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信
黯鄉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高樓休獨倚,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范仲淹·蘇幕遮
夢中的狼已不再奔躍,沒有威逼人的危險,天地遼闊,它馴服地坐在她身邊,眼眸內的野性逐漸隱斂,正溫柔地注視她。
然後,它遮掩銳齒,用濕潤的舌頭輕舔她的粉頰……
「不要!」她偏過臉,雙手使勁地揮。
有人驚呼,燕姝倏地張開眼,見一小丫鬟端著葯站在床前,差點被她的動作打翻了碗碟。
「王姑娘,該吃藥了。」小丫鬟怯怯地說。
「謝謝,我自己來就好。」燕姝的心茫茫的猶在夢中。
到此刻,她仍不習慣這房間俗艷香旎的擺設,尤其是宮燈上的裸女圖。已經十日了,向來健康的她,早覺神清氣爽,偏偏遲風認為她尚未痊癒。
「我總不能交給他一個饑寒交迫,又病得半死的妹妹吧?」這是他的理由。
燕姝初次明白這是妓女樓時,心頭立刻浮現假師姊麗花的話,心中感到極度的不安。
那時,遲風的解釋則是,「我們海上兄弟集會,只有龍蛇混雜的妓戶才不會引人注意。」
她願意相信他,幾日相處下來,他不時顯示出內心的善良,例如連夜背她找大夫,盡心醫治她,雖然他為人狂妄,不懂得忠君愛國,倒也是個重誠信、講義氣之人。
她也慣於隨遇而安,這兩年在媽祖宮和善男信女接觸,也見過世面,不會被妓戶嚇到,更何況她所在的院落十分隱密,完全看不到歌酒狂癲的場面。
吃完葯,燕姝拿出媽祖像繼續綉。當她昏迷醒來時,發現包袱仍在,不禁對遲風多了一份感激,瞧他粗魯不羈的模樣,沒想到也有細心的一面。
這些天,她偶爾在午寐時上睜眼,就見他坐在窗口,借著日光安靜地讀書。一個海寇如此的專註於籍冊,是要向她證明他亦是有才學之人嗎?至少那畫面很動人,令她心裡暖洋洋的,不由得發出了由衷的微笑。
有一回,她甚至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麽書?」
「『日本一鑒』,是我從胡宗憲抄家時得來的。」遲風說:「我只要找其中一段『夫小東之域有雞之山,山乃石峰特高於眾,中有淡水出焉』,那分明就是指東夷大島。」
「聽起來很美呀!」燕姝其實並無概念。
「東夷確實是宜人秀麗,蒼蒼鬱郁的終年常綠,山高水湍不可測,充滿神秘風情。」遲風極有興緻的說:「在佛朗基人給我的地圖上,東夷的形狀像一隻會飛的蝴蝶,我怎麽看都不對。雖然我不是滿腹經綸,但提及大海,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了。」
「李大哥……」她想問一些伯岩大哥的事。
「我一直想告訴你,別叫我李大哥,我在陸上的名字是卜見雲。」他打斷她說。
「卜見雲?」她重複一遍。
「沒錯,我有兩條船就叫『水盡』和『南天』。」他笑著看她。
「哦!『水盡南天不見雲』。這不是李白洞庭湖的詩句嗎?」她立刻猜出說。
遲風臉上的笑容更大了,很滿意她的靈慧和默契,「李白是唯一能入我腦的詩人,有我喜歡的洒脫豪邁。」
「還有呢!洞庭湖詩中有一句『南湖秋水夜無煙』,可是無煙島名的由來?」她又說。
「我的學問就沒到那處了,無煙是原有的地名。」他眼中有著欣賞和愛慕。
這樣「知書達理」的遲風並不常見,多半時間,他是舶主的霸然悍氣,言詞果斷,行事乾脆,老成而無情。私底下,他或許愛譏諷,但就像在山中的日子,是個任性自負的大孩子。
如此多變的人,燕姝亦是首見,且深受吸引。會令她微微感到不舒服的,是他和清蕊在一起時,隨便到失了分寸。
清蕊也讓燕姝大開了眼界,她長得柳眉杏眼,脂粉勻稱,身上總飄散濃郁的丁香、麝香味,嬌俏至極,每次見到遲風,總是媚眼盈盈,而他似乎也不反對美人的殷殷垂愛。
而清蕊待燕姝就極為苛刻,嫌她額頭有疤,身材瘦弱,正經八百,沒半點風情,最悲慘的是,她竟然沒裹小腳!
燕姝哪懂得青樓女子的那一套?但她秉著寬愛天性,說清蕊胭脂太劣,還教她做一種可光面去皺的香澤膏。
「要青木香、白附子、芎蘭、白臘、零陵香、白芷、茯苓、甘松,再以羊脂及水酒慢煎。」燕姝習道煉丹,偶爾會取得的偏方,但她自己並不用,只是有興趣研究罷了。
清蕊愛美,立刻眉開眼笑,馬上對她露出巴結的態度。
遲風大為訝異的說:「清蕊仗著人面廣,會服一個深宅閨秀,也只有你『風裡觀音』做得到。」
他的讚美總會使燕姝特別貼心,那他……是否也「服」她?嗯!他的名里有個風字,很適合做她的「順風耳」……
外頭有些異聲,喚起她的沉思,也想到自己該給清蕊送去早上調好的青油口脂,放在小小的瓷瓶中,是抹唇用的。
因怡春院非尋常地方,她不敢任意走動,只知往東的長廊可直通清蕊的院落。欄杆外,扶桑花開得如盞盞紅燈籠,幼時她常吸取蕊心的甜花汁,又油炸花瓣來吃,這使她懷念起遠嫁的姊姊,幸好,她就快見到久違的伯岩大哥了。
繞過一個植滿九重葛的小道,來到清蕊廂房的側邊,就聽見她銀鈴似的笑聲。
由敞開的窗,見遲風與三個兄弟盤坐榻席上,矮几上擺滿山珍海味,觥籌交錯。女人就清蕊一個,緊依著遲風,嬌唱著——
「風箏兒,太輕薄、太飄蕩,就怕你走上天。一絲絲、一段段,拿住你在身邊纏。不是我不放手,就怕你一去不回還,聽見風聲也,我自會湊你的高低和遠近。」
「哦——清蕊為大哥犯相思了!」大家起鬨著說,並硬推遲風親清蕊一下。
燕姝心一沉,平展的眉蹙起,心縮緊,不舒服及失望的情緒湧上來。她能對遲風期待什麼呢?一個海寇,恰恰配青樓女子,不能因他念了幾本書,或做些感動人的事,就認為他與眾不同吧?
