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噩夢
尋尋覓覓
冷冷清清
伸手所及
儘是一片黑暗空虛
似乎永遠永遠
找不到你。
熙
你來了,你又來了,這次你把我拉到夢的最深處,夢中之夢,害我的魂必須喚我的魄,全都差點回不來。
我想,瘋狂便是如此,在世界邊緣掙扎著,然後無力再攀附,便直直下墜,像一片瓦碎裂,再也不能補綴。
或許也是死亡,腦中的繩索一扯斷,便陷入恆久的漆黑,燭光盡、燈火滅,連最後的一口氣也散了。
你來的方式總是極詭異,在我左右,老隔著一些人,始終不說話,等我想找你時,你就消失,走過崎嶇怪誕的路,摧折了身、心偃戳你家的門口也到不了。
是報應吧,夢裡的跋涉,比我一輩子真實的旅程還漫長艱辛好幾倍。就由生下雅芯開始,她現在都快十五歲了,你就知道這絆纏有多迢遠,每個星期都有你,而你總在夢裡棄我而去,留下一個痛苦不堪的我。
像昨夜,我夢見自己舞著,而你靜靜看著,等我舞完,你已離去。
我搭著火車到很遠的地方,想寄一封給你的信,但始終找不到投遞處,結果,火車停下來,打開窗,是飄著雨的冷清街道,一排日式矮屋,低低的、黑黑的,在四下無人,是寒徹骨的寂寞與凄涼。
最壞的部分還沒有來呢
我在這鬼域般的車上又睡著了……等等,或許你會問,你不是已經在睡眠中了嗎,沒錯,睡中之睡,就如夢中之夢,是極危險驚駭的經驗,正常的人絕不會陷進去的。
我夢到自己走在迷宮似的巷弄里,拖著疲憊癱軟的身軀,仍繼續找你。我認出那是我們的老家,是有些巷子成了暗無天日的隧道,盡處是死封的牆壁,回頭又沒有路,有的地方很明亮,屋子也還算乾淨,但一開門,對著的竟是萬丈深淵,跳是不跳呢?
我繞呀繞的,愈來愈急,又愈來愈累,但見不到你,包圍我的,只有臉色陰慘的活死人。
我想離開,我這麼告訴雙腳。腳很努力,想要支起身體,試了許多次,以為醒來后,卻又發現仍被困在老家,活死人愈靠愈近,兇狠地抓住我……但我不想死呀……
驀地,兩眼睜開,可是觸目所及的,有火車……不、不,火車亦是一場夢,我還不算真正地清醒。於是,再一次努力抬腳、拉眼皮,辛辛苦苦地挪移,怕自己會撐持不住……所幸,轉動早已僵硬的脖子,我看見了現實生活中熟悉的床及傢具。
我……我真的不能保證下次還能完整無缺地回來。
這樣的夢,是摧毀,還是牽引呢,我為何要如此糾纏不休地追逐你的身影呢?
曾經先走出我們的愛的人是我,但我一直覺得,我們若在一起,有永遠的窮困,世代不得翻身,唯有分開,才能各自擁有一片天空。說我虛榮也好,但這份心腸,也有大半是為你,那是我不曾後悔的。
只是多年過去,我再度迷惑於愛情與麵包,何者重要?當初,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麵包,但飽了肚子的我,卻逐日空虛枯萎,甚至到生不如死的地步。
我也再次思索,愛與被愛,何者幸福,那時,我選擇被愛,但與自己不是真心喜歡的人共度晨昏,真是慢性自殺。而我也醒悟,面對真正愛著的人,即使是看他吃一口飯、喝一口茶,都是極大的喜樂和滿足呀!
熙,告訴我,我的抉擇,真讓我輸掉了整個人生嗎?
