字能形容。我那時才是十來歲的少年人,到現在想起仍心有餘悸。」茂青深鎖著眉說:「以後還有西螺大屠殺、台南大屠殺、雲林大屠殺,都是死傷無數,血流成河。難怪劉永福將軍要說:『內地諸公誤我,我誤台人。』如此淪為亡國奴,真是千古慘事!」

「朱伯公怎麼以前都沒提過這些事呢?」哲彥問。

「憨孩子,抗日是殺頭滅族的事呀,今天是遇見故友後生,又沒外人在場,講來聽聽而已。」茂青語重心長說:「不過我還是奉勸你們,讀再多日本書、吃再多日本糧,都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

「我們要忘記,日本人也不讓呀,到如今,他們還當我們是清國奴呢!」聽了入迷,惜梅不禁脫口而出:「現在他們大肆侵華,以後中國倒了,台灣人的命運只怕會更悲慘了。」

「惜梅小姐說得沒錯……」紀仁接著說。

茂青卻硬生生把紀仁的話切斷,嚴厲地看著自己的孫女兒說:「你去哪裡聽這些話呢?女孩子應該盡本分、學女紅,不要到處亂跑,說不該說的話。」

「為什麼?我們女孩子也是中國人呀,難道不可以忠於民族國家嗎?」惜梅反駁說。

「當然可以,但要用對地方。」茂青表情仍未放鬆:「革命衛國、拋頭捨命,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該在家好好教養下一代,讓男人無後顧之憂。女人這保護民族血脈的任務,你以為不重要嗎?」

「是,阿公。」惜梅見茂青臉色,不敢再多嘴。

「哲彥,我這孫女自幼就比較古怪,不像你大嫂寬慧那麼賢淑懂事。以後你要多管她,別讓她輕重不分,失了分寸。知道嗎?」

「知道了,朱伯父。」哲彥說。

他一徑笑著,並不介意。他和惜梅從小街坊鄰居長大,哪會不清楚她的個性?

記憶中,她都一直是活潑外向的女孩,看似弱不經風、楚楚可憐,卻有驚人的毅力。

他對她早有愛慕之心,但她答應他的求親,仍使他驚喜萬分,無法置信。他立志要闖出一番偉大的事業,以報佳人的心意。

惜梅卻對祖父的這段話很不高興,她深知自己的脾氣,給哲彥和昭雲兄妹倆聽到了也無所謂;偏偏邱紀仁在場,他不知如何在心裡暗暗竊笑,拍案叫絕呢!

她偷看他一眼,他也正好面向她。一張臉並沒有想象的嘲笑與得意之色,仍是原來的嚴肅臭臉,滿是陰陽怪氣,彷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他發現惜梅的注視,惜梅忙轉開臉。真是標準的雙面人,或許她該問問他家裡是否還有一個孿生兄弟?

他若是上回所見的邱紀仁,為何差別如此之大呢?

茂青又閑聊幾句后,便說:「你們少年人談吧!我還有棋局呢!」

茂青剛走,哲彥就拿出兩本書說:「我給你帶來兩本西洋小說,是狄更斯的『雙城記』和雨果的「悲慘世界」,都是講戰亂中人性光輝的故事。」

惜梅接過書,翻了一翻。哲彥又說:「我知道你一向喜歡看芥川龍之芥、菊池寬的小說。但紀仁說,西洋人的視野及胸襟又是不同,對事的看法及角度又寬廣一些,建議我買這兩本名著給你看。」

一聽是紀仁的意見,惜梅又有疙瘩。

「我也有兩本呢。是『茶花女』和『南丁格爾傳』,都是講西方奇女子的故事。」昭雲說。

「那是紀仁送的,你們以後還可以交換看,彼此討論。昭雲有不懂的,你還可以指點她。」哲彥說。

「怎麼指點?我還要請教她呢!」惜梅看著昭雲說。

「我哪敢?你可是我們鎮里有名的才女呢!」昭雲瞄她一眼說。

「可不是。」哲彥笑著看惜梅。

惜梅實在很不喜歡在邱紀仁前面談及自己,正絞盡腦汁想轉變話題時,邱紀仁說話了。

「這些書,有心的話就看得懂。無心的話,才女也很難明白其中的意境。」他用平常的口氣說。

這是什麼意思?這不是話中帶刺,句句在損她嗎?

