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夢喬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閃著亮光的洞穴里。
掙扎著起身,他發現離他不遠處,是一簇火光,搖搖晃晃的走近幾步,他看到那一團火之前,坐著他深愛的王。
不是很乾的柴在火中發出嘶嘶的響聲,以及爆裂的聲音,用一塊木頭將火光中的柴挑起一些,男人將另外一些帶著雨水的柴放在火旁,讓它們慢慢的烤乾,而後,蓋在火上。
王身上的衣服仍是濕的。左手臂上、肩膀上,都留下了刀劍的痕迹,深紅色的傷口旁,是被血染紅的劃破的布料。
王的眉緊皺著,帶著沉思的怒氣,被煙熏的有些黑了的臉卻仍是這樣的英俊帥氣,薄薄的布料,猶帶了水,緊緊的吸附著男人的肌膚,自那布料上,浮現出男人一塊一塊因緊張和之前的惡鬥而糾結的肌肉。
撐在地上的手傳來椎心的痛,抬起一看,那握住匕首的、曾經鮮血淋漓的掌上,已經被用火烤乾的布料,緊緊的纏裹住。
想起曾經被這個男人緊緊抱著的感覺,南夢喬不由得望向坐在火前的男人。年輕的王,已經成長為一個如此偉岸的男人了,有著那麼強大的力氣,可以輕而易舉的抱起他往前走。
像是感覺到他的注視一般,王突然間回過頭來,猝不及防的,眼中所有的、不加掩飾的愛戀全部落在他的眼中。下意識地想要逃,卻再也來不及,被這個全身上下濕漉漉的獵豹爬過來緊緊抓住,王將他的受傷的手捧起來,貼到他的臉上。
「夢喬……你醒了。」
千言萬語,充斥著喉頭,卻怎麼也沖不出來,手指,顫抖的觸上年輕的王受傷的肩、手臂,指尖一碰到傷口,那傷處的肌肉便緊張的繃緊,南夢喬的眼眶發澀,抬手,一遍一遍的,像撫摸自己的最心愛的孩子一般,撫摸著男人英俊的面孔。
「沒事,我沒事……」手指移到王的唇邊,便被他輕輕的吻一下,王喃喃,不停的安慰著他,「我什麼事都沒有……」
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的那瞬間,南夢喬抬起頭,將顫慄的唇,重重的壓在男人的唇上。
火光中,喘息聲交織在一起。
「別……別!!」年輕的王掙扎著制止他,小心的抓著他的手,小心的與他隔開距離,聲音急促而沙啞,「夢喬,別,別這樣激動!你,你會後悔的……」
不後悔,永遠不會後悔,「沒有人會知道的……」在這無人的夜,無人的洞穴,像遠古的人一般,任慾望控制住所有的思想,所有的動作。
不停的,一遍又一遍的吻著這個男人的唇,曾經,他那樣的渴盼著抬起頭,期待的望著他,受傷的閉上雙眼,那樣的委屈,是啊,好委屈,連離別的最後一吻,都要到快落淚的那一刻,才能得到。
衣衫不知在何時已經全部褪去,王的身體壓了上來,像最美的野獸一般,濡濕的肌膚閃著光亮,交纏著另一匹差麗的野獸,脖頸被人吮吸著,胸前被人揉弄著,快感如電擊一般向下腹涌去,身體,如一張滿月的弓,綳到最緊緻……
洞壁交纏著、隨著火光搖動的影子,像是久遠的傳說一般,野性而又美麗,古老而又火辣。
「跟我回京吧。」年輕的君王,在他面前低下頭,吻著他戴在腕上、一直難以摘下的鐲子,然後,輕輕舔過他的掌心,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含進唇中。舔吮,輕噬,像一頭飢餓的獸,雖然它剛被人餵過。
唇剛啟開,便被他的手指擋住,年輕的君王,用著炯炯的目光對著他,「不聽,我不要聽任何拒絕的話語。不要再狡辯,不要再用殘酷的言語刺傷我!」執起他受傷的手,將它放在自己的胸口,「你聽,你聽這個地方,正在砰砰的跳動,你當真願意,再一次的砍傷它?」
「王……」
