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迷惘
總以為,這樣的自己是對的,但轉眼間,一種陌生的清楚思緒,卻讓我發現,是與非的論斷是如此的模糊不清。
「我對二廠的百份之五十絕不放棄,你們任何人都不許動!」葉辛潛用力地拍著桌子,太陽穴青筋微凸。
「普裕」的大會議廳內鬧得如同市場,會已開了數小時,外頭有警衛,閑雜人等不能進出,總裁和股東們都如關在雞籠里的雞,開始有自相殘殺的傾向。
「我們大家是生死與共的,你怎麼能那麼自私?留個百份之五十,只用一半來救一廠,對我們根本沒有用!」章立彬氣得幾乎要踢倒椅子。
「反正「普裕」的危機又不是我的錯,我能拿一半出來,已是仁至義盡,難道還要我和你們同歸於盡嗎?」葉辛潛火大的吼著。
股東們分成兩派,有人站在章立彬那邊,想保住全部的投資,也有人站在葉辛潛那一邊,想說能拿回一部分就萬幸了,因此,會場又開始吵了起來。
「表哥,你別這麼留一手,我們當然就不會全軍覆沒……」章建哲說。
「而他根本忘了,他「那一手」也是我們章家的,他從來沒資格拿!」章立彬叫囂道。
「胡說八道!這是我父親留下的本,是他在章家賺的每一分血汗錢,你們才是沒資格動!」葉辛潛也倔強地說。
「你父親?哈!葉家有什麼本?不過是貧民窟來的窮小子,若沒章家,他什麼錢也賺不到。「普裕」的錢沒有一分是屬於你們葉家的!」章立彬殘忍的說。
「閉嘴!」章立珊扶著痛得欲裂的頭,瞪完弟弟,再對兒子說:「阿潛,不管怎麼說,我們都要齊心合力的救「普裕」,它倒了,對你也沒好處,不是嗎?」
「他才不這麼想哩!「普裕」倒了,他正好乘機起來壯大葉家,把我們章家一舉殲滅,你們都真的看不出來這小子的惡毒心腸嗎?」章立彬更大聲地攻擊。立彬,我們就事論事,何必做人身攻擊呢?」也是股東之一的姜文理連忙勸他。
葉辛潛把椅子用力一推,氣沖沖地走出去,因為再不離開,他說不定更會一拳揍到這個他叫舅舅的臉上!
金錢真會扭曲人的面目嗎?或者,他們生於長於這富貴之家的人,早就已經被扭曲,而不知真實為何物了?
他已經提出理由及方案,解釋為河要保留二廠的百份之五十,儘管會使「普裕」的規模大幅縮水,但至少風險最小,可他們為何非要放上全部的籌碼,要賭個大家你死我活呢?
他的掌重重地打在牆上。
會議室的門又開了,章立珊跟著出來說:「阿潛,你為什麼就不妥協?為什麼要把事情搞得那麼僵呢?」
「是我僵?還是你們僵?」葉辛潛依然情緒激動,「媽,你知道一廠上下游的虧損有多嚴重嗎?如果不留後路,我們連一塊磚、一片牆都拯救不了。」
「這點我就覺得你太武斷了,你舅舅在商場上比你久,經驗比你多,他的判斷會不比你正確嗎?」章立珊說。
「如果判斷正確,如何會有今天?」他冷笑地道。
「會有今天,也不全是他的錯!」章立珊說:「反正我們要盡全力救章家、救「普裕」,否則,我們有什麼臉面對你在天之靈的外公呢?」
葉辛潛看著她,突然問:「媽,你雖嫁給爸爸過,但從來沒認為自己是葉家人,對不對?」
「我從沒嫁進葉家,是你爸爸入我章家門。」她態度冷硬地回答。
「那你一生中最遺憾的事,大概就是替姓葉的生下一個葉家小孩吧?!」他低低的說。
「不!我從來不後悔生下你!」她頓一下說:「只後悔沒有堅持讓你姓章,這是我最錯誤的讓步。」
「我卻寧願自己姓葉。」他淡漠的說。
聽到這話,章立珊又火了,「無論姓章姓葉,你都是要以章家為中心,你舅舅怎麼說,你就怎麼做!」
「媽,我是個人,不是工具。」葉辛潛用疏遠的表情說:「我相信外公若活著,一定會贊成我的做法。」
他還是不願意有一絲鬆動!章立珊望著遠去的兒子,對著後面走來的人幽幽地說:「這孩子的個性,比他爸爸還頑強乖僻!」
「只怕他再堅持,會惹出麻煩。」姜文理說。
「什麼麻煩?你聽到什麼了?」章立珊緊張地問。
「什麼都沒有,只是感覺。」姜文理皺著眉頭回答。
章立珊輕枕在未婚夫的肩頭,一輩子里,金錢財勢是令她最有安全感的東西,如果章家傾塌了,她還能活下去嗎?
