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馮家來提親的日子定了,訂婚吉時再議,但不外清明前後,讓紹遠能有三個月的時間專心地準備大學聯招。
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很難受的,即使是過年歡樂的氣氛都沒有辦法使敏貞振奮精神。
幾天年假,哲彥把一家大小都帶回來團圓,他一直對生意沒有興趣,寧可留在台北的政府機關上班,由於他的人脈不錯,屢屢升級,使得秀里鎮的人都稱哲彥的從政叫"做官"。
他的妻子宛青是香港人,臉蛋身材都很嬌小,一雙眉細細的,兩個眼睛圓而深陷,滿漂亮的,卻總有外地人的感覺。
宛青不會說本地話,說國語時香港腔調又很重,一開口,「你」就變成「驢」,往往使人接不下去而不再與她繼續話題,所以她的話就更少了。
話一少,回來就無聊,尤其和玉滿完全是雞同鴨講,因此宛青平日也很少到秀里,都是哲彥帶著孩子返家,這點便玉滿對她更不滿意。過年是大節,宛青才不得不露面。
在黃家,對宛青最熱絡的反而是孤僻的敏貞。敏貞最初也因宛青逼得惜梅不得不離開黃家而厭惡她,但久了就覺得她可憐,眼見她遠離家鄉,活像一隻誤闖鳥園的孔雀,與四周的環境格格不入。
她們由宛青身上有精美刺繡的旗袍開始聊起,後來才知道宛青的老家是開旗袍店的,兩人就對剪裁花樣聊得不亦樂乎,讓大家都很驚訝。
另外一個對宛青友善的是惜梅,她們在台北就常來往。敏貞覺得大人的世界真是荒謬,惜梅不恨宛青,還能和她成為朋友,那種感情是如何轉移的?
今年惜梅懷了第三個孩子,宛青腹中有了第四個,兩個大腹便便的孕婦一在黃家碰面,就媽媽經不斷。敏貞等了好久,才找到機會和惜梅單獨說話;若要阻止馮家的陰謀,惜梅是唯一的人選了,她這個阿姨在黃家仍有不小的分量。
「怎麼啦?看你心事重重的,是不是交男朋友了?」一到房間惜梅就問。
「不是我。」敏貞說:「是紹遠哥和姊姊。」
「他們就快要訂婚了。」惜梅一語就道破她的心事,「你是不是對紹遠又有意見了?」
「不是有意見,是親耳聽到的。」敏貞說,「紹遠哥根本不愛姊姊,他只想利用姊姊來鞏固他在黃家的地位,姊姊嫁給他就慘了。」
「親耳聽到?我看又是偷聽的吧?這麼大了毛病還不改。」惜梅搖搖頭,「有時多用眼晴看,少用耳朵聽,人說出的話常常都不是心裡真正想的,尤其你心存偏見時,更是會誤解別人的意思。」
「姊姊已經先告狀了?」敏貞沮喪的說。
「不是告狀,她只是很在乎你的感覺。」惜梅拉著她的手說,「我知道你母親的死對你打擊很大,連我也是一直到這幾年才能客觀的分析這些事。其實,她可以不必死,她若活著,秀子也起不了大作用,因為你父親深愛著你母親;但你母親的個性太強,心思太細,凡事追求完美,所以才會把自己逼入死角。這一點你完全像她,也是她生前最擔心的事。」
「惜梅姨這麼說,好像是我阿母自找死路,死了活該似地。」敏貞瞪著惜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看,我在勸你,你倒把我的話扭曲了。」惜梅也瞪大眼說。
「不說我阿母,光說秀子姨和紹遠哥,你真能眼睜睜看他們侵佔黃家,毀了姊姊的一生嗎?」敏貞不平地說。
「秀子我不敢說,因為她的確是自私些。但紹遠我可以保證,他是個優秀的男孩子,有才情、肯負責,不管他愛不愛敏月,他允諾娶她,就會給她幸福。」惜梅聲音十分肯定,「再說秀子,她雖然會算計,但生的兩個兒子都是黃家人,她計較半日,利益不給黃家,還給誰?」
惜梅說得合情合理,但那要假設馮家真是沒有半點企圖的好人,可惜他們不是呀!紹遠若真負責,不愛敏月,就該拒絕娶她才對,為何還表現出一副虛情假意呢?
敏貞正要反駁,紀仁探頭找妻子,露出一個微笑說:「我們該走了吧?」
「我和敏貞還沒談幾句呢!」惜梅也回他一笑。
「咦?這是以前你的房間嗎?怎麼變小了?」紀仁走進來,手長腳長佔了一半的空間。
他的表情讓敏貞的情緒不再那麼緊繃,她一向喜歡這英俊風趣的紀仁叔,喊他姨丈后,雖有幾分介蒂,老覺得他霸佔了惜梅姨,但基本上她對他倆很欣賞。
「不是這間,以前那間比較大,還是哲彥在住。」惜梅和他相視一笑,彷彿在分享什麼秘密。
他們兩個在一起就是這樣,動不動就目光交接,是不是真正相愛的人就如此呢?敏貞痴痴地想,紹遠對敏月全然沒有這些小動作啊!
