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失心
凄惻,恨堆積。
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
斜陽冉冉春無極。
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
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
——周邦彥·蘭陵王
嘉靖四十四年春三月,歲次乙丑。
自去歲深秋,燕姝大病一場後,人更清瘦。她仍迎媽祖,仍為信眾解惑,但露面的時間愈來愈少,想取得她親制的絹袋香膏,也不似從前容易了。
這個月官場盛談的是嚴世蕃及羅龍文在北京遭斬首之事,閩人又不免提起風裡觀音的功績,連帶的想到李遲風。
李遲風的被誘捕,原本是戚家軍的勝利,結果在海寇頭目未送上刑台前,沿海大小船隻不知打哪兒逐漸靠近,有掛倭人八幡旗的、有掛佛朗哥旗的,更有一堆不同色彩名目的,追風逐浪,嚇得百姓們收拾行囊,四處避難,縣太爺們阻止不了,也跟著躲人,一時之間,風聲鶴唳。
在李遲風傷口將好時,原回南京尋妻的狄岸,冒著雨雪專程南下,重申徐階之意,強迫戚繼光放了抓到的人。
戚繼光自然滿心不甘,因為失去了戚家軍大舉平寇的機會。他對自己的軍隊極有信心,對朝廷政策卻常常灰心,深覺有志不得伸之苦。
狄岸親自操船送李遲風出福州外海。當他上了水盡號後,幾天之內,那些奇形怪狀的各式船隻,亦消失在冬天的荒海上,如無影的鬼魅般。
戚繼光扼腕哀嘆,深恨自己的英雄情結,沒當場殺風狼,還延醫替他療傷,誤了時機。一跨新年,種種噩運才開始,風狼悄無聲息地復仇了。
他的方式也妙,並不殺人犯火,只是深夜鳴海螺,燒一兩處無人的空屋衙門,純搗蛋嚇人,卻讓戚家軍忙得人仰馬翻,海岸烽煙四起,又無寧日。
燕姝變得更安靜了,有時整日就坐在桌前看地圖,用硃筆點著溫州、長坑、赤霞、仙游、漳洲、潮州……都是風狼這幾個月曾「侵擾」過的地區。
她有時整夜看,甚至能算出下一步他會出現在何處。
一旬前,她有所感,撤了所有的老媽子和丫鬟,自己暫回翁舅舅家,結果,燕子觀在次晚就被一把大火燒掉,震驚了浦口城,媽祖宮一下子湧進害怕的香客們,謠言紛紛。
翁炳修擔心自己的豪宅和一大排店鋪,這甥女觀音,以前是榮耀,現在則是災難,他實在「供養」不起呀!
最後還是戚繼光講義氣有魄力,將燕姝接到自己的總兵府,藏在重兵圍繞的深深庭院中。
這就是她此時所站的處所,窗外巧的是也有一棵榕樹,枝張根盤,一排茉莉,芬芳清雅,她則默默地發著呆。
長桌上,雲紋箋有她秀逸的細字楷書,抄著三段字
陳靖姑,福建羅源人,唐天佑二年正月十五日生,母臨盆時錦雲覆室。自幼聰慧,精修道法,後嫁劉杞為妻。靖姑本好生濟心之志,一年大旱,以懷孕之體祈雨,妖纏其身,道力過損,脫胎而亡,年二十四歲。
林默娘,福建甫田人,宋建隆元年三月二十三日生。生而彌月不哭,故名默娘。性至孝,得玄微秘法,醫病施恩,能布席渡海救人。一年重陽節,辭家人,登湄洲高峰,焚香誦經後,得道升天,年二十八歲。
二十四和二十八,芳華正盛,人間不久留。而她王燕姝二十一歲,也一直在等待死亡,她唇邊漾著一抹神秘微笑。
第三張箋是一首俞平波剛找給她的「澎湖詩」,是唐朝施肩吾寫的——
腥躁海邊多鬼市,島夷居處無鄉里。黑皮少年學採珠,手把生犀照鹽水。
她的微笑更大,到了清靈明媚的眼底。那個學探珠的黑皮少年,也是絕不饒她,親手要殺死她的人。
燕姝轉過身,提起硃砂筆,在地圖處的福州點了下去。遲風的下個目標是福州,就是她了。
匆促的腳步聲恰恰響起,進來的是戚繼光夫妻和王伯岩。
「燕姝妹,又有壞消息了。」戚夫人是生性爽朗,有話直說之人,「總兵府今日接到李遲風的信函,他要我們交出燕姝妹,否則海寇侵犯,不再只是燒屋吹螺,而是血流成河。這……他是說話算話的狠角色,但燕姝妹如果落入他手,必凄慘無比,我們大家一定得小心計畫。」