葉辛潛坐在車上,仍無法平復情緒。當他看到那尚沾有一點漬印的地毯,不由得想到雅芯敘述她那愛車成癖的父親時的表情。
沒錯,有的人活著,習慣把物品當人一樣的愛惜,卻將人當成物品般地去糟蹋,比如他自己,以他身為天之驕子的高傲,不也犯過許多冷酷的錯誤嗎?
突然間,他好想見見雅芯,和她談談,在她的範圍之內,都有一種能令他忘卻世俗煩惱的奇妙效果。
回到信義區的家,警衛都訝異他的早歸。
辦公室里不見雅芯,只有高榮美和一個老同學在聊天。她見了外孫便說:「我們正在商量要去哪裡開同學會呢!」
「哇!幾周年了?」葉辛潛笑著問。
「從二女高畢業,已經五十五年羅!」兩位老太太同時回答,還笑得像小女孩一樣。
他看看桌上一迭旅遊資料,給了一點建議,再假裝漫不經心地說:「咦!怎麼不見彭小姐呢?」
「她今天請病假,說是感冒,可能是前幾天工作太累了。」高榮美說。
感冒?必是那天淋雨的結果了!
葉辛潛知道自己沒有過度關心員工的權利與義務,但他就是忍不住會忐忑不安,彷佛雅芯淋雨是他的錯,另一方面,他也好想見她,所以在尚未考慮清楚前,他就已換上家常服,開車往大安區的方向出發。
午後的「妙妙音樂園地」,有很多家長和孩子進進出出。葉辛潛很努力地找到停車位,走了一段路才到門口,他此刻一身休閑裝和牛仔褲,已沒有西裝筆挺的老成嚴肅,單純是個年輕帥俊的男孩。
他走進「妙妙」,因為他不像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人,以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向他。
園裡的一位老師問:「請問找誰?」
「我找彭雅芯小姐。」他有些不自在地說。
找雅芯,就非透過余曼玲不可。沒幾分鐘,葉辛潛就看到一位左腳微跛的中年婦女踱出來,她的視線在接觸他時,微微睜大,有的是無法掩飾的驚訝。
「你好,我叫葉辛潛,是來找彭雅芯的。」老實說,從小到大,只有女生找他,還未有他上門找女生的經驗,所以應對有些生澀。
「我知道你是誰!」余曼玲興奮地說:「你和你父親長得好像呀!尤其那額頭、鼻樑和眉眼,有點混血的味道,真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你認識我父親?」他相當意外。
「他是我小學同學,當過班長,還是全六年級總級長,勇敢又講義氣,是大家的英雄偶像。」她笑著說。
已經有許多年了,葉辛潛不曾聽人提起父親,如今在這個小小的地方,聽這親切的閑談,有種極少有的溫馨感覺。
「看起來很帥喲!」有個來接孫子的阿嬤直盯著葉辛潛看。
「他那爸爸是金城武和湯姆克魯斯的混合體,我走遍世界,再也沒見過那麼好看的男人了!」余曼玲說得臉都發紅。
「哦,MyGOd!」旁邊一位年輕老師做出快昏倒狀,「園長,那就是你一輩子不結婚的原因嗎?」
「是喔!曾經滄海難為水嘛!」余曼玲開玩笑說,再看看葉辛潛,「對不起,我們葉先生都不好意思了。」
好不容易脫離了女人堆,葉辛潛由邊門走向二樓。在轉角處,就聽見鋼琴聲,他對古典音樂不熟,只覺得彈奏技巧很好。
會是雅芯嗎?