「回京吧,回京吧,讓我日日見到你,你若不願,我一定不迫你,有今晚,我已足夠,很足夠很滿足。」呼喚著他,不停的吻著他,「你愛我的,你是那麼深、那麼沉的愛著我,不要說什麼沒有人會知道的,就可以毫不負責的回身而去,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不要耍賴,不要躲避……當然,如果還有第二晚……」
「皇上……」心底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耍賴的,根本就是眼前的這個人吧。
「天也知道,地也知道,你知我知,還有這山洞的石壁、還有這火、這雨,都知道,不要狡辯。」年輕的王將手拉過來,臉貼在他的手上,「不要說,不要多說,我知道就可以了。我知道你愛我……就像那一個午後,紫金殿上,你撫著我的頭髮,輕輕的,喃喃的;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你在上書房,玩笑一般的,勾起唇,說你心裡的人是我。」
「還有,還有……!」急急的,掩住他欲說的話,「至少,最少,你不願為了我進京,你至少,也要去京師,和母后道個別吧……畢竟,在上一次你匆匆離開的時候,你也沒有去過!!」
抬起頭,枕在他膝上的王,用著殷切的目光注視著他,無法拒絕這樣的目光,正如當初,無法拒絕那個女子在信上的請求一般,南夢喬的手指輕輕的撫過他的眉眼,輕輕地點了點頭。為什麼,為什麼當初要那樣固執地,想著不再踏入京城一步呢?
難道真要到心中所愛的人離去之時,才猛然醒悟嗎?難道真要像當年那樣,在父母闔上雙眼的時候,才痛哭著發現自己的不孝?難道真要像晚凝下葬的那天那樣,震驚著看著所有自己心中所珍重的人被黃土掩埋嗎?
這一夜,連自己的身體都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了,要努力爭取,與眼前的這個人相守,南夢喬,你明明清楚,這已經是最為顯而易見的答案了,不是嗎?
***
曾是芳草萋萋,而今,已經是枯乾,葉上,凝滿了霜。
那一杯黃土之下,是舊人,曾笑顏,一回首,已是滄海桑田。
「晚凝……」再一次的踏入京師,是為了徹底的別離。
將一束鮮花置於長眠的人陵前,看著這皇陵四周的湘竹,看著立在陵前的王,南夢喬的唇邊,浮現出欣慰的笑容,「晚凝,你看,我來了……他也來了。您千萬個憂心的兒子,您所有情感的寄託,您所有希望的傾注,大邑國的王,來看您了。他繼承大統已有七年,七年裡,國富民強,他沒有讓你失望。」
「而我……晚凝,我做不到——我讓你失望了……」你會恨我嗎?不過也不要緊,我與他,最多的,也只不過是那一個晚上,今天之後,我將離開,永遠的離開,不會讓他知道。
也許,就如當初你所說的,我永遠都是浪子吧,年少的時候,喜歡離家出走,年輕的時候,喜歡周遊國海,那麼,到年老的時候,也讓我在他鄉長眠吧。
「不!」像是感應到他的決定一般,慕凌淵緊緊的抓住他,「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大聲的宣告著,回過頭,對著自己從孩童起就沒有記憶的母親,坦然的理直氣壯的、無比霸氣無比蠻橫的,「母后!你不會怪我吧!從小,我就對你沒有什麼感情!因為你死得太早了!有時候,我真的很恨你,就像小順子死的時候那樣。」
「皇上。」南夢喬驚呼,「不要責備她——」
「為什麼不能責備?雖然你在信中說你沒有錯,可是錯了就是錯了!你害死的人命,永遠不會活過來!你所說的話,給人造成的痛苦、傷害,永遠也不會消失。我不是個愚蠢的人,我也不會就此說你是個清清白白,雙手沒有沾過一滴血的好人。可是,無論如何,你是我的好母后……我很想你……」
慕淺淵的聲音澀了起來,「……父皇經常想你,我也很想象他一樣,可是我根本想不起來你長得什麼樣……父皇說,我住的長興宮,在很久以前,就是你住的萬湘宮,我知道以後,把宮裡每一個地方都翻了個遍,宮裡的每一張仕女圖,我都會以為,那畫上畫的就是你……你走的那麼快那麼快,在對我一點不了解的時候就離開了,也讓父皇一直鬱結於心。可是——」