「嘿!這裡也可以看到那條小溪呢!」紀仁望著窗外,對惜梅說,「當年我半夜來訪,就是從那裡下來的!」
哦?他知道樹王後面的捷徑嗎?敏貞忍不住問:「這後山可是以鬧鬼出名的,你真的在半夜走過嗎?」
紀仁有些驚訝,敏貞是個安靜的孩子,除非她很熟識的人,否則一向不太搭理別人,此刻她那麼認真地問他事情,還是破天荒第一遭呢!」
「鬧鬼?我可是一個影子都沒看到。」他揚揚眉說。
「那條後山的路到底是通向哪裡的?」敏貞又問。
「據我所知,往下走是到秀里溪,往上走則可以通到祖師爺廟後面,如果再翻一座山;就到隔鄰的小鎮了。」
「我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怎麼沒聽過這條路呢?」惜梅也有些好奇。
「這是一條古道,當年抗日時有人找出來的逃難線。其實老一輩的人仍有人知道,但因為大路開了,就被人遺忘了。」紀仁問敏貞,「你怎麼那麼有興趣?」
「沒什麼。」敏貞淡淡地說。
「她的沒什麼就是有什麼。」惜梅看著她說:「別想太多好嗎?要想也只為自己想,把一些閑人閑事放開,心裡輕鬆了才會快樂,明白嗎?」
不!她不明白,敏月的終身和馮家的居心不良怎麼能算閑人閑事?
難道惜梅姨當年離開黃家,毫不留戀地拋下敏月和她,也是視她們為閑人閑事嗎?所以惜梅姨會忘記母親的囑託,自己享受幸福,把世界圈在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範圍內,不再顧念她們姊妹的死活?畢竟她們不姓朱也不姓邱,不是嗎?
曾經如此親密的姨甥感情,結果筵席末散,情分已淡,世間果真沒有一個人是可靠的嗎?
她不會再求任何人了!敏貞愈想愈偏執,愈偏執就愈鑽牛角尖,把自己鎖在更孤獨、封閉及絕情的心態中。
大年初五,敏貞走後山捷徑到景平里找丁惠珍。
惠珍初中畢業后因家計負擔並沒有再升學,去年初到台北求職,住在大稻埕姑媽那裡,做的事仍和茶廠有關。
丁家是自耕農,守著幾片梯田和果園,生活清苦。
「真是稀客!」惠珍一見她就高興地說,「我正打算明天到鎮上搭車前,順便去看看你。你一個人走來的嗎?那可是很遠呢!」
「反正沒有事。」敏貞說。
她一面和丁家人說恭喜,一面送上過年禮品,而她不打算說出捷徑的事。
「你變得愈來愈時髦了。」敏貞望著幾個月不見的朋友說。
惠珍摸摸新燙的鬃發和變得白細的圓臉說:「再怎麼樣也沒有你這千金小姊漂亮秀氣!不過,你真應該到台北看看,比起來,這鄉下太枯燥乏味了。"
「你也知道,我阿爸不會放行的。」敏貞說。
「我聽說你姊姊和馮紹遠要訂婚了?」惠珍問。
「嗯。」敏貞不願談這個話題。
「你不傷心嗎?」惠珍半認真地問。
「我為什麼要傷心?」敏貞馬上反彈,懷著戒心。
「馮紹遠可是我們秀里條件最好的單身漢呀!光是你家茶廠的女工就整天談他談個不停。你都不知道嗎?」惠珍滿臉不信。
「我才不會無聊到去聽這些閑言閑語呢!」敏貞說。
紹遠長得一表人才是沒有錯,但是她沒想到他還有女人緣,就憑他那沉悶陰險的個性,表面仁義道德、裡面冷酷無情,除了財富,什麼都看不上眼的人,竟有這麼多人想嫁他,可見天下的傻女人還不只敏月一個。
「說實在的,我還以為他會娶你,因為你們一向走得比較近……」惠珍說。
「誰和他走得近?你可別亂造謠。」敏貞連忙打斷她說,「你明知道我最討厭馮家,最討厭馮紹遠的,你是我的好朋友,怎麼能說這些黑白顛倒的胡塗話呢?」
「好,別生氣嘛!算我錯了,好嗎?」惠珍太久不見敏貞,差點忘了她翻臉不認人的脾氣,有些話題尤其危險,例如馮家。
敏貞知道自己因為壓力太大,變得有些喜怒無常,這樣遷怒到惠珍身上是很不公平的。於是,她也道歉,盡量擺出笑臉,只談台北的事。
「說不定哪一天我就出現在你宿舍的門口呢!」敏貞告辭前說。
「那最好啦!我還等你介紹工作呢!」惠珍說,「你台北有當官的叔叔,有開醫院的姨丈,還有你阿爸的合伙人,怎麼都比我好!」
「他們不見得可靠,還不如靠自己呢!」敏貞說。
「你呀!真是不出門的大小姐,一點都不知道民間疾苦。」惠珍半開玩笑地說:「在外沒有朋友,可是處處艱難呀!」
「我還是覺得靠自己才妥當。」敏貞有所感地說。
她婉拒了丁家人的陪伴,獨自一人踏上回家的路。路遠路陡她都不怕,就怕碰到馮家的人。
後山捷徑需經馮家樹林,她是算準他們一家老小都在鎮上迎財神看熱鬧才敢來的。
白瓦屋在一排樹后,她盡量靠路的另一邊走。儘管屋內無人,她仍視它為猛獸,因為太過小心,一輛拖著竹排的牛車經過時,她竟嚇了一跳。
跨過士路上轍痕交錯的坑洞,竹林在望時,突然有人在後面叫她;聽見那聲音,她如遭電極,不願意回頭。
沒有錯,是紹遠!他不是在茶行忙初五開市嗎?怎麼偏偏又在這鬼地方冒出來了?