她想悄悄的離去,卻見曾扮車夫綁架她的潘大峰匆匆走來,直入內室,並沒有發現她。一會兒,就聽見遲風的問話,「怎麽樣?俞家軍和戚家軍都往閩南去了嗎?」
「還是大哥厲害,鼓勵漳州和泉州一帶的舶主鬧事,把朝廷大軍引去,我們才能無阻地到達無煙島。」潘大峰說。
燕姝聽到俞、戚兩姓,很自然的停下腳步。
「那些舶主也該動動,老躲在山區里也不是辦法,決個勝負,還有機會出海。」遲風說:「船準備好了嗎?」
「好了。」另一個叫熊飛的大鬍子說:「只是……王伯岩一直沒有消息,似乎不信人在我們的手上。」
聽見大哥的名字,更讓燕姝僵立。他不是在無煙島嗎?
「怪了!無煙島到澎湖嶼快的話三晝夜;遇著風浪,也不會半個月不到,要不就是他根本不在乎這個妹妹?」名叫廖武勝的大個子說。
「應該不會,照翁炳修的說法,王伯岩很疼妹妹,不會不顧她的死活。」遲風皺著眉說。
「不一定啦!」坐在一旁直喝酒,毛特多的倭人太郎說:「那批船貨,有香料、金銀和珠寶,還有大量的武器,要王伯岩拿來換個不值幾兩的妹妹,難呀!」
「太郎桑,我們中土百姓和貴邦不同,有個孔子,看重倫理,而王伯岩出身官家,八股書念了不少,不會看妹妹被我們折磨死的。」遲風不耐煩地說。
折磨死?燕姝像被人打一拳似的,為何他的語氣如此可怕?尤其是遲風親口所言,完全陌生,凜冽似寒冰,穿心而過。
「折磨?王姑娘挺可愛的,你們真忍心下毒手呀?」清蕊做作的嬌嗓,分不出她的同情究竟是真是假。
「這是我們海上的規矩,被抓來的人質就綁在海邊的石頭上,受風吹日晒雨淋。如果對方再不理,就開始割耳斷手指……」廖武勝說。
「別說了!聽了好噁心。」清蕊猛皺眉搖頭,「王姑娘柔柔弱弱的,又是女人,你們真要這麽做嗎?」
「女人,當然就憐愛一下啦!」太郎色迷迷地說:「如果她哥哥不來贖人,我們就留著玩玩,反正女人永遠不嫌多,不用可惜,是不是?」
遲風突然一個酒杯往太郎大力的擲去,黑著臉霍地站起,差點翻了桌子,狂罵道:「混帳!在我『風狼』的船隊里,從來不許姦淫女人,你再說這種話,我就把你丟到海里餵魚!」
太郎的額頭驀地腫了起來,直痛到眼裡,但他敢怒不敢言,因為這比他年輕幾歲的小夥子是藩主杉山義豐的義子,還可能由他繼承杉山家的產業,去參加幕府霸權的爭奪戰呢!所以得罪不起。
「別生氣、別生氣!」清蕊拍拍他的心口,安撫說:「我們一向最尊重『風狼』的作風喔!我的好英雄。」
遲風的臉色仍然非常難看,胸口一起一伏的,把清蕊伸過來的手粗魯地推開,走到窗前,就看到站在長廊上的燕姝雪白著一張臉,神情驚駭。
一切都昏黑而混亂,如急雨狂打,但她彷佛聽不懂,但其實又很明白。
他騙她!在他采水果怕她凍餓,訴說兩人神奇牽連的身世;背她連夜尋醫,悉火熬藥照顧之後……他騙她!所有都是謊言,慘慘地騙了她。
李遲風不是伯岩大哥的朋友,而是敵人;他誘拐她,不是善心地想助他們兄妹團圓,而是將她當作脅迫的人質……
給人質吃穿,有愉悅的心,養得白白胖胖,做夠傻子白痴,然後在海邊當釣餌等死?
