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是夜,帝薨。
新帝即位,二十歲的王是如此的年輕,可是當他坐到龍椅上的那一刻,那種與生俱來的尊貴、凌駕於一切的氣勢,無不讓所有人為之折服。也許只有南夢喬知道,這個被四海稱之為最英俊、最冷酷、最好戰,有著一張輪廓鮮明、傲慢不馴的臉的王,這個看上去是如此成熟,成熟得可以頂天立地、用寬闊的肩膀撐起一片江山的男人,也曾經是那樣的羞澀過、衝動過。
先帝大喪之日,正是南夢喬奉旨成婚之時。
因為是大喪,婚禮並沒有鋪張,只有在大堂,才能看到一片紅通通的喜氣。南夢喬為相這麼多年,又是新任的輔國大臣,眼下又娶了郡主,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貴。
新婚的那一天,南府門庭若市。南夢喬著一身錦服,渾身上下嶄新,看上去更是神態俊逸、玉樹臨風。他在微紅的燈下立著,帶著微笑,迎接著來賀喜的官員,有一瞬,突然問抬頭,不知身在何處。
新娘被引進府的時候,身姿窈窕,引起一陣艷羨的喧嘩。正在這個時候,卻突然聽到宮中太監的聲音,「皇上駕到——」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驚慌的跪了一地。新王的突然出現,令所有人都有些張皇失措,其中,也包括南夢喬。
英俊的王,就像他登基時一般,一張冷若冰霜的臉,看不出喜怒,讓人又是敬,又是駭怕。可是王卻並沒有說什麼話,只吩咐近侍太監宣布,婚禮繼續。
雖說如此,可是坐在賓客中的王令所有人都如坐針氈。年輕的王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冷冽的氣息,令靠近他的人都感覺如置身於冰窖中一般。一時間整個大堂都變得那樣的寧靜,就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大家都不知道這個新王為何突然而來,這代表著南夢喬受寵、是當今聖上眼前的紅人?可是王這樣的表情,又不像是來祝賀的。那麼,是因為先皇在臨死之前封南丞相為輔政大臣,令新王感覺到權力被侵犯,束手束腳,特地來警告南夢喬?然而看上去也不像。因為王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裡,完全沒有打斷婚禮、或者有要給南夢喬難堪的跡象。
主持婚禮的司儀頭皮有些發麻,但還是硬著頭皮宣布,「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新郎新娘雙雙轉身,向著坐在副首的王爺叩拜。因為王的來臨,最上首的位置坐著年輕的王,乍看上去,這個婚禮似乎有些怪異。
在新娘叩拜的時候,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過堂風,掀起了新娘喜帕的一角,引起離得遠的一些人的驚嘆。
「新娘果然是出名的美人!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哪。」
竊竊私語聲傳來慕凌淵的耳中,王握著酒杯的手,不由得緊了幾分。
連司儀也似乎感覺到新王的氣息有些不對,用著猶豫恐懼的目光小心的窺探著王的神情,一句「送入洞房——」遲遲沒膽喊出口。
「聽說,還是才女呢,真是琴瑟合鳴,天作一雙。」
「嘩——」的一聲,是清脆的瓷杯被捏碎的聲音,緊握在王手中的瓷杯一側,鮮紅的血跡慢慢的流了下來,無聲的滴落在這朱紅的地毯上。
不知王突如其來怒氣是因為什麼原因,所有人都惶惶地跪了一地。
慕凌淵將手中碎裂的瓷杯砸在地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起駕——」
在王的背影消失的時候,驚出一身冷汗的眾人,這才敢抬頭,略帶疑惑的望著王離去的方向。