「敏貞,你要回鎮上嗎?」他走過來,「正好我也要回去,我可以載你。」
「不必了,我自己有腳。」她繼續往前行。
「何必這樣呢?」他擋住她的路,「你以前又不是沒有坐過我的腳踏車。」
那是他們還上高中時,他總是在清晨載她去車站搭公路局的車。如今他們都長大了,眼前的他,已留長的頭髮邊分,稚嫩之氣完全消失,成為英挺健壯的男人,而她即將要稱他一聲姊夫。
「以前是奉我阿爸之命,不得不坐。」她瞪著他說:「現在我有選擇權,我不要坐,你可以讓開了吧?」
「敏貞,你怎麼變成這樣呢?像一隻刺蝟,一有風吹草動就劍拔弩張。」他抓抓自己的頭髮,似乎真的很困惑:「自從我服兵役回來,你就躲著我,不給我好臉色看,我到底哪裡做錯?哪裡得罪你了?」
「你的出現就是錯誤,就是得罪!」他若要揭瘡疤,她就不必客氣,「看看你們馮家做了什麼?先是你姑姑逼死我母親;強當了黃記的老闆娘;現在又是你,利用我姊姊的感情,一心想當上黃記的女婿。這種卑劣無恥的行為,還要我笑臉相迎嗎?」
這些謾罵的話他聽多了,因此不受影響,只直接問:「你反對我和敏月結婚嗎?」
「何只反對,簡直是痛恨。」他的面無慚色令她更氣憤,「因為你根本就不愛敏月,你只是藉著她來達成自己的野心,你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敏月?」他問,目光逐漸銳利。
她微微一楞,當然不能告訴他是偷聽的,她反問說:「那麼,你敢對天發誓,你是真心愛敏月的嗎?」
「在我回答之前,你能不能先解釋一下,什麼是愛?什麼是不愛?」他靜靜地問,因為太靜,在這寒冷的二月天,竟像是要劃破空氣的霜鋒。
她原就領教過他的狡儈,但從沒有像被套在圈圈中般無法動彈。她不曾愛過,又怎能形容愛或不愛?而且世俗的愛情定義,對他那不受道德管束的心,如同一場笑話,說了又有何用?
他等著,用雙眸緝住她的心神,她極力掙扎,想找一個不受他嗤笑的方式,終於說:「如果敏月不是黃家人,沒有財產和地位,你還會娶她嗎?」她以取巧來險攀奇峰,並沒有針對他真正的問題。
他大可拒絕回答或胡謅一通。但是他答覆了,眼睛眨也不眨,答案十分簡短:「不會。」
沒有猶豫,沒有修飾,那麼坦白無情,敏月情何以堪,竟愛上這種人面獸心!敏貞久久說不出一句話,氣得手在顫抖;而紹遠只是看著她,毫無悔懼的冷然,彷彿他的所做所為都是義正辭嚴,不需要一點愧疚。
「你實在太卑鄙、太可怕了,該下十八層地獄!明明不愛敏月,偏要答應娶她;明明是貪我家財富,偏要裝做仁厚,我徹底瞧不起你!」她狠狠地罵他,幾乎失聲。
「你瞧不起我,這早就不是新聞了!」他面具般的臉孔終於碎裂,整個人不再冷靜,對她一字一句厲聲地說:「但有什麼用?你阻止得了嗎?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了!你父親要我娶敏月,我能說聲不嗎?我若說一個不字,大家會說我不識抬舉、忘恩負義,連老闆送上門的女兒都敢不要,我在秀里鎮還有立足之地嗎?」
「不要把罪過推到我阿爸的身上,說得好像是大家強逼你似地。」她嚷回去說:「這一套說服不了我,你從頭到尾根本只為馮家,一個佃農千方百計地要攀附我們黃家,由你姑姑開始,到你父親、你叔叔、你弟妹和你,就像一隻只嗜血的寄生蟲,全不顧別人的死活!你們這樣不擇手段地追求財富,難道都不受良心的譴責嗎?」
他面色鐵青,向前跨了一步。他從未如此生氣過,狂怒如猛獅,毛髮幾乎要豎立起來。她知道那些話擊中他的痛處,也以為他要傷害她了。