年輕的王,鼓起所有的勇氣,對著這華麗而又幽靜的陵墓,大聲道,「可是母后,你知不知道,你臨終的囑託,給我帶來多大的痛苦!我喜歡南夢喬!我愛著他!我為何不能與他長相廝守?為何一定要與他相隔千里?我不甘心!」淚水不知不覺地落到了嘴邊,「母后,你錯了,父皇,你也錯了。」轉過頭十對著同葬在一處的,相鄰的墓碑大聲道,「你們都錯了!」
「皇上……」南夢喬走過去,想要扶起沉慟的他。
「你們以為,找一個女子嫁給我,找另一個女子縛住他,我們就會開心了嗎?母后,你知不知道,世上最大的痛苦,不是永失所愛,而是所愛的人就在眼前,卻遠隔千山。母后,你看到我手臂上的傷沒有?你看到他手上的傷沒有?這些,都是你和父皇賜給我的!傷害我最重的,是你們啊——」年輕的王對陵大聲道,不知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面,「母后,我想你也一定懂得什麼是愛,你愛過父皇,父皇也一定愛過你,你們都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你們也一定都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與煎熬!如果您在天有靈,聽到了兒臣的聲音,您願意收回對他所說的託付,請您告訴兒臣吧。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您唯一的兒子唯一一次的任性和乞求——」
偌大的陵墓,靜悄悄的,只有慕浚淵的迴音,然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沒有一絲風,慕凌淵屏了息,將一注檀香插上陵前,低頭,輕聲禱祝,「母后,若您在天有靈,告訴兒臣,您原諒我了,您原諒夢喬了……」
「皇上!不要這樣!」南夢喬望著他,忍不住的心痛。
好傻,真的好傻啊你……凌淵……他所愛的,原來是這樣坦白,這樣率真的傻孩子啊……
「母后,您告訴我,您告訴我啊——」慕凌淵哀切地叫道。在這一刻,南夢喬才知道,面前的這個人心中,原來含著這麼多、這麼深的傷痛。
很輕很輕的聲音,沒有風,然而,在陵前敬上的花,卻在忽然間,落了小小的一瓣,幽幽的,在空中打了個旋,靜靜的,落在王的腳邊。
南夢喬的雙眼也睜大了。
「母后!」慕凌淵驚了一驚,突然之間,他緊緊的抓住那朵花瓣,閉上眼,對著大邑國曾經的皇后的陵位,「母后,娘——你答應了?你答應了?」
沒有任何的聲音,慕凌淵像個孩子一樣,胡亂的擦去臉上的淚,「娘,若您真的答應了,您,您能再說一聲嗎?」
說罷,屏息,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南夢喬也驚呆了,他屏住呼吸,望著陵前的花。
華麗空曠的皇陵連一絲風都沒有,也沒有一絲的動靜,就像是死一般,靜悄悄的。
然而,插在大邑國先皇先後陵前的花,卻在突然間輕輕的、幾不可見的動了一下,又一片嫣紅的花瓣,輕飄飄的掉了下來,然後,又是一片,轉瞬間,所有的花瓣都像是到了凋零的時節一般,撲簌簌落滿了一地。
不止那冬日的寒梅,連那湘竹的葉,也落滿了一地。
「娘——」年輕的王,含著熱淚,欣喜若狂的抓住了南夢喬的手,「夢喬!南夢喬,你看到了沒?你看到了沒有?母后答應了!父皇答應了!真的,這是真的——」
被他緊緊抱住的男人驚得連掙扎也忘記了,他只是睜大了眼,一動不動的,望著那最後一片竹葉慢慢的、慢慢的在地上停駐。
晚凝……這是真的嗎……你真的……答應我嗎……
***
年輕的王一回宮,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皇后廢黜。