鬆了一口氣的司儀,終於可以喊出拜堂的最後一句,「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洞房內,南夢喬執起喜秤,挑開新娘的喜帕。
名滿京城的才女慕詩煙人如其名,長的如詩如夢一般,此時,她緩緩的抬起頭,含羞帶怯的抬起長長的眼睫,望著自己未來的夫君。
溫雅的夫君看上去令人感到親切,唇邊的微笑,也令人感覺到有禮,然而他若有所思的臉,卻又給人帶來幾份生疏,不過也可能是因為畢竟二人從未見過面,比較陌生的原因吧。
這樣的丈夫會對自己好吧……
喝了交杯酒,紅著臉坐在桌前,大膽地望著自己的丈夫,一句「夫君」剛出口,洞房的門便被人粗暴的闖開,進來的除了慌張的攔不住人的喜娘,還有大內侍衛總管、皇上的貼身內侍小祿子,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明黃聖旨,也不看房內的二人一眼,便趾高氣昂地宣道,「聖上有旨,著令輔政大臣南夢喬即刻進宮覲見,不得有誤,欽此——」
慕詩煙驚恐地站起。
「公公,皇上他為何在這個時候召見南大人?」是什麼樣的罪名,會讓新郎在大婚之夜把人帶走,連這最重要的一刻,都不要讓人度過。
「廢話少說!南大人,請即刻動身!」囂張跋扈的太監毫無憐香惜玉之情。
「詩煙,可能是邊關有急事。」南夢喬柔聲安慰著臉色大變的新婚妻子,「你先睡下吧,我去去就來。」
驚魂甫定的慕詩煙沒有想到,南夢喬這一去,就是整整七天。
***
朝後議事的萬華殿內燈火通明,急急換上朝服趕來的南丞相進門的時候,看到殿內連一個宮娥侍從都沒有,大殿正中,傲然屹立、背對著他、看上去是那樣孤獨而又寂寞的身影,是這個國家新登基的王。
「……皇上。」
「南愛卿,你來了。」回答他的,是王略帶欣喜卻又冷漠的聲音。慕凌淵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明黃長衫,腰間系了一條織錦龍紋帶,看上去瀟洒尊貴。
「不知皇上宣臣連夜進宮,有何要事?」
「朕初登基,一切國家大事都不熟悉,所以還希望南相輔佐,反正先皇也命你當我的輔政大臣,朕打算在這段時間內,早日熟悉大小事務。」對上南夢喬的雙眼,慕凌淵的聲音低低的,卻帶著令人不能反駁的王者之令,「南愛卿不會怪罪朕在這個時候把你召來吧?」
「……臣不敢。」南夢喬蹙了一下眉,已經知道自己被人從洞房裡拉出來的真實原因,也明白的了解到,年輕的王,其實並沒有多少忍耐力,「不過……臣想要提醒皇上,從今往後,皇上在提及自己的時候,不能再稱『我』這個字了。」
「我不要稱呼自己為朕啊寡人什麼的!」王突然焦躁道,又用熱切的目光望著南夢喬,「至少,夢喬,我不想在你面前這樣說。」
「皇上,君臣之禮不可違背。」
「南夢喬你怎麼就這樣——」慕凌淵有些焦急起來,捏著拳頭在殿內來回走了幾圈,最後,像是終於平靜了下來,站在南夢喬的面前,胸口仍是不平穩地上下起伏,「好,好!朕就依你所說的!你——跪安吧。」
「臣,參見皇上。」望著叩拜在地的臣子,眼底流露出無限寂寥的王捏緊了拳,他居高臨下地凝視著他,眼中閃動著不知名的凄迷的光華,聲音低沉而又暗啞,「好……好……平身……」
「南卿家,朕今晚召你來,是要你陪朕看完這些奏摺,」慕凌淵望著他,閉了閉眼,最後,咬牙道,「來人,賜座!」
一盞燈,一張書桌,相對而座的二人,都沒有再看對方一眼。萬華殿內,只有奏摺翻動的聲音。偶爾,還會有些關於如何處理的對話,卻都是那般的生疏有禮。
不知過了多久,那殿內的宮燈的油幹了,又被小祿子添上,不知添了好多次,黑暗靜靜的褪去,萬華殿外,深黑色的天慢慢的轉成黛青色,終於,又緩緩地轉成了灰白色。
侍立在一旁的小祿子垂著頭,有些昏昏欲睡,然而坐在桌前的二人,卻都像是沒有疲倦之感一般,沒有一人說要歇息。
清晨,宮中傳來鐘聲,到了上朝的時候了。
一夜未睡的王站起來,吩咐小祿子將大殿的門打開,守候在殿外的宮女紛擁而進,服侍年輕的王洗漱更衣。
南夢喬站起身,正想告退,卻被王攔住,「不用回去了。」