「怕什麽?我就是期待能和他一決生死。」戚繼光憤恨的說:「我們如今第一要務,就是將燕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
「不!」燕姝毫不受驚嚇,手上的香囊甚至繼續縫,未曾停頓,「我去!李遲風要我,就把我交出去。」
三個人同時瞪大眼。
戚夫人說!「燕姝妹,你要弄清楚,那可是死路一條呀!」
「我明白。李遲風一心要取我命,才能發泄憤恨,不再騷擾海疆。」燕姝靜靜的說:「我當了八年的觀音,早準備好要捨身救人,若我一人死,能救閩廣百姓,不是比費千軍萬馬來征討好嗎?」
「就怕你去了,也改變不了他海盜的本性。」戚繼光說。
「我會讓自己死得有價值的。」燕姝看著他們說:「我心意已決,你們也不要再猶豫了。」
「不行!事情是我引起的,計謀是我設的,你完全無辜,我不能教你白白的去送死。」戚繼光板著臉反對。
「戚大人,你怎麽做都是為國,絲毫沒錯。這其中還有我和李遲風的私人恩怨,我認為自己該去才會去,你就順……我們的意吧!」燕姝說。
在一旁幾次插不上嘴的王伯岩終於忍不住了,「威大人,我可否和燕姝單獨談談呢?」
戚繼光夫婦憂愁著臉,點點頭走出去。當屋裡只剩兄妹兩人,王伯岩激動地說:「我不許你去!李遲風報起仇來狠毒無情,像胡宗憲和羅龍文都沒好下場,我絕對不能讓你進虎口,我連想都不敢想他會怎麽對你,我……」
「大哥,你都三十一歲,也該成家了吧?我已經託了俞伯伯做主。」燕姝反似在跟他閑話家常,「你看了俞二哥和珮如剛滿月的兒子嗎?這是爹娘在天之靈最期盼的,王家的香火全靠你傳承,你可不要再東飄西盪了。」
「你……你在說什麽呀?」王伯岩一下被堵了口。
「還有遠嫁的慧妹姊和回鄉的玉嫂,很遺憾我走之前沒能見她們一面。你有空,請替我去探望她們,並說燕姝向她們問安。」她一樣溫柔地說。
王伯岩這才搞懂妹妹是在交代遺言,不禁紅了眼眶,跳起來說:「胡鬧!胡鬧!我絕不讓你去的。我見過李遲風處決叛徒的樣子,就在無煙島,還記得那個十字木頭嗎?綁著曬掉一層皮!慢慢的割耳切鼻,挑筋刮骨,等到不成人形後,再一塊塊丟入大海中,真的是屍骨無存呀!」
「屍骨無存?那倒是個問題,我還一直想飄到哪個神山名峰當仙呢!至少也要葬在爹娘身邊,孝他們於黃泉。」燕姝的臉上竟還有笑意,「這樣吧!挑我幾件衣裳和幾個茉莉香囊,做個冢,我的魂會認路回家來的。」
「你還說!」王伯岩的男兒淚已當場奔流,掩住臉說:「不行就是不行!戚家軍、俞家軍有千萬將士,怎能眼看你一個柔弱女子犧牲呢?我寧可自己去,這件事所有的起頭都怪我,若非我,你也不會遇到李遲風,我才是罪魁禍首!」
「哥,人間的一切,皆因緣前定。或許早在赤霞天妃宮那群燕子飛起時,就註定好這劫難了。」燕姝說:「我真的不怕不怨,誰也不怪,我甚至覺得這是一種幸福,能為萬民為死,是重於泰山之死,而且……是一種歸宿,能死於自己所愛男人之手……」
「愛?你李遲風?」王伯岩猛地抬頭說。
「這或許是我該死之因。我是愛他!可我是風裡觀音,我多珍視這名號,像臨水夫夫和天妃娘娘,我該潔身自好,為民祈福,但卻去愛上一個海盜。」燕姝恍如自言自語的說:「我知道這不對,卻剋制不了那愛恨嗔痴,和他夜半私會,耳鬢廝磨。我不守婦道、不遵戒律,我不能迎媽祖、不配當觀音,我太自不量力了,以為自己能改變一切……」
「不!你一點都不該死,在我心目中,你是我最善良有情的妹妹,沒有一個女人能比得上你。」王伯岩激動的說:「求求你,讓做哥哥的我去海上,讓我代替你去。」
燕姝嘆口氣說:「你忘了嗎?他只要我,取不了我的命,他永遠不會甘心,那已經是我和他的恩怨了。」
她目光凝視著才畫上的硃砂點,福州,她果然是神機妙算呵,她拿起香囊,一針針的縫,時日不多,她的動作可要快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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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像海神迎親的隊伍呀!
