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承認,我這個縣官當得不是太過稱職。但是,論為民父母,親民和樂,我做得是綽綽有餘了。看今日本老爺審案竟是有這麼多人來踩破衙門,已經足以證明我的的魅力所在。
其實我一直想要過的就是那種平平安安的生活,就是每天可以上街溜一圈,跟人閑聊幾句,官不要大到讓自己每天忙著賠笑臉應酬所謂的達官諸侯,也不要小到讓誰都伸出一隻手就可以捏死踩到腳底下像螞蟻那樣的凄慘,而且也不要為了所謂的老爺風度不可以在街上隨隨便便地吃東西。所謂的大君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現下我擠不進朝堂,就只有在野當個小小官,獨善其身,每天閑閑過自己的日子,這種日子都已經過了三年了。而自從三年前我被調到汰州來之後呢,我就發現,這個小小的縣城是我心目中的桃源樂土。此處民風淳厚,少作姦犯科之人,而且多產梓、姜、桂、金、錫等,每年向朝遷交付的賦稅呢,不會少到讓朝廷皺一下眉頭要求多征,也不會多到讓朝廷把眼睛瞄到這裡,等著這裡冒出金燦燦的油水來。
所以,一句話,我的生活很安穩。
這就是某天我一邊吃著午飯一邊得出的結論。酒足飯飽之後,我趴在還略有些油漬的桌子上,頭慢慢地轉到左邊,再慢慢地轉到右邊,瞅了瞅站在左邊的小福,再望了望站在右邊的師爺,微笑著,幸福地道:「小福,師爺,你們看,雖然老爺我每天只能出去轉悠一次,雖然你們當老爺我手下的對我老爺不怎麼樣,但是老爺的生活很安穩啊。這樣想想,我其實過得還是很不錯的。」
酒菜不是太好吃、也不是太難吃,天氣不是太冷、也不是太熱,生活不是太糟、也不是太好,這些都是難求的啊。
小福一臉笑容:「是啊,老爺明白我對您有多好就成了。小福跟了老爺這麼多年,也算是心滿意足了。」
我哼哼幾聲,實在是吃得太飽不想跟他爭辨。這傢伙也沒想到我有哪句話是說他對我老爺好的,就憑他?每天禁我老爺的足,不許我出去,不許我吃這個、吃那個的,還任說是聽老太爺的吩咐。哼哼,也不想想,人家老太爺的話能聽嗎?現在在家裡當家作主的是我這個老爺啊!拿了雞毛,就當著令箭甩我。
慢悠悠地轉過頭來,對著我那個年約五旬的師爺討好地微笑,「師爺,您說老爺我這番話有點道理吧。」
「呃……我是很想承認老爺的話有點道理的啦,只是……」
「只是什麼?」不就是一句他們兩個當我手下的對我不怎麼樣嘛,承認有那麼難嗎?
「只是老爺的生活現在不是太安穩了。」韓師爺道,「今早本縣又有十三戶人家共二十六個少年,說是要在應將軍營中做事。」
「那又怎麼樣,說明老爺我教導有方,本縣男兒熱血有為,有保家衛國之心,難道不是喜事一樁。」話雖然這樣子說,但是鼻子莫名地就有些酸溜溜。想當年我縣令大老爺招一個在衙門看門的,砸下多少兩銀子,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才有個乞丐過來應聘,現下人家一過來,就拉走我那麼多的壯丁。嗚嗚嗚——
「但是老爺您也知道,昨天有十多戶,今天又有十三戶,這裡面,有城西的三黑子家的兩兄弟,也有西街王二家那幾個不成器的三個賴子,還有歪脖子街劉家的那個昨天剛從獄中放出來的蠻子,還有……」
「等等——」我打斷他的話,「那個劉家的怎麼到昨天才放出來啊?」我怎麼記得他好像只判了半個月,現在怎麼算,距他押入牢也是有一個月多了吧。哈哈哈,本老爺明查秋察,被我抓著小辮子了吧。
「噢,那是衙役疏忽大意,再加上老爺您那天也沒說清楚,所以直到昨日月底查人的時候,才發現這傢伙在牢中多關了幾天,小的就作主把他放了。」韓師爺面不改色。
「噢,敢情還是本老爺的錯。」我悻悻地。
「老爺您是不太管事情。」忠心耿耿地說了這麼一句,容不得我有一句插話的時間,韓師爺立刻接著道,「此人昨日托關係好像是說要進應將軍營中參軍,但是究竟事情結果如何還不知道,只知今日他已經穿起兵士的服裝,與前幾日參軍的幾個地痞流氓勾搭在一起,成群結隊在街上為非作歹。」
「……」
「昨日聽說是應將軍營中有一士兵打傷本地一小商販。」
「……」我沉吟片刻,跳將起來,「這麼大的事情,本老爺怎麼不知道?」啊啊啊!不想出什麼大事啊——我不想跟人家有權有勢有靠山的衝突啊!
