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涵娟堅持要來看這部愛情片,承熙其實很累,為了想早日還清債務,他幾乎夜以繼日工作,所有娛樂都是奢侈的。
但愛人不得不陪,即使在戲院里大半是打盹狀況。直到快結束時,涵娟抓他的手到疼痛,他才完全清醒,聽到男女主角那一來一往禪機似的對話。
戲院外天色已黑,飄來初夏和暖的風,情人們靜靜依偎著。
承熙輕撫涵娟的手心膀臂,感覺忽冷忽熱不平均的溫度,關心地說:「最近上班還好吧?我老出差,見面也匆匆忙忙的,等你搬新家,一定要裝電話,我來出錢,這樣我們可以天天聯絡,免得有時想你,卻不能說句話,人憋得好難受。」
她不置可否,反問:「你覺得電影的結局如何?會不會很傷感?」
「娟,是有一點。」承熙就事論事說:「不過他們兩個本來就不適合,勉強在一起反而問題重重,不如早些分開好。」
涵娟聽了,眼熱鼻酸,淚水泉湧上來,看三遍「天涯何處無芳草」,這是第一次哭。承熙面對自己的事是否也能如此豁達呢?
「嘿,那是戲,你怎麼就真難過了?」承熙翻出手帖給她。
「我只是想到娜妲麗華在課堂上念的那首詩,『Spenderinthegrass』就是英文片名,出自渥滋華士的詩。」她擦完淚,又說:「我們到衡陽路的委託行看看好嗎?」
承熙當然遵從。
委託行仍是歐洲風的外貌,在附近新興的百貨公司及群樓包圍下,已漸露滄桑頹態。推開門,也是叮叮叮音樂盒聲音,記不得是否原來的那一首。
店裡展示的童裝一如往昔的貴族化,但他們已見多識廣,不再稀奇。涵娟最想感受的,是二十年前一個孤獨悲傷的女子,如何為女兒挑選衣裳的那種心情。
「歡迎光臨,兩位要買衣服嗎?是買給幾歲的孩子?」店員熱心招呼說。
「看一看……」涵娟摸那柔軟的布料,聞那香味說。
「第一胎對嗎?看你們恩愛的樣子,一定很期待這寶寶的到來。」店員猜測。
承熙想澄清,涵娟扯扯他的衣袖,他笑了出來,立刻覺得這遊戲好玩,也就有模有樣當起好丈夫和准爸爸,討論嬰兒的種種。
由於玩得太認真,最後不得不買件有米老鼠圖案的淺藍毛衣,貴得離譜。
事後,承熙有些心疼錢,無奈說:「以後就留給我們的孩子吧。」
「不,送給玉雪姨的老三靖宇,他三歲剛剛好。」涵娟說。
「你怎麼說就怎麼做。」他無異議。
牽來摩托車,涵娟緊抱住他的腰,這台北黑夜的迎風馳騁是最後一次了吧?承熙心情極好,完全不知她正在心裡「算計」著要如何拋棄他。
到了塯公圳附近一排近完工的公寓前,她說:「停一停,我想看看新家。」
這是涵娟用盡心思想到的分手隱密處,無人的新樓房剛剛好。
伍家定的是三樓,有門窗沒有水電,巧的是外面有盞路燈,加上帶去的蠟燭,還有幾分西餐廳羅曼蒂克的氣氛。
燭火在未粉刷完的牆壁形成光圈,承熙四處看著說:「這兒格局不錯,不過我將來一定要買一樓,你才能有一座花園。」
涵娟拿出袋子里的淺藍毛衣偎在臉上,半遮面緩緩說:「熙,這件衣服,你……或我的孩子都用不到它,因為它在美國到處都有,章立珊也不見得喜歡美國貨。」
「什麼?」承熙一頭霧水。
終要說的,就是現在,不能拖延!她深吸一口氣,像爬高山般困難吐著:
「熙……,我下個月要結婚,然後就到紐約去。」
他仍聽不出邏輯,皺眉說:「結婚?怎麼我這新郎沒被通知呢?」
「你不是新郎,我已經決定不要你當新郎了。」關鍵字一說出,一切就流利了:「聽到了沒有?新郎叫彭憲征,就像『天涯何處無芳草』里的一樣,是個醫生,一個華僑醫生,他會帶我到美國,實現我的夢想,所以我決定嫁給他。」
