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看你,成何體統!成何體統!」應非笑在廊前走來走去。
應劭緊緊地抿了唇,拉開弓,眯起眼瞄準了院子盡頭一棵樹上掛著的的黃色物體,「卡——」的一聲,箭飛出去,穿物而過,釘在樹上。
再抽出一支箭,繼續拉弓搭上,繼續瞄準。
細雨朦朦,臉上莫名的一陣一陣發熱。
「嗒——」「嗒——」「嗒——」
幾聲下來,樹上的黃色物體如一片枯葉般落了下來。
應劭放下弓,怔怔地站了一會兒。
「我就搞不懂,一個李斐,能讓你如此的神魂顛倒?」應非笑緊緊地盯著院子里的那人。
怔怔地站了一會兒,院子里有著俊朗面孔的男兒慢慢地走過去,拾起那零零碎碎的箭靶。是昨日的信,信封上一個又一個的洞,是剛才的箭穿的。
略嫌粗糙的手指輕撫過信封表面,是什麼樣的感覺,能讓人傷心如此?
「昨日聖上的慶功宴,你不去!昨日父親要見你,你也不去!」應非笑道,「三弟,你到底想如何?」
「慶功宴我已讓副將代為領功,父親那兒我自會去拜見。」抿了唇,應劭進來,雖然外面雨水不大,但是站久了,還是一頭一身的雨水,掛了弓,在練武堂里站了一會兒,抽出一把劍練了起來。
應非笑嘆口氣。
「你該休息了,從昨天開始,你都已經練了那麼長時間了。」
沒有回答。
大堂里的人兒抿了唇,身上的雨水隨著他的動作灑了一地。
「那李斐,確實是個人物,可是,你也不該如此的……」停了嘴,只感覺到自己慶該責備自家弟弟這般行為,卻不知如何責備。
「將軍,有位叫李斐的人找。」小僕進來傳話。
應劭一下子停了下來,倏地轉身,「他在哪兒?」急急地跑去,到大廳,卻不見心中人兒蹤影,愣了一愣,心頭滿腔熱情先是淡了幾份,再看這十七八歲小僕,識得是李斐身邊的人,心中復又焦急起來,「李斐呢?」
小福一愣,「李大人也沒有在將軍這裡?」
應劭眉頭蹙了起來,「這話是什麼意思?」
「今早起來的時候,我家老爺就已經不在客棧了。我著急,找了好多地方,都沒有找到老爺。只得跑將軍您這兒來問聲,看老爺是否到您這兒了。沒想到也不在!」小福焦急道。
「怎麼會這樣?」應劭大驚,「今天早上皇上要宣他!到時候不去,是怎麼也脫不了罪的啊!」
「我也沒想到啊……」小福急得滿頭是汗,「可是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沒有……」
「我去!」抓起小僕,應劭匆匆向門口走去。
「三弟,你可想好了。」身後有一人踱出,「昨日慶功宴你沒去,今日早朝,你非去不可。聖上除了要宣昭他李斐,同樣也要宣昭你。你想要跟他同時落個藐視朝綱之罪嗎?」
應劭停下來,沒有回身,「這又如何?」
而後,一字一句,「我應劭,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讓我如此動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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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雲樓。
還是昨日的酒香與冬日寒梅芳香。十二三歲的店家小二一邊揉著昨日摔疼的屁股,一邊擦拭著桌子。
門口進來一位二十左右的少年,也是那樣靜靜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方才走來,輕敲櫃檯,「小二。」
「噯,客倌您是要吃酒呢,還是住——」一溜殷勤的話立刻跑出了嘴,小二邊說邊抬起頭來,一下子愣住,「是,是您——」
一時心頭突地狂跳一陣。
「昨日那間上房,如今還空著嗎?」少年問道,手中遞過一塊銀子。
「空著,空著。客倌您是要住房?」小二道。
「不。」李斐淡淡道,「只是我上去坐一會兒,你給我上壺酒,炒兩盆菜來。」
「噯,馬上就好。」引領著他到房內坐下,望見少年就這樣子獃獃地坐著,小二砌了茶下來,口中喃喃,「奇了,酒樓的回頭客多的是,看到一個再來的,我高興個什麼勁!真是——」
端了酒上去,發現少年猶自獃獃坐著。喚一聲客倌,他竟獃獃地抬起頭來,望了他好長時間,方回過神來,「放這兒吧。」