「邱桑說得沒錯。」惜梅強忍住怒氣,展開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說:「昭雲有不懂,最好去問邱桑。書既是邱桑買的,想必他對書里的煙花女子及看護小姐,是很明白也很有心的。」

「什麼?煙花女子?」昭雲雙眼睜圓。

「哦,茶花女並不是一個尋常的煙花女子,你看了就知道。」哲彥忙打圓場。

「那是由你們男子的眼光來看,尤其是那些自命風流的。」惜梅指桑罵槐地說。

「惜梅小姐似乎對下層社會的人,有很深的成見?」紀仁接過招說。

惜梅很清楚他話里的含意,要繼續辯論也是可以。但她怕因此引出那日的事端來,便很聰明的嗚金收兵。

「怎麼會呢?」她淡淡回一勾,立刻轉向哲彥:「你今天不必回學寮嗎?」

「呀,你不提,我們倒忘了,差點誤了時間。」哲彥看著惜梅,有幾分不舍:「那我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好。」惜梅點點頭:「謝謝你的書。」

紀仁也走過來,說:「很高興認識你。」

聽他沒有絲毫喜悅的聲音,惜梅僵硬著,只微微頜首。

送他們出了店門,惜梅一邊鬆了口氣,一邊又有些惆悵。每回和哲彥相聚,總是那麼短暫,他又是老實人,不會找借口單獨相處,說幾句體已的話,感覺倒比訂親以前生疏了。

在想哲彥的同時,紀仁的影像也浮到眼前來。

他們兩個人,身材相當。長相氣質方面,紀仁多幾分英俊瀟洒,但也叫人難以捉摸;哲彥淳樸實在,說一就一,讓人感覺安全可靠多了。

她很慶幸自己要嫁的人是哲彥。想到昭雲要面對的是忽而張狂、忽而冷漠的紀仁。還真替她擔心呢!

問題是,昭雲對紀仁早崇拜已極,會聽她的警告嗎?