沒一點心肝,他甚至比嚴鵠還壞!嚴鵠從不遮掩妖魔的本性,是一種明明白白的邪惡;但李遲風卻帶著面具,引她入陷阱,還要她由內心感激和感動。
燕姝緊咬著牙,就怕一放鬆,全身會崩散,碎成片骨。
九重葛的黯濃紫花印在她身上,彷佛大海衍漫,淹過了她的眉眼,讓人不得接近。
遲風也無法動,腳底是沉落的流沙。多少次,他想像她發現真相時的情景,但卻從沒有想過這種空冷的死寂,連語言都傳遞不了的凝滯,如游不到岸的深海。
旁邊的人也似中了魔咒,直到某處,那午寐起來的鸚鵡「阿奴」迎空高叫,「阿你的頭!殺又拉拉!」
燕姝伸直手,白衣袖灑上淡紫。她打開掌心,露出秀白的小瓷瓶,她張嘴,唇陰紫地說:「這是你要的青油口脂。」
清蕊像穴道被解開般,踉蹌的跨出門接過瓷瓶,「我要的?哦!是……是我要的。」
燕姝不再說話,轉身離開那團紫色,沿著長廊走回她的院落,不!應該說牢房。她進到屋內,僵硬地關上門,並拴住,牢房不都是鎖著的嗎?
她拿起媽祖像接著綉,彷佛剛才不曾離開過。只是手顫抖,針直刺到手,她卻不覺得痛,倒像扎破了什麽,水汨汨地流出來,人一逕的浮在半空中。
清蕊敲著問:「王姑娘,我們談談。」
手裡的媽祖,慈眉善目,救苦救難,泛愛眾生……
門外的吵鬧一陣子不休,突然,有人腳一踹,門砰地大開,燕姝依然低頭刺繡,像個聾子一樣,不受絲毫影響。
遲風的悍氣全在他暴起的青筋中顯露出來,他衝到燕姝的面前說:「好!你知道你是人質了,王伯岩奪走我們的貨,我們用你來交換,想看他到底是愛財富多,還是愛妹妹多!」
伯岩大哥沒生重病就好……燕姝在心裡想。
「至少我們沒先告訴你,讓你嚇個半死!」他又說。
但傷痕因此更深。我學會喜歡你這個人,視你為朋友……她暗忖,覺得鼻子好酸。
「他奶奶的!我不需要解釋什麽,這是事實,更是任務!」他的聲音亦強硬起來,「你就是人質。」
燕姝放下媽祖像,走到清蕊的身邊,跟她低語幾句,嗓音無力到如垂死之人,而後再坐回椅子,看都不看遲風一眼。
遲風臉色漲紅,似要殺人,怒瞪著清蕊。
清蕊吞吞口水說:「呃!王姑娘說……這牢房太華麗,牢飯別再送人蔘補藥了。」
沉默之後,又是沉默,遲風感到全身有一種奇怪的痛,彷佛她又拿著一把刀抵在他的心口上,只是這次的刀是無形的,但鋒刃更真實,甚至足以剖心。
為什麽要在乎她的感覺?存心要騙她,就不怕她曉得!不過是個女人,除了扮觀音,什麽都不懂,分不清好人或壞人,更分辨不了大海和小川,還敢拒絕和他說話?!
他回到倨傲的表情,走出廂房後,才冷冷地說:「告訴她,我要她住哪裡就住哪裡,吃什麽就吃什麽,人質沒有選擇的餘地。」
清蕊站在門口,一邊看見遲風疾步而去,一路還拔毀整排扶桑花,又大咒滿手膩紅;一邊是燕姝,針起針落,過分地安靜。
混跡風塵,勘透男女情事,清蕊前思後想,慢慢帶幾分醋味地明白,遲風要王燕姝,但那偏偏是他最要不起,也不能要的女人,因此舉止才會顛三倒四、失魂落魄。
是報應吧?!清蕊又惡作劇地笑兩聲。
黃昏影暗,四下無人。燕姝手下的針線愈來愈快,幾乎失去控制。綉完細長的眉和悲憫的眸子,媽祖和藹地看著她,她的淚水這才大滴大滴的落下。
封個「風裡觀音」,不畏嚴家勢力,迎幾回媽祖,她就真以為自己能成為陳靖姑或林默娘嗎?
現在連個「順風耳」都斗輸了,或者,她的一生根本只是個笑話?!燕子護佑的傳奇,或者更是自欺欺人?
她,王燕姝,不過是個愚蠢的平凡女子而已!
*******
終於又回到海上了!
遲風站在船頭,看著那劃破的白浪,天空是明亮的晶藍,海是濃稠的碧藍,新鮮的氣味勝過陸地上的人煙塵囂。
大海一向令他神清氣爽,胸臆開朗,但這一次,他的臉上老有化不掉的烏雲,心裡極不痛快,只因為自從燕姝知自己處境起,就對他完全採取冷漠和排拒的態度。
她就坐在船尾,低頭綉她的媽祖像,不管風濤顛簸,不動如一尊神,連他幾個身經百戰的兄弟對她都產生一股敬意。
他有時真想把她手裡的繡像丟掉,但南海女神哪!是他們這群海盜除了母親外,唯一會敬畏的女人!
他明白她的憤恨。她氣他的欺騙,以不言不語作為報復。但那又如何?難道她還要他賠罪嗎?
哼!他風狼縱橫海上,行事從不後悔,更不曾認錯,就是這一言九鼎,才能統領眾多兄弟,又怎麽會把她一個女人看在眼裡?她也不太自量力了!