「是的,我追求財富地位,想脫離貧窮,過更好的生活,這難道有錯嗎?」他的聲音由喉嚨中擠出來,沒有預料中的暴跳如雷,只像一層薄薄的冰,字句踩在上面,不時發出龜裂的嘎嘎聲。他又說:「我問了也是自問,對不對?因為你根本不懂!你一出生就在富貴人家,從小錦衣玉食,不曾凍過餓過。你不知道三餐不繼的滋味,不知道饑寒交迫的痛苦,你不知道為了幾粒白米飯、一隻雞蛋或一雙鞋子,我們要付出多少代價!不!你不懂的!你只是住在金屋銀屋中,每天吃飽穿暖,再用你那雙尊貴的手來指責我們這些在生存邊緣掙扎的人。你說!到底誰才是不顧別人的死活?」
他的怒氣如颶風,颳得敏貞幾乎站不住腳。他又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緊緊握著,強把她拉到竹林,陰陰地說:「你挖過筍、劈過竹子、撿過竹葉,再走兩小時的山路背去賣,弄得手腳肩膀傷痕纍纍嗎?當然沒有!」
他接著把她拖到白瓦屋前的空地,對著一口井說:「你曾在冬天早上五點,用凍死人的清水洗全家大小的衣服嗎?我姑姑和妹妹從七歲就開始做這份工作,她們凍到手裂開流血還是得洗。但她們算幸運了,因為沒有被送去當養女或賣到妓院,否則會更凄慘!」
他又指著一片番薯田說:「你看看,那就是我們這種人的主食,由新鮮番薯吃到番薯干,一年四季不斷,你變得了嗎?但那卻是我們的命,秋後下霜,我們一早就要澆水防它結霜,常弄得沒鞋穿的腳凍出一條條血痕,你嘗過那種滋味嗎?」
「放開我!」她的震驚麻痹消失,開始感覺到手腕的劇疼,「我要回家!快放我回家!快……」
「回家?你難道不想看看我們這些寄生蟲的家嗎?」他一使勁又帶她進白瓦屋內。
一陣陰暗襲來,裡面是一般農家的簡陋擺設,混著草葉和雞豬的味道,香案上幾張馮家先祖的畫像冷冷地瞪著她。
「來看看拜你們黃家施捨所蓋的白瓦屋,是不是比你家的工人房還不如?你要不要看以前我們住什麼房子?」
不顧她的掙扎,他帶她穿過廚房,來到後面一座半塌的茅草屋,屋內放著各種農具,還算乾淨,但寒冽的風由牆縫鑽進,危危顫顫的很不牢固。
「我想你是沒辦法在這裡過上一個冬天,更不用說睡到半夜,屋頂塌下,雨水嘩嘩傾注你一身的慘狀。」他終於放開她,人擋在唯一的入口處,目光灼灼,毫不留情地說:「是的,人生本就不公平,有人餐餐魚肉,有人無一頓溫飽。但有誰能說,我們窮人家沒資格上進,沒資格追求榮華富貴,過個像人樣的生活呢?如果是你,你不會抓住第一個能使自己不再受苦的機會嗎?」
敏貞一輩子沒受過那麼大的驚嚇,她一向嬌慣,即使是戰爭空襲及年幼失母,都有許多人在一旁保護她、安慰她,她初次感到真正的隔絕孤立,面對的又是瘋子似地紹遠,他不再客氣忍讓,幾乎是要把她從安全的地方狂打下來。
她強迫自己不落淚、不害怕、不辭窮,但嗓音出奇沙啞:「你……你們要金錢財富,可以……但何必要招惹黃家和我姊姊呢……」
「招惹?你是說利用吧?」他逼近她說:「我們利用黃家,由另一個角度來看,黃家不等於也在利用我們嗎?你們利用我姑姑生下兩個子嗣,利用她照顧你生病的父親和祖母。你憑良心說,黃家有哪個媳婦像她這樣任勞任怨、委曲求全的?再說我,我是受你父親恩德,但我何嘗不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在做?他栽培我難道真是為我?他也不過是為了保住黃記,等你弟弟長大而已!」
他真是個詭辯人才,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敏貞幾乎要從他的角度看事情了。突然,他手捏住她的下巴,望進她的眼裡,那種唐突無禮,讓她初萌的心情飛散了!