因為對你念念不忘,僅僅是看到一個和你有幾分相似的人,也要難過許久。如此的魂牽夢縈,讓我的世界漸漸縮小,成為一個極悒鬱灰暗的細管子,封閉又封閉,不再關心丈夫和兒女,原本人人稱羨的家,也步步瀕臨崩潰。
但我剋制不了,真的,有幾次我真想搭飛機回台灣找你,或是透過曼玲和你聯絡,迫切地想要面對面的問你:「你依然愛我、依然接受我嗎」
但我不敢,在理智回復時,便取消機位,撕掉給曼玲的信……
而那些強烈揪人心腸的心動,只能狠命的壓抑,所以才化為次次尋你無望的荒怪噩夢。
換言之,即使那人在燈火闌珊處,我也無法驀然回首呀,因為,真正走丟的人是我,不是你。
熙,我幾乎觸到瘋狂的邊緣,但為了子女,我又不能瘋,唯一能做的,就是吃令我鎮日遲鈍恍惚的葯,然後如行屍走肉般地活下去。
再見你,是我僅有的希望,寫信給你,能讓我在生死之間喘一口氣,當然,在我還沒有勇氣寄出之前,你是看不到任何一個字的。
熙,我天天祈禱,你在台灣好好地活著,能夠成功,因為你是我目前唯一的根。總有一日,我會再次走向你,找回那失落的自己,無論是好是壞……
請……請你一定要在啊……
涵娟十月二日
尋根
在海的另一端
或許有你的蹤跡
我的答案
即使必須穿過重重迷霧
也無法阻擋尋你的腳步。
地下室陰陰的,有著封塵許久的味道。雅芯在樓梯底站了一會兒倜娑宰判謨慷來的感觸。曾經,母親在左邊的小房間鋪上一層乳白色地毯,刷上粉紅色油漆,放了一層層玩具,陪她露營、扮家家酒,天天唱歌、說故事給她聽。
不知何時,地毯沒了、油漆脫落,變成了一個個堆積的箱子,上面結著蜘蛛的網絲。
突然,另一盞燈亮起,父親的新婚太太呂麗蓓在她背後說:「我們下星期要裝修地下室,所以先叫你來清理,免得丟了不該丟的。」
「我哥哥來嗎?」雅芯問。
「他說太忙不回來,叫我們看著辦,他不在乎。」呂麗蓓說。
雅芯轉頭看著這四十來歲,風韻猶存的女人,她來自大陸,離過婚,是父親醫院裡的護土,也曾照顧發病後的母親,如今順理成章地當了彭家女主人……
雅芯對她有種說不出的排斥感,於是冷冷地說:「他當然在乎,我會幫他整理。」
那拒人千里的眼光,讓呂麗蓓自覺沒趣,蹬蹬地上樓,留下雅芯一人與獨處回憶。
那女人處處大興土木,想把母親的痕迹一一剷除儻ǘ勒廡┫渥硬桓遺觶因為上面皆用中英文寫著「介輝僖荒曇丁薄ⅰ把判睛僂卸所」……等字眼,一級級上去,各存著他們每一年學校及生活的足跡,作業、圖畫或獎狀都在裡面。
介輝,從出生到十二年級,很完整的十三箱,雅芯,只有十箱,到九年級為止,因為在她十五歲那一年,母親便心神喪失了。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就在她生日的前一周,她還和母親設計著邀請卡,討論派對型式和看什麼電影,兩人聊到很晚才睡,一切都很正常。
沒想到第二天清早,她去喊母親要訂蛋糕和買感謝禮物時,母親卻躺在床上,雙眼緊閉,怎麼也喚不醒。
那是一段混亂時期,腳底的地不斷地震蕩,她感到害怕、驚愕,出差的父親回來,讀大學的介輝也趕到,全守在病房前。三天後,母親是睜開眼了,但已不言不語,誰都不認識,留在世上的只剩下沒有反應的軀殼。
其實,事情的發生,早非一日、兩日了,只是沒有人刻意去討論。父親忙醫院,介輝返學校,就剩雅芯,天天回到空寂的家,面對失去了靈魂的母親。
雅芯與母親曾經非常親密,她早感受到母親的不快樂。母親陪她一塊兒彈鋼琴、畫畫、拉小提琴、跳芭蕾和做功課,如此的盡心儘力,但似乎總伴著濃濃的愁緒。
有時,母親會在浴室,哭好幾個小時,會和父親大吵,會幾天不說話。
「我有病,我需要心理醫生。」母親曾說過,但始終沒去就醫,也因為她控制得太好,所以,大家都認為她健康快樂。
然而,就只一夜,母親即和她斷了聯繫,丟下她和從未過完的十五歲生日,成了心頭的創傷,也被迫隨她一起長大。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七年來,沒有人告訴她答案,七年來,母親毫無起色,住進療養院。這些紙箱,全是母親的愛,也是她永遠沒有機會去回報的愛,教她如何忍心翻閱呢。
她在微弱的燈光下坐著,默默地掉淚。
介輝,你是真的遺傳到父親的粗心,還是不敢面對呢?