一排巨浪漫天而來,船劇烈起伏了有一陣子,是因快到無煙島,受些礁石列嶼共激的影響,大家都已習慣,固穩如履平地,只有燕姝,終餘忍耐不住,跑到船舷側大吐。
遲風緊抿著嘴,臉呈僵硬線條,握著繩纜的手泛白。動作最快的是潘大峰,他向來比較憐香惜玉,忙過去扶持。
這時,有島影出現,鷗鳥飛翔,掛在竹竿上的「阿奴」也嘰嘰呱呱亂叫。
在島側出現另一條船,龐然如海妖,黑漆船身在夕陽餘暉下閃著金光,像有生命的活物,隨時會吃人。它的船板桅竿林立,但帆皆收起,只有兩面旗幟獵獵揚風,一面色黑,有「八幡大菩薩」幾個粗白字;一面色青,畫個狼頭,簡單的「水盡」二字。
這就是「水盡」號嗎?燕姝從沒見過這麽大的船,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美感。比起來,他們此刻所乘的漁船,儘管是屬富戶級的,但氣勢就差了許多。
「吆——」兩船人互叫著,鷗鳥成群旋舞。
燕姝回過頭,恰巧見到遲風炯炯的目光,凝視中彷佛在說,海是他的地盤,無人能逆。她則深冷,表明了不屑與厭惡。
突然,他長嘯一聲,抓起繩纜,遠遠的盪起,越過浩涌的洋麵那不可思議的寬廣,他竟然盪到了「水盡號」的甲板上。
雷動的歡呼聲,遲風高高立著。隔著重重碧波,燕姝在漁船上,產生莫名的孤獨感,也更覺得他們的世界如雲泥般不同。
大船引小船,進入曲折海道,極目是大小礁石,形狀各異,星羅棋布,成了天然險地和屏障。
一塊突出的孤崖上,立著十字型的木架。燕姝心一凜,那就是專門綁人質,割耳斷手指用的嗎?
漁船又起了一陣震動,她腳步不穩,一雙手扶住她,手的主人竟是遲風,原來他又盪了回來,臉上有著孩子氣的笑。她板著臉甩開,他的笑立刻消失。
轉了彎,海又變得深闊,有石砌的碼頭和系岸的船隻。無煙島比她想像中的大,卵石泥糊和石疊板封的屋子排排立著,遠處有起伏小丘,近處蟠著樹,有幾畦細心培種的田。若非大塊雲朵和波濤澎湃,真不信是在海中。
她以為海寇的巢穴該如何?山崖岩洞,茹毛飲血嗎?
船泊定,甲板上的人紛紛跳下,泅水的、踩船的,猴一樣回到岸邊,看得燕姝目瞪口呆。
離岸仍有距離,她也必須踏五、六條小船才到,但腳一落,船歪陷,入眼就是滲進的海水,有人往她腰一攬,飛也似的落到陸地上。
助她的人當然又是遲風,但她還來不及掙扎,便已然著地。她顛躓兩下,又忍不住嘔吐,有一些甚至噴到他的衣裳。
等她能抬頭,就見島上聚著幾十個人全盯著她。海寇里,竟也有女子,十來個吧!老少都有,膚色麥黃,像是慣於炎炎日晒。
最靠近她的中年女子長發僅輕輕系住,穿著包裹似衣衫,後來才知是倭式的和服,遲風稱她櫻子姨。
「這就是王伯岩的妹妹呀?真可愛呀!」櫻子語調溫柔地說:「我聽說中國江南出美女,沒想到閩地的女孩也一樣貌美如花。」
他們有將人質讚美一番的怪習俗嗎?不顧眾目睽睽,燕姝轉向潘大峰說:「按你們的規矩,我不是要被綁在海邊嗎?繩子呢?」
聞言,遲風的臉孔開始生煙。
櫻子問:「怎麽一回事?」
「我是人質。」燕姝簡單說,便往那大十字木架走去,其間需越過亂石堆。
「王姑娘!」潘大峰追著叫,「我們不是那意思……」
「隨她去吧!」遲風怒吼。他已經忍受她夠久了,他從沒見過那麽狂妄的女人,竟敢給他氣受,活該餓死、凍死!
島上的人面面相覷,遲風手一揮,把大夥召集到篝火前,碗碗米飯、海鮮送來填肚,夜色由東向西,濃濃地籠罩下來。
*******
燕姝看著大海逐漸隱在黑暗中,若以方向言,大哥會從南海來,也是十字木架的位置。太陽完全落下後,天驀地轉冷,風濤似乎也愈強勁,而身後的談笑聲則愈來愈宏亮。
她由站姿,改為坐姿,靜思的盤腳方式,想媽祖如何在登山頂升天,不必畏懼。風不時的吹起她的髮絲,額前的疤給她堅持下去的勇氣。
輕輕的墜石聲,火把照亮了巨石,櫻子拿來一大碗米飯,並將厚棉衣披在燕姝身上說:「吃點東西吧!遲風說你不吃肉,我們沒什麽菜,就加些甘薯,雖是番人食物,卻味道不錯,很甜。」
燕姝肚子有嘰咕聲,披了外袍確實暖些,「人質還要吃嗎?按規矩,不是綁在木架上,等割耳斷手嗎?」
櫻子頓一下,是有這做法,她也看過很多殘忍的情景,但沒有女人。於是說:「遲風從沒打算如此對你,因為你大哥一定會來贖你,他們還曾是好朋友,就因一點意見不合才鬧翻的。」
「到底什麽事?你們老要他還財物,他偷了什麽呢?」燕殊問。
「最主要是佛朗基的武器,我國內戰,所以藩主很需要。」櫻子說:「王伯岩卻想賣給呂宋的朋友,抵禦一批叫西班牙的番人,趁大家不注意,就把『南天』號船給奪走了。」
燕姝生在大陸,不知海上也這麽複雜,「我大哥真會來嗎?」
「會的。所以,你要多吃點飯才是。而且,島上入夜很冷,我們已替你準備好屋子,你不必露天受凍。」
櫻子態度誠懇,聲音清柔,燕姝頗受感動。但一想到遲風,又有滿心的不甘,倔強地說:「我寧可待在這裡。」
櫻子一愣。她今天就看著遲風不對勁,他的脾氣半嚴峻、半桀驁,還從沒被一個女人氣得失常,像……像一隻沙灘里亂撞的螃蟹。