果然是她!在大大的鋼琴后,她穿著白毛衣和棕綠色長褲,長發披散、脂粉不施,令他憶起在史丹福見過的華裔女孩,秀麗而明朗,即使略帶病容,也有著無法形容的生命力。
見到葉辛潛出現,雅芯嚇了一跳,交錯換位的雙手戛然而止,她說:「你怎麼來了?」
「聽我阿嬤說,你生病了……」這是個理由,但不是非常好。
「你們「普裕」的手冊,有僱主探員工病的這一條嗎?」雅芯很直接的問。
「呃!沒有,不過,你淋雨,是我不對……」這話更荒謬了,他因此說得支支吾吾。
余曼玲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這不就像當年看葉承熙和涵娟談戀愛一樣嗎?現在是他們的子女,男的像父親,女的像母親,那曾有過的濃情深愛,會不會跟著遺傳到下一代,彼此再一次情有獨鍾呢?
「葉先生來探病是一片好心,我們可要好好招待。」余曼玲打算泡壺茶,和這後生小輩好好聊個天。
可無奈,茶剛泡好,樓下就有家長來找,余曼玲只好告退,留下兩個年輕人獨處。
葉辛潛看雅芯啜一口綠茶,忍不住問:「你也喝中國茶嗎?」
「以前很不習慣,總要加糖或牛奶,上大學后才慢慢體會中國茶的清醇。」雅芯說:「我還是很訝異你來看我。」
「難道我就不能當一次好人嗎?」他摸摸鼻子笑說。
「所以來看我,是因為慈悲心腸?」她替他解釋。
「或許吧!反正我已經來了。」他又笑笑說:「看起來,你的病好了大半。」
「本來就不是大病,只是疲倦,找個偷懶的借口罷了。」雅芯見他沒應聲,又說:「一直不習慣這裡的秋天,沒有滿山紅葉,最怕是忽冷忽熱的,以為涼了,一下又變成夏天,害我都不知道該穿什麼衣服。
「想回美國嗎?」他問。
「暫時不!」她搖搖頭。
葉辛潛不自覺的鬆了一口氣,接著問:〔你好像沒有告訴我你打算留多久?」
等找到葉承熙的人吧!但雅芯不能明言,只說:「我計劃是一年,然而,也有可能更早。好怪!你怎麼突然關心起我來了?」
雅芯是美式脾氣,有疑問大都坦然提出,這倒難為了心裡有鬼的葉辛潛,他假裝幽默地說:「你那天說你父親愛車成癖的故事,如當頭棒喝,我真怕哪一天也真會愛物勝過愛人,所以決心改變。我今天來看你!搞不好明天就去看王警衛和李司機的家人也不一定呢!」
「當頭棒喝。我知道,是一個和尚黃檗打他徒弟的故事。」雅芯見他又笑出來,忍不住說:「中國話我沒問題,但成語真是一大考驗,就像美國俚語,不深入當地,還真不懂……不過,我那番話真那麼有效嗎?」
她那認真的神情讓葉辛潛領悟到,她對他真的具有某種影響力,由最早的觸怒、爭執、冷戰,以及後來的和解與溝通,像兩條有吸引力的并行線,愈靠愈近,這是他與人從未有過的結交模式。
她到底哪裡特別?因為有著聰慧、堅定、自信和一種仁慈感性嗎?抑或者她有著西方的開朗明媚及東方的溫柔敦厚?葉辛潛一時思緒紛擾,無法回答,便換個話題說:「那位余園長很妙,說是我父親的小學同學,我覺得好像是碰到一場艾麗斯夢遊式的奇遇了。」
「若說我媽也是你父親的小學同學,會不會更不可思議呢?」雅芯半試探性地問。
「三個天涯海角各分東西的老同學,幾十年後他們的後代又相遇,嗯……我個人倒挺喜歡這樣的驚喜。」他笑笑說:「只可惜我沒有太多機會了解我父親。」
不是奇遇,也不是驚喜,而是為引一個女人走出過去的夢中,也為另一個女人找尋自己的根源,因此,才將所有的線又連在一起。憶起幾次提及他父親,他所表現的雷霆大怒,雅芯小心地問:「你真的不知道葉伯伯在哪裡嗎?」