天光慢慢地由狹小的窗口逸去,蹬蹬的腳步聲又傳來,呂麗蓓探個臉問:「還沒弄好呀?」
雅芯不看她,故意用英文說:「這是我的家,你還想趕我嗎?」
呂麗蓓頓一下,陪笑說:「哎呀,我的小姐,不過是告訴你晚餐快好了。」
「我不在家裡吃。」雅芯說。
「哦,是要和履宏出去嗎?」呂麗蓓問。
雅芯不理她,逕自走向第一個箱子。
再次碰了個釘子,呂麗蓓頗不高興,但又不能罵,只好嘔著氣回到廚房。
在雅芯面前的紙盒,用紫色簽字筆工整地寫著英文的九年級。那一年,她酷愛紫色,床單、窗瀉托∈紋啡用紫色系列。
她伸手拿到的第一件東西,是她親手做的母親節卡片,淺紫的蕾絲和深紫的緞帶,上面寫著:
給我最美麗及最親愛的守護神伍涵娟女士,她可以無條件命令我做三件事,兌現日期——我的一生。
這是她首次全用中文寫的卡片,母親感動地笑著說:「我就命令你三件事,選擇你自己喜歡的事業,嫁你自己真正愛的人,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
「啊,那太容易了。」雅芯不高興地說。
「不,一點都不容易,有人一項都做不到呢,」母親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我要怎麼向你解釋呢,你仍然如此年輕……」
「哎呀,不管啦,我說的是為你做的事,不是為我自己,你可以許願呀。」雅芯撒嬌的說。
「我都這把年紀了,若還有希望的話,不過就是希望介輝和你幸福快樂而已。」母親回答。
是嗎?若要子女幸福快樂,做母親的怎能莫名其妙地就由世間遁去呢?
雅芯放下卡片,又拿出一串彩色的紙鶴。是呀,那陣子她迷上中國摺紙,還和母親去民俗會展示上唬得洋人們一愣一愣的。她最棒的技巧,就是左手彈完一首鋼琴曲,右手摺完一隻紙鶴。
沒想到母親全當寶貝留著,這隻淡藍的是貝多芬的「月光」,粉綠的是蕭邦的「小雨滴」,霞紅是舒伯特的「野玫瑰」……
她還要繼續看嗎,沒有母親,它們還有意義嗎?
或許介輝的不聞不問是對的,把一切丟在腦後,任父親去再婚,任母親寂寂等死。
紙箱最底部是厚厚的一疊資料,上面還小心保存著一張獎狀。呀,是她第一個大榮耀呢,他們那個科學小組,得了全紐約州中學比賽的第二名。
「我們彭家又要出個醫生了。」父親高興地說。
「為什麼所有華裔都要當醫生或拚博士呢?」母親淡淡地說:「我倒希望雅芯多去體驗生活,她很感性,不見得適合讀醫。」
「你別扯後腿了,雅芯是我們的女兒,遺傳到我的聰明和你的理性,沒有她不能念的。」父親相當有自信的說。
理性的人,怎麼會說瘋就瘋呢?