南夢喬大驚,以為慕凌淵此舉,只為遷怒,然而慕凌淵卻止住了他。
「小祿子。」
被拉出來的小祿子滿臉是淚,「皇上,皇上啊——」
「你把皇后對你所說的話,對著這百官,再說一遍!」二十七歲的王,有著不怒而威的氣勢。
驚懼的小太監痛哭流涕道,「娘娘……皇後娘娘她,她聽到您要去簡陽城,她給了奴才八千兩黃金,叫奴才,叫奴才把她的人安排進侍衛裡面,奴才以為,奴才一直以為,娘娘是因為擔心皇上的安危……所以才……嗚嗚……皇上,奴才對不起您,奴才對不起先皇……」
「不要說了!」當朝的皇后,二十七歲的尚馨蘭無理的打斷了他的話,「總之太皇太后已死,你們想要把哀家怎麼樣,哀家也無能為力。」她突然間狠狠的瞪向她的夫君,她一生的所愛,「慕凌淵!我恨你!」
三個簡簡單單的字,卻蘊含著這個女子如此大的怨恨與怒氣。
「我恨你!我恨你娶了我!卻又把我丟在一旁!我恨你在新婚之夜讓我出醜!我恨你明知我委身於那六十多歲的早就快要去死的鎮南王,你卻仍然裝作不知道!我恨你明知我腹中胎兒並非你的種,你卻仍然將他封為太子。」
萬華殿內,幾位朝臣大驚。
「皇上……這……」其中一位大臣震驚道。
王擺了擺手,制住他的話。
「我恨你冷眼看著我,你在嘲笑我!諷刺我!譏笑我!你高高在上,看著我做盡醜事,卻仍然眼巴巴的日復一日的等著你回來!以為你會有點反應,甚至期待著你會有一點吃醋。可是你自始自終從頭到尾都從來沒有把我這個太子妃、這個皇後放在眼裡過!」
「夠了!」慕凌淵怒吼,止住她的話,「好了,將她帶下去。」
「皇上——」
「不要拉我!我還要說,哀家還要說——」瀕臨瘋狂的皇后推開上來的侍衛,「放開我!放開我!我知道你所愛的人是南夢喬,是這個男人!哈哈哈——這就是事實!大邑國的王所愛的是一個男人!所以你從來沒有在乎過我,因為你根本就不愛我!」她憤怒的撲上來,慕凌淵臉色大變,「拉下她!來人!把她拉下去!」
「我恨你!南夢喬!就算你們是清清白白的,你們也是天理不容!你以為哀家不知道你們的事嗎?放開我,讓我說——」
被拉走的皇后,猶在殿外大叫,「南夢喬,你身為男人,勾引皇上,你不得好死——」
朝野震驚。
南夢喬在出了萬華殿的時候,看著身邊曾經的舊日同僚用著異樣的、終於瞭然的目光看著他,搖著頭,或是嘆息著從他身邊經過,看著其中幾個年老的大臣,用著鄙夷的目光看著他,在那個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一身,都滿是罪孽。
那個夜晚,年輕的王抱著他,不停的安慰他,「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會死的,就是死,老天也只會讓我不得好死的!」
「南夢喬,不要離開我!不要再次離開我!我已經承受不了了,我承受不了你再一次的離去。」
天理不容!可是天真的難以容忍這樣的不倫嗎!難道,只因為他是男子,而他也是男子,難道,只因為他是王,而他是臣子,難道,真是只因為他與他之間,永遠也看不見的血脈之情嗎?
晚凝,你也諒解了,大邑國的先皇,您也諒解了,那麼,這永遠也看不到的天,你卻難以諒解嗎?只因為,只因為這個年輕的男子是您的至高無上的兒子嗎?
年輕的王沉睡的時候,南夢喬坐在他床邊,一眨不眨的凝視著他。多麼英俊、多麼帥氣的一個男子啊,在他的夢中,到底夢見了什麼呢?為什麼這樣緊緊的、難受的皺著眉?你的手,為何這樣緊緊的抓著、握著,你如此固執的,想要留住什麼呢……
而我離開了這麼多次,一次又一次的,將這個人的心傷得血痕累累,難道,我還要再傷害他一次嗎?
我不忍,而上天,你又如何能忍心辜負於他?
問蒼天,你若有情,天為誰老,此生,此情,有你,願長相以待,縱使天荒地老,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