放了酒下去時,聽得身後一聲嘆息。
再端了菜上去,聽得房內人兒輕吟:「嗯」。
饒是小二不懂多少詩詞,也能聽得出詞中悲涼之意。
坐了一會兒,少年便出來。
小二過來收東西時,見酒菜幾乎沒減,搖搖頭。
收拾了碗筷下樓來時,卻發現剛才那位少年根本沒走,坐在樓下的大堂里,跟著幾個文人墨客有飲酒淡笑。
看著他臉上那淡淡的微笑,小二不由地嘆了口氣。
能笑出來就好。
心裡忽的這樣子想,又忽地轉了轉,真是的,人家客人想笑想哭,跟他有什麼關係。
真是——
眼瞅著剛才那位少年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小二心裡又有些不放心,提出一壺酒過去,卻聽得少年放下酒杯,口中低吟,「……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吟罷,又仰脖一杯酒。
旁邊的幾位文人鼓起掌來,「好詞好詞,賢弟此番心境,也只有這闕詞能當得!再來一杯。」又是一杯滿滿的酒,遞到少年身前的時候,酒液都濺了出來,那少年也真不含糊,揚一揚眉,一杯乾盡。
又是大笑一陣,這幾位文人在一旁吟詩作詞,旁若無人,惹得旁邊的幾位大漢都側目了。
一位大漢走過來,坐到了李斐身旁。端起在他桌前的酒,一飲而盡,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就算是老婆被人搶走了,也不用這樣子借酒消愁啊。」
我只覺兩頰「哄——」的一下子熱了起來,低聲啞道,「不用你管!」這種感覺,就好像什麼都被人看穿了似的。
「小兄弟,男人這東西,本來就不好弄。再加上是皇上的人兒。」那大漢道,我不由回頭看他。但見他紫銅膚色,長相煞是威武,只是兩眼奕奕有神,有神到讓人覺得有點不舒服。
我冷哼一聲,旁邊幾位剛才還談得入巷的文士也過來勸,京師就是這點好,京師上兩年興過男色之風,文人雅士狎男色也不是少數,「是啊,就算了吧。人家是皇上的人兒,再說了,你別看陵王這幾年那個可憐哪,人哪,最看不清的就是心了。七八年前,在我還是小的時候,就聽說過聖上寵男人,寵得大權旁落,當時那個叫慘哪,死傷無數,血染京師哪。」
「是啊是啊,當時我還小,才十二三歲,就聽得京師里傳聞,皇上都是被他害死的,沒想到,現在換了個小皇帝,還是在他的掌控之下。前幾年皇上總算是奪回了權,沒想又被他給迷惑了。你說,現在這世道……」
「是啊是啊,聽說前幾年,又一個新科狀元被陵王迷住了,結果哪,那個叫慘哪!家破人亡啊!」
「哎,人道是紅顏禍水,這男人更是不一樣哪……」
「不止吧!聽說是株連九族……」
我低了頭,只顧著喝酒。
那位大漢拍拍我的肩,我一把把他的手拿開,他悻悻道,「昨兒個你過來找他的時候,這兒早就埋伏了皇上的人了。」
「是啊是啊,賢弟,當時我還以為,你出來就得死啊!」一位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文士道,「還是女人好啊,又香又軟。」
「是啊是啊,女人最稱心如意了。」有人點頭。
我放下酒杯,站起來,「承蒙幾位兄台不棄,留小弟在這兒喝幾杯。小弟還有急事,先行一步。」
「曖,哪裡哪裡。只是看賢弟一臉愁悵,就拉了賢弟一起來喝幾杯罷了。都是文人嘛,說不定哪年我們一起高中呢。」
我微笑點頭。出了門。
身後依稀聽得到幾位的說話聲,「李兄,你都考了三場了,年年名落孫山,年年再考,小弟就是佩服你這個勇氣啊……」
「哪裡哪裡,干……」
「有道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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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斐去后不久,雯雲樓里來兩人,一人戰戰兢兢,一人面帶怒容,俊容失色。小二剛迎上去,就被來人怒瞪一眼,嚇得縮縮頭就要回去,不想卻被他一把抓住,「有沒有一位姓李的客倌來過這裡?年約二十,相貌俊秀。」
姓李的?不是剛才那位少年會是何人?