「看著我,仔細看看我,你從小叫到大的紹遠哥。我肯做肯學、聰明上進,儀錶也堂堂,你父親欣賞我,敏月喜歡我,他們要買,我為了換取前途,為何不賣?」他不讓她轉頭,聲音漸漸低沉瘠痞,「你現在清楚了嗎?這就是真實的人生,我非娶黃家的女兒不可!你若痛恨我和敏月結婚,何不你自己嫁給我來拯救她呢?」
「你卑鄙無恥下流!」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嘔心至極的話,一時找不出更毒辣的字眼來罵他,氣憤之下,只有掄著拳頭往他身上打,像一隻發狂的小母獅。
他擋著她雨點般的攻擊,兩手扣住她的臂膀,用力一帶,她整個人貼在他身上,纖腰被牢牢定著,動彈不得。她尚末回過神,他的頭就俯下來吻住她的唇,那熱熱的氣和冰冷刺人的胡碴,那肌膚與肌膚的觸碰,那氣味和慾望的探索和相尋,恍如一道道電流,擊遍她全身。
像壓抑多年般,如火山的爆發,她無法抗拒,他也不能鬆手,只有在她柔軟的唇上一次又一次纏綿輾轉。
突然,遠處有聲音傳來,有人在叫紹遠的名字。
他彷彿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般驚恐地放開她,眼神依然狂野。她更是又羞又恨,巴不得立刻死去,以抹掉方才的記憶和一切。
她無法再多留一秒,推開他的阻擋就跑出去,穿過竹林、溪邊、斜坡、小徑。
「敏貞!」他叫著。
她一直跑一直跑,超過她任何百米的紀錄,直到聽不見他的呼喊為止。
到了金盞花叢她才哭出來,悲泣聲在無人的林間低低回蕩著。她搖搖晃晃走著,像受了重傷的人,視線總是模糊一片。
她擦淚,輕撫仍然痛楚的手臂、手腕,就是不敢去碰嘴唇。那裡依舊留著他的氣味和痕迹,她怕一碰,他又要從某處蹦出來嚇唬她,使她崩潰。
她很努力地走著,一步挨著一步,不讓自己在看到樹王之前倒下來。
天色暗下來,外面隱隱傳來吃飯談笑聲。敏貞很想假裝一切正常,但又不想見到紹遠,所以藉口不舒服,把自己關在房內。
她一向使性子慣了,大家都見怪不怪,不過玉滿說了一句,「大過年的,又哪裡不高興了?」
敏月在門外關心地問了兩句,紹遠也停下來過,他沒有說話,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腳步聲。
她在床上躺了許久,腦袋裡仍亂糟糟的一團,只有數不清的小黑點在瞎撞著,把她原先設定的世界快撞裂了。
紹遠的話是撞得最猛烈的一個,她想到他那曾被她嘲笑的醜陋大腳,令人掩鼻的臟破衣服,那似永遠吃不飽的神情。
她當然知道什麼叫貧窮,惠珍繳不出學費在哭;惠珍的便當里只有一塊煎麵餅。但是,她都從很遠、很事不關己的角度來看,絲毫無法體會那種生存的壓力與殘酷。
她只曉得為母親哭和恨,卻不曾真正睜眼去看人生。是否每個人一落地就有屬於自己的劫難要承受呢?
不!她不該同情紹遠,不能誤陷敵人陣營,不能被他收買去。他竟敢對她大膽無禮,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呢?
沒錯,他出身貧困,沒有人阻止他力爭上遊,但也不能用他憤世嫉俗的觀點去踐踏別人呀!看看他如何玩弄她們,偷了姊姊的心,還要來輕薄妹妹,不就視她們兩個為任意宰割的羔羊嗎?
整個晚上,她就在這種矛盾痛苦的心態下反覆煎熬著,理不清的思緒使血液不斷奔向腦部,有幾次都令她的心猛跳著,喘不過氣來。
更深人靜,幽幽的口琴聲又在冷風中徘徊,持續的曲調比往日更憂鬱,愁腸百結,彷彿是由內心的最黯微處吐露出來的。
她不要再聽了!那如泣如訴的音符不斷地提醒她下午發生的事,他的吻、他的擁抱都在樂聲中漫遊著。
她用棉被蓋住頭,雙手遮住耳朵,想要將一切隔絕在外。突然,一個氣岔到,痛癢感直下胸腔,她用力一咳,但刺激更大,一連串的猛咳持續襲來。
她跳下床,知道自己氣喘病發作了,幾乎沒有呼吸的空間;已經兩年了,以為遠離的舊疾,竟說來就來!