慕凌淵回過頭,「小祿子,你派人去南丞相府上把他的朝牌拿過來,來人,侍候南丞相梳洗。」
語罷,也沒頭看南夢喬一眼,新王便率先擺駕出宮。
早朝過後,王留了四五位大臣萬華殿議事,其中,就有南夢喬。
議事到正午,王賜宴,其中幾位大臣從未受到過如此恩寵,一個個又驚又喜,然而宴上,王卻只是面無表情地進餐,並沒有說什麼話。
這一頓詭異的午宴過後,幾人又被接到萬華殿,繼續議事至入夜。
同樣沉默的晚宴過後,幾位大臣被送回各自府第,然而,其中並沒有南夢喬。
一連三日皆是如此。
每夜,南夢喬都被留下,宣入萬華殿,與同樣徹底不眠的王處理國事。
朝中,悄悄的,開始對這一對君臣傳出異議。
第四日早朝,幾夜未眠的王仍然是精神抖擻,年輕的臉龐看不出一絲憔悴的痕迹,清亮的眸光中像是有火光在熊熊燃燒著,水遠不會熄滅一般,在大殿上,果斷、英明的處理著朝臣上奏的大小國事。
「啟稟皇上,參、微、奧三省又依舊例鬧春荒,去年風調雨順,白州、歸州秋季大熱,臣請皇上下旨從這二省調百萬擔糧食,以解三省之災。」
「准奏。」
「皇上,西北邊境有小股蠻夷擾民,當地巡撫盛陳威盛大人未經請旨即出兵平亂,特請旨告罪。」
「何罪之有。邊境之事瞬息萬變,小亂小惡用不著拘泥於那些條條框框,當機立斷才是正事。賞。傳話給內務府,賜銀三千兩。」
「啟奏皇上,博格德使臣已於昨日抵達京師,請求覲見。」
「唔,明日午後宣見。」慕凌淵蹙了一下眉,轉過頭,「還有,南愛卿……」
沒有迴音。
「南愛卿——」望著立在朝臣首位,眼下正低著頭不知在沉思著什麼的南夢喬,皇上又小聲喚了一聲,仍然是沒有迴音。
有朝臣小聲驚呼。
丞相南夢喬似乎是睡著了,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站在他身邊的一位內大臣用手肘捅捅他,小聲的提醒,「南大人,南大人——」
「啟奏皇上,南丞相他已——」有大臣終於跨前一步。
「噓!」回答他的,是令所有人驚訝的溫柔聲音,「噤聲,不要吵醒他。」
那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早朝,在當今皇上的命令下,百官用著很輕很輕的聲音,迅速地稟報了各自要上奏的事,而後,在很快的處理完所有事務之後,王令所有人都靜悄悄地退下。
最後一個離開紫金殿的大臣偶一回頭,看到年輕的王,正解了身上的龍袍,用最輕最柔的動作,覆於猶沉睡未醒的南大人肩上。
***
南夢喬醒來的時候,驚惶的發現,自己竟然躺睡在紫金殿上。
紫金殿內空無一人,就連總是跟在皇上身邊的小祿子,也不知何時悄悄離去。
剛要站起來,腿上傳來的壓力卻令他一驚,原來,不知在何時,年輕的工正趴在他的腿上,也是沉沉入睡。
畢竟是連著四天四夜的處理國事,任是再年輕的身體,恐怕也承受不了睡意的襲擊吧。
望著枕在他腿上的王,南夢喬不由得感慨萬千。
年輕的王沉睡的模樣顯得格外的寧靜而純潔。濃密的黑髮有些零亂的散在寬闊而高潔的額頭,其下,是在睡夢中因痛苦與哀傷而仍然蹙著的眉,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讓人看了又心疼,又難受。雙眼緊緊的閉著,曾經散著逼人氣勢與傲人氣魄的銳利眸光,都在此刻盡數收斂起來。只有那因沉睡而浮現出淡淡紅暈的雙頰,仍然帶給他一絲久遠的記憶,讓他想起那曾經的活潑可愛、又好勝的男孩。
手指不由自主地插入他濃密的發中,慢慢的、輕輕地梳理著他額前的發。酸楚,在心頭慢慢的騰起,無聲無息的侵略了所有心房,漸漸的,讓人咀嚼到這蝕骨銘心的疼。
亂了,不該的愛,在他如狂風暴雨一般的熱情中,幾乎不能站立,似乎在下一刻,就會被這熊熊的烈火燃燒殆盡。
哀哀的乞求著,懇切的希望他的遠去,壓抑住,剋制住的,是內心一觸即發的洪流。像火山一般,熱烈的岩漿沖蝕著,帶來燒灼般的痛苦。
依戀著這雙眼瞳中曾有過的切切情意,幾乎是不由自主的想著、念著這樣的一個人,欲要狠心斬斷、卻再也理不清。