燕姝倒沒有盛裝,一身飄然的雪白,發簡單的綰著,只有一根白玉簪。風蕭簫兮東海寒,觀音一去兮不復還。她回頭看,戚繼光夫婦慘淡的面容、戚家軍將士的凝重、親人們的不舍,還有俞二哥和珮如忍著的低泣,她突然有一種擊築狂歌的衝動,天地遼闊,人卻因愛恨受限而變得渺小!
再回頭,仍不見伯岩大哥,想必是因太傷心而不忍來送別吧!
船行至外海而止,然後,燕姝自己划小舟,會有風狼的船來接駁。在獨自伶仃向海洋時,俞平波大聲呼號,「燕姝,我誓死為你復仇,即使抽光海水,也要洗凈你的冤!」
「不要復仇!我不冤,不要再有戰爭仇恨了。」燕姝喊回去說:「千萬不要!」
看到一面大旗,有狼的頭,在風中飄揚著,她的淚入眼眶,彷如見親人。船上的人不多,沒有遲風,但她認出了潘大峰,皆是沒有表情的臉孔,像烏雲壓頂的沉重。
她沿梯板上船,坐在凹洞處,一切熟練且無言。船向東行,若到無煙島最好,那兒有晨嵐夕靄,春去秋天的燕子,氣象萬千的礁石潮汐。
寂寞無煙依稀影……當個無煙的魂,至少年年能見遲風蹤跡。
不!野心太小了吧?她死在海上是機緣,雖然修行不高,但在最後的一瞬間,也要拚命守住真靈,留住魂魄,從此行走海中,救那些在狂風暴雨里掙扎的船民。
一路上,燕姝就是如此的心思反覆,不覺已過中午,春陽溫暖。船里的兄弟們都是遲風的親信,見過燕姝多次,雖咒罵過這女人的背叛,但一向有敬畏之心。現見她臨死的安靜,還不時露出笑容,只覺毛骨悚然。縞素白衣,彷佛他們載的已是一美麗女鬼……
礁石一塊塊亭立海面,無煙水光,灧瀲照人。燕姝站了起來,一樣的良辰、一樣的美景。彷彿又回到兩年前,遲風於此牽繩纜,盪跨滄浪到水盡號,像個天真孩子般地展現他的海洋天地,甜中有酸。
入了曲折水道,她看到那十字獨木,也發現那孤崖有多高,哀哀寂寥,遲風曾於此和她談童年似在眼前的月亮,酸中有甜。
終於到了碼頭,石屋仍在,綠樹蒼翠,但有一股說不出的凄涼,船隻不多,人也不多,沒有往日的高闊笑聲。殘破小廟也在,她突然想起當初繡的媽祖像是否安然?