今天紀仁發現她的真實身分,什麼都沒說,是為了維持他的表面風度嗎?本來嘛,古語說,好男不與女斗,何況他也有錯,閉上嘴是最好的方式了,算他識相。

才要轉回店裡,茂青提著水煙袋,從街上慢慢踱來。

「阿公,您不是到廟口下棋了嗎?」惜梅忙去扶他。

「你金水伯生病,今天沒來。沒有他,就沒意思了。」茂青左右看看:「咦?哲彥他們走了嗎?我還特別趕回來,想和紀仁多說幾句話呢!」

「他們回學寮去了。」惜梅說。

「紀仁這後生可真不錯,聰明又有見識,個性沉穩妥當,有大將之風,以後必有一番作為。」茂青說。

哼,該誇的不誇,去誇到不該誇的,惜梅聽了心裡不舒服,便撒嬌說:「我覺得哲彥比他還好呢!」

「哲彥也不錯,但就是沒有人家天生的才情。」茂青說。

「那哲夫哥呢?邱紀仁一定比不過了吧?!」惜梅說。

「哲夫是天資過人,可惜個性有些優柔寡斷,只適合明哲保身罷了。」茂青說。

「好哇,阿公,您把哲夫哥和哲彥說得處處不如人,又把我和寬慧姊許配給他們,豈不是要誤我們的終身嗎?」她故意嘟著嘴說。

「憨孩子,他們當然有自己的優點。至少做個好夫婿,疼借我的金孫女,是綽綽有餘了。」茂青笑呵呵地說。

這還差不多。惜梅也不明白,為什麼就只一樁小小的意外,她就對邱紀仁那麼反感及在意。雖然他沒吐露什麼,她仍有如芒在背之感。

以後他們見面都會如此冷淡和針鋒相對嗎?希望一向比較粗枝大葉的哲彥不會發現異狀,免得情況更糟糕。

三月天,不時幾陣春雨,百花開滿山坡、路旁、田間。紅花黃辮白心,盈盈婷婷,各展風姿。

鎮上茶季儘管熱鬧,但盛況不如前。哲夫說因為歐洲、中國在打戰,戰事有擴大跡象,外銷因此停滯的緣故。

炮聲隆隆,仍在遠方,擾不到日常的生活里。

哲夫依例每個月都要到大稻埕談生意,這次心血來潮,想帶寬慧去城裡玩玩。寬慧慫恿昭雲,順便去邱家走動一下,讓親事更明朗化。昭雲害羞,便拉著惜梅作陪。

四人一早出發,午後就到大稻埕,在永樂町附近找到旅舍,哲夫去談生意,三個女人便四處逛逛。

她們遊覽的地點都集中在港町的茶市部分,尤其是茶香及花香最盛的一、二、三丁目一帶。

這一區的街道狹小,兩邊的洋樓卻很整齊美觀,最特殊的是,它們的騎樓台基,均高到人的腰部。

「那是為了防水災的。淡水河就在旁邊,夏天做颱風,真的就會淹那麼高。」

寬慧解釋。

這些洋樓在清朝時,是駐外使節及洋商居住的地點,如今為茶商所據,換了另一副繁華的面貌。

一路走來,讓惜梅開了眼界,其熱鬧比家鄉更勝幾倍。騎樓下擠滿了揀茶的婦女,茶箱、茶簍一趟趟搬進搬出,甚至還有人拿著長竹竽,招呼路過婦人來幫忙。

若非惜梅一行人,穿得像富家小姐,恐怕也被拉去了。

除了茶行外,一目丁還穿插著醫院、綢庄、洋行,邱家人的產業就坐落其中。

她們走到尾端的媽祖宮口,又由原路繞回來。

黃昏時,他們赴邱家作客。

邱家的宅第是這條街上最有氣派的,三層褸,帶著大正時期巴洛可式的精緻色彩。外面美麗,裡面更豪華。二樓大廳擺著全套的黑檀木大理石傢具,名貴的古董玉器四處陳列。

後面的餐廳設了兩桌豐盛的酒席,除了邱紀仁的父母、兄嫂、弟妹外,還有叔伯們,連年紀最大的永階叔公都到了。

熱鬧的宴席到一半,紀仁和哲彥匆匆趕來,兩人一身學生刺服,頭上帶著帽子,腳下是夾腳的木屐。

哲彥的出現令惜梅高興,紀仁的出現卻令她不安。這是邱家的地盤,她一定不受某人歡迎吧!

哲彥往她身旁一坐,紀仁也偏偏與他們同桌,就面對著她,害她的胃口全然喪失,剩下的時間如坐針氈。

「今天玩得開心嗎?」哲彥邊吃飯邊問惜梅。

「當然開心。」惜梅說:「你讀書夠辛苦了,幹嘛還跑來呢?」

「也不能整日坐在書桌前呀!」回答的是紀仁:「何況未婚妻來了,他的心怎麼定得下來呢?」

惜梅滿臉通紅,她聽到昭雲的竊笑聲。這邱紀仁可真無聊,大眾之下還要糗她。好在這一桌都是年輕的人,否則真無地自容。

在他人屋檐下,自是不能反唇相稽,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再說話,免得讓他逮到機會。

吃過飯,紀仁的母親素珍留他們住下來。

「我已經在市場前面訂旅舍了。」哲夫說。

「你每一回都那麼客氣。我們家的房間那麼多,有哪一間輸給旅舍的?」素珍說。

「講生意較方便啦!」哲夫說:「茶館就在隔壁。」

「不然寬慧你們三個人來住好了!」素珍說:「旅舍人來人往,女眷畢竟不太安心。」

「我要幫忙打點料理,還是住旅舍吧。」寬慧看看小姑和堂妹:「你們呢?昭雲不是嫌旅舍太吵嗎?邱伯母既有這番盛情,你們就住下來好了。」

惜梅是百分之百的不願意,但眾人多口,加上主角昭雲一臉欣喜,她哪好意思不識時務,潑人冷水呢?