這螃蟹張牙舞爪一陣後,又不經心地在她耳旁丟下一句,「那位姑娘吃素。」
櫻子曾問潘大峰來龍去脈,那傻大個說:「大哥騙了王姑娘,她生氣,不理大哥,兩人都似吃了火銃葯。」
這更奇了,遲風「騙」的姑娘不知凡幾,哪裡在乎過,怎地就也彆扭了?櫻子不禁問燕姝:「你和遲風之間鬧什麽不愉快呢?」
燕姝原本恥於啟口,但櫻子的關心,讓她將大概說一遍,略掉不堪的細節。
「我一直當他是大哥的朋友,一起躲救我的俞家軍,我好笨,死了也算自作自受。」她的口氣仍很憤怒。
應該不只這樣吧?櫻子想再試探,燕姝卻不肯再談,也不到屋裡,就情願吃甘薯飯和吹冷風,她也沒辦法了。
下弦月,細細的一條縫,顯得清寂。星子也似害怕這黑,眨得怯伶伶的。唯有海濤,仍泱泱澎湃著。
少女默娘碰到這種情況會如何呢?會久久平不了心、靜不了氣嗎?遲風欺騙,是為任務順利,她能明了,若換成他人,也能一笑置之,但只有遲風,她特別無法忍受他給予的委屈。
就像表妹珮如,每每嗔怨俞平波的不解風情……慢著!珮如是喜歡平波,想嫁他為妻,可她王燕姝從沒要嫁任何人,更不用說是惡名昭彰的海寇了!
怎麽想到這裡來?臉頓時熔熔地熱,似書里的走火入魔。
她將臉埋在包袱中,讓香囊的氣味鎮定神魂。身後的談笑聲淡去,孤獨啃模但她還是不允許自己哭出來。
慢慢地,有一怪聲入耳,很規律的啵、啵、啵,是浪擊岸之外的。她抬眼一看,灰濛濛中,有個矮健的身影正在向月兒丟石頭。
「我小時候,看見月亮貼在漆黑的天空上,像一張紙,彷佛能夠觸到,我就忍不住用石子丟,希望能打下它或弄破一個洞。」遲風說:「當然啦!我始終沒成功,儘管那月感覺好近,甚至近到我臉上,仍是遙不可及。」
他幹嘛來?還說這些無趣話,沒淚都要被他惹出淚來了。
「還是不理人?」火炬下,他的影子近了一些,「這怎能怪我?全是你大哥的錯,違背船隊規矩,將『南天』號駛離。大海難追,當然找陸上的親人。綁你當人質也是你舅舅翁老闆提議的,本來我是要用他和全浦口城的人來抵償,結果看到剛扮完觀音的你,覺得也不差啦!」
燕姝眉皺起來,用全浦口城的人來抵償,怎麽抵償法?
「仍不開口?」他又說:「你有慈悲心腸,能救浦口幾萬人的命,『犧牲』也算值得,不是嗎?」
他還有臉說?!他就是那個害她「犧牲」的罪魁禍首!
遲風望著天,用力踢下一塊粗石,微微不耐的說:「沒有人敢對我生氣,想要我道歉,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我是帶你來見王伯岩的,無論如何,你都會見到他……所以,你回石屋睡吧!這海島的夜不是你能挨的,我可沒閑工夫再看你生病。」
他是在求她嗎?燕姝將頭歪向另一邊,存心繼續折磨他。
遲風真想使蠻力,當麻袋一樣地扛走她,對頑強的俘虜,向來更少不了一頓鞭刑。他的怒氣曾高過滔天的海嘯,可吞沒所有船隻島嶼,偏偏一遇到她,瞬間就風平浪靜,那麽不像自己地來求和。
他的解釋是好男不與女斗,但這個女人也太難纏了。他想想說:「你要在此過夜,明天准又受風寒,這無煙島就只有一味葯可治,叫『燕窩』。所謂『燕窩』,就是金絲燕築的窩,在島的北洞穴有一大群,醫病又滋補。不過,第一次築的進貢到皇宮,第二次築的走私給官員,你只能吃第三次築的。這時的燕已很疲累,窩巢都帶著它們吐出的血絲,但為了治病,你也只有趕走燕鳥母子,把帶血的燕窩往肚子里吞了。」
聽起來真殘忍!燕姝知道燕窩,舅舅說那是三保太監鄭和由南洋傳回來的,一般人吃不起,胡宗憲以前還常買去孝敬皇上和嚴嵩。
她當然不會食雛鳥化育之地。燕姝站了起來,往篝火處走去。
遲風擋在她面前,黑暗裡顯得異常高大,「你……呃!不生氣了?」
他身上帶著海洋的氣息,及若有若無的酒味,很男性的,總擾亂她的心。燕姝深吸口氣說:「我從小到大,凡事講光明磊落,最厭惡欺騙,你若告訴我原委,我大哥果真有過錯,我一定跟你來,勸他把貨物歸還。」
「是嗎?」他注視她,一會兒才說:「我很難相信,依我的經驗,你若明白原委,定會奮力抵抗,一遇到俞家軍就奔出呼救,我不信你會乖乖的跟我來。」
「所以你就故意欺騙,表面友善,心裡卻當我是你烤的那些野豬兔子嗎?」她很傷心,撩起覆額的發說:「你知道我這傷口是怎麽來的嗎?是嚴世番的兒子嚴鵠,他想強娶我為妾,我拿刀自殘,血流滿面,才斷了他的念。我……我覺得你比嚴鵠還可恨!」
他猜測這新月型的疤必有故事,但沒想到如此精采,燕姝似沒有一處是平凡的。他正要表示佩服,她卻推開他,逕自走下險崖。
櫻子正等著,拉住她說:「還是遲風有辦法,總算勸動你,石屋早為你準備妥了。」
燕姝不回應,只是默默地隨她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遲風亦不吭聲。他比嚴鵠還可恨?這比喻令他相當不痛快。他雖是人人懼怕的海賊,但也勝過那無惡不作的奸佞,和一個繡花枕頭比,燕姝也太有眼無珠了吧?