涵娟說完,像瀉了肚子的人,全身痛且無力。
燙熱的燭油滴到他手背,他無所覺。涵娟怕他傷到自己,想拍開他的手,蠟燭掉到地上熄滅了,只剩微弱的路燈,使他驚愕的臉看來更陰影重重。
「夢想?你有沒有弄錯?」他像突然迷了路的人,茫然說:「你的夢想是屬於我的,我們在一起作的夢……我說過我需要時間,你也承諾等待,甚至今年夏天就準備結婚的,怎麼又蹦出個姓彭的?我不懂……」
「熙,對不起,我受不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會瘋掉,就像電影里的娜坦麗華,瘋到不認識自己……」涵娟沒有閃避他質問的眼神。
「不要提那部鬼扯的電影!」承熙像終於明白她的話,青筋隱隱冒出:「所以……從電影、委託行到空屋,你一切都計畫好了,對不對?多久了?你和那個姓彭的交往多久了?」
「兩個多月。」她咬緊牙根,不許自己軟弱。
「兩個多月?」他臉色鐵青,倏地抓住她:「才兩個多月就要嫁他?」
「沒錯,沒錯,就是兩個月!」這畢竟是難以啟齒之事,她剮心般說:「你一定要問那兩個月怎比得上我們十年?其實這已經醞釀很久了,從十五歲我們第一次分手開始,我因為愛你而等著忍著,看我的夢一筆一筆被塗掉,若說是女人宿命我又不甘願……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崩潰,當章立珊出現時,我甚至想你移情別戀也好,我可以了無牽挂離開……」
他放開她,臉變慘白,彷彿再也不認識她,喃喃說:
「是這樣嗎?原來……原來這些年來你和我在一起始終是痛苦的,竟然要我變心?你其實不愛我,我是瞎了眼睛在過日子……」
「不!我愛你,因為太愛了,才承受不住呀!」涵娟無法再冷靜,抓他的手:「熙,請體諒我,我這麼做也大半為你!我一直希望你成功,章立珊可以幫你,我卻會拖累你。我們在一起一無所有,除了債務,還是債務……我知道你不會放棄我,但總要有人先跳出這泥淖;我嫁別人,你才能娶讓你躍入龍門的章立珊呀!」
「你這麼做是大半為我?哈!不必,一點都不必!」他反扣住她的手,關節發白:「如果我說我不要成功,不要躍龍門,寧可貧賤也要和你在一起,你會不會改變心意,不嫁給那個姓彭的?」
她啞口了,準備好的話全礙塞,勉強成句:「……我受不了你一輩子貧賤,我不許你被埋沒,你只許成功……」
他猛地推開她說:「哈!到頭來還是為你自己,你害怕和我做貧賤夫妻,所以早就想找有錢人嫁了。那麼,愛情呢?我不信你愛那個姓彭的!」
「貧賤夫妻百事哀,我是怕,怕到時連愛情也沒有了。」她悲傷說。
她哀絕的表情揪著承熙的心。想起從前她為章立純要換位子時的固執,因為他不升學時說的「gonewiththewind」,他不肯讀大學時她希望「世上沒有承熙」,然後是她為他而無法出國時的渙散恍惚……
原是他自己無能,又有什麼資格留她呢?
「告訴我,你愛那姓彭的嗎?」他問,以被擊潰的聲調。
她搖搖頭,流著淚說:「熙,愛情是你,麵包是他……我選擇了麵包;同樣的,我希望你娶章立珊,她是愛你的……」
他拒絕再聽,突兀地轉身離開,只有腳步一聲比一聲沉重,表達著他的心情。
四周變安靜了,沒有槍彈屍骸,怎麼覺得像戰後的廢墟呢?涵娟不敢相信自己說了,這樣對待承熙和他們的愛情,是殘忍的殺手嗎?