「昨日老爺您在午睡,我跟小福就派衙差抓了那個傢伙。」
「……」
我無語。望著桌子上的醉棗,突然覺得嗓子里好難受,就好像噎了一顆醉棗核一般。
「老爺,那種人實在是該打。」小福在一旁幫襯。
「……」
眼前好像有點暈,低頭望著桌面,油光光的,會眼暈,大概是桌面抹得太乾淨的緣故吧。
「老爺,我沒有做錯吧?」韓師爺抬起頭來無辜地望著我。
冷汗一滴一滴地從背上冒了出來。
「你們……你們沒有打那個士兵吧……」我慢慢吞吞地開口問道。
「……」小福無語。
「呃……打了二十大板。」韓師爺道。
眼前一黑,我連忙抓緊手中的筷子,「二……二十大板?那傢伙現在還關在牢里嗎?」
這次小福倒是答得飛快,「沒有,老爺,我們給了他二十板子后就把他放了。」
我閉了閉眼。轉頭望著韓師爺,望見他點一點頭,不由地想直接拿頭撞盤裡的豆腐。
「那……他回到營里了沒有?」我問道。
「老爺您糊塗了,我們都放了他了,他當然回到營里了。」小福在一旁道。顯然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呃……我是說,你們有沒有在他回營的路上把他套上麻袋,直接扔到西邊的鳳華山裡去,或者是扛到南邊綁上石頭沉到石潭裡去?」頭突然好痛。
「為什麼啊?老爺您傻了,」小福子顯然到現在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們縣裡什麼景色都沒有,就那邊的鳳華山跟石潭的景緻還粗粗可以,可以引得那些酸秀才去那邊吟詩作對,如果在那邊發現了一個死屍,那怎麼得了!」
「是啊……那怎麼得了……」我趴到桌子上呻吟道。
韓師爺臉白白地站在一旁。
「後來呢?什麼事都沒有?」我問道。
「沒有,什麼事兒都沒有!」小福響亮地說道。
「那傢伙就這樣回營了?路上也沒有碰到打劫的?」
「沒有!」
「或者是因為打得太重死在半路上?」
「怎麼可能嘛老爺,我們只打了他二十大板,他又壯得像頭牛一樣,不過啊,看他昨天那時候啊,都爬了好長時間才爬起來呢!」小福子說得眉飛色舞,「我當時吩咐我們那幾個兄弟要重重地打,但是你也知道,那幾個衙差也有好長時間沒有打過人了,手上的肌肉全都變成豬肉了,一個個都養得白白胖胖的,打了三五下就說累得不行,愣是要換人,結果最後幾下還是我打的呢!打得那個傢伙啊,直著脖子在叫娘。咦,師爺啊,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呢?昨天打的時候,您可不也是在場的嗎?我還記得您重重地踢了他一腳呢,您那一腳啊,踢得真是准啊,剛好就踢到那個傢伙的鼻子上,看那個傢伙的模樣,我現在想想都還想笑,真不知道那個叫應將軍的傢伙看到他的手下被我們打成了這樣會有什麼反應,非得氣得吹鬍子瞪眼不可!對了,那傢伙沒有多少鬍子,多少也是吹一下頭髮了吧——」
我努力地咳嗽了幾下。
「吹……吹……」小福的臉色唰得變白,「吹鬍子……老爺……」他一臉哭喪地轉過頭來對著我。
我把手撐在額頭上,擋住眼睛。
「師爺……」他轉過頭來,「您要救我啊……如果這傢伙死翹翹了還好,可是……他一回營,應將軍一定會……」
韓師爺把手放在伸長的脖子上,嘴裡輕輕道,「卡嚓——」
「啊——老爺!您要救我啊!」
「不然你以為我好端端地幹嘛把這件事跟老爺回月報。我們以前私下裡做過的事情,哪一回我跟老爺說過了?」韓師爺道。
「咳咳咳——」我哼兩聲,「你們夠絕。沒出事就把我這個當老爺的擺一邊,私下裡做些小動作,一出事情呢,就來找我老爺幫你們兩個擦屁股!」
「老爺,小的是不想累著您嘛。」小福殷勤過來幫我拍拍背順氣,「昨兒個小福本來就想告訴老爺的,要是看到老爺您在睡覺,小福就覺得老爺您實在是太辛苦了,老爺您看您,都瘦得這種樣子,雖然看您吧,每天都吃進去那麼多東西,但就是不長身子,小福看著您睡得安安穩穩的,不忍心,就……」
「那以前呢?以前的事情呢?難道本老爺一天到晚都在睡覺嗎?難道本老爺是萬年睡蟲嗎?」我怒髮衝冠,「上次三陽戲班子到本縣來的時候,明明說是給本老爺安排幾齣戲看的,結果呢,你們幾兩銀子就把他們打發走了,聽說他們裡面演小旦的小青姑娘長得如花似玉的,結果本老爺連一面都沒見上……」一想到這裡,就不由得唏噓不已。
「老爺,他們可是從鮑知縣那邊逃過來的,再說的,就是因為鮑知縣要小青姑娘做他的幾姨太,小的怕事情鬧大,老爺您跟鄰縣的鮑縣令會鬧翻臉,就擅作主張了,這也是對老爺您的愛護嘛……」小福快嘴道,「老爺您上次不是因為收留了旁邊柳縣令那邊過來的何鐵匠,結果害得本縣跟柳縣令那邊的河蚌交易全都停止了嗎,好多商販子現在要販運珠寶都得到鮑知縣那邊去,如果這次老爺您再得罪我們旁邊的官……」
「哼哼!」坐了這麼長時間,肚子也有點餓了,再加上背部被小福拍得極為舒服,我挾起一塊魚肉放進嘴裡,臉上還是表現得憤憤得。
「而且那個何鐵匠後來拿著什麼東西去告到京城,說是要告倒柳縣令他貪贓枉法,結果呢?還不是一去無影蹤,連現在在京城哪裡都不知道嘛!」小福熱情地為我倒酒,「我知道老爺您人好,可是……老爺您也要為自己想想嘛……再說了,那個小青姑娘啊,我看過,一點都不好看,還比不上老爺您呢。不過也好像沒有幾個姑娘比得上老爺您的。」小福在嘴裡咕噥道。
「哼哼,那前次呢?前次那個李家綢緞莊的老闆娘送來十匹好綢,老爺我看都沒看,你們倆就作主讓人家全部拿回去,還趕人家,你們做得什麼好事啊!」看看自己,就想抹一把淚,整天待在衙門裡,連個漂亮的姑娘都沒見著。
「老爺……那是人家老闆娘對您有意思。可是她也不瞧瞧,就她那個模樣,還想對老爺您——」小福顯然是嗤之以鼻,然後忽然恍然大悟,「老爺,敢情您都知道?」
「哼哼。」我用鼻子說出兩個字來。
「老爺……您反正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那還幹嘛跟我們較真呢。」小福道,「可是昨天的事兒……你說……」
「啊啊啊——」我叫了幾聲,頭好痛。一想起那種事情,「都是你們闖的禍。」怒瞪這兩個傢伙。
「是。」可惡!本老爺什麼時候養出了這麼兩個笨蛋!