在等邱家長工去拿行李時,紀仁又提議明天帶兩個小姐去草山賞花。

「你們不是要忙畢業和考試嗎?怎麼會有時間呢?」紀仁的父親景山說。

「再看也不差那麼一天。明天休假,正好鬆弛一下筋骨,才更有力氣去拚。」

紀仁說:「昭雲小姐和惜梅小姐難得來一趟,我和哲彥都說好了。」

「你今年還去得不夠嗎?為了響應『紀元二六○○年一萬棵櫻花運動』,學校不知派你們去多少次登山植櫻活動。」紀倫笑著說:「你還沒有看膩嗎?」

「我看不必了,以前學校旅行的時候,都去看過草山了。」惜梅趁機說。

「今年不一樣,有好多新品種,可以看看。」哲彥說:「何況昭雲還沒去過呢!」

昭雲既沒上過草山,又是紀仁建議的,大家就不再反對。

行李來后,兩個小姐跟著到三樓客房。房間果其比旅舍的舒服,一切設置都很西洋化,連床都是金亮亮的銅柱,床罩綴著白蕾絲,和她們一向睡的紅眠床或榻榻米都不一樣。

由窗外可看到一個漂亮的花園,在昏暗的夜巴中,仍可看出小橋流水、假山木石的精巧設計,玉蘭花的香味隱隱傳來。

「邱家的富有不是我們所能比的。」惜梅說:「你以後嫁過來,才是真正做了侯門夫人呢!」

「你胡說什麼?小心我打你的嘴。」半歪在床頭的昭雲瞪著她說。

「哇,夫人已經發威啦!」惜梅調皮地說。

昭雲又羞又惱,追過來要打她。

「唉呀,對不起啦,我不講啦!」惜梅笑著說。

兩人氣喘喘地坐在床上,惜梅又說:「瞧,外面的月光很美,我們到陽台上去賞賞月,好嗎?」

「要去你去,我走了一天,累死了。」昭雲捏捏腳說:「明天還要上草山,我要早點休息。」

「好吧!反正你以後有的是機會陽台賞月,我可能今生才這一回呢,絕不能錯過。」惜梅說。

「你還耍嘴皮子!」昭雲做勢又要打她。

惜梅邊笑邊逃了出來。

客房旁有個小弄堂,幾個紅木高几,上頭擺著各式盆栽,一路綠到玻璃門外的小陽台。

惜梅很少機會爬到這麼高的樓,直直往下看,真像小懸崖,而半圓的月似乎也近多了。

她扶住石雕欄杆,深深吸一口氣,蘭花的氣味更濃郁了。

「來賞月的?」突然有人在她身後說。

她嚇得轉回身,驚魂未甫中才發現是邱紀仁。他已換下制服,穿上對襟的唐衫,原本梳得整齊的頭髮有些凌亂,一雙眼炯炯有神,在這小小的露台,更形氣勢逼人。

「你差點害我摔下樓!」她用憤怒掩蓋自己的慌張。

「放心,這欄柱很高。而且你要摔下去,我也會及時拉住你的。」他閑閑地靠在石柱上說。

「你來做什麼?哲彥呢?」她不想和他扯,忙提出哲彥的名字。

「他還在和朱大哥說話。」他舉舉手中的小皮包說:「我是來送皮包的,我想是你或昭雲小姐留在飯廳的。」

「那是昭雲的,她在房裡,你可以去找她。」惜梅立刻說,巴不得他馬上走開。

但他沒有,只站在那裡,讓月光照著他俊秀的五官。

「我現在又穿這身衣服,你怎麼不再叫我大膽刁奴呢?」他口氣閑閑地問。