不!承熙向來寬仁,終究會體諒會明白的,她真需要他的「合作」,否則她無法完成屬於他們兩個人一生中最大的計畫。
她又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呆,才慢慢收拾燭火踏出公寓。
漆暗處,突然一個黑影閃出,把涵娟撞向牆壁,她頭猛擊一下,痛楚及昏眩由腦中央向四周如波擴散,傾跌站不住腳時,那人又侵入她的唇舌,粗暴著吻她。聞到那熟悉的味道,波淹成大浪,她全身癱軟在他的手腳間。
憤怒的聲音響起,幾乎咬到她的耳朵:「我不服氣!為什麼你跟我就不會成功?你就這麼對我沒信心嗎?人家說真正的愛情是同甘共苦,你為何不肯和我吃苦?是因為不曾愛過我,或正如我小阿姨說的,你是嫌貧愛富,看高不看低的人?」
「我好難受……」因他的搖晃,涵娟覺得心胃翻擾,人扯散得話都說不出。
他持續著暴戾陰森:「一個男人被至愛的女人背叛是多痛的感覺,你知道嗎?你明知你對我多重要,為何要做這種事?你剛才每句話,就如拿釘鎚敲進我的血肉骨髓里,為何不問問我的想法?叫我來就來,去就去,我就那麼窩囊被你操縱一生嗎?!」
不,不要恨!涵娟用盡全力忍痛說:「不要誣賴我!我若不愛你嫌棄你,怎會跟你那麼多年?為你,我不看別的追求者一眼;為你,我照顧你父母弟妹,放棄月河彩虹夢,我付出還不夠多嗎?我頭好痛,好累好累,再撐不下去了……」
「我該感謝是不是?」他仍是狂怒:「或許你當初就不該理我,沒有我們,就沒有痛苦!升什麼學呢?還不如當我自己的小工人,也不必你的付出犧牲……」
「熙……」她再也說不出聽不見了,因為他一放手,她就昏厥倒地。
「娟……」他叫著。
黑暗只是一瞬間,很快的她又感覺到漩渦似的翻轉,身體向地心下墜,手不禁在空中亂抓著說:「……救我,我得起來……我不要死,不要像爸爸莫名其妙死,也不要像媽媽得腦癌死……我要活下去,熙,我要活下去……」
她耳膜里都是自己的哭聲,嗚嗚嗚,懼怕又無助的,掙扎著不知有多久。
當眼睛能再度看清楚時,承熙坐在樓梯間,緊緊抱住她,布滿紅絲的眸子里都是淚,形容狼狽但已恢復成原來的承熙,不再是方才那地獄來的復仇使者。
她抬起無力的手輕觸他的臉:「熙,不要恨,我們最親最親,不能恨呀!」
「親得就像連體嬰嗎?分割痛,不分割也痛……」他仍有哭過的哽咽:「為什麼?你盡可以去美國念書,去多久都沒有關係,為什麼要用嫁人的方式?根本沒有必要……」
「我嫁人,你才會死心呀。」她說:「我是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但我也不能留下你,我怕你在原地等我。熙,你也必需走,娶章立珊跟著『普裕』走,那是你最好的機會呀!」
「為什麼迫不及待走?我就偏愛這裡,這裡有我們的童年少年,有我們最美好的歲月,每個角落都有你,我不嫌它臟、亂、貧、賤,它是我們的家。」他說。
她搖搖頭,慢慢的,用僅余的力氣說:「我來講個故事。」
然後她以緣盡交代前生的口吻,訴說十五歲在內巷找他不著頭痛初犯,考托福申請學校又放棄的種種……最後提及她那最秘密的身世。
承熙並沒有訝異,涵娟自幼行事想法總與眾不同,有個離奇的身世也不意外。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王子,她才是那個謫世的公主,既不能幫助她,就必需放開她,將她讓給另一個有能力的男人,不是嗎?
他開始錐心地體會到,涵娟想將他推給章立珊的那種煎熬感覺了……
靠牆而坐,承熙緩緩問起彭憲征,表面如父兄的關懷,內里卻如一把刀,一條痕又一條痕,有人生命的追求就是如此,細細地在心版上刺鑿刻鏤。
問題是,要如何挨住那慘嚎的痛和不斷滲出的血呢?
缺了一角的月娘漫照在果園裡。瑩白的光靜悄悄的,穿過樹梢,籠罩在山腰的上晤,一脈斜輝入牖,輕觸到牆角剝落的紅磚時,竟像血。
流不完的血。
承熙坐在一屋子的煙白中,新煙仍不斷由鬍渣恣生的嘴裡吐出來。十年悲喜交纏的愛人,選擇嫁給別人,他還得深深祝福,是哪一種凌遲呢?