找不到擴大呼吸道的葯,她試著點燃油燈,但火光總是明了又滅。在急急的哮喘中她摸向門口,想要求救,門才一開,紹遠就沖了進來。
只一眼他就明白怎麼一回事,他看過敏貞發病,也幫忙過她。他動作迅速地點燈,再找出由日本買來的擴張器;因久不用,不知藏在哪個角落,他竟也能兩三下翻到。
敏貞搖搖罐子,大口一吸,整個氣管頓時暢通,臉也不再漲得通紅變形。
「你感覺舒服了些嗎?」紹遠擔心地問。
差點窒息的痛苦一遠,所有的現實又回來。燈影幢幢中,看他距離那麼近,中午兩人接觸的恐慌和暖昧、麻麻的感覺一起爬上心頭,她想退後,卻虛弱地往前一倒,紹遠為接住她,身體一傾,把桌上的一堆書齊掃落地,發出不小的聲響。
混亂中,他抱住了她,牆上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像極了親密的戀人。
走廊傳來快速的腳歲聲,當敏月來到妹妹的卧房時,就看到這兩人相擁的一幕。
「你們……你們……」敏月張著嘴,錯愕地說不出話來。
敏貞仍在調著發病後的鼻息,她轉頭望著姊姊的表情,忽然驚覺她和紹遠的姿勢所帶來的聯想,她極力要推開他,卻手腳發軟,他依然堅定地支撐她。
敏月的臉慢慢轉為厭惡、憤怒、痛苦和鄙夷,這給了敏貞一個瞬間的念頭,這不是一個機會嗎?可以阻止一切,她在尚末考慮完全之前,就脫口而出:「紹遠哥對我不規矩,他到我房裡欺負我……。」
火光猛搖,敏貞被自己的話嚇到,腦中一片空白。紹遠猛地放開她,她還踉蹌一下,更像受害人。
又一陣紛沓雜亂,哲夫和秀子也聞聲趕來,他們看見這三人對峙,表情都十分怪異,就直覺事情並不單純。
「你們三更半夜不睡,在這裡乒乒乓乓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哲夫拉著臨時披上的外套問。
「敏貞說……紹遠哥……到她房裡……對她不規矩……」回答的是敏月,她的聲音顫抖,斷斷續續,如承受著極大的震撼,血淚都梗在喉頭。
「什麼?」秀子張大眼,嘴巴張合幾次才說:「紹遠對敏貞……這怎麼可能?天塌了也不可能……」
哲夫也楞了好幾秒,看著彼此距離並不遠的兩個年輕人。敏貞面色雪白,雙手擰絞,彷彿受了驚嚇;紹遠全身僵硬,一雙眼瞪著她,神情複雜難解,但沒有一點做了壞事被當場抓到的狼狽及羞愧。
「不!我不相信紹遠會做這種胡塗事。」哲夫厲聲對著小女兒說:「敏貞,這是關乎名譽操守的大事,你可不能隨便拿來開玩笑,你說實話,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哲夫與其說責問,不如說是怒罵,令敏貞更無法把所有的事連貫起來,場面已是完全失去控制了。
「紹遠,你說!你為什麼到敏貞的房間來?你一定有個理由,你說呀!」哲夫見敏貞死硬著嘴,遂又轉向紹遠。
屋內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可以聽見。敏貞感到胸口和太陽穴都痛,血液似再也流不動了,手腳冰冷得難受。她在等,等紹遠張口說出真相,說她氣喘病發……反正她也不是沒有誣賴過他,再多一次又何妨?只求他快說,說完了,她就可以好好安靜休息了。
「你說話呀!」秀子沉不住氣,過去推侄子一把。
紹遠將目光由敏貞身上移開,看著地上,啞著聲說:「敏貞說的是事實,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很抱歉,我明天一早就搬出黃家。」他的話有如--顆炸彈般,把每個人都炸呆了,包括敏貞在內。
紹遠說完就跨步離去,秀子伸手抓住他,狂亂地說:「你騙我,對不對?我把你從小看到大,知道你多麼正經老實,絕不會做這種荒唐夭壽的事……」
秀子臉一轉,看到擴張器,眼睛一亮,如逢救星般的說:「我明白了,是敏貞氣喘病發作,紹遠在隔壁聽見了,跑來幫忙,只是誤會……」
秀子一面說,一面將擴張器塞給哲夫,用以證實她所言不虛。
哲夫馬上對敏貞說:「是一場誤會,對不對?」
不是誤會,是她誣陷的,其實也沒有誣陷,他下午的確對她非禮。這是唯一救敏月脫離苦海的機會,她不能因為害怕而放棄。於是,她再一次不計後果地說:「沒有誤會,他的確欺負我!」
「你說話要憑良心呀!你敢發毒誓嗎……」秀子情緒崩潰,不顧一向寬忍的繼母形象,對敏貞大吼。
「姑丈、姑姑,你們不要再逼問敏貞了,是我的錯,罪過我一個人承擔。」紹遠轉身看見敏月,與她驚疑痛苦的眸子相對,他深深行個禮說:「對不起,這樣的我是沒有資格娶你了,真對不起。」
他走向甫道,哲夫立即向前阻止,用著從未有過嚴厲語調說:「你,跟我到書房來,我要好好和你談談。若你真做出這種事,拿我女兒的終身開玩笑,我也不會饒你的!」
他們消失在往東廂院的走廊后,秀子狼狽瞪了敏貞一眼,也急忙跟上去。
房內又恢復寂靜,只剩兩個姊妹默然相對。
「姊姊……」敏貞先開口。
「閉嘴!」敏月一反平日的溫柔,很激動憤怒地說:「不要叫我姊姊!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你處心積慮地破壞我的姻緣,到底有什麼好處?」
「姊,處心積慮的不是我,破壞姻緣的不是我,是馮紹遠。」敏貞拼著最後一口氣說:「你難道還沒有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嗎?」
「我只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你不快樂,就要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痛苦。你真是無藥可救了!」敏月咬著牙,忍著自己快崩潰的情緒,「阿爸遲早會問出真相的,不管誰對誰錯,我都很難再原諒你,因為你的任性妄為只會毀了我一生的幸福,你知道嗎?」
敏月是哭著跑回房的,可她的這番話在空氣中久久盤旋,如針般刺痛著敏貞的心。
走廊上阿娥的臉一閃,敏貞用力的關上門,遊魂似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天呀!她是剛被人輕薄的女孩家呀!他們竟把她孤獨地留在黑暗中,沒有陪伴。也沒有安慰,這豈是正常的?