沒有遲風,極目皆不,只有櫻子。她眼光冰冷,完全不是從前的溫柔友善,且充滿著敵意。
「櫻子姨。」燕姝平靜地招呼。
「不要叫我姨,背叛的女人最無恥,不配!」她說。
「櫻子夫人。」燕姝改口道:「我沒有背叛,我做了我該做的事,仁義俱在。」
「你還敢提仁義?」櫻子握住手,怕自己忍不住會掌她耳光,「你知道你害遲風有多慘嗎?他喜歡你,一種從未對別的女人有過的喜歡,甚至可以為你付出他的所有。但你身為他的女人,既不懂忠,也不懂順,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做事,陰謀別人來陷他於死地……我早告訴過他你沒有女德,不是做妻子的人選,他就是不聽,差點連命都丟了……」
櫻子說到最後,竟成哽咽。
燕姝心好酸,但她能解釋清楚嗎?事情超乎想像地複雜,要怎麽開口都難,她只有默默地走向孤崖的十字木架,面對大海,安靜的等待她的命運。
「你曉得嗎?」櫻子又憤怒地趕上來,「在我們日本,不忠的女人都要被絞死,一根繩子勒頸,很用力的,直到脖子斷掉,五官變形為止。」
燕姝還是很平靜,眉頭都沒皺一下。她為何都不哭不求不分辯,甚至連害怕都沒有?櫻子還想再說出更殘忍的切腹,燕姝卻柔柔地開口,「要絞死我嗎?拿繩子來吧!」
突然,一陣刺痛的寒意在她頸邊,筋脈血液可感受到那劍鋒的銳利,削鐵如泥,微一用力,她就會血濺五步,人首分處。
「遲風!」櫻子驚喊。
燕姝慢慢的轉身,白玉簪墜地,烏髮長被飛散。霜芒星冷的長劍外,一個略為蒼白削瘦的遲風,一身深黑倭服,發亦垂散不系。他的表情比以前更陰鬱桀驁,僅僅一個恨字根本無法形容。他右手伸直,長劍指她。
兩人就那麽對視著,如泥塑。
櫻子感覺到那強烈的張力,令她幾乎無法呼吸,才要動一步,遲風就說:「櫻子姨,你走。」
走!走!那劍可是揮揮似火,殺人不眨眼的呀!櫻子半跌地下了孤崖,來到劍圈之外。回頭看,不覺又心軟,燕姝這秀美嬌柔的女子,真要被切斬分屍嗎?
天蔚藍晴暖,白雲舒捲,浪花激石,鷗鳥展翅。
燕姝微啟唇說:「在你殺我之前,我必須說,我不後悔勸你幫助狄岸,也不後悔勸你和戚大人議和,只是沒想到事情會變得如此,害你身陷獄中,險些身亡。」
「哈!險些身亡?我不在乎死,一點都不!我只在乎這樣可恥的失敗,竟是來自一個女人的欺騙和背叛,我不會饒你的。」他沒有咬牙或切齒,只是冷,冷到骨子裡。
「我沒有欺騙和背叛。」燕姝非辯解不可,「我完全不知道戚大人監視我、跟蹤我,我誠心誠意的要替你們聯繫,哪曉得也被利用成一顆棋子,我對他們的計畫一無所知……」
「別再說了!我不會再相信你或大明朝廷,什麽正義之師、什麽觀音心腸,全是矯飾虛假。」遲風揮劍,在她頸項的另一側,「你終於也領略到了吧?你作觀音夢,抓我風狼,得萬民崇敬,但必要時,萬民仍視你如糞土,戚大人也不念你辛苦功勞,將你送到我風狼手中,任我處置。你一定害怕了吧?你有哭嚎、有哀求嗎?」
他說著,眼神陰厲,劍光一閃,直至她的心。
燕姝覺得渾身熱如火焚,冷入霜雪,似病般的顫抖說:「我不哭嚎,也不哀求,你要怎麽殺我呢?」
「我,想像過,我最希望的,」他一字一句的說:「就是將你碎成千千萬萬段,連骨血都吃進我的肚腹,然後世上不再有燕姝、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欺騙和出賣!」
進他肚腹,不也同時化入他的五臟六腑嗎?一種未曾有過的動情,封觀音、迎媽祖或立功救民都無法有的快樂充滿在心頭,超越一切理性可說的,是生死無怨的相許、是月圓潮滿,不能真實去捉摸斗量的愛情,她終於能體會了。
「你殺吧!如果能解你的恨。」她雪白的臉上始終有一絲紅潤,「只求你,我是你劍下的最後一人,我死後,不要再去傷天下蒼生,這是我唯一的請求。」她閉上的睫毛如絲,頰上潤紅如霞。
遲風持劍的手開始流汗,額頭唇角皆是被內力逼出的細細水珠,乍看之下彷佛比要被殺的人還孱弱。他能在這裡,以劍指她的心站上一輩子嗎?這麽一來,他們的愛恨,不恍若化為海上礁石嗎?