他將吸半截的香煙拿直,小小的火紅明滅著,瞄著一團土黃丟過去,土黃卻一動也不動。是來福,已很老很老的來福,走失幾次,重病幾次,現在到山上等死。
「你真的不痛嗎?」狗的長毛有些黑焦,他伸手取回煙說:「看你是不想活了,不如我們到後山挖個洞一起埋進去,或者找一列快速火車撞上去,你覺得哪一種比較好呢?」
來福右耳歪一下。
「還記得你第一次看見她嗎?她送來作業和太妃糖,怕你怕得要命,樣子實在好可愛……」一波痛又來,他大大吐一口煙:「誰相信她會這麼做呢?她不只是愛人,還是靈魂生命……聽不懂是不是?沒關係,我幾乎懷疑把我第一張天使卡片丟到花圃踩的是她,不是李蕾,儘管她否認說不記得了。」
在那一夜新公寓的痛苦談話后,他們又碰過幾次面,有時曼玲也在場,總是爭執、辯論和眼淚,涵娟一次比一次強硬,承熙一次比一次絕望。直到親眼見彭憲征來接她的豪華轎車,才真正感到十年愛情已揚灰,不值一彈。
來福左耳微豎,門被推開,玉雪探個頭說:「你真不和我們到鎮上聽歌仔戲嗎?」
他沒有反應。
「你到底要怎麼樣嘛?把涵娟抓起來打一頓罵一頓才甘願嗎?若這有效,我馬上叫你姨丈去辦。」玉雪手用力揮煙,咳著說。
「你別開玩笑了。」承熙說。
「不是我開玩笑,是你拿生命、事業和男人尊嚴開玩笑。」玉雪說:「我們也勸你勸到口乾了。不是我說話直,涵娟那女孩以前就無情無義一次,她要當有錢人太太,我們又能如何?有骨氣,你就拼一點,又不是沒有才華的人。轉個腦筋想,沒有她,你的眼睛放亮,才發現天底下多的是比她更好的女人哩。」
「阿姨,你去聽戲吧!」他不耐煩說。
這時承英來催人,玉雪忙交代:「今晚非去捧生意場不可。你一定要看緊你大哥,別讓他喝酒,還有……小心農藥。」
農藥?哈!那更是一大笑話。隨著涵娟婚期的接近,他幾乎不能忍受台北的空氣,內巷中段不敢回,班無心上,遞了假條,也不說理由就躲到山裡,要被解僱也不在乎。他甚至想離開「普裕」,因為那是涵娟要的,他拒絕照她的路走。
若沒有她,他今天或許是個安分知足的工人,找個單純的女人過一輩子,也不會遭此生死不得的酷刑。於是他懲罰式地麻痹自己,白天在果園拚命墾山伐木,夜裡就和姨丈喝個爛醉,只求一覺到天明。
有一次,不知怎地陰錯陽差,米酒瓶里混了一罐農藥,他千萬保證沒有喝農藥之心,但眾人驚慌失措,自殺的說法傳開,便寸步不離的盯著。
弄得現在,只有老來福可以說真話了。
夜完全安靜,除夏蟲唧唧外,就只有承英來回的腳步聲。一陣子遠到聽不見,然後又走近,愈來愈近。他半自嘲對外喊:「別監視我了,我若要自殺,會去撞車,撞個認不出來的面目全非。這山裡沒車,你可以安心了!」
話才說完,那破黃布般的來福突然站直,雖然還是不成形狀,但卻是這些日子來最有精神的一次。見鬼了,承熙熄掉煙,才看見立在門口的涵娟。
她一身簡單的白衣黑裙,長發紮起,露出清秀的臉龐,如夢似幻,直到她俯身撫摸來福,才確定是真人。
「我不知道你會抽煙,什麼時候學的?」涵娟看著他說。
「服兵役的時候。」承熙板著臉孔說:「你怎麼來了?婚禮不就在這兩天嗎?」
「如果我想來,就是婚禮當天也會來。」她說。
這是什麼意思?承熙卻不敢問,他已有太多破碎的夢,隻眼看在她拍弄下的來福,擺著老態龍鐘的身體蹣跚出去。她總是有辦法指使人,連動物也不例外。
「承英告訴我農藥的事,你不會做傻事吧?」她走近問。
他直覺想否認,但出口卻說:「你是要離開的人,就不必管我留在原地人的死活,你快樂去吧,好好享受你的生活,實現你的夢想,我祝福你!」
涵娟像快哭出來,小心問:「你什麼時候下山?該回『普裕』了吧?」
「我不回『普裕』了,那是你要的,不是我要的!」他故意說。
涵娟跌坐床邊,捂著嘴哭出來。
承熙永遠受不住她的眼淚,屋內的煙霧盡散,看清了她眉心深深的愁痕,他語調不穩地說:「拋棄人的是你,你哭什麼?我才是該哭的那一個!」