小二連連點頭,「有有有,不過他——」
實是不是他存了心在這兒卡住吊人胃口,只是那位面帶怒容的人一下子把他的領子揪了起來,這一下卡得他直咳嗽,「他——」
「他怎麼了?」應劭急問,關懷之意溢於言表。
「他——他——」小二揪著自己的脖子,顫抖著伸出自己的手指來,指向脖子,「我——死——」話未完,小二兩眼一翻,昏倒在地。
應劭愣了一下。
「將軍,你掐死人了!」小福駭了一跳。
應劭低下頭來探手試試小二鼻息,壓低聲音,「叫什麼,只是昏了一下罷了,由得你叫得這樣子像殺雞一樣嗎?你家老爺怎麼教的你!」
小福神情哀怨。就知道這位將軍對他有成見……嗚嗚嗚……不就是把老爺弄丟了嘛……這能怪他嘛……昨天將軍他還那樣子焉焉的,可憐成那個樣子……今天居然囂張成這個樣子……哼哼,想當年他在我家老爺面前……
回過頭來,大堂里原本坐著飲酒作樂的幾個文人一下子停下所有動作。
「你們——」應劭剛一開口,那幾個傢伙立刻抱成一團哆嗦,「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應劭回過頭來,對上小福,啞口無言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你去問。」
小福機靈地上前,動作優美地作了一個揖,打著燦爛的笑臉道,「各位大爺,小的只是來找人,各位大爺有沒有看到一位二十上下,長得挺俊美的人?對了,他今天穿了灰色的衣服,看上去心情不好的樣子。」
「他剛出去……」抱成一團的幾個人慢慢地散開,一個穿綠衣的人慢慢地坐穩了,一下子以極快的動作搶過他桌上的扇子,打開后才緩緩道。
「是啊,半個時辰前剛出去過,好像是往……南邊去的吧……」
「不對,是東邊……」其中一藍衣文士端了酒杯倒了酒,在嘴裡啜一口,慢條斯禮道。
「南邊,我看得清清楚楚!」綠衣文士道。
「你哪兒看到!你明明在這兒坐得好好的,所謂『可不知,非可不知謂之知……』」藍衣文士搖頭晃耳道。
「曰『知不知者不為過,不知而謂之知者須師……』。」綠衣文士道。
「……,……」兩文人酸嘰嘰地吵起來,不時引章據典,搖頭晃腦,掉下一個個書袋子來。
小福瞠目結舌,轉過身來,忽地發現將軍身後的那個裝死的小二正爬起來,偷偷摸摸地想往樓上爬,「站住!」
小福一聲怒喝,大堂里的幾個文士再次抱成一團哆哆嗦嗦。
走上前去,提起那個小二,「他是往哪個方向去的?」義正辭言。
「南,南面……」小二哆哆嗦嗦道。
「走吧。」小福回首道,這才發現將軍聽了小二話之後早就走出門去了,一下子放下小二,小福跟上去,「將軍,等我——」
跑到門口,回過頭來,對著小二笑一下,道一聲,「小兄弟,太肥了,就算是在這兒當小二,也不可以這樣子偷吃東西弄得自己肥頭大耳的!」
小二瞠目。
真的好重啊啊啊……重得我的手都快要斷了!門外,小福跟著前面的人,一路小跑,一路甩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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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著我做什麼?」回過頭來,李斐望著他身後的那位大漢。
「只想跟這位小兄弟做個朋友。」原先在酒店裡的大漢笑道。「小兄弟往哪兒去?大哥我有地方好玩的,你去不?」
「不去了。」我回絕。男人說到好玩的地方,不外乎是酒肆教坊。
「噯,小兄弟,大哥是看你心情不好,才想帶你去好玩的地方玩的嘛。」大漢道,「不要這樣快就拒絕嘛。」