他的內心積上一些愁悶,瀠徊涌漫的,似找不到出口宣洩。
*******
燕姝在無煙島上待了好陣子,才接到大哥的消息。
「王伯岩明日巳時會將『南天』號送回,你可以自由了。」遲風前一天親自到她的石屋宣布。
當時她身旁還有櫻子和一些婦女,正欣賞刺繡和絹袋,大家的眼睛全看著他,他古銅色剛俊的臉孔上沒什麽表情,若有什麽話要說,也哼化成鼻子里的氣。
他走後,女人們便七嘴八舌,雖然不是句句都懂,但都聽出是惋惜她逗留時間的短促。
還短嗎?被劫至今,月由圓到缺,如今又滿了!超過一個月了吧?但感覺上,似比她過去的十九年都長。閨秀生活,靜謐在小小的庭院里,一方天就看盡了春夏秋冬,年年類似。
但大海千變萬化,內心也隨之活絡,片刻即嘗遍酸甜苦辣,平和的個性也轉成激烈,一天由晨曦到暮靄,就勝過從前的一年。
這幾日下來,她漸漸改變對無煙島的印象。雖是海盜巢穴,但紀律森嚴,男人們要拳練劍,操舟習水戰,都井井有條。女人大部分是倭國來的,也有少數漢人。她們有的是隨夫征海,有的是擄來就留下,個性豪爽如男兒,習慣海上的冒險及遷移的生活。
因是人質,燕姝不能隨意走動,只有早晚可以出來透透氣,大都由櫻子陪同。每一望藍天大海,她第一眼就想找遲風。回到大海的他,更形粗獷,赤著胳臂,發披散。她開始後悔最後那一段比擬嚴鵠的話,但海寇亦非善類,她又何必內疚呢?
有一天,她提出要看金絲燕的窩巢。櫻子詢問遲風,他正在補船的漏洞,眯起眼,皺出許多額紋。他明白燕姝的心思說:「去吧!但小心石洞很滑,燕子常常也會很兇的。」
無煙島的北面有個海水衝擊的岩洞,腳底是尖銳孔蝕的怪石,有一條粗索可扶,才免於跌倒。洞極高,嶙峋險峻,頂部漆黑一片,只有燕翅撲撲及呢喃聲,嗡嗡傳來。
等眼睛適應了陰暗,才看到大大小小堆壘的燕巢,入目是赤霞天妃宮的好幾倍,蔚為奇觀。
「現在已過了采燕窩期,燕子要飛往南方過冬了。」櫻子指著一段木梯說:「遲風小時候對這個洞非常有興趣,常常拿著火炬爬上爬下的,有幾次驚動燕群,成千上百的燕撲來,讓他差點摔死,可他永遠得不到教訓,老是要招惹它們。」
「他聽起來是個非常頑皮的孩子。」燕姝說。
「是很頑皮,不過不是那種惡劣的皮,而是精力旺盛的皮。我照顧得很累,但也很心甘情願。」櫻子微笑著說。
「你一直像母親般的跟隨他嗎?」燕姝好奇地問。
「說母親又太過了,姨母比較好。」櫻子笑著說:「他算和我有緣吧!他的兩個義父,都指派我服侍他。十九年,我老了,漸漸不堪海上飄泊,只盼著遲風娶妻,我就回平戶老家,安享晚年。」
娶妻?海寇也會結婚生子?這倒是在燕姝的意料之外。
櫻子看出她的表情,不禁笑說:「你們漢人老說『倭寇』二字,形容得如妖魔鬼怪,可我們也是有父母兄弟的平常人。雖然有些人的行徑如同盜匪,但不是我們山杉家族和遲風,我們做的是光明正大的海上交易,除非有人違反規矩,我們才會動用武力。」
「要嫁給他的女人真不容易,得住在島上……」燕姝說。
「不!遲風在平戶有個漂亮的宅院,那才是他新娘的家。」櫻子笑著搖頭,「這些島僅僅是生意的據點,從日本到蘇門答臘,有好幾個。比如無煙島,只有采燕窩期會來,等『南天』號歸還,我們就會回日本過冬了。我真希望他能娶個平戶新娘,只是他挑得厲害,令人頭疼。」
這彷佛是故意說給她聽的,燕姝的笑容頓時僵住,即便他要娶的是海龍王的女兒,又與她何干?