「我哭我的白費心機,我哭我的看錯人。」她細細泣,靜靜說,更覺哀徹的心酸:「我一向那麼崇拜你,把你當成英雄,不許英雄落魄。但看看你,總是不夠果斷狠絕,都由我先當惡人。想想小學,若不是我先作弊,你哪能順利畢業?要不是我厚臉皮找朱老師,她哪會說服你爸讓你上初中?後來為了逼你上高中,我還被你阿姨安上許多罪名。現在更不用說了,人人都罵我愛慕虛榮、負心無情,詛咒我的婚禮,只差沒丟石頭;而你呢?大家眼中的可憐蟲,得到全部的同情,以後你娶章立珊名正言順,沒有一句壞話,還鼓掌叫好。你說,是我該哭,還是你該哭呢?」
他聽糊塗了,只能回:「我不想娶章立珊……」
涵娟聽若未聞,繼續說:「你一個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先拋棄我娶章立珊,擔下所有背叛愛情的罪名罵名,讓我可憐兮兮地嫁到美國才對,是你太沒擔當了,不懂得壯士斷腕的道理,不懂得甩掉我……」
她頓住,彷彿發現自己話的荒謬。承熙久久凝視她,久到像要在她臉上釘出個洞,才緩緩說:「娟,你是個奇怪的女人,從小就不一樣,世間再找不出第二個。如果你是男人,不知有多可怕……」
「而你是唯一能了解我的,對不對?」她撲到他懷裡說:「熙,對不起,我真的好想飛,也必需飛呀……但你這樣,我怎能安心呢?你若不能快樂平安活著,我也不能快樂平安。離開或留下都不行,你要我怎辦?」
他手勁加重,下巴用力摩擦她的發,沙啞說:
「我們真的再也無緣了嗎?那麼深的愛,就抵不過一個緣盡嗎?」
她推開他,手頂在他的胸前,目光極溫柔的看著他,這個她內心始終愛著、一直以為會共步紅毯另一端、共新婚之夜、共白頭偕老的男子,她也不想緣盡呀!
顫抖地,她手指解開前襟的衣扣,一顆一顆的,露出蕾絲的胸衣和雪白的肌膚,美麗的女體閃著青春的光澤,裸裎在他面前。
「你……要做什麼?」他顫聲問。
「給愛人最後的獻禮。」她任他的手在她身上,吻那千百次輾轉的唇,吸吮那熟悉的味道,說:「這是我欠你的。」
沒錯,那麼多年來共同成長歲月,無論多麼愛欲難忍,都說要等到婚禮那一天,如今卻要屬於別的男人……承熙一時愛恨交集,狂抓住她,解放了所有身心感情,恣意地吻她的肩、頸、胸……像要在每一寸蓋下他擁有的印記。
四肢交纏,身體緊密相合,在欲情深酣時,他突然問:
「若我佔有了你,你就屬於我,然後會留下來,就永遠不走了?」
她的臉如酒酣酡紅,細白的齒咬著唇說:「我還是會走。」
他立刻翻下身來,大量冷空氣漫進,他氣急地說:「你這傻瓜!給了我還嫁給別人,姓彭的發現怎麼辦?你存心要和自己一輩子過不去嗎?」
「你不也要毀自己的一輩子嗎?」因為冷,她拉住被子圍著,見他背對著她如此僵硬,悲傷說:「也許我是怪、是壞……愛你又不肯嫁你,嫁別人又不知恥要跟你,等於背叛愛人又背叛丈夫,但這就是我,想生存下去的小柳絮……」
那樣橫衝直撞、任性飄飛,教人無可奈何的小柳絮……承熙忽然有個感覺,他並不會真正失去她,有一天小柳絮仍會回來,如果他築的天地夠大的話。
他回過頭,神情已然平靜,只剩疼惜說:「你就背叛我吧,不要背叛姓彭的,他畢竟不了解你。」
涵娟一陣難抑的激動,此生再也不會有更幸福的時刻了。
「謝謝你,謝謝你和我一起跋涉苦行。」她說。
「苦行?」他苦笑說:「我們要修什麼呢?」
他們各自穿上衣服,並肩躺在月光中,許久不語。
外面有吵雜聲,看戲的人回來了,把關的承英說:「大哥睡了,別去吵他。」
喧鬧一會兒夜又靜下。上層彷彿在另一個世界里,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他們是兩個飄流的人,在迷茫月河中,一直都是。
夜半無人私語時,他們什麼都談,包括章立珊、彭憲征、紐約和「普裕」。這就是人生,所繪製的藍圖,有的能實現,有的只能留在夢裡。
年輕的我們,都選擇當時以為最好的路走,不管多一意孤行,更不計較會付出多大的代價,天真的以為未來都能償付。
天亮前,因為疲累而閉一會眼,直到必需離去。
他們偷偷摸摸出了土厝,唯有來福相送,但它走幾步又趴倒。
「這是你最後一次看到它了。」承熙傷感地說。
涵娟蹲下去抱住它。據說狗有狼的血統,在臨終前都有回歸山林的本能,她在它耳旁說話,出口的卻是哽咽,一生一死,同樣都想找到回家的路呀!