無煙島上十來個人分別站著,都屏氣凝神。
倏地,藍天輕掠過一抹黑影,一群翦翅的金絲燕優雅的飛過。春天了,它們歡愉地回來築巢,孕育新的生命,人人都不禁受到吸引,望向那悅耳的啁啾。
燕兒,曾指引她生的燕兒,如今也來指引她死……
燕姝忽然雙手握住劍鋒,往自己的心臟刺進……但遲風的動作極快,想把劍抽開挑離,但仍然太慢,只見她的指尖有殷紅流出,胸前也被血淹漫漫……
「不——」遲風瘋狂地叫出,人傾向前。
金絲燕忽兒轉個方向,往海洋而去,燕姝也隨著它們沖飛南方,意欲升天,人卻跌落孤崖,掉落萬頃碧波間。
所有的人都愣愕住了,摔了一大跤的遲風也只來得及抓住她的一隻白鞋。毫不猶疑的,他也翻身入大海,人沒入那滾滾的白浪中。
「燕姝——」呼喊皆化成氣泡。
不急,他深諳水性;不急,她不可能離開他的掌握;不急,他不可能再失去她!遲風翻轉如蛟龍游魚,在水面上及礁石海草間,但……怎麽會沒有呢?!
他急了,一躍到極遠處,腳幾乎抽筋。驀地,他看到船底板,還有混亂划的槳,在水色蒙蒙中,又一蹬出了水,真是一條船,船上有人,還有一片沾血的白衣裳。
「燕姝——」他盡全力的破浪向前,一下便抓到船舷,她果然在里,緊閉著雙眸,胸口的紅散開,彷佛已死亡。
「走開!走開!不准你碰我妹妹!」王伯岩的木槳用力打過來,他已在無煙孤崖下守了一夜,只等燕姝人落下,活得成就救,活不成也能帶回家埋葬,他又吼著打著。
「她是我的,燕姝是我的!」遲風激動地說。他是在水裡長大的,沒兩三下就爬上船。人戰加海浪,船顛簸不已,王伯岩的經驗少,立刻就被推入大海中。
遲風抱著燕姝,那身軀極涼,他心慌的湊近她的嘴想逼出她她體內的水,不管背後的木槳沒頭沒腦地直攻擊著他。
有了!他感覺到她的氣息,也同時感覺到眼裡的淚。他擁緊她,將她埋入自己的懷中,永不願再放開。
看到風狼在哭,王伯岩以為妹妹已回天乏術,打得更用力了,「你害死她了!你害死她了!她可沒有對不起你呀!你這他娘養的混蛋!」
「我沒有要她死,從不……我只是要她回到我身邊而已……」遲風僅低低的重複著,「只是如此而已……」
風狼的一干兄弟,早已游入海中,迅速集結在一起,有人將船推回無煙島,有人則共同抬著已經嘶聲竭力的王伯岩。
那群金絲燕劃過吞海的金色太陽,由白雲的深處又飛回來。這一次,它們乖乖的、規矩的,魚貫低翔進入島北方的岩洞,呢呢喃喃地專心築巢,不再嬉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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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少年學採珠,手把生犀照鹽水……
有人在遠方唱著,美麗的山崖水湄,有個梳雙髻的女孩子蹲著,水面有虹彩,瀠徊涵碧,她笑著、等著。
黑皮少年泅游水中,雙腳靈活的踢動著,敲開蚌殼,取出珍珠,鑽出水面,一臉笑,遞給女孩。
可小女孩卻搖搖頭哭了,變成燕姝;而黑皮少年煩憂頓生,愁結著眉,成了遲風……
燕姝一直處在虛實不分的世界中,手掌的傷是皮肉,胸前的傷因力道不夠,也只有淺淺一道,最主要是險些溺斃,加上刺激太大,才會陷入長長的昏迷中。
無煙島上的人又多了起來,來來去去,大都是送湯藥,和忙碌的金絲燕交織,成為熱鬧景象。
一日清晨,霧嵐尚遮著天光,燕姝醒來,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被褥舒服,石屋雖簡陋,卻也乾凈清爽。向左望,那兒睡著一個人,濃眉峻鼻,胡碴微生,她不禁研究起來。
他總是不顧禮教,認定她為家人,倚了她從不生分,這情意竟讓她死後的魂魄,第一個來尋他嗎?他快樂嗎?