「不很清楚。」他的樣子很平靜,「七年前我父母離婚後,他曾到史丹福來看我,談了一些話,然後就很少有他的消息。不準回台灣、不準重回商業界、不準和我接觸,據說是我母親要求的三個條件。」
「太……太苛刻、太過分了吧?!這在美國是嚴重的妨害人身自由,你父親可以找律師告她,好爭取自己的權益。」雅芯聽都沒聽過這種事。
「雅芯,這是台灣,不是美國,我們處理事情的方式是另一套。」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但他不自覺,繼續說:「總之,我父親就是同意了,兒子不要,一毛錢也不拿地就消失了。」
聽見他口中吐出她的名字,雅芯的內心像有什麼融化了一般,感受到他的痛苦,便很誠摯地說:「我相信葉伯伯沒有不要你,七年沒聯絡,必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早就不想那麼多了,反正我二十八歲了!也不需要父親了,不是嗎?」他自嘲地說。
「錯了!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需要父母,只是方式不同而已。」雅芯心有所感的說。
葉辛潛看她一會兒,彷佛剖心般地說:「或許你是對的,你應該聽說「普裕」有大麻煩吧?現在我是裡面人人喊打的對象,這時候我好希望父親在身邊,能告訴我該怎麼辦?」
「我可以體會那種孤立的感覺,像我這次到台灣來,全家人都反對,甚至斷了我的經濟來源,好在,阿姨和你阿嬤提供我工作,才沒讓我流落街頭。」雅芯以美國式的友好方式,很自然地將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算是一種安慰及鼓勵。
葉辛潛心一動,想握住她,但雅芯卻及時抽開,像沒事人般說:「你有沒有試著找過葉伯伯呢?比如說,葉家的親戚或朋友啦?」
「我雖姓葉,卻和葉家人不熟,很可笑,對不對?」他苦笑說:「小時候,我媽非常不喜歡我去葉家,更痛恨葉家人來訪,每次都要和我爸大吵一架。久而久之,兩邊便互不往來,過年過節大都只有我爸回去探望一下,連我葉家祖父過世時,我也只准待五分鐘,迅速祭拜,就被司機帶回家了。」
「原諒我的多嘴,不過,我忍不住要說,你母親太不通人情了!」雅芯說。
「其實,我媽有她的心結,她到現在仍像個被寵壞的小女孩,霸道專橫,絕不肯吃點虧,她最忌諱裙帶關係,當年要想安插葉家的人進「普裕」,根本不可能。」他說。
雅芯想起章立珊那冷冷的模樣,不便批評,只說:「聽起來,你父母的婚姻並不和諧,所以走向離婚一途。」
一打打鬧鬧也二十多年了,他們沒早些離婚,才是奇怪,大概是產業分不清吧!」
葉辛潛看著她說:「你父母呢?聽他們幾件事,似乎也個性不同……」
他才問一半,余曼玲就在樓梯口出現,笑著說:「難得老同學的兒子來,我非作東不可。你喜歡什麼口味?我立刻去餐館訂位。」
「不!不必了!我還有事,馬上就走。」葉辛潛站起來。
「你真的不用對我客氣,以前你爸對我挺照顧的。」余曼玲說。
「真的沒有客氣……」葉辛潛說。
雅芯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舍,希望他能留下來。
余曼玲看見她的表情,想想說:「不然我們送你出去,往前走一點,就是你爸上過的小學,順便看看,也很有意思。」