哲夫在書房「"陪」罪魁禍首,敏月還狠狠罵她一頓,氣得幾乎想要斷了姊妹情分,他們怎能如此對待才受委屈的她呢?
根本沒有人相信她!他們只把紹遠的話當金科玉律,他說馬,大家不會說是鹿。馮家在黃家所下的迷咒真的不能解除了嗎?她一個黃家嫡親女兒的話竟不如一個外姓人,這個家還能待嗎?
紹遠可以輕而易舉地否認,推翻她的控訴,甚至今她下不了台,他為什麼不那麼做呢?難道他還有什麼更大的陰謀嗎?
她不後悔自己方才的舉動,總要有人揭發紹遠真正的企圖。父親責怪她也好,姊姊不原諒她也好,至少她逼得他們不得不去面對問題。
只是她好怕好怕,因為她終於明白自己孤立的程度,以後無論紹遠有什麼不軌的行為,她都不會再有援手了。
翌日早餐時間剛過,敏貞就被叫到書房。她想,下女和工人之間不知傳得如何沸騰了。她仍將頭抬得高高的,無視眾人的眼光。
阿娥喊她時有些不自然,她猜紹遠早已揭穿她的謊言,她所要面對的就是哲夫的一頓怒罵和訓誡,但她不會認錯的。
書房內竟不只哲夫一人,還有玉滿、秀子、紹遠和敏月,他們或坐或站,面色都很凝重,彷彿在開審判大會一樣,而被審者就是敏貞。
他們不開口,她也不出聲。最後,哲夫把筆丟向書桌,那聲音讓每個人心驚。
「敏貞,看著你母親,對她的遺像發誓,昨天晚上紹遠真的有對你不規矩嗎?你非說真話不可!」
敏貞被這要求嚇到了。連母親也扯進來了?她望著照片中那美麗高貴的臉孔、心中異常凄楚,他們竟連死去多年的靈魂都不放過,母親的一生還不夠悲慘?
「不必發誓,敏貞沒有說謊。」紹遠口氣急促地說:「我都已經承認自己的過錯了,為什麼你們還要逼問她?她是女孩子,這種事怎麼好一再啟口呢?」
「你要知道我們的看法嗎?」哲夫把目標轉回紹遠,「我們認為敏貞氣喘病發,你去幫忙,她乘機反咬你輕薄來破壞你的名聲。敏貞是我的女兒,我很清楚她,她很任性孩子氣,過去她不只一次和你唱反調,你也不只一次在維護她,但這次實在鬧得太嚴重了,你為什麼還要包庇她呢?」
「我沒有包庇她……」紹遠說。
哲夫很明顯地耐心盡失,他打斷紹遠的話,把箭頭又指向敏貞。
「你都已經十九歲了,做事不能老瞻前不顧后。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會影響多少人?紹遠的未來、你姊姊的終身、黃家的面子,更不用說你自己的名節問題了!你一口咬定紹遠對你不規矩,傳出去有多難聽?到時誰敢娶你?最倒楣的還是你自己,你想清楚了沒有?」
敏貞沒想那麼多,也沒有力氣顧及,她一方面心寒家人對她百分之百的不信任;一方面也驚愕於紹遠自始至終都沒有說出真相。
他當然不可能包庇她,他一定有什麼目的。
敏貞打了一個寒顫,父親的眼光凌厲如藤鞭,事實上,不僅父親,而是每個人的眼中都有著不信,好似她早已被定罪,現在只等她承認和畫押。
她突然了解紹遠的用意了。他又在表演偉大的殉道者,唱一段為保護她而犧牲自我的苦肉計,所以她說什麼都是輸家。太可怕了,她就永遠扳不倒紹遠嗎?這麼一想,她更咬緊牙關,拒絕開口。
哲夫等到的又是沉默。若非念及亡妻,他老早想好好修理這被寵壞的么女一頓,可惜已經太遲了。他束手無策地對母親說:「阿母,我從有話說到沒話,他們都死硬著嘴,你看要怎麼辦才好?」
「現在是顧名聲比較要緊,」玉滿愁著臉說……「既然這兩個都堅持有事情發生,紹遠就不能娶敏月;他必須給敏貞一個交代,敏貞也只有嫁他一條路了。」
什麼?敏貞把頭一抬,尚未發聲抗議,敏月那一邊就先氣急敗壞了。
「阿嬤,怎麼可以這樣?您明知道……。」敏月幾乎哭出來,「馮家就快來提親了,明明說的是我,如今又變成敏貞,這不是開玩笑嗎?你們要我怎麼做人?我都沒有臉去面對我的朋友和同事了!」
「對!我也不同意!」敏貞進房來第一次說話,「他……他那樣欺負我,你們不把他趕離黃家,還要我嫁他,這太沒有道理了!我……我死也不嫁!」
「你不嫁就得說實話,若不說實話就得嫁!」哲夫說。
她是說實話呀!紹遠不愛姊姊,又在茅草屋中輕薄她,但沒有一個人相信呀!