忽然,他的黑瞳對上她的明眸,手伸到她的臉龐,竟是暖熱真實的,她驚異極了,「我不是死了嗎?」
遲風看她一會兒說:「死了嗎?我也不知道,反正死活我們總是在一起。」
燕姝坐直身,想弄清來龍去脈,手上的傷反覆審視,海潮浪花的頂滅感逐漸憶起,「我沒有隨燕子走嗎?」
「我不許,我統統都抓回來了。」他頓了一會兒,嘆口氣說:「我終於了解嚴鵠那種錯愕了,當你拿著劍刺向自己時,任何人都拿你沒轍。」
「這不是你要的嗎?你那麽恨我。」她想起從前。
「我要的?你或許從來不明白我要的是什麽。」他自嘲地說:「我並不想反嚴,也不希罕總督,一切都是為你而做。沒錯,我曾相信你的背叛,也恨透了你,但與其讓恨遠在天邊,糾心扯骨地痛,還不如將恨帶到身旁,日夜折磨,也比什麽都空好。」
「甚至想把我碎屍萬段,吃進你肚腹里?」她提及這段話,仍有那激動澎湃感。
他也感覺到那剋制不了的情,緊緊地擁她入懷說:「你很清楚我不會殺你,即使我站成了石頭也下不了手。欺騙也好、背叛也好,絕不饒你也好,我都認了,誰教我把命都託付給你呢?」
「我並沒有背叛和欺騙。」她推開他正色的說。
「你大哥什麽都說了,是我錯怪你了。」他說。
「我大哥?他也到無煙島了?」她的腦袋一片空白。
遲風將她落海後的種種,及昏迷七日的事簡述一遍。見燕姝愣了好一會兒,他又說:「你的『風裡觀音』已成為過去,你只能跟著我,你會難過或遺憾嗎?」
「不會,不再當『風裡觀音』,我還鬆一口氣呢,」燕姝有感地說:「我最近才覺得,皇上御賜的觀音像詛咒和牢籠……其實,我也說不上來,直到我到了大海上,才明白世間也有許多自在無拘的地方,比如東番女子,真是有意思極了。」
「我還等著帶你繞東番一周,我猜它像是一顆甘薯,你想和我去嗎?」他期盼地問。
「你讓『風狼』消失,你去哪兒我都相隨。」她說。
遲風瞪著她,眼裡隱隱又浮現出不羈的倔強神色。
燕姝乾脆提醒他,「你櫻子姨說過,我不忠不順,要娶我為妻,你必須考慮清楚。」
「不忠不順也好,我……」他驀地止住,似才發現自己說什麽。
「你也認了?」她替他接下去,並泛起甜美的笑容。
天更亮了,燕鳥競啼,海浪嘩嘩。猛然,屋外的「阿奴」睡醒,開口就叫:「殺又拉拉!阿你的頭!」
「我一直沒問過,阿奴常常喊的這兩句倭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燕殊問。
「兩年來,你終於感興趣了?」遲風快活地說:「殺又拉拉是『再會』,阿你的頭是『謝謝』,是倭人民間的用語。」
阿奴彷佛聽到有人在談它,伸展著鮮紅翠綠的羽毛,在窗口亮個相,呱叫一聲。
燕姝有所感地說:「告訴我阿奴的故事好嗎?」
「阿奴是一個佛朗基傳教士由暹邏帶來送給杉山藩主,藩主再轉送我的。傳教士是什麽?哦!是一種西洋宗教,說他們的教主為眾民釘上十字架,以後你到澳門會碰到。」燕姝對這教主很好奇,遲風難免要解釋一下,卻只簡單的說:「總之,八年前我義父遭難,船沉時,阿奴被胡宗憲佔為己有。後來聽說到了嚴世蕃女婿袁應樞手上,等胡宗憲一倒,又歸還我啦!」
「小小的阿奴竟能在仕宦豪門中穿梭自如,太厲害啦!」她笑著說。
「沒錯,它看盡一切,卻不必承受一切,也算是它的幸運。」遲風說。
阿奴撲兩下翅膀,又在窗前搖尾巴,那天真笨拙的模樣令人發噱。它當然沒意識到自己和嘉靖的三位觀音都巧妙地有過關聯,其中一位,還為它認真地寫過一篇「鸚鵡賦」,將它比成碧海珊瑚……
雞啼數聲,櫻子習慣性地起來梳妝,再打理一群漢子的整日生活。當她走到小廟前,東海日出煌煌,粉紅霞光漫天,而巨岩上,是遲風背著尚無力行走的燕姝,正一起欣賞著朝陽,沐浴著三月的溫煦,繾綣相依,如將比翼雙飛。
不忠亦不順,燕姝仍不如平戶女子般令她滿意,但無法否認的,全天下也只有燕姝能製得住遲風的狂浪野性。
而且,憑良心說,他們的確是她見過最美麗的一對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