沉思著,南夢喬的頭緩緩低下,慢慢的,唇貼近沉睡的王,在他痛苦的緊抿的唇上,輕輕的印下一吻。
對不起……對不起……
千言萬語,都不知道如何說出口,只有一句對不起,希望他可以聊慰你傷痕纍纍的心。雖然你聽不見,可是沒關係,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你是一國之君,天下的王,黎民百姓殷切的寄託,所有人目光的焦點,系著這萬古江山、百萬蒼生的期望。
也許我的婚禮,真的傷透了你的心,可是……這是唯一的,唯一可以讓我名正言順留在你身邊、日日看望著你的冠冕堂皇的借口,讓你可以冷靜下來的理由。你的妃子……她畢竟也有了你的孩子,也許你還不是那麼喜歡她,但是,以後孩子生下了,日子久了,也會有幾份感情在的,到那時候,你的心也會慢慢痊癒。
也許,在那個時候你再回首,看看現在的自己,你會覺得可笑吧,也許,你還會後悔吧。不過沒關係,我不會後悔的,我也不會受傷的。到那時候,我就會悄悄的離開,不會讓你有一絲一毫的牽挂。
不知道是聽到了他喃喃的話語,還是被夢境擾動,年輕的王的眼睫似乎是顫動了一下,南夢喬收回撫著慕凌淵的臉的手,輕輕的置於身側,長嘆一口氣,凝望著他。
他沒有發現,在他收回手的時候,年輕的君王垂在地上的手,很輕很輕的、動了一下,像是突然間感覺到失去了溫暖一般,五指很小心、很小心的,慢慢蜷起。
***
南府。
自南夢喬於洞房花燭之夜被宣召進宮,一連七天,都沒有回來。
又是一日清晨,慕詩煙對鏡梳妝,望著窗外落花,不由得長嘆一聲。
惆悵此情難寄,獨倚西樓,對簾鉤,恰是宮城柳。
真是望穿秋水,可是丈夫仍是遲遲不回。慕詩煙不由得有些不安,可是無論她如何向人打聽,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丈夫被新登基的王留在宮中,然後,便再打聽不到隻字片語。
她不由得覺得有些可笑。
這還算是她的丈夫嗎?
只在新婚初夜見過一面,和他所有的言語,只有「夫君」兩個字的男人,真的是她的丈夫嗎?
坐立難安的女子終於忍不住,攤開紫菱箋,執筆,寫了一封信,託了自己的父親帶去給與她並不十分遙遠、然而卻如同遠隔千山萬水一般、難以相見的夫君。
***
萬華殿里。
午後,有輕風從半掩的窗吹入。
簾影輕搖。
望著終於掩不住睏倦而昏昏欲睡的南丞相,慕凌淵首先站了起來,打了一個呵欠,伸了個懶腰,故意用著很倦怠的聲音道,「好累……」
說罷,便走出了萬華殿,以希望自己身後那個一直疲憊的人,可以稍微的放鬆一下、休憩一下。
悄無聲息的掩了門,卻看到不遠處,一個小太監正鬼鬼祟祟的東張西望,突然發現了他,大驚失色,轉身便要逃。
「站住!」只是一聲不響的暍聲,便令對方全身噤若寒蟬跪倒在地,「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什麼事?誰叫你來這兒的?」慕湲淵居高臨下的睥睨著他。
「小的,小的奉七王爺之命,來給南丞相送封信。」
「什麼信?」慕湊淵的眉皺了皺,「拿出來給朕。」
因恐懼而全身發抖的小太監不敢不從命,迅速地從懷口掏出了一個細細糊好的紙封,慕凌淵接了過去,看到那紙封上淡雅的紫花,不由得擰起了眉。
「這兒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不耐煩的揮揮手示意那個小太監退下,慕凌淵打開了紙封,那裡面,只是一張薄薄的紫花箋,上面用絹秀工整的字體,寫著一首五言詩。
相思似海深,新君如天遠。
淚滴千萬行,對燭愁斷腸。
要見無因見,欲尋終難尋。
既結今生緣,緣何相見難。
短短几句,說盡了一個新婚女子對燭枯守的寂寞之情。
慕凌淵的臉上是讓人看了就會感到駭怕的冷意,他盯著那薄薄的紫花箋,盯著那雅緻的字體,盯著那情愛濃濃的詩句,半晌,唇邊浮起了一抹幾不可見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