「你說你們之前的事情都表現得那麼聰明,怎麼昨天就那麼笨呢!怎麼就不用腦子想想,小福倒還好,本來也不會指望他有多少腦子,可是師爺……您怎麼就這麼糊塗呢!他打傷了誰?」
「一個商販。」小福道。
我瞥向韓師爺。
「回老爺,他打的是小人的兄長。」韓師爺低頭道。
再轉頭,看小福。
「回老爺,他打的是小人的姑丈。」小福乖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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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得好,有什麼人有失足日,馬有失蹄時,還有什麼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之類的,還有福兮禍之所依什麼的,嗯嗯,還有像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的,其它具體的我也暫時想不起來了。總的一句話,就是說,有時候人倒霉的時候什麼事情都會發生,什麼差錯都會出現。再加上你身邊的人,看上去都對你忠心耿耿,對你照顧到貼心貼意,不知道什麼時候,看上去聰明伶俐的一個人兒,就會做出什麼讓你嘔到吐血的事情來。比如說就是像老爺我現在。
冷清了不知有多長時間的縣衙門裡難的得兩排人馬站得齊齊的,才下午,還沒來得及睡午覺,就被人拉到大堂上來。而且這一上來的架勢還不是普通的強,但見兩排衙役劍眉倒豎虎目炯炯,個個整容待發,一見我上堂來,老爺我本是等這兩排人將手中殺威棒在地上擊幾下,等著他們發出沉穩的「威……武……」兩聲,哪曉得眼前的這幫蠻童們,卻將手中的殺威棒一舉,大呼三聲,「誓死保衛老爺!」不由得讓我兩耳一鳴、眼前一黑、身子一軟、腳下一顫,差點就這樣在大堂上摔趴下了,如果不是可惡的韓師爺在一旁使勁地拖住我倒下的身體,我簡直就想直接倒在地上裝暈得了。這不明擺著讓我幫他們擦屁股嘛,而且就算是擦屁股,也得要偷偷摸摸地私下進行,比如說我去給人家應大將軍送點稀世珍寶,賠賠罪,比如說我找一個雅座,再招幾個懂風情的美人,美酒佳肴來色誘他。個人以為上面不管是哪種方法都比現在自己手下這幫雜碎擺出的一副跟人拼個你死我亡的架勢來得有效,而且迅速,成功率極高。
「你們……呃……」我沉吟半刻,「你們……先暫時退下吧……」呃……對著下面二十幾雙眼睛瞪了好長時間,感覺還不是普通的糟。想當年我老爺在訓話的時候,你們有幾個是醒著的,有幾個是頭還直著的。
「我們不下去!」大堂上不約而同一聲吼,嚇得老爺我兩腿篩糠般。
「老爺,現在慶將軍營中的士兵們個個都不服氣,合營躁動,個個都披甲帶刀要來找老爺算帳!」
「……」
「我們不能放著老爺一個人不管!」
「……」
「敵軍如狼似虎,老爺您一個人,屬下實在是不放心。」
「……」
「老爺!他們營中的人欺人太甚!本來是他們打人在先,現在卻到處說我們目無法紀,濫罰兵士!」
「……」
「老爺!應將軍管制手下不嚴,老爺昨日殺一儆佰,實在做得是大快人心。」
「……」
「是啊,老爺,您昨天應該乾脆斬了那廝的頭,以顯法紀。」
「……」
「是啊,老爺,對於那種人,就該嚴懲不貸!」
「……」
「老爺做得光明正大,我們誓死效忠老爺!」
……,……
揉了揉太陽穴,我不由地嘆了一口氣,用手拖起沉重的頭,無奈地睜開眼,環視著一堂的衙役,個個都是豪氣勃發,可憐老爺我現在心裡已經是死水般凄涼了,「你們當中,有哪個是昨天沒有打過應將軍營中的那個士兵的?」
沉默。
望著衙差們面面相,我再嘆了一口氣。「你們啊……」這一聲慈祥的嘆氣聲一發,竟然激得他們個個熱血沸騰起來。
「我們知道老爺您官不好當,老爺您是好官,我們不會連累您的!」
「管他是王爺的兒子還是將軍,只要是他們的人衝撞了我們的人,我們就跟他們拚命!」
「禍是我們闖出來的,我們不想拖累老爺!一切由我們擔當。」
「我們情願與他們拼個魚死網破!」
「我們絕對不會拖累老爺的!」
「……」
難道這幾個傢伙就沒看出現在他們已經在嚴重拖累我了嗎?