「好玩的,不外乎是美酒女人,我不感興趣。」我道。
他湊上前來,「有美酒,但沒有女人。」
「那還不一樣。光只有酒,我喝夠了。」
「噯,小兄弟,美妙的不是酒,更美妙的是男人。」他道。
我暗笑,「這京師之處,天子腳下,就算有什麼腌的,也得躲躲藏藏,哪有如此光明正大的地方。難道有什麼教坊里賣男人香不成?」
「正是。」他道。
我一下子好奇起來,轉過身來細細打量他,他笑著介紹,「同是性情中人,兄台我姓秦名狩,叫我秦狩就是。」
「好個性情中人。」我笑,「我倒要看看兄台性情。」
我暗笑,「這京師之處,天子腳下,就算有什麼腌的,也得躲躲藏藏,哪有如此光明正大的地方。難道有什麼教坊里賣男人香不成?」
「正是。」他道。
我一下子好奇起來,轉過身來細細打量他,他笑著介紹,「同是性情中人,兄台我姓秦名狩,叫我秦狩就是。」
「好個性情中人。」我笑,「我倒要看看兄台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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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來尋去,各處都尋遍,還是不見李斐。他會去何處呢?一時氣急,應劭一把抓住小福領口,怒髮衝冠,「你家老爺你怎麼不看好!讓他這樣子亂跑,萬一出點什麼事情——你——」
「我也不知道啊……」小福痛哭,「老爺他腿受傷,我怎麼會想到他會走出去!」
「哼——」一把扔下他,「你說,明明店小二說你家老爺是往南走的,為何我們往南走了快一里了都不見人影。」
「我哪知道。」小福顫顫地。
「哼,要是李斐有個三長兩短,我拿你是問!」應劭道。
本來站在他旁邊的人立刻跳離他一米,以策安全。
繼續尋來尋去,問過了無數人,就是找不到,「呃……這個,我想……」小福吞吞吐吐道,「也許老爺回客棧了……」
在他面前的人慢慢地轉過身來,面孔獰猙,「你是不是累了?想休息了?」
「不不不!絕對不是。」小福連忙往前走,自家老爺兇惡起來的時候,雖然看上去嚇人,但是語調還是極為溫柔的,哪像這位將軍——嗚……整個就是凶神惡煞……
老爺……你好溫柔……
老爺……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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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掀簾幕,外面是破爛民舍,簾幕後倒是別有洞天。登上台階,直入正廳,眼前豁然開朗。且不說廳堂之寬敞華麗,單道這雜物陳設,廳堂正中一張鑲白玉的紫檀木鏤雙龍大圓桌,十多人或坐或躺,大杯,大說,大笑。圓桌旁有一小童,眉清目秀,語音清麗,旁再立兩人,一人輕敲檀板,一人吹笙笛,小童唱的是一支「落梅風」:細雨灑輕寒,綠綉芳草淺,隔溪的沙鳥幾處如相見。滿旗亭花開儼然,盼不見去年人面。
「好個醉香樓啊。」我讚歎道。
「好個風流倜儻的人物!」堂內忽有一聲應道。
我抬頭,看花廳東側三人站起,但見此三位裘服翩翩、繡衣楚楚,其中一人走過來道,手持銀觚,「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雁歸來。這位賢弟雖是生面孔,可在下卻覺得似曾相識,為賢弟不俗之相,來,敬一杯。」