「好哇!」他突然停住,又說:「可是雅芯生病……」
「就告訴過你是偷懶嘛!」雅芯迫不及待地說:「今天難得太陽不錯,我早想到外頭散散步了,在紐約,這可是我天天不可缺少的運動呢!」
兩個一老一少的女人,盛情難卻,加上葉辛潛自己也有意願,三個人就一起走向九月底的台北街頭。
兩個月以來,雅芯早已經習慣余曼玲緩慢的步伐,葉辛潛則幾次調整長腿的速度,才能配合上她們。
秋天的陽光暖而不炙人,在這尚未下班的時刻,街道有著難得的寧靜。如此家常的散步活動,葉辛潛幾乎沒有過,而這樣悠閑地穿梭在台北的馬路,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以前的事了。
「這是南門。」余曼玲指著闔著的大鐵門,裡頭隱約有學生的聲音,「我們那時代,進出的大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就住在今天大安公園及建國高架橋未蓋之前的那片違章
建築里,校長、訓導最愛在這裡抓人,常常都站著一堆被罰的人,大半都僅僅是衣帽破爛而已。」
「我父親也走這裡嗎?」葉辛潛問。
「沒錯,葉承熙,我,還有伍涵娟……」余曼玲加了一句,「就是雅芯的母親,都屬於南門的孩子。」
伍涵娟?葉辛潛記得調查報告上,雅芯的母親欄並非這個名字,但他一時也記不太清楚,因此略過不提。
「我那時候腳還沒開刀,情況比現在嚴重,雖不用拄拐杖,但背不了重書包,有時走一走還得扶一下。五、六年級到中學,都是涵娟幫我拿書包,陪我慢慢走回家。」余曼玲繼續說:「偶爾在下雨天或天色稍暗時,葉承熙會和幾個男生跟在我們後面,算是保護吧!如果有小孩學我走路或欺負我,他都會出來打抱不平。」
雅芯的腦海里浮現余曼玲給她看的那些舊照片,幾個穿卡其服,面帶菜色,又不怎麼乾淨的孩子們。
余曼玲又接著說:「後來我每次看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都會把你們的父母當成是裡面的俠客和俠女,他們真是非常好的人。」
雅芯頭微偏,感覺到葉辛潛凝望在她瞼上的視線。
轉個彎,是更安靜的小巷。校園牆內開始露出一些攀爬的藤花,有白、有紫,不似春天燦爛,卻也星斑點點。再一段,一個不大的門出現,木質很好,還雕刻著圖案。
「這是西門。」余曼玲說:「有錢孩子走的,各個粉妝玉琢。他們來自新生南路那一帶的大戶人家,住的是庭院深深的日式大宅。辛潛,我可以這樣叫你吧?你母親的章
家就是其中的一戶望族。」
「我母親和我父親也是小學同學?」他驚訝地說。
「不!他們差了有兩屆吧!」余曼玲回答,「倒是章家有個女兒叫章立純,在我們隔壁班,好喜歡你父親,還不時送甜點、蛋糕過來,我們常攆她、噓她。」
「章立純是我堂姨,我還不知道有這一段呢!」他笑著說。
談著談著,他們來到新生南路上,余曼玲說:「你們無法想象,以前這條路是楊柳垂兩岸的大圳,十分古樸。那頭的高樓大廈後面,則有參天古木和小橋流水,景色還挺美麗的,我甚至還去過一次你們章家。」
「真的?我還只見過照片呢!」葉辛潛極有興趣的說。
「日本式房子,庭院好大,種滿花草。」余曼玲用手比一比,「裡頭的房間一個接一個,數都數不完,還有水井和小遊戲場,對我而言,那真像奇妙的夢幻世界。」
「余阿姨說得好吸引人,我巴不得親眼看見,只可惜都拆除了。」雅芯說。