「可是老爺,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是啊,老爺,敢膽在您的地盤上撒野,小的我真是心時不服!我知道老爺您心裡也一定很不好受的吧。」
「老爺愛民如子,一定不想自己手下的人受到一點傷害的!」
「我相信老爺!」
「老爺您如此聰明絕頂,一定會有辦法的!」
「……」
為什麼到最後還是要我負責?我哀怨地轉向韓師爺,但見他低垂著頭,手裡捏著一支筆不知道在記著些什麼。再轉向小福,嚇!心裡猛得一跳。只見小福他兩眼圈紅紅,站在簾后靜靜地瞅著我,兩眼淚光盈盈水氣翻湧。
我駭了一跳,「小,小……小福……你……」
「老爺……您一定要救我啊……」不對上小福的眼光還好,一對上他的雙眼,小福乾脆就連滾帶爬地從簾后出來,「小的昨天真的沒有想到會出這樣子的事情啊……只是一時氣不過,沒想到今天上午,就聽得人說他們在營中拉隊結盟,磨刀擦劍,宣稱一定要讓老爺您死在衙門口,我……我……我擔心老爺啊我……」
想逃,但是大腿被人抱住,拖不動。
「老爺……我上有老下有小……其實我昨天才打了他三棒啊……」堂下的衙差也紛涌而上,一把鼻涕一把淚。
「老爺,我更冤啊,我才打了他一棒啊……還是韓師爺說他沒力氣,讓我幫他打我才打的……您看我,我今兒個手都腫起來了……」
「老爺……您一定要救救我們啊……我們當時也是替師爺跟小福氣啊……」
「……」
「老爺……」「老爺您不能不管我們啊……」
「……」
「老爺?」說了好多話都不見人有回應,終於,有個抱住李斐大腿的人抬起頭來,「老爺?」
像是機器人轉動時脖子會發出「卡啦——卡啦」聲一樣,他們年輕的老爺以一種極其緩慢的動作,脖子一下一下地,僵硬地轉過來,低下頭,眼睛死死地盯著其中一個人的手,「能不能,能不能請您,不要抱著我的屁股——」
「……」
「而且……也不要把臉貼在我的屁股上擦眼淚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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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縣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大到每天我走上一圈之後,就覺得兩腿發軟。瞅著自己身旁的這頭老驢,就直想騎上去。可惜啊!在三年前,這頭老驢還是壯年時期,不管我怎麼騎它,它連哼都不哼一聲。而現在呢?這傢伙也學著倚老賣老了。只要我一有想騎到它背上的樣子,它就抬起后蹄,十足的一副想踢人的模樣。不過只要想到我要真的騎了上去,就算不被踢的話,說不定它馱著我走了幾步就掛掉,那樣子我還得自己使勁把它拖回家裡。一想到這個,我就一點想騎它的興緻都沒了。
事實證明,我對它還是很有感情的。
像是每天早晨我出去溜達一圈的時候,我就不會忘掉。
所以當然,現在它的老爺要出去送人頭了,我也沒有忘記把它一同帶去。
應將軍的府地其實並不遠,但是由於帶著一頭老驢,再加上旁邊有兩個走了一半就說腳軟的僕人,也足足走了有半個時辰了。
剛走到營房門口,迎面便碰到一個穿好鎧甲正往外走的士兵。這個小卒似乎略有些年輕,跟宋烈不相上下,看了我一眼,愣在原地一下,我便想當然地帶著兩仆一驢走了過去。
「大……大人……」小福不安地扯扯我的衣袖,「這樣子……沒問題吧?」
「沒問題,儘管跟著我走罷了。」我道,「眼睛別到處亂瞄。要像老爺這樣——」我抬頭挺胸闊步向前。
腳才剛跨出半步,就聽得後面一聲呼:「等——等一下!」跟在身邊的小福一個踉蹌,「老爺……」他哭喪道。
醒悟了過來的小卒從後面追上來,「先生,營房重地,閑人不可以進入的!」
「聽說應將軍在校武場?」我拱手,有禮貌地微笑道。
「呃……是,是的。」小卒抬手遮了遮眼,咦?這個動作跟應將軍的動作好像!
「在下有事想跟應將軍商榷,可否請小將帶我到應將軍帳下?」我微笑道。
「好,好啊!」小卒愣愣地回答,兩隻眼睛眨巴了幾下,手直直地指向左邊,「這邊——」
我死命拖著快癱掉的師爺跟小福急急地跟在那個小卒後面。
「慢著!」不知哪兒傳來的一聲,宏亮,有氣勢,讓人的心顫了三分。
一個校尉模樣的人走了出來,指著小卒,「這幾個人是哪兒的人?」
「啊?呃……」小卒一下子愣住,回答不上來,睜著兩隻大大的眼睛對著我。
呃……心裡好有內疚的感覺……
罪惡感好重……
「隨意帶不明身份的人進入軍營,萬一出了什麼事,你擔當得起嗎?」
「他們來找將軍。」可能是想起了我剛才的話,小卒連忙道。
校尉罵道,「來找將軍?他們是哪裡人?手上可有公文?為的是什麼事?私事還是公事?如果說這幾個人是刺客,如果將軍出了點什麼事,你擔待得起嗎?」
說得讓我好有罪惡感,連忙作揖,「在下來找應將軍,實為商量要事,並無惡意。」
有幾個路過的士兵走了過來。心裡略略地有點慌。尤其是身邊還有一個人不停地拉著我的衣角在抖個不停。
渾帳的校尉,就看小福這副德性,像是當刺客的料嗎?