雅芯一頁頁翻著科展報告,突然,一個陌生的大信封掉出來,上面沒名沒姓的。打開封口,先是一疊小卡片,裁得整整齊齊,上面用粉彩筆畫著一束束栩栩如生的花,有百合、玫瑰、蘭花蕁還有一些是叫不出名字的。
母親有藝術天分是眾所皆知的事,她尤其擅長畫花。母親曾說:「我小時候家裡窮,想學琴和舞蹈部沒有錢,後來我的畫得獎,美術老師的繪畫班招生,我想參加,卻沒想到他竟當著全班的面說,你家是貧戶,還敢舉手報名?」
「好壞的老師,一點愛心都沒有。」雅芯生氣的說。
「從那時起,我才了解貧窮的受人踐踏和歧視,於是,我立志要賺很多錢,成為富有的人,能得到任何我想要的東西,也再沒有人敢羞辱我了。」母親說。
「結果呢,你有錢了嗎?」年幼的雅芯問。
「當然有了。」母親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所以,我才能讓你學音樂、學畫和學跳芭蕾舞,不是嗎?」
是的,母親非常重視這些,說藝術、音樂的薰陶培養,是走向上流社會的必備品。
可是,父親的日益成功,介輝和她的優秀表現,都沒有令她快樂,還帶來了如此慘痛的劇變,她的瘋狂真的是單純的腦細胞病變及毀損嗎?
雅芯將信封倒空,一張泛黃的紙飄出,像是手寫的信,第一行收信人是……呃,由於雅芯生在美國,雖因家人親戚的強制規定,中文聽讀寫都有某個水平,但不常用的話,一些較難的字難免會忘記。
不過,至少尾端簽名的「涵娟」是母親的名字沒有錯。她寫信給誰呢?放在女兒十五歲的紙箱里,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雅芯一口氣跑到二樓的書房,拿出最角落的漢英字典,再跑回地下室。
她將燈開亮些,就著字典逐行逐句地讀完所有的內容,然後就呆愣在那兒,無法動彈,因為太震驚了!
她不是全懂,但那種無助的感覺痛擊著她的心。
「熙」是誰呢?母親為何要對他說這些可怕的事,看來,母親並不愛父親,認為和他生活是「折磨」,而「熙」才是她真正喜歡的人……
十月二日,雅芯將十五歲的那一個月……這封信不就是母親瘋狂前夕寫的嗎?火車及迷宮的夢中夢,不停地尋找著「熙」,這就是母親之所以回不來的原因嗎?
七年了,七年的困惑,真可由這封信得到解答嗎?
父親知道嗎?
彭憲征正在一樓的辦公室讀雜誌,呂麗蓓歪坐在他身旁,打算替他量血壓。以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而言,除了稍胖外,他的體格還算保養得不錯,大概自己是醫生,就比較會注意身體方面的事,甚至還能娶個年紀小他十幾歲的女人當太太。
雅芯敲兩下門,老實不客氣地走進去。
「我在給你老爸量血壓呢。」呂麗蓓噘著嘴說。
「我有話要和我爸談,單獨的。」雅芯堅決地說。
呂麗蓓拿著血壓計,頗覺不甘心。
彭憲征說:「血壓待會兒再量,你先去開飯吧。」
雅芯一等到呂麗蓓走出去,便關上房門,坐在沙發上,思索著該如何開口。
彭憲征望著女兒,她真像他那躺在病床上的妻子……不抻Ω檬喬捌櫱恕
他初次見到涵娟時,她也是二十二歲,美麗高挑的模樣一下子就吸引了他,最重要的是她的活力及野心,一雙眸子常閃著神秘的光芒,像天空最亮的星星。
他不管她背後貧亂的家,不管家裡的反對,不管眾人的閑言閑語,以最快的速度娶了她,並將她帶回美國,進入彭家的世界。
最初他們也有一段好日子,涵娟念了碩士,生兒育女,他們四處旅遊,就如同一個安逸幸福的家庭。