我大笑起來,「陸大人,你真箇貴人多忘事了。」我作揖道,「在下姓李,單字一個斐。」此位陸大人,我離京之時,便是官拜紫林閣大學士,今日想必更是高官厚祿了。
陸碌神色忽變,我知他心中所想,連忙壓低聲音暗道聲,「都是同好,何必提防。」
「說得好!」他大笑起來,「都是同好。」他揚揚酒,比比我身邊那位大漢,「不過你這幾年眼光可是變差了,我記得前幾年,賢弟你的眼光可是妙得很哪!」
「你!」秦狩臉色立刻惱了起來。
「美人如花隔雲端,比起這等麻煩來,豈不是可手到擒來的為妙?」我微笑。
要是這陸碌也是如何人物,哪裡將秦狩這等人看得進眼裡,一揚手便道,「賢弟初來這裡,來來來,讓陸某介紹你幾位可心的。」
我巴不得離了那大漢,陸碌這一提議,正中下懷,一時便丟了那位禽獸大漢跟了過去。廳堂東側是用幾套相同的紫檀雕花小榻,太師椅,隔出來四個小間,面向正廳,進去后便覺花香撲鼻。剛才跟陸碌同站起來的兩位文人學士,大抵也是自命情種的好色之徒,歌場流連、俳優角逐的老手,打量了我兩眼,敬了兩杯,便各相交談起來。
陸碌引來三小童,指著其一笑道,「賢弟眼光非凡,看陸某近日喜歡的此位如何?渾名一個『小女兒』,演的是小旦,端的是裊裊婷婷,閨情動人哪。」
名喚小女兒的小童兩手交疊,在左腰處一放,身子略略一沉,道個萬福,口中一聲,「陸大人折殺我了。」竟是女子聲相,抬頭時看眉宇柔媚,眼波流轉,我讚歎兩聲。
陸碌心中開懷,再指中間一個,「此位如何?在下覺得,比起賢弟那個墨樵,更甚一籌啊。在脂粉場,人喚『小謫仙』。」
我心中一凜,然而也細看那中間一位,但見他臉上粉白黛綠,頰染薄胭,唇點桃紅,見了我在打量他,微微地垂下頭來,面色微赧,其脖頸自上衣處微露粉白肌膚,陸碌在一旁打趣,「就知道賢弟喜歡這種。秋水為神玉為骨,有弱柳扶風情態,更有芙蓉之色。今日就讓他陪賢弟如何?」
我笑一聲,「陸大人的美意在下心領了,還是此位就好。」我指剩下一小童。
陸碌一愣,笑一聲,「賢弟品味著實有些下降了。此位是北國男兒,雖出道半月,秀雅出群,但跟前兩平匡廬雙秀一比,卻是差了些。」
「呵呵,在下的愛好略有些變了,讓陸大人見笑了。」我微笑,手扶上那位小童肩膀,感覺他身子一僵。
陸碌道一聲胭粉經,「話說回來,賢弟哪,我一直是不能理解你的愛好的。依我看來,這挑的人兒不但要長得媚,身子骨也要好。像是堂正中的那個,」他指指正在唱曲的那位小伶,「雖然長得不錯,可是身子骨,一看就不行,玩不了一陣就不行了,這種啊,捧起來也不行,不小心就會出問題。像你之前喜歡的那種秋水之態的小伶,腰雖細小,把玩起來別有風味,但是經不起玩啊。而像我的小女兒就不同了。」他拍拍身邊那位喚作「小女兒」的小童的臀部,狎弄之意明顯,「也得要身子圓潤,略微的有些韌性,方是最佳上品。」
我微微地笑一下。
陸碌飲杯酒,再嘆一聲,「李斐,本官就是喜歡你這一點,三年前就喜歡,不卑不亢,連在這等地方見著本官,都端的是大大方方,既無曲意媚俗之意,亦無同流合污之醜態,不過話說回來,方才你過來之時,本官真是沒有看出來,這三年,你變得好多……」
「噢?在下變得如何了?」我挑眉。
「嗯……不好說,不好說……」他蹙眉暗想,手指曲起一個關節輕敲桌面,「說是變得庸俗了罷,也不至於,但是說原來的清朗之色,又有些變質,感覺上……圓滑!對了,就是這個詞,變得圓滑了。」
我輕笑,「陸大人折殺在下了。就不知陸大人此番話是褒是貶呢?」
「不不不,本官指的是懂事了些——」似乎有些越描越黑,圓滑明顯的是貶意,如何美化也是如此,陸碌乾脆放棄道,「算了,這做詞賦曲,論推敲辭章,還是你最行,陸某自嘆不如啊。」