路過的士兵走近了。一位突然叫了起來:「這不是那些天看到的李縣令嘛!」
冷汗「唰——」的一下子冒了出來。
「哄——」的一聲,只覺眼前一亂,不到一秒鐘之後,就發現自己跟著小福還有師爺還有驢就已經被包圍了。也許是因為這裡的人都是從北疆回來,個個長得都是人頭馬大的,里三層外三層地站出來時,只覺自己像棵森林裡病殃殃的小草,又矮又瘦。
「李大人?不就是這裡面打了我們兄弟的小縣令嘛!」這聲話語著實有點酸酸的,讓人背上一下子起了毛毛。
「七品的小文官,竟然這麼不把我們放在眼裡,簡直是欺人太甚!」
背上汗涔涔。
「對呀,就因為汪汪打了一個小百姓,居然敢打他二十大板!」
原來那個被打的小兵叫汪汪啊——真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看這些士兵個個長得像熊一樣,卻叫著這種……呃……可愛……的名字,真是讓人……
「我們跟著應將軍這麼多年,有哪個傢伙敢動我們一根汗毛!」
「我們在戰場上拼死拼活的時候,你們這群膽小如鼠的官都縮在後面。好了,現在平穩了些,就開始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
「跟他們拼了!」
群情激憤。
「是啊!將軍讓我們回這裡休養,如果都要受這種鳥官的管制,我們還不如去殺人!」
「對啊!與其在這兒被這種狗官活活打死,我情願被人一刀砍死在沙場!」
霹靂叭啦的一大堆話,感覺像要被唾沫淹死掉。
我把一張白白的臉轉過去,面對著小福,眼對眼鼻對鼻,「老爺我……可不可以倒下去?」
「敢動我們的人,殺!」「卡啦——」一聲,一把大刀出鞘,一下子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但見師爺兩眼一翻,「砰——」的一聲倒地。
我目瞪口呆!這傢伙倒是聰明乾脆!真是佩服到五體投地。
「老爺……我不行了……」小福的聲音似乎帶著哭腔。「我……我要不要……也倒下去算了?」
「士可殺,不可辱!」耳邊突然又一聲怒喝,「卡啦——」「卡啦——」幾聲響,眼前好像有一片刀光。
「唔——」的一聲,但見自己身邊的老驢一下子躍出人牆,撒腿狂奔。
這,這,這——
心裡頓時有一陣毛毛蟲爬過的感覺。
脖子上涼涼的,左邊右邊都涼涼的,我僵硬著脖子站在那兒,其實是很想低頭數數自己脖子上到底架了幾把刀,但是一想到如果轉脖子的話可能那些刀會擦到我的美美的肌膚,可能會留下疤痕,到時候又得花錢花精力去把疤痕養平,未免太過麻煩了。於是作罷。
「老爺……我真的不行了……我倒下去吧……」小福把眼珠子努力地往上翻。
「如果你不想倒下去的時候脖子被刀割到的話,就倒吧。」我瞄了他一眼,冷冷道。
「咕咚——」很響亮的一聲口水聲,小福直著脖子一動不動。
「狗官,死到臨頭,有什麼話可說?」
我的手在左邊的大腿上重重地捏了一下,耳邊聽得小福一聲尖叫,「老爺——好痛——」
四周萬簌俱靜。
「要我留遺言嗎?好啊。」我抬頭望著那幾十雙銅鈴般大的眼睛,「本老爺是狗官,但是好歹也有手下吧。就像你們的應將軍對你們這般那般好一樣,狗官也對自己的手下有感情。」
「老爺……」小福痛哭流涕,「你真好……」
「你們先把這個一個勁地在我衣服上擦鼻涕的人拖出去砍了吧。」我嘆了一聲,「然後是這個躲在地上的人,反正他也是半死了,乾脆賞他個全死吧。還有剛才逃跑的那頭驢,雖然老了點,但是肉質一定不會很糟,因為他的伙食一向比我還好。」
「哼,狗官就是狗官,良心何在?」不知哪個傢伙哼了一聲。
小腿突然一陣刺痛,我眯起了眼,眼珠子慢慢地從左邊轉到了右邊,對上那個看起來略顯得瘦弱了點的小兵,「戰場殺敵,殺的也是人,你良心何在?」
他可以說我沒有感情,可以說我狼心狗肺,可以說我黑心,但就是不可以說我沒有良心!