若要說涵娟是何時變的,他真的說不清楚,好像就從雅芯滿月後沒多久,她辭掉工作,人安靜下來,有輕微的產後憂鬱症現象。
她用愈來愈長的時間,回到自己沉思及繪畫世界,對他一年比一年冷淡,溝通變成爭吵,性生活也極不協調,唯一還能令她露出笑容的,就只有介輝和雅芯這一雙兒女。
其實他是醫生,早該發現涵娟的腦部有病變徵兆,但因為她曾經如此完美,所以,他不想替她冠上任何醜陋的病名僖虼搜游罅酥瘟頻氖被。
而在眼前的雅芯,遺傳了母親的美貌,細白的皮膚上有一雙柳葉眉和靈活的眼睛,未語就先笑。更幸運的是,她沒經過涵娟的苦,又加上涵娟的細心撫育,以致更出落得盈盈動人,讓做老爸的也顧不得別人說他有私心,自己忍不住也要讚賞幾句。
唯一麻煩的是,她頭腦也太好,光耀門楣是夠,但交男朋友就會給人壓力了,目前就只有一個在哈佛念醫科的秦履宏或許還罩得住她強勢的個性。
見她不開口,彭憲征先說:「麗蓓好歹是你的繼母,你該對她尊重一些才對。」
「要我尊重,也要我服氣。」雅芯按按藏在口袋裡的信,又說:「我今天不是來討論你的新家庭,我……我,是突然想到,哪一天若媽清醒了,你怎麼辦?」
「都七年了,如果要好,也早就好了,不會拖到現在。」彭憲征嘆口氣說。
「你和媽夫妻一場,就沒有想過無論貧病,都要守她到永遠嗎?」她執意問著。
「問題是,她已不是原來的涵娟了。」彭憲征說:「這事情我們不都討論過了嗎?你和介輝都離開家了,我一個人寂寞,也需要有家庭的溫暖,而且,我也會常常去看你母親,我甚至己在附近的墓園替她買好地,即使死後,我也會妥善照顧。」
「墓園」兩字,聽了令人傷心,彷佛母親是早已不在人世的人
雅芯忍不住說:「你一直對媽沒信心,不相信她會復元,對不對?爸,你愛過媽嗎?」
「當然愛過,否則怎麼會娶她呢?」彭憲征說。
「那媽愛你嗎?」她又問。
「當然,」他皺皺眉問:「你今天是怎麼了,老出這麼古怪的問題》」
「媽的生命中難道就沒有別的男人嗎?」雅芯不死心的又問。
「有哇,你外公、舅舅,還有介輝,你還想知道誰呢?」他有些困惑了。
彭憲征一向是藏不住心事的人,和擁有許多秘密的涵娟不同,雅芯曉得父親沒有撒謊,或許他真對「熙」這個人一無所知,因此,她謹慎地先不將信拿出來。
「你今天要跟我談的,就是這些事嗎?」彭憲征問。
父親不懂母親的感情世界,但他們曾同床共枕,應該知道夢的事吧
雅芯換個話題問:「媽告訴過你她作的噩夢嗎?」
「她老作一些光怪陸離的夢,一般腦部病變的人,通常都有這種現象,你為什麼問?」他不解的說。
果真是醫生,三句不離本行,連對自己的老婆也不例外,看來,父親無心亦無力幫忙了。
雅芯正考慮著要不要透露那封給「熙」的信,門鈴就響了起來,沒一會兒,呂麗蓓在門外喊道:「履宏來了。」
秦履宏亦是來自醫生世家,是紐約的早期移民,他們在華人教會很早就認識了,高中時還一塊兒當暑期義工。雅芯向來不大愛理他,因為他不懂中文,只是勉強會點廣東話,完全地美國化,讓她看不太順眼。
大學時,他很巧的是她生化系的學長,兩人同時當華裔協會的正副會長,才真正地彼此熟絡起來。
雅芯對他並沒有什麼特殊感覺,和他成為男女朋友,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真敢追她的男生太少,二是華人大概還能接受她婚後要照顧母親的做法,若是老美白人,談都別談。
她還沒向秦履宏提出這個問題,因為她還有四年醫科要讀,不知他們的感情能不能維持那麼久呢?