我忍笑道,「是陸大人過謙了。」
正說得入巷之時,有一文士想必是醉了,端著酒杯闖過來,杯子在我面前一舉,「鐵石梅花意思,美人香草——風流。嘿嘿。」涎笑著,手便伸了過來摸我。
身體一動,躲開了那隻手。我心下一驚,是剛才扶過來的小童拉了我一把。
「咦——什麼意思——」那位醉文士似乎是略有不滿,「呵呵,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來嘛,好一個俊雅少年,於所有胭粉之中,艷麗奪目,別有風味……別有一番風味……」話未完,「啪——」的一聲,醉倒在地。
我臉色暗惱。
陸碌忍笑道,「李大人風彩,真是無人能擋啊?哈哈哈——」
我賠著乾笑幾聲,陸碌笑了幾聲,也覺有些不好意思,指指那站我身後小童道,「雲官,引我的客人到你的房間。」原來此位喚雲官。
雲官的身體凜了一下,但臉色還是緩了下來,輕道一聲,「大人這邊走。」便帶了我過去。
從各間往北側便是各個伶兒的房間。到了盡頭一間,雲官停下,打開門,我嘆一聲,這小房間竟是一點如此的光耀奪目,玉幾瓊閣,壁鍾衣鏡,錦紗賬,臨春枕,說不盡的風流。更有特別之處為室內香澤,幽幽鬱郁,不知是何香氣,炫得人心也醉意也濃。
我抬眼看他,打趣道,「雲官兒真是看不出啊。」心下暗有些失望,還以為這他會有點不同,畢竟,此人在外面表露出的習性有些像某人……哎,誰想只是欲迎還拒……
可嘆我李斐,竟是如此的吃這一套……
如今是人也空情也空……
後悔也晚,人心最是難測,昨日如此傷了人的心,難能盼著那人兒重回頭?難道我李斐此番真要落得個孤家寡人一個回去?又似昨日那般兩手空空?心裡略有些不甘,但也是到了盡頭了,不甘,又能如何?
那少年笑一笑,竟是說不盡的媚態,直笑得人骨頭也酥了,我聞得室內薰香,說不盡的舒暢,只覺渾身綿軟,眯著眼道,「雲官唱支曲兒來聽聽。」
那少年朱唇一啟,唱的竟是剛才那大堂中小伶唱的一支曲:「為甚呵村莊冷落,朱扉鎮鎖,春風靜掩,桃李笑無言?可正是雲離楚岫,霧散秦樓,玉去藍田,則教我對花枝空憶當年……」
「怎麼唱得跟剛才那個角兒是一樣的?」我笑道,身子重得很,輕輕往小榻上一側,斜了眼看他。
那雲官倒也毫爽,抿唇笑一下,兩雙眼睛就這樣子忽閃地看著我,「我只會唱這支曲兒,讓老爺見笑了。」
我微笑著,略微地蹙了一下眉,身子骨倦得很,剛往那小榻上一躺,那雲官兒就壓了上來。
我連連笑道,「莫要重壓!老爺我身子不行了,受不起。」坐在我膝上,哪受得了。
話猶說著,眼睛卻一下子重得抬不起來,只聽得耳邊門響,似乎有人進了來,再看時,只覺眼皮沉得很,鼻息間薰香味裊裊,心下一嘆,闔上雙眼。
「什麼?!你見過他?!」一聲焦急欣喜的聲音,應劭牢牢抓住路人兩肩,「往哪邊走了?有知道他往哪邊走嗎?」
得知李斐去處,兩人直奔醉香樓。
一掀簾,應劭腳步一下子停下來,抿了唇鐵青了臉不發一言。
小福從後面趕上,越過應將軍身體看了一眼大堂內情形,吐吐舌頭,轉身站回應劭身後。
應劭慢慢地轉過身來,小福立刻跳開一米遠,但速度明顯還是不夠快,被應劭掐住脖子,他怒吼道,「你家老爺會來這種地方?」
「……,……」
半晌見小福沒有迴音,應劭「哼!」的一聲,把手放下。
小福摸摸脖子,咕咕噥噥,「老爺本來就是喜歡酒肆教坊,這兒只不過男的多了些,再說了,老爺喜歡的又正好……」
話未說完,瞥見應劭緊緊地抿著唇,連忙噤聲。
應劭俊容帶怒,視線掃過大堂之後,走過去就掀兩側隔簾,立時驚起一片呼聲。
「將軍,您不能這樣子——」小福瞪大了眼,連忙跑過去制止,「將軍——」又一層簾一掀,應劭臉一凜,站住一動不動。
敢情是自家老爺?