「我殺的是敵人,是為國盡忠!」
「那你殺的人呢?他們也是為國盡忠!他們的良心呢?難道長著為是為了被你一刀剖開胸膛挖出來嗎?」
「你——」小兵上前一步,鎧甲碰撞發出鏗鏘的聲音。
「我手下的小僕想跟我同生共死,為我盡忠盡孝,我同意他們,這也算是良心全無嗎?」我轉過眼珠來怒瞪小福,「是不是?」
「不是……不是……」小福抖抖顫顫,「能跟老爺死……很……很光榮……」
我滿意地把眼珠轉過來。
哼。量他也不敢。
「文官,就會耍嘴皮子!」那個小兵哼一聲。
我冷笑道,「殺一個只會耍嘴皮子的文官,用得著穿鎧甲嗎?」視線譏諷地掃了一圈他們,個個都穿了鎧甲。
「……」
心裡的毛毛蟲再次爬過。
頭頂上黑壓壓的頭顱動了一陣,耳朵邊嗡嗡嗡的響了好一陣。
背後的冷汗不知道什麼時候凝聚成滴,順著脊樑流下來。感覺——還真不是普通的怪異。
「老爺……」小福扯扯我的衣角,「他們……怎麼不動了?」
保持著怒目圓睜的樣子瞪著那幾十雙銅鈴般的眼睛,我的心頭的毛毛蟲爬啊爬。
混帳小福!沒看到現在他們所有的眼珠子都盯在我老爺一個人身上了嗎?現在本老爺要的是氣勢!怎麼可以做這種畏畏縮縮地私底下拉衣角的動作呢!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將軍來了——將軍來了——」不知僵持了多久,只聽得外面有人喊道,「將軍過來了——」
我嘆了一口氣。腳不由得有些發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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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良心何在!」
眼前不由得有點恍惚。這真是一句太刺人的話啊……小腿還在微微地刺痛著。
這是第二次見到應劭了。這次沒有像上一次那樣身披大氅,但是還是穿了一件寶緞織金線的箭袍,腰間隨意地配著一柄長劍,劍柄上掛著一對美玉。還是一張溫文爾雅的臉。八份男兒氣,兩分儒雅氣沒有了,因為臉現在黑黑的。
可惡!穿得那般的明艷動人!我恨恨地磨牙!兩眼瞅著他只著箭袍的腰身,口中竟然莫名地開始分泌出唾液來。可惡!那種腰身,如果是像剛才這幫腰圓膀粗的士兵一樣還好,可是偏偏是——
略顯緊身的箭袍腰部系著一條藍色的織綿腰帶,清楚地顯出了腰身來,如果剝去那種貴氣的裝飾,如果只是換上一件薄薄的單衣的話,那種腰身的形狀——
像極了墨樵……
小腿再次刺痛了一下。站著,脖子架著的是不知道幾把刀,望著他走過來。當然,身畔還有宋烈。那天救我的小將。
身旁圍著的士兵在散開,讓出一條路來。
應劭走到我面前,望了望那幾個還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我望見他皺了皺眉,「把刀放下。」他喝道。
「將軍!我們不服!」
應劭沒有多說,只是把臉轉過來對著我。「抱歉,李大人,我的手下心有不服,衝撞之處,還望見諒。」他略帶歉意道。但是那種眼神……呃……是歉疚嗎?為什麼我覺得似乎是對我抱以極大的同情一樣……讓人看了很氣……
其實從某種角度講,我是有點包庇自己人了。因為據小福他們後來告知,他們打了那個叫汪汪的士兵至少有五十大板。當然,我會死死咬定只是二十大板的。因為無故打人致輕傷只是二十大板就夠了。本來還抱著一絲絲歉疚感想誠心誠意地來道歉的,所以剛才我一直很有禮貌很氣虛地聽著那群傢伙霹靂叭啦地講演,任由他們抒發自己心中的不滿、傷感及憤怒,就是因為一句話:我心虛。
但是到了現在,我才發現一件重要的事實!那就是--
這!家!伙!也!在!包!庇!自!己!人!
我官再怎麼小,也是朝廷命官。依律法,合營躁動是主將管制不嚴,威脅朝廷命官是死罪,就那幾個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的傢伙,我明擺著可以依律處置他們!但是——剛才我一直讓他們好好地把刀子擱在我的脖子上——是因為我!心!虛!
「我做主將的一向遵遁以德服人,既然他們不服,李大人您看……」
火大。
才發現這傢伙是只老狐狸!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小福為證,這傢伙在包庇著自己正想殺掉朝廷命官的手下,而且還面不改色唇角帶笑一副懦雅謙謙君子之相!虧我還以為那天他含情脈脈地注視我半晌,是因為他大人身為武官,只知領兵打仗心思純純情竇初開呢!敢情只是一時發情!
「老爺……」小福在一旁輕聲提醒,「您面目猙獰……」
嚇嚇嚇!
我連忙正了正臉,咳兩聲,想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臉,看看是不是還在變形之中,但是擱在脖子上的刀卻突然緊了一緊,不免悻悻作罷。
「只要李大人能讓我手下心服口服,此事我就不再追究。」應劭微笑道。
拉了拉嘴角,我扯出一抹虛弱的微笑來。呵呵,呵呵呵——
如果我讓所有的士兵都心服了,那我還來找你這個將軍幹嘛?
無奈地轉過頭來,對著那個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的士兵微笑一番,「兄弟,能不能先把刀移開?」擱了這麼長時間,不累嗎?