雅芯匆匆地換上外出服,一件襯衫和牛仔褲,化點淡妝,來到客廳,看見父親和秦履宏愉快地聊著。
秦履宏長得高頭大馬,鼻子挺得像混過血,他正眉飛色舞地說:「哈佛醫科很少有女生,我那同學露易絲正好到紐約來玩,可以介紹給愛倫認識一下。」
愛倫是雅芯的英文名字。她笑笑說:「我們走吧。」
「愛倫,」秦履宏的聲音像在歡呼,擁抱她一下說:「你永遠都這麼美麗。」
「你也很英俊。」雅芯禮尚往來地說,並把臉頰對著他的吻。
他們走出大門,炎炎夏日的熱浪迎面而來,秦履宏一邊忙打開車門和冷氣,一邊說:「露易絲非常優秀,若不是女生保障名額,她一樣進得了哈佛醫科,你可以多向她學習。」
「我幹嘛向她學習,若是公平競爭,哈佛醫科還是有我的位署,我大學的GPA可比你強,請別發出男性沙豬的言論。」雅芯不服氣地說。
「哦,對不起,我該看緊自己嘴巴的。」他陪笑說。
唉,這人一點都不懂得她的喜怒哀樂,她真要託付終身嗎?母親說過,嫁就要嫁給真正愛的人,但她從未嘗過牽腸掛肚的愛情滋味,如何分辨這樣的交往是對,還是錯呢?
真希望母親沒生病,否則她就能夠指點她許多人生的迷津及對未來的抉擇了。
母親說「熙」是她的根,那麼,沒有母親的自己,不也像失了根的花草,一直獨自在風雨中飄飛嗎?
雅芯一早便開車來到皇後區的療養院,一棟六層的樓房,在清晨的陽光下,有著乾淨的感覺。唯一讓人感到不安的是斜對面的墓園,在一片青綠的草地上,雖然很美,但死亡的氣味仍濃濃地侵擾著人心。
伍涵娟發病後,原本住在家裡,請不同的看護婦來照顧。為了不想離她太遠傺判靜幌窀綹繆×吮鷸蕕難校,反而待在紐約市內,好方便回來探望,但沒想到這苦心安排,也阻止不了伍涵娟被送進療養院的命運。
為此,雅芯和父親鬧過一陣子,感情差點決裂。
憑心而論,付了昂貴的費用,這所療養院還算完善,在習慣由那些陌生人來照顧伍涵娟后,雅芯也不得不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
伍涵娟是屬於安靜型的病人,危險性是零,所以有開放性的病房,面對一扇大大的窗,天氣晴朗時,一天還可以出去散步兩次。
她自入院來,都沒太大反應,醒的時候,除了吃飯、服藥外,就是靜靜地坐著,讓時間在身旁一分一秒的流過,偶爾她的眼睛會隨人及光線移動,但那只是嬰兒式的無知反應。
「她算植物人嗎?」雅芯曾問。
「比較像自閉症吧。」醫生這樣回答。
「外面的人給它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冷酷貴族。」一位老護士說:「你母親就有那氣質,高傲地有如中國皇后哩。」
是的,剪短頭髮的伍涵娟,長年少見陽光,不再懂得哭笑,也沒有憂慮,反而年輕回去。五十多歲的婦人,看起來像三十多歲,如此的容貌、心智和年齡,形成一種完全不成比例的大混亂,有著一種很詭異的悲哀美。
進入病房,雅芯照例給伍涵娟一個擁抱,並問護士蘇珊說:「我們的中國皇后還好嗎?」