後頭出現火炬的亮光,她們回頭,只見遲風走來。
「怎麽啦?」櫻子問。
「沒事。」他說著,越過她們,步屢輕盈地爬上木梯,非常小心地取下一隻窩巢,並未騷擾到燕群,拿到燕姝面前說:「你可以仔細欣賞。」
那半圓形狀的巢,含著鳥羽毛,小蟲、植物和樹皮,裡頭有三隻小燕閉眼睡著,喙嘴還張合,彷佛等著吃東西,模樣非常可愛。
「小燕能飛時,它們就往南方去了。」遲風說。
「第一次築的燕巢最美,雪白雪白的,也是人們最愛摘的。燕兒發現巢不見,會趕著再做,但就沒那麽好看了。」櫻子解釋道。
「可憐的燕媽媽,精心築的巢沒有了,只剩簡陋的巢給孩子。如此采窩,不覺得殘忍嗎?」燕殊頗不贊同地說。
「我們做買賣的,只在商言商,一切向金錢看齊,別說珍珠、象牙、燕窩、龍涎我們會上山下海的去找,就是要蓬萊仙島的長生藥,或東海龍王頭頂的角,我們都會想辦法帶到!」他說完,便將小燕子送回。興匆匆地獻寶,又被澆一盆冷水,他下木梯時,一臉陰沉。
幸好岩洞外有人用倭話叫「頭目」,把他引了出去,才解了那凝重的尷尬。
櫻子實在被弄得一頭霧水。依遲風的脾氣,向來愛憎分明,對於女人,喜歡的多寵一些,不喜歡的視若無睹,態度漫不經心;但對燕姝,有時刻意討好,有時只明顯不悅,情緒變化快速,教人摸不著頭緒。
「王姑娘,你不該常惹他生氣的。」櫻子說:「他是男人,又是船隊的頭目,最討厭人家不服從或唱反調。」
「我是人質,他是抓我的人,我怎麽可能會服從呢?」燕姝說:「只要他的作為不合道理,我就無法苟同。」
「在我的國家,女人都要將男人當主人般侍奉,若有違逆者,下場很凄慘。」櫻子嘆口氣說:「我曉得漢人也有三從四德,女人一生從父從夫從子,男人就是她們的天。」
「我不同,我已不打算依賴男人而活,他們就不是我的天,我不需要事事順從,能保有自己的想法。」燕姝說。
太驚世駭俗了吧?櫻子不懂,女子柔弱,沒有男人該如何生存呢?像她跟汪直時,就忠於汪直;後來跟杉山藩主,就忠於杉山家,這才是女人最高的品德,不是嗎?
她最先還覺得燕姝模樣端莊,行儀大方,遲風似乎對她有特別感情,或許能說動王伯岩,湊成這一段姻緣。
但如今看燕姝不講「忠順」二字,不肯順從,也不以遲風為天,自然不是好妻子的人選。
這樣也好,她私心希望遲風娶的還是溫柔忠心的平戶女子。
*******
這將是燕姝在無煙島的最後一夜,她輾轉難眠,以後再也不會到此嵐飛霧移的仙鄉,也再見不著這群海上的飄泊客,尤其,她多天真,還想把遲風收為她的「順風耳」,若他是妖魔,也是三頭六臂,橫跨海洋,非她能力所及的。
東方略呈魚肚色,她下床來,門並沒有鎖,她拿著綉好的媽祖像來到有些殘破的小廟。
廟是元朝漁民所建,因明朝的海禁政策而荒廢,沒匾沒名,佛像亦毀得只剩腳部。燕殊將那幅小像放在基座上,媽祖慈祥地微笑著,頭頂是封天妃時的冠宇。
再過幾時辰後,伯岩大哥就會來帶她,表示一切都結束了嗎?她應該雀躍,但心情卻更亂,好像對遲風有未占兀的糾葛。
在廟中不知站了多久,有人走到她背後開口,「聽櫻子姨說,你要將媽祖像供奉於此,庇佑我們的安全?」
「是保佑所有航海人的。」燕殊面對他回答。
「包括我嗎?媽祖不是應該站在俞戚大軍那邊,用神力來覆滅我們這些作惡多端的海寇嗎?」他說。
離別在即,他依然是嘲諷口吻,刺得她的心痛楚,於是冷冷地說:「媽祖救苦和救難,她不忍任何生命的喪失。」
他不再言語,只是盯著她。晨光下,她的臉像一朵水蓮,因著日晒,勻透一層蜂蜜色的底,再泛開紅暈。他喃喃說:「小心脫皮,海上的陽光特別烈。」
「櫻子姨已給我一瓶小膏和防晒巾。」她輕輕的回答,心跳加速,感覺那暗回卻無法言明的情愫緊緊地綳著。
他的目光又轉開,迅速說:「未來會如何呢?我猜你大概會勸你大哥回岸上,向俞大猷投誠,再做他的一官半職。」
「沒錯,胡宗憲已死,胡家再也奈何不了他,也是他該回鄉的時候了。」燕姝說。
「俞大猷還好,但戚繼光態度強硬,只怕你大哥歸降,又會像我義父一樣,白白犧牲,成為某人升官發財的機會。」他冷哼地說。
「不會的,我大哥和你義父又不同。我們和俞家是世交,他們一定能諒解的。」她又試著說:「總之……比海上朝不保夕,殺人越貨的生涯好吧?櫻子姨說,你已有足夠財富,希望你能回平戶安穩地娶妻生子,也是一條正途……」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極難看,令她噤口。他靠近一步說:「你呢?十九歲,再不嫁俞二哥,也太老了。」
一股如排山倒海湧來的感覺,他突然好想佔有她,肌膚相親至心醉神馳,至千紅亂墜,讓別的男人碰不了她!