「別耍花樣!」五大三粗的熊男喝道。
我悻悻。「本官手下擅自打了你中營中的士卒,現在本官特地上門賠罪,以致歉意。」
「賠罪有個屁用!」熊男道。
正正臉色,厲言道:「是。本官的歉意你們可以不接受。但是,你們可知今日之事,應將軍將擔負何種罪名?」望見應劭挑了挑眉,心頭更為不爽,「身為將軍,卻在這裡放縱士卒,擾亂百姓為先,蔑視朝廷命官為後,縱使你們的應將軍功高蓋世,威名遠揚,此事之後,也只會落得個包庇下屬,軍紀不整,目無王法的惡名。」
應劭嘴角的笑容開始變大。
「你們口口聲聲為兄弟,但是你們可否想到,此事一旦有心人上奏朝廷,連累的只會是你們的主帥。這就是你們口中的兄弟之情?」
耳朵邊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但是卻看到應劭嘴角的那一抹笑。真是刺眼。
「所謂功高蓋主者必誅,有件事我想各位想想,為何應將軍要來小地休養,將他手下兵馬半數留於京師,僅遣半數隨身?」
夠了吧。哼哼。望著應劭刺眼的笑容,我心頭極度的不爽。
想本老爺活到這麼多歲,什麼時候一氣兒說了這麼多話?
「你們先把刀放下吧。」應劭對著熊男道。
這一次,熊男倒是乖乖地把刀放下了。別的幾個士卒也把刀放下了。
「先退下吧。」應劭道。
熊男乖乖地退下。
我用眼角偷偷地瞄一眼倒在地上的師爺。但見他睜了睜眼,被我的怒目一瞪又閉了回去。
哼哼!
「將軍真是虎將手下出強兵啊!」踢了地上的師爺一腳,我賠著笑道,「不知剛才那幾位將士何名?」哼哼!記著了!敢把刀子放到老爺我的脖子上,活膩了!
「小小兵卒而已,不值一提。」應劭笑道。
好刺眼的笑啊!不想把那幾個傢伙的名字告訴我就直說嘛——
「多謝李大人剛才的提點。在下定當嚴格要求手下士兵,不會再有擾亂百姓的事情出現的。」
啊?帶略有些吃驚地抬頭。對上應劭一臉誠懇。
呃……同樣是笑……儒雅的笑……
剛才的……比較像奸笑……現在的……比較忠厚……
真的假的?難道剛才的只是因我自己心裡所想的幻覺?
「李大人剛才的分析真深得我心,頗有知已之感。不知李大人可否留下來小酌一杯?」
驚訝。
呃……努力地回想自己剛才想了什麼……
想了半天,除了剛才那個小兵說的那句良心何在還記得外,別的——好像都記不起來了……
自己說過的話,一向被自己當屁放……嗚嗚嗚……到底說了什麼話讓這個姦邪的傢伙會產生知已之感?
兄弟,能不能把刀移開?
本官特地來賠罪?
你良心何在?嗚嗚嗚……又想到這句話了……又被這句話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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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倒是好酒。
可惜宴無好宴。
咬咬咬——眼角瞅著一旁坐著的人,心裡還是大大地不爽。一想到這傢伙之前包庇自己手下的嘴臉,喉嚨里就像哽了什麼一樣,吞東西似乎都能碰到。
營中的菜色其實不是太糟啦,而且每份份量都很足,炒得油光發亮的雪筍,蒸得頭爛尾爛的一尾大頭魚,再是烤得皮上都滲出了油的蜜汁烤鴨,當然,還有兩壇上好的女兒紅,酒勁醇厚,入口綿軟,回味無窮。
可惜啊……這種酒,如果是對著一個豪爽大方的將士一起暢飲,談笑風雲的話,倒不失為一件美事。
但是現在呢?一想起這傢伙剛才的所作所為,就不免地搖搖頭。就因為這傢伙剛才的行為,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經是大大地打了個折扣了。再看了看那個傢伙,看他那種吃東西的樣子,斯斯文文的,頗有些謙謙君子之相。
惡——
國有武將生就如此文相,心機如此沉重,本就是不祥之相。況手中擁兵若此,若一有反骨,國將不國。
「李大人一直在盯著小將,是對小將有什麼疑問嗎?」應劭把筷子放下,小小地飲了一口杯中的酒,放下酒杯,微笑道,「還是覺得菜色略有些不合口味?」
「呃……」想象著這個傢伙造反被誅九族的我回過神來,只略略地捕捉到了最後一句話,「菜色很合口味。很喜歡——」為了表示菜色很討我的喜歡,我伸出筷子戳了戳面前的菜肴,夾起一塊東西放進嘴裡。
……
「李大人喜歡吃這個?這道黑胡椒牛排可是營中的師傅在此次出征的時候剛學的。」
……
「傳聞江南人生喜甜咸,不喜辣,看來李大人是個異數噢。」
……
我可不可以把嘴裡的東西吐出來?抬起臉,詢問的眼光對上他。
應劭笑著夾起一塊放進嘴裡咀嚼,「在下也甚喜這道菜。肉質醇厚,麻辣有餘,別有風味。」
……
麻辣有餘,是啊。牙齒間好像都是辣椒籽。
肉質醇厚是對的,但是為什麼咬下去好像有冷冷的液體流出來,而且那樣的腥……
別有風味是一點都沒錯,除了那種流出來的冷冷的液體帶出的腥味外,還有一股重重的焦糊味。
這傢伙絕對是故意說他喜歡這道菜的……看他皺著眉頭的樣子……
既然主人都這樣說了,我如果把嘴裡含的肉塊再吐出來的話……
咬咬咬——努力地把嘴裡的東西嚼爛,再拿起酒杯大大地喝一口,直著脖子把肉塊吞下肚,我扯動嘴邊肌肉,擺出一副自認為是最明媚動人的笑臉,「將軍喜歡,那就多吃點吧。」夾夾夾,把那個盆子里黑糊糊的東西全夾到他的面前去。
應劭愣了一下,望了望他盤子里的一大堆黑糊糊的東西,再抬頭望了望我,半晌,嘴角扯出一抹微笑來,「李大人也請!」
「不用不用!君子不奪人所好,大人請吧。」瞅瞅盤子里好像還有軟軟的不知道是醬汁還是炭灰,乾脆用筷子都劃到他的盤子里去。
……
應劭注視我半晌,突然舉起手中的杯子,「喝酒!」
「喝酒喝酒。」滿意地望了一眼他盤子里堆積如山的黑糊糊的東西,我開開心心地舉起杯子。
喝完幾杯,應劭低頭用筷子劃劃自己盤中的東西,突然抬起頭來沖著我燦爛地微笑了一下,「李大人真是童心未泯啊。」
「啊?」略有驚訝。童心?