「像平常一樣乖。」蘇珊回答:「不過,昨夜有件怪事,她突然對我笑……也不算對我啦,反正,我沒看花眼喔,但醫生並不興奮,說那是反射作用。」
又是悲觀的評估,雅芯替伍涵娟攏攏頭髮說:「媽,我今天要念一封信給你聽,有錯字的話,別罵我喔。」
接著,她用最甜美的聲音讀著:「熙,你來了,你又來了,這次你把我拉到夢的最深處,夢中之夢,害我的魂必須喚我的魄,全都差點回不來……」
雅芯每斷一句,就仔細地觀察伍涵娟臉上的變化,每次都期待一個新希望,但結果卻令人失望,她讀到嗓子都沙啞了,伍涵娟依然是面無表情,除了自然的眨眼外,連個細微的肌肉牽動都沒有。
「媽,到底誰是『熙』,他是你愛的人嗎?你是不是因為他而瘋的?媽,對我說話呀,我好不容易才發現這封信,你再故意地無動於衷,教我怎麼安心的到波士頓去念書呢,爸有了新婚的太太,哥也遠在舊金山,以後就不會有人來看你了,你會在這兒發霉、發爛到死,你知道嗎?」雅芯太激動了,竟一把推倒了伍涵娟。
伍涵娟直直地躺回枕上,像個沒有生命的破布娃娃。
蘇珊走進來,看見沮喪的雅芯,忙問:「怎麼啦?」
「我恨她,我有時候真恨她,」雅芯低聲說。
「她也是身不由己呀,」蘇珊輕聲的安慰她說:「我唯一能告訴你的是,你母親沒有變好,但也沒有變壞,或許哪一天,她也會如此安靜無憂地去見上帝呢。」
見上帝,怎麼去,由她的夢中去嗎,她在火車站等了七年,在迷宮中繞了七年,總有人能帶她出來吧。「……總有一日,我會再走向你,找回那失落的自己,無論是好是壞……」
對,去找「熙」,如果「熙」在人世間喊她,她會不會就突然清醒了呢?
在醫學界,這像天方夜譚,但雅芯就是有止不住的衝動,她想了解「熙」,還有母親的過去,即使無法改善母親的病情,至少她可以解開夢中之謎。
這或許是這封信出現在她十五歲紙箱里的真正意義吧。
雅芯和父親約好在醫院的附近喝咖啡,她來早了,聞著濃濃的咖啡香,由窗口望出去,是「藍星」酒館的招牌,裡面走出一個東方男孩,像是她高中的學長方安迪,籃球隊的,曾經為了追她進科學社,卻差點燒掉實驗室,害她也跟著到校長室罰禁閉。
方安迪是個很活寶的人,大她一屆,在她面前卻像是小弟弟。雅芯本想和他打個招呼,但見彭憲征已推著門進來,一臉的行色匆匆。
「對不起,本來早上沒事的,但一個病人查出有直腸癌,和家屬談了一會兒。」彭憲征邊坐下邊說。
「又是隱瞞或坦白的問題,對不對?」雅芯問。
「病人是個年輕的太太,有丈夫、有孩子,總是比較困難,我好像一下子掌握了好幾個人的命運。」彭憲征點了一杯咖啡,繼續說:「我似乎還沒聽說你要攻哪一科,我猜、你或許會因為你媽媽而走腦神經或心理治療,對嗎?」
雅芯沒有回答,直接切入主題問:「爸,媽媽是不是有個朋友叫曼玲?」
「曼玲,你怎麼會有這個名字?」彭憲征覺得女兒自大學畢業典禮后,人就怪怪的,不似以前開朗,心情老是很浮躁,會是因為他再婚的緣故嗎?