她望向紹遠,他倒是一派鎮靜,臉上的表情連換也沒換。當然,橫豎他黃家女婿的位子是跑不掉了,不是姊姊就是妹妹,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她看著一直不表示意見的秀子說:「你們馮家一定不贊成,對不對?你曾說過誰娶我誰就會倒棉,馮家怎麼敢要我這媳婦呢?」
「天地良心,我哪有說過那種話?」秀子臉色煞白,忙著否認,「這婚事是你討來的,你既認定紹遠對你逾禮越分,他當然就要負責,馮家能說什麼呢?」
「我願意娶敏貞,用我的一輩子來彌補這個過錯。」紹遠沒有一絲猶豫說。
「負責?彌補?」敏月悲憤地說:「你們都為敏貞想,但有沒有替我想過?這本來是我的婚事呀!紹遠哥承諾要娶我,你們又強迫他娶敏貞,你們有沒有顧念我和紹遠哥的感受?我們可不是受人擺布的傀儡呀!」
「男子漢敢做就要敢當,沒有人強迫我。」紹遠總算出現了傀疚的神情,「敏月,我知道再說上千遍萬遍的對不起,也不能化解你的憤怒,但我真的配不上你,像你那麼好的女孩子應該嫁給更優秀的人。」
「你竟說這種話?」敏月的眼角泛出淚水,她顫抖地說:「難怪敏貞會說你故作忠厚、無情無義,說你只圖黃家的財產,虧我還替你辯解,你竟這樣回報我!你是配不上我,你要娶敏貞就請便,但我不會祝福你們的!」
敏貞快被弄瘋了,她的本意很單純,只是要救敏月,絕不是要大家痛苦,再賠上自己的一生。她搖著頭,一字一句清楚地說:「不用祝福,因為我不會嫁給馮紹遠!現在不嫁,將來不嫁,永遠都不嫁!」
她激烈地說完,便一刻也不留地離開這要判人生死的法庭。如果她能預知昨夜一念而起的誣告會造成這種結果,她會不會再三思?
不——她不知道,反正時光也不能再倒流,一切都不能從頭再來了,算舊帳只有讓自己更混亂不堪而已!
元宵節尚未過,敏月就離家投奔新竹的昭雲姑姑,連教書的學校也調換,決心要拋開秀里傷透她心的人和事。
那天早上,敏月把皮箱放在房門口,敏貞走過去想求她諒解,還沒有張嘴,她就冷著一張臉說:「你又贏了,不是嗎?自幼你就設法要奪人的注意力,先是阿母、惜梅姨;再來是阿爸和紹遠哥;你總是裝病裝脆弱,一副楚楚可憐狀,一不順心就弄得天下大亂。我曾那麼疼愛你,你竟然也來害我,你的心到底怎麼長的?」
「姊……」敏貞叫了一聲。
「不要叫我姊,我但願沒有你這個妹妹!」敏月的話像寒冬的冰雪。
敏貞心如刀割,她一言不發,如行屍般地走回房間。
是呀!她的心怎麼長的?為什麼掏空了也沒人感激?她為了替母親報仇、救敏月、救黃家,全力伸張正義的結果是什麼?
姊姊恨她,不顧有她這個妹妹;父親厭惡她,遺憾有她這個女兒;連一向盲寵她的祖母也哀聲嘆氣,不以為然。
唯一的勝利者是紹遠,嫁給他,進了馮家,正中他利用她和操縱她的目標,以後她的日子不是生不如死嗎?
想了許久她才覺悟,自從母親死後,這個家再也不是原來的家了,原不屬於她的地方,再維護珍惜都是徒勞無功,所以,該走的其實是她,不是敏月。
只是她不能像敏月一樣,正大光明地提著幾大皮箱由大門出去,外加眾人相送。她要怎麼走呢?她也不能投靠任何親戚,天涯茫茫,她要往哪裡去呢?
元宵節過完的那個清晨:四點不到,敏貞就提著打點好的小包袱,穿過西廂院,爬上後山,打算由紀仁叔所提的古道走到另一個小鎮。
才夜半時分,雞末嗚,月亮微偏西,圓大的銀盤給她一路的陪伴,使四周不至於太過荒寂可怕。
也許是心事太多,她並不在意那黑暗中的森森鬼氣,只是天寒露重,幾次冷得她非用跑的不可。
經過樹王時,她停了一下。冬天的一季凋零,葉稀些、花少了,但芽苞因嗅到春意,又隱隱待發。
「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你們了。」敏貞輕輕的說:「你們彼此留給對方一個空間,別爭得你死我活,好嗎?」
她走了幾步,又轉回來,拔了幾朵藤蘿上的白蝶花,當作對故鄉最後的記憶。
太陽光芒透伸,大地轉亮時,她已經過了祖師廟。
她揉揉雙腳,小心地保持精力,知道前面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孤獨的人不能跌倒,所以,她會堅持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