來了,她就知道邱紀仁不會放過她。他那人鬼心眼特別多,一點不饒人。在這陰暗的夜裡,她用眼用耳,都無法分辨他是好玩地捉弄她?還是生氣地譴責她。

「因為我知道你是邱家少爺了呀!」惜梅只能嚴守陣地,咬住他理虧處:「至少你今天沒有裝神弄鬼,讓我誤會了。」

「你一向都以貌取人嗎?對下人都是那麼兇巴巴的嗎?」他又問。

「當然不是!」她即刻反駁:「我那天只不過要救我堂姊的一條帘布,不得已才推你一下,而且痛的還是我的手呢,你卻那麼粗魯無禮,怎不叫人生氣呢?」

「推人是情有可原,那你後來用熱茶燙我那一招,又未免太殘忍了吧?」他聲音依然不冷不熱,聽不出情緒。

「誰叫你不表明真實的身分?」她心虛地說,靠著欄杆,估計跳下去會有什麼後果。

「你也不用假身分來騙我嗎?」他走進一步說:「結果惹出一連串事故來。我的腿上還有個疤呢!」

往下跳不可行,只有認錯一條路了。況且以後還會有長遠的親戚關係,留個疙瘩也不好。既然他心胸狹小,斤斤計較,只好由她來當不記小人過的「大人」了。

「好吧!我的錯是比你多,我鄭重向你道歉。」她努力藏住心中的不甘願,勉強說。

「我接受。」他說。

惜梅終於看出他眼眸中的笑意了,他這人!根本是在逗她,嚇她而已,她忍不住說:「一個大男人還真啰唆,反正傷在你的腿上,又不會有人看見。」

「誰說不會?我的妻子呀!」他回答她說:「萬一洞房花燭夜她問起,我能就是你潑的嗎?」

聽到他如此露骨的暗示,她幾乎昏倒,他怎麼敢這樣對她?她又臉頰火燙、血液激動起來。若非昭雲及時出現,不知又會有什麼令人惱恨的場面發生。

「哦,邱大哥也在!」昭雲看到紀仁便停下:「我還想惜梅姊怎麼出來那麼久呢?」

「他是來還你皮包的。」惜梅忙說,手指絞著手帕。

「謝謝你,我正在找呢!」昭雲笑著說。

「不客氣,這是我的榮幸。」紀仁換成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說。

「由這陽台看月亮,特別美麗呢。」昭雲接過皮包后說。

「昭雲小姐真有觀察力。」紀仁微笑地說:「我們家的中秋夜宴就擺在這裡。」

「真的?那一定很有意思了。」昭雲說。

惜梅再受不了了,她還不如旁邊的一根石柱呢!

「你們聊吧!我去找哲彥了。」她說。

哼,差別待遇未免太明顯了吧!對昭雲,他就尊重禮貌,不敢有一點唐突,真正當她是大家閨秀。

一旦碰到她朱惜梅,就換另一種嘴臉,輕薄無賴,惹人氣結,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她還是哲彥的未婚妻呢,所謂朋友妻不可欺,他偏欺她到底。

那晚,在軟綿綿的西洋床上,昭雲睡得香甜,惜梅卻輾轉反側,像心中郁著一塊般不舒服,入眠了也是昏沉。

草山是因滿山白茫茫的菅芒而得名。清朝時期只是農地、果園和一大片未開發的原始森林。日本據台後,因發現溫泉,便辟道路鋪柏油,將之開發成旅遊區,一到花季,上山賞花的人潮就絡繹不絕。