承熙在身後環住他們,胸膛起伏著,生離死別已是命定,悲不能抑。
手牽著手繞過小山道,準備到鎮上趕第一班公車。天色由蒙黑到澄明,對大多數人平常的一天,卻是他們各奔前程的日子。
小鎮方蘇醒,公車站已聚著學生和小販。
「熙,把我縮在一個小角落,其他給章立珊和『普裕』,你會成功的。」交代過無數次的話,涵娟仍忍不住哭泣。
他纏握她的手,一指一節扣著,緊緊不放。
公車來了,涵娟最後一個上車,他在車外。這很像當年他們去牯嶺街買書的情形,票錢不夠,他必需用雙腳跑著追趕他。
「熙,我愛你!熙,加油!」她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喊,哭聲飄了好久好久,似不願散去的魂。
他追了不知有鄉長的一段路,早無人無車了,還在傻傻地跑。
「我會……等你。」他幾乎氣絕地說。
不想回土厝,他繼續往山下走。涵娟說苦行,他就一步步像苦行僧,用自己的方式來感受自己的劫難,再修得自己的道,總有七七四十九關跋涉,人生可如朝露短暫,也可如永恆綿長,全在一心。
四個小時后浙瀝瀝不起雨來,他走過產業道路,跨過溪潭,穿過城鎮,有開車的好心人要載他都被拒絕。
衣褲頭髮都濕掉,鞋底有積水聲,他專註於履步中的痛楚。驀地,身後有嘎軋的煞車聲,引得他回頭,看見一輛似曾相識的金龜車,不按規則地橫停在路中央。
車門開啟,一身粉紫洋裝的章立珊奔過來,大叫:
「真的是你!怎麼這樣狼狽?我正想到山上找你呢!」
猛然乍見,髮絲沾雨的她竟也有幾分涵娟的味道,只是涵娟不曾穿過如此昂貴的衣裳,都只能在委託行外痴望。
該掉頭而去嗎?掉頭離開「普裕」?但……涵娟若努力達成夢想,而他自暴自棄庸碌一生,又如何能再見?不能並駕,至少還能齊驅,各在地球的兩端……
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章立珊也是好的,從不嫌棄他家貧,依然愛他,涵娟說光這一點就比她好上許多倍。既然如此,他就照做吧,反正失去涵娟,最重要的一部份死了,很多事就再也沒有差別了。
於是面對那愛慕崇拜的眼光,他話很流暢地說出來:「我們回台北吧。」
「早該回來了,我爸沒有你,一天都坐立難安呢,連我哥都要不如你了。」章立珊熱切地說。
承熙隨她走到車旁,並要求開車。這是他第一次不淡漠閃避,口吻還有幾分不容拒絕的專橫,那神情,就彷彿打籃球時預備迴轉長射的必勝模樣。
撥雲見日,沉悶了許久,偶像的瀟洒魅力終於重現,這才是她記得的承熙,她在日本念念不忘、一心想要的男人。章立珊立刻笑得兩眼明燦,將鑰匙交出去。
方向盤用力一旋,車子刺耳地轉了一百八十度,在路人側目中,高速消失在路的盡頭,銀鈴似的笑聲久久回蕩。
雨仍持續下著,洗得山巒更加青翠盈綠,閃著光辨。
這初夏時分,等雨停止時,天就要炎熱起來,然後又是一個新的季節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