「我……我在整理地下室時,發現到一張卡片,上面有媽的字跡,提到曼玲,好像是媽的朋友……」雅芯半撒謊地道。
「哦,是那個曼玲啊,」彭憲征想到說:「她叫余曼玲,是你媽最好的朋友。她們從小學就認識,余曼玲有小兒麻痹症,你媽天天幫她背書包、陪她上下學,兩個人建立了極深厚的友誼。你哥剛生時,她還來美國探望過我們一次呢。」
雅芯極興奮地說:「那位余曼玲現在在哪裡呢,我們還有和她聯絡嗎?」
「好久沒她的消息了,後來聽說她到歐洲學音樂,也就漸漸不再來往。這我真的不清楚,大概在你媽生病前就斷掉音訊了。」彭憲征說。
「難道沒有辦法再打聽到她的下落嗎?」雅芯心急的問:「比如說舊住址和電話之類的。」
「那恐怕要回台灣找羅,或許你舅舅知道,他和余曼玲也挺熟的。」他抬起頭問:「你為什麼要知道她呢?」
「我想向她問些有關媽的事,也許能找出媽生病的原因。」她回答。
「怎麼可能?我們和她朝夕相處,都覺得莫名其妙了,一個二、三十年不見的人,又哪會曉得什麼。」他搖搖頭說。
「至少我可以多了解媽的童年及少女時期呀,比如,她住過哪些地方,怎麼長大的……」雅芯頓一下說:「爸,我決定向醫學院申請延後一年入學,我要到台灣去。」
「延後一年?」彭憲征驚怒地說:「你幹嘛又來這愚蠢的念頭,你是怪我沒讓你去南極做研究工作嗎?」
雅芯畢業前,有個機會隨教授到南極探險一年,但父親極力阻止,對於那件工作,其實她並不是很在乎。
她說:「爸,這兩件事完全不同,去南極只是旅行,但台灣卻是你和媽的故鄉,不也算我的尋根之旅嗎?」
「尋什麼根?彭家在台灣都沒有人了,你祖母叔伯都在紐約,即使是你母親家,也只剩一個舅舅,你的根就在這裡!」彭憲征生氣地說。
「我心意已決,我一定要到台灣去,這說不定是唯一能幫助媽媽的機會了。」雅芯倔強地說。
彭憲征彷佛又看到伍涵娟的臉,每當她打定主意時,整個人就如銅牆鐵壁似的,見了冰冷,碰了疼痛,然後再一寸寸遠離,不管他讓步或不讓步,他永遠沒有勝算,而雅芯就完全和伍涵娟一樣。
「爸,如果你答應讓我去台灣,我就接受你……你的太太,甚至叫她一聲阿姨,而且以後媽媽康復了,就由我照顧,絕不會去打擾你的新生活。」雅芯加重語氣說。
「你……你根本就是氣我的再婚嘛!」彭憲征綠著臉說:「告訴你,你今年不去哈佛念書的話,明年別指望我替你付學費。」
「既然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就不會依賴爸爸。」她毫不妥協地說。
「隨便你,」彭憲征覺得兩人再也談不下去了,於是吞下最後一口咖啡,看了女兒一眼后,滿臉無奈地走出店門。
雅芯又坐了好一會兒,咖啡已然無味。她起身走到盥洗室,對著鏡子梳一百下頭,直到垂肩的長發黑亮如緞子,小時候都是母親替她保養的,不只髮絲,還有皮膚,以及琴棋書畫……現在偎終於大到能幫母親做一點事了……
雅芯回到曼哈頓炙熱的午後,因為心事太多,人走得匆忙,不料有人在後頭叫道:「嘿,你不是愛倫嗎?」
她眼睛一瞄,是剛才的方安迪,但她此刻心情低落、眼眶有淚,絕非敘舊的好時機,於是便不客氣地說:「你認錯人了。」
「可……可是我認得你……你的灰!」方安迪在她背後用中文大叫。
他是在說哪國語文呀,雅芯突然想到,他們在中文學校時,曾合演過一出話劇,其中有句台詞是「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你!」可憐的方安迪老是念錯,沒想到五年後,仍沒有一點進步。思及此,雅芯忍不住破涕為笑。
其實方安迪是個善良有趣的傢伙,她不該那樣欺負人的。或許……下次吧,等她將所有的謎團都處理好后,再向他說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