那僨張的熱力籠罩住燕姝,令她幾乎站不穩,彷佛到了仙洞,迷迷醉醉的。
他抓住她的手臂時,那強悍急切,幾乎讓她的心跳停止,所見的只有他炙熱熔人的雙眸……
「阿你的頭!殺又拉拉!」阿奴叫著,驚破寧靜。
櫻子直直走入廟中,分開那忡愣的兩人,對燕姝說:「一早就不見了,原來在這裡呢!」
遲風的臉色淺棕中又加上深紅,他大步走出去,全身怒張著。
「你又激他了?」櫻子皺著眉說。
燕姝無言,因為她也形容不出,只是心高揚著,像風滿的帆,到了雲端,卻卡在那兒,再也下不來。
*******
王伯岩的船准巳時到,太陽掛在蔚藍的天空。
遲風早帶著燕姝搭著一條船出石礁群,沿途清楚地看到部署和防衛船隻,備著武器,她急急地問:「你們要開戰?」
「如果王伯岩老實,我們也不會耍花招。」遲風說。
在雲端的心陡地降下。不!不能打,不許有傷亡。
外洋上寬闊的水面上泊了一艘漆黑大船,和「水盡」號簡直是孿生,想必就是「南天」號了。
旁邊的一條大漁船上,有人站在甲板頭大喊,「風狼,你太過分了!竟敢使卑劣手段,以我的家人來要脅,太小人作風了!」
那面目黧黑,綁著頭巾,一身粗布衣的男子,雖然看起來有些老,卻不正是她四年不見的伯岩大哥嗎?
「王伯岩,你小人,我也小人,咱們半斤八兩。」遲風吼回去。
「大哥!」燕姝叫著。
王伯岩仔細的盯著她無髻,僅用束帶縛住的及腰的長發,倭女式的衣服,但觀音般純潔的臉蛋依然沒變,他忍不住叫道:「燕姝,你還好嗎?他們沒傷害你吧?」
「沒有。大哥,你把欠人的東西歸還吧!」燕姝說。
「欠人?這可有一半是我的心血,只怪杉山家太貪得無厭,想浪費在打不贏的戰爭上!」王伯岩說:「快將我妹妹放出來。」
「不!先讓我的人上『南天』號清點一切,少一支火銃都不行!」遲風的手高高舉起,頓時,周圍有數不清的小船竄出。
「休想!我必須先確定我妹妹的安全。」王伯岩說:「萬一你佔了貨,又不放人呢?」
這時,王伯岩那方也另有武裝船出現。
海浪洶湧起伏,雙方僵持不下。遲風的腦海里閃過拿了貨又帶走燕姝的念頭,如此不就人財兩得?所以,他更加不肯讓燕姝先到王伯岩的船上。火藥味愈來愈濃,有一觸即發之勢。
「別再吵了!誰有跨船的長木板?」燕姝站在遲風的面前說:「把木板架好,我就站在中間,等『南天』號的貨點清後,我就安全的到大哥的船了。」
遲風和王伯岩皆一愣。海濤變化頃刻,架木而立,除非技巧高者,否則極易失足落海,對弱女子尤有溺斃的危險。
來不及等他們應答,燕姝已發現一段長梯,不似木板實穩,但聊勝於無。她找幾個人幫忙,長梯跨在兩船之間,她顫巍巍地爬上去,一截又一截,盡量不去想其間的中空處。
只有海濤狂嘯,成百眾人皆鴉雀無聲。
她立在中間,船搖晃,幾失要令她去平衡。遲風驚恐極了,瘋得抓住她一隻腳,王伯岩也學著,抓住另一隻。
兩條船突然往內側傾斜,大夥又慌忙地穩固船底。
束帶松落,燕姝髮絲飛揚,大喊著,「你們可以上『南天』號了。」
彷佛領導者是她,男人們紛紛行動,聽令於她。
她的足纖細如一隻鷗鳥的頸子,一捏就會斷。遲風頓悟,他多想留下她,是那種他生命中從未有的切盼,燕姝那種冰潔性情深動著他的心弦,無人能觸及的樂與痛,她一一牽引。
他的女神!由北日本到南爪哇,眾里尋它千百回的女神,原來就是出生就與他緣起的燕姝,是此刻在他手裡即將飛離,有著耀眼神採的燕姝!
她站得十分筆直,右邊是遲風,左邊是伯岩,長梯下的浪不斷激跳,似想攫獲她。
終於,船貨檢視完畢,一面青旗在桅竿冉冉升起,旗中是熟悉的狼頭,和「南天」兩個粗字。
「李遲風,可以放人了吧!」王伯岩鐵青著臉說。
燕姝這才感覺到右足傳來的痛。遲風將她握得好緊好緊,讓她有種如被擰碎的痛。
她眼中有淚,輕聲對他說:「放開。」
他抬頭望她,半個身體懸在船舷外,髮絲下那絕美的眸子……
她又說:「放開我。」
他五指伸直,燕殊踉蹌地跌到王伯岩的船上。船迅速退後,木梯墜入海中,同時,遲風也翻跌落海,人在水上沉浮。
「遲風——」燕殊驚愕地叫喚。
王伯岩忙著指揮手下,數條船急欲遠離無煙島的海域範圍,平安回到澎湖嶼。
遲風拚命游著,他的女神消失得那麽快,再不能見了嗎?
「燕姝,回來!至少告訴我,你不再怪我,不再當我是惡人……」海水衝擊他的臉,滿口泡沫,也吞沒了他的聲音。
燕姝看他載浮載沉,心不禁揪疼,無法理解他這舉動,只喊著,「我們恩怨兩半,我不再生氣,不再了……」
大海向來習慣隔離人,不見青鳥、不見信使,徒留兩岸的悲傷與思念。很快的,燕姝已化為地平線上的小點。
遲風又浮泅了好一陣子,回首看盼了多日的「南天」號,再看部屬眾集的無煙島,沒有他的金絲燕,沒有她,就和從前一樣,只剩孤獨又無情的海上風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