連忙上前看看,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人,壓了小童親吻愛撫。
再擦擦眼,仔細看看,不是老爺!
疑惑地看看應劭,只聽得他慢慢的,一字一句道,「陸大人居然也在這裡,真是令應某佩服啊!」
陸碌惶惶然,站起來連忙施禮,「將軍!」應家在皇上眼前大紅大紫,居然被他撞見自己這種事情!
「佩服!佩服!」應劭點頭,「真是佩服你們!」
你們,難不成包括我家老爺?
小福咕咕囔囔。
「李斐呢?他可有在這裡?」撇了眼不去看那裡面一團狼籍,應劭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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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向鳳池頭。
早朝未開始,應非笑候在殿前,急急張望。
還沒有來!他那蠢弟弟還沒有過來!怕是真的鐵了心不來了!
一想到這裡就不免咋舌。現下可好,留下這麼個爛攤子,叫他如何收拾。
心裡有所念,早朝都有些心不大焉,聽得聖上三聲喚,方才回神,「啊……皇上……」
抬眼一看,龍顏似乎略有些不悅了。
靜心聽聖上問起削別人官治別人家水查別人家糧庫,句句應答,心中尚喜,皇上並未問到自家蠢弟,萬幸萬幸!
對著一大堆事情侃侃而談之後,看聖上似乎是問完了,擦擦冷汗,心中正當慶幸之時,聽得聖上口中慢慢吐出一句話,「朕聞得昨日威武將軍回來後身體不適?」
應非笑冷汗擦擦,「是啊是啊,三弟剛回京,似是有些不適,昨日之事他自己也是引以為憾,囑咐下官一定要當面謝聖恩,謝吾皇對他厚愛,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是嗎?他倒還真是有心。」聖上道一聲,「今日是否有些好轉?」
「是是是,已經比昨日好多了。」應非笑連連應道,「只是……」話沒說完,聖上就道,「那就好。朕剛遣了人送了牌子給他,令他未時來致爽殿見朕。」
「是是是。」應非笑唯唯喏喏,頭上冷汗直冒。
「愛卿到時候也過來,朕還有事跟你商榷。午時就陪朕一起用膳吧。」聖上道。
應家的恩寵,可不是假的。
「謝主隆恩。」應非笑應道,心中苦笑,額上大滴冷汗。如此一來,他便根本沒有時間回府了。一出殿,問了時辰,還是巳時,急急地派了一小廝就回府,找了人搜尋應劭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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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您說那位爺啊?他剛走。」身邊一位公子道。
應劭抬眼看了看,再看看陸碌,「當真?」
「是是,」陸碌連連點頭,「李大人半個時辰前匆匆忙忙地走了。」
應劭抿了唇,黑眸一掃,推開人就往後面小房裡進去。離了大廳是兩排小房間,均是伶人們的香閨。進到廊內便聞得一股香氣,甜膩溫暖得讓人有些不適。瞥見迴廊最後一間門尚且開著,兩人便闖了進去。一進門就覺香氣更為濃郁。身後小福哼一聲,應劭回過頭來見他兩眼發直,掏了一條方巾給他,「捂住口鼻,燒的是迷魂煙。」
房內雲官正自惱怒,砸了東西在出氣。忽地看到兩個人進來,一時慌亂,被應劭抓住,只聽得他聲問道,「剛才有沒有一位姓李的客人?」
「走了。早就走了。」雲官沒好氣,「他忽然說他不舒服,回客棧去了。哼,鬼知道他來這裡要幹什麼!玩到一半又說不玩,留著我一個人性起——」
應劭猛地一轉身,門「卡」的一聲砸上。幾許灰塵從門上震落了下來,空留了房內的人愣愣地望著門上的鎖。
搖搖晃晃。
「嗆啷——」一聲,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