惜梅一行四人,坐上定期的公路車,行經方拓寬的敕使街道。這條五線大道,只有腳踏車、人力車來往,偶爾才駛過一輛汽車,算是大得離譜。

但為了方便日本皇族往圓山神宮參拜,不得不聚集物資人力來完成。

車行經明治橋,橋上古典的青銅路燈錯落,橋下基隆河帆影點點。左後方是動物園,右後方是都鐸式的圓山別莊,斜前方就是依山傍水的神宮和外苑了。

他們看著神宮,臉色肅穆漠然。因為裡面祭杞著殘暴征台的北川白宮能久親王,似乎有辱此處的靈山秀水。

「我叔公說,以前這一帶原是劍潭寺,被迫遷移后,香火驟衰,『故送鐘聲渡水來』的情景已不復見,也算是風水被破壞了」紀仁看著窗外小聲說。

他現在可又正經了。望著他凝重的側面,惜梅忍不住吟道:隔一重江佛門開,劍潭寺隱碧林隈;山僧日日通音間,故送鐘聲渡水來。

「惜梅小姐也知道前清舉人陳維英的詩句?」紀仁驚訝問。

「以前哈漢學堂,惜梅的成績都比我好呢!」哲彥誇她說「才不,我只愛聽劍潭寺的鬼故事。所謂『十載光陰如一夢,遊魂時逐落花飛』。」惜梅故意說。

「哦,我知道,你在說倚雲生的故事,我小時候聽過。」紀仁笑著看惜梅說:「苦讀書生,寺中遇女鬼……」

「別說了,大白天聽了都可怕。」昭雲說。

車由士林在婉蜒上山。沿路是農地、森林,並有相思樹夾道。慢慢地有旅館、貴賓館出現,群山環繞,百花盛開,在公園區內,他們看到半圓的紗帽山。

果真是青蒼單綠,萬紫千紅,美不勝收。

紀仁和哲彥帶她們入小徑,抬著曾來種植的櫻種。吉野、大島、八種櫻等,處處盛放,亂紅一地。

但真正為草山增加鬧意的是杜鵑花,花大而艷,奪去不少櫻花的風采。

「以前我的一個老師說,這是平戶移來的杜鵑。」惜梅說:「他是我見過少數對台灣學生好的日本老師。」

「是有的日本老師很盡責,真正做到有教無類。」紀仁說:「但絕大部分仍是種族歧視,無法公平對待。」

「怎麼公平對待?他們還當面叫我們『清國奴』,根本是統治者的心態。」哲彥說。

惜梅難得見哲彥激動的樣子,不禁多看他一眼。

「我們有些同學氣不過,乾脆跑回大陸念書了。」紀仁說。

「你們為什麼不去呢?」惜梅問。

「有想過呀,我阿母不肯。」哲彥說。

惜梅倒不知道,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很了解哲彥。

「去有去的好處,留下有留下的方便,就看心裡怎麼想了。」紀仁用模稜兩可的話,結束這主題。

他們走到紗帽山下,路漸窄,山坡多相思林及楓林。

「秋天來時,楓林變紅,相思樹開滿黃花,有另一種動人的風貌。」紀仁說。

「往這裡是北投溫泉區,那裡是通向竹子湖的。」哲彥說:「小姐們有何打算?」

「花都看過了,不如早些回去吧!我想到車站前的新高堂書店買幾本書。」惜梅說。

「我也想去看看有名的菊元百貨店,聽說有七層樓高,像上了七重天。而且上了電的樓梯……」昭雲說。

「那叫電梯。」哲彥笑著對妹妹說。

他們往回來的路走。不知怎麼就變成紀仁和昭雲在前、哲彥和惜梅在後的情況了。

惜梅趁這時候,和哲彥說些貼心話,使彼此更親近。

「你的書念得如何?有把握上什麼學校?」惜梅問。

「學校里人人第一志願都是東京帝大,但台灣人的錄取名額,每年只有二、三個。我沒有把握,紀仁倒有可能,但他寧叫念台灣人較多的大學。所以還是要看機運。」哲彥說。

「只要盡心儘力,一定會達到願望的。」惜梅說。

「你總是那麼堅強樂觀。」哲彥遲疑一下又說:「我大嫂有沒有對你提到我們的婚事?」

「有。」惜梅想表現大方,但仍感覺羞澀:「我的想法是,你還在就學,為了不讓你有後顧之憂,婚事暫緩,等你安定下來再說。」

「這樣不是耽誤了你的青春嗎?」哲彥輕聲說。

「我不怕。」惜梅紅著臉說:「反正不過四年,我能等的。」

「我阿母不允許我讓你等那麼久。」哲彥溫柔地說:「她說兩年的寬限,那時我在日本也上軌道了,你過來或許還可以讀書呢!」

「結婚的女人,還念什麼書呢?」惜梅笑問。

「不然你要做什麼?專心伺候我?相夫教子?」他望著她紅霞般嬌艷的臉,心一動說。

「這不就是你娶妻子的目的嗎?」惜梅不忸怩地說。

「惜梅,你真的非常特別,能有你為妻,是我幾世修來的福氣。」哲彥一臉誠懇說:「我一定會好好打拚,做一番事業,讓你以我為榮,我發誓。」

這是認識以來,哲彥對她說過最熱情的話。看著他漲紅的臉,惜梅有一種甜蜜的感覺。

她沒看走眼,木訥的哲彥果真有浪漫的一面,居然與她來個「草山盟誓」。

這將是她一生耍依靠的人,真是奇妙呀!

望著前面走的那一對。紀仁俯下頭,聆聽昭雲說話。他們是否也來段「草山定情」呢?

擅於言辭又收放自如的紀仁一定可以講得非常感人肺腑,讓天下女人都為他痴迷吧!

惜梅突然有些不舒服起來,就像心底掠過冷冷一團東西,模模糊糊的,說不上來,只有陰影。她唯一清楚的是,這陰影和邱紀仁有關。

她真希望他能離開她和哲彥的生活圈,讓她回到以前的平靜。

因為,有他,似乎就代表著麻煩及……困擾。

再會了,草山。不知再來時,他們是否已成了兩對夫妻?但願一切平安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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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灰亦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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