「我們這些南門孩子上無聊就到西門這裡偷摘有錢人露出圍牆外的水果,像桃子、桑葚、番石榴、龍眼都有,我們甚至還遠徵到新公園呢!」
「新公園?用走的?」葉辛潛睜大眼睛問。
「那時的孩子都走很遠的路喔!但當然不包括我。」余曼玲說:「你們爸媽走的範圍,以大安公園為中心,北到長安東路,南到公館,西到植物園,東到通化街,都用雙腳,窮孩子嘛!你們都想象不到。」
雅芯並沒有台北地理的真切概念,但天天滿街跑的葉辛潛則知道那涵蓋面之廣,對只靠雙腳走的孩子而言,還真是天涯和海角。
第一次,他對父親起繭的手腳有了敬佩之心和孺慕之情。
「我媽是女孩子,她也走嗎?」雅芯好奇的問。
「她走得才厲害哩!」余曼玲笑說:「常常領頭的人是她,不停的人也是她,看看她,不就一飛飛到遙遠的紐約去嗎?」
不只紐約,還可更深一層,飛到她回不來的雙重噩夢中。雅芯望向那車水馬龍,逝去的景物由空間消失,僅讓人從記憶及歷史中憑弔,或者再加上一個夢境里……緩緩踱步中,他們來到新生南路及信義路的交會口,此時已是下班時分,交通尖鋒期,汽車、巴士和摩托車的流量大起來。
余曼玲說:「這裡以前是一座橋,我們就叫『橋頭』,我還親眼見到牛車經過呢!
這些年的變化,只能用滄海桑田來形容。」
「這成語我背過,是從一本神仙傳來的,表示世事的變遷很大。」雅芯說。
「你這兩個月來,倒學了不少東西嘛!葉辛潛逗她說。
「雅芯記憶力好!又有語文天分,連我自己都驚訝,一個在美國長大的孩子,中文會那麼好。」余曼玲說。
「謝謝誇獎,不過,阿姨說的全是事實,我的聰明是人人皆知的。」雅芯故意鞠個躬說:「中文好,除了要感謝我的腦袋和我的母親外,台灣的連續劇錄像帶和小說都功不可沒。」
「哈!又一句成語!」葉辛潛看她一副致謝的模樣,好玩地說:「那我考你一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什麼意思?」
「啊!我有看過。」雅芯歪頭想著說:「也和滄海桑田差不多,都是變化嘛!」
「還又多了一層興亡盛衰的不定性及無常性。」余曼玲見他們開心,也忍不住加入,好像又回到和伍涵娟、葉承熙相處的青春年代。
「再考一個,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高樓傾……」葉辛潛說著,心裡竟有種不祥的預感,這不是目前「普裕」的寫照嗎?
幸好綠燈亮起,大家忙著過馬路,沒有聽清楚,讓他能及時將話收回,在心裡慢慢咀嚼。
大安公園內一片綠意,有不少人運動跑步。他們漫步在花樹間,余曼玲又回憶說:「這裡以前是國際學舍,後面有美軍基地及美軍宿舍,我們常常偷跑進去,看外面都沒有的西方電影,也才了解到世界之大、之美,絕非我們窮困的家所能比擬的。這或許也是我們這一代南門孩子野心特別大、出國特別多的原因吧!」
「所以,阿姨也選擇到奧地利,對不對?」雅芯說。
「是呀!我的兄弟姊妹和好友都走了,我因為行動不便,拖到三十多,快四十歲才成行。」余曼玲指著前面說:「若是方向沒錯,這塊地是美軍高級長官的宿舍,美麗的別墅形式,於我們如天堂。每年聖誕節,他們會開放一天,唱詩歌、發糖果,讓我們見識到富裕人的生活。更幸運的是,我在這裡學會了鋼琴,甚至成為我能獨立的求生技能。」
「美軍也教鋼琴?」葉辛潛揚眉問。
「我的啟蒙老師是一位好心的牧師太太,我還是因為殘障才能獲選。學鋼琴是有錢人的玩意兒,若不是那位牧師娘,我哪學得起?」余曼玲看向雅芯,「你媽還因此嫉妒我,有一次還說希望自己腳也跛,能碰一碰琴鍵,為此我們還吵了架。她極聰明,若有機會學,成就一定比我高好幾倍。」
雅芯憶起母親說過的,學琴學畫都沒錢,想學畫又遭到當眾羞辱。人若愚些、笨些,也沒有事,偏偏母親聰慧心細,受的折磨及創傷也比常人多。
也難怪在才藝靈性的培育上,她對子女付出極大的關注,甚至造成丈夫及婆家的不滿,因為彭家向來講求務實及實用,認為音樂和藝術不過是廢物而已。
他們走到公園深處,葉辛潛若有所思地說:「假如我記得沒錯,這裡是一大片違章
建築,我小時候來過幾次。」
「你的記憶力很好,葉家是住在裡面。」余曼玲說:「我和涵娟是在外圍一帶,每次要進去找你爸爸時,總會走錯路,因為向來搞不清楚那七轉八彎的巷子,有時整面牆不見,有時多一間屋子,真像一個大迷宮,迷路是家常便飯。」
迷宮?雅芯想到母親信里對夢的形容,她說要找「熙」,卻被困住,無路可出,只有死封的牆壁和萬丈深淵,只有臉色陰慘的活死人……因為太專註於自己的思緒,雅芯沒留意到葉辛潛的問題,只聽余曼玲回答說:「對,這兒是發生過好幾次大火,曾經是台北著名的「火藥庫」,損失及死傷都很嚴重。但居民毀了再蓋,從不輕言離開,這也是為什麼拆遷拖了幾十年的原因。」
面對已經消失的空間,各人有各人的慨嘆。
余曼玲說:「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我還留著做見證。真的,好久沒走這麼遠的路、說這麼多的話了,真虧你們兩個有耐心聽我講。」
「阿姨,我們喜歡聽,因為能更進一步了解自己的根源及父母,對不對?」雅芯用手肘頂一頂還在發獃的葉辛潛。
「對、對!若沒有餘阿姨,我還不知道葉章兩家有這麼多故事呢!」他趕緊附和。
秋天的夜來得快,沒一會兒天幕便垂下藍幕,公園的燈一盞一盞地亮起。
余曼玲說:「被我一懷舊,反正也到了晚餐時刻,吃個便飯應該不會再拒絕了吧?
」
「看,那兒就有港式餐廳。」雅芯指著霓虹燈處說:「吃飯可以,但得我們葉總經理請客,原因嘛--第一,他是我們當中唯一的男人;第二,他最有錢。」
「雅芯,你皮起來也是不得了!」余曼玲使眼色說。
「我是應該請客。」葉辛潛趕緊說:「但我的原因不同。第一,余阿姨是我爸的老同學,又讓我有如此多的收穫,請一百次客都嫌不夠;第二,雅芯老嫌我沒有紳士風度,今天正好可以表現一番,不管是出錢、出力和出時間,我都很願意。」
「看,你也和你爸一樣會講話哩!」余曼玲笑著說。
向著那金碧輝煌處走,葉辛潛覺得自己有種脫胎換骨之感。走過父親所走的路,聽著章家的富及葉家的窮,眼前所有的快速變化,「普裕」大樓里那些勾心鬥角及惡毒謾罵,似乎都變成好遙遠的事了。
名又如何?利又如何?一切辛酸奮鬥,漫長的幾十年,散步一圈,兩個小時,就全部講完了,真要爭得你死我活嗎?
這都是生於商業世家和受商場嚴酷訓練的他不曾想過的,或者未來心態上的調整,比該怎麼做還要重要吧?!
另一邊的雅芯則滿腦子都是療養院里那安靜又自閉的母親,了解了種種過往及恩怨,反而令她更迷惘。
母親此刻陷在已經不存在的時間和空間里,和一些不存在的人在一起,而她要找個失蹤,或不存在的人來指引母親,不是也等於將自己帶入一場荒唐大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