「剛才看李大人這樣子殷勤為我夾菜的樣子,真的讓我不由地想起了少時跟著幼弟一起吃飯的樣子,家母不喜我們挑食,為了讓幼弟吃掉青椒,我假稱青椒有多麼好吃,結果幼弟理所當然地把桌上所有的青椒盡數撥到我碗中。」應劭轉過頭來,對著我微笑,「就像李大人您剛才一樣。」
……
難道他是在說我像他幼弟?
僵著臉,扯著嘴角,「剛才一時失禮,讓將軍見笑了。」拜託,難道我剛才的舉動讓他產生了思鄉之情?
「李大人見外了。」應劭笑道,舉杯敬我,「其實大人今日在武場上的一番話,真的讓小將深有感觸,引為知已。此杯,敬大人。」
「不敢當不敢當。」我幹掉手中的酒。知已?瞅了瞅這個老是微笑得像一隻狐狸的傢伙,當他的知已?心裡不由地起了寒意。所謂一腔勢血酬知已,那就是說如果某日他大將軍一時心血來潮,想叛國了,那我也得跟著他滿門抄斬?
「營中簡陋,只能以此一席酬大人,對月,一知已,話春秋。足矣。」應劭嘆道。
我心中凄凄。
冷眼瞅瞅大將軍大人豪氣勃發,自己心裡不由地打著小鼓。
「小將雖不到而立,但是征戰也有數十載之久,過眼雲煙滔滔,還從沒有遇到過像李大人這般人物。」他將軍豪飲又一杯。
我凄凄地舉起小杯共飲。「將軍抬舉下官了。」
「征程坎坷,不過現在好了,到了這兒,真沒想到會碰到李大人,算是有緣吧。」他將軍再仰脖豪飲。
「有緣有緣。」我望了望杯里的酒,還剩下半杯,夠下次乾杯的了。
「實話?」大將軍打開另一壇酒,滿斟一杯,突然抬頭問我。
「當然當然。」有緣不就慘大了。心裡這般想著,臉上卻還是掛著笑容,「將軍少年雄才,氣宇軒昂,能得將軍如此厚愛,引以為知已,在下真是愧不敢當啊。」
「唉,大人這樣說就見外了。」應劭殷勤勸酒。為了表示不見外,我只好一杯又一杯地幹掉。
「今天我對自己手下的人,是略有些縱容了。」應劭笑道,他大將軍笑得倒是風清雲淡,哼哼,也不想想他把自己手下的人縱容成什麼樣子了,「大家都是在戰場上拼死拼活地闖回來的,有一個兄弟出了事,大家心裡都一起憋氣。讓李大人受驚了。」
「沒有沒有。哪裡的事。」我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沙場之事,血肉相搏下融融的兄弟之情,我雖是一小小文官,但是也能感受。」呃……這樣想想,真是有點……
「李大人胸襟,實在是讓小將佩服。干!」大將軍再次舉起杯子。
「干!」我虛弱地笑著,望著酒從杯子里濺了出來。
「大人海量!」
「將軍海量!」心裡真想哭。
……,……
「李大人,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飲酒至酣時,他大將軍將頭靠過來,「我國連年征戰,百姓生活真的如此飢苦嗎?」
「啊?」我頭腦沉沉,反應遲鈍。
應劭的眼睛又在盯著我的鞋子。「小將也知道連年征戰這幾年,國庫空虛,百姓徵稅較多,但是……我國真的窮到連朝廷命官都衣著破爛嗎?」
「噢……」舌頭鈍鈍的,我低著望了望我的布鞋,「這……鞋子一點都不破爛……完好無損……」
「可是有一個補丁……」大將軍將頭湊到我的腳前細細觀察,「就在大腳趾的地方。」
「是嗎?」我低頭,努力地睜大眼睛觀察自己的鞋子,「哪兒?這兒?」蹺起腳,我伸出手去指著左腳鞋子。
「這兒。」大將軍指著一處。
「噢……」看到那塊補丁了。我恍然大悟,「這塊啊……都補了三年了……哈哈……我都忘了這雙鞋子上本來是沒有這塊的……」
「哈哈哈——」我們抬起頭來,相視而笑。
……,……
月光下,兩個人歪歪斜斜地從迴廊上走過。
「李大人,能碰到李大人,真是有幸……晚上……大人不嫌棄的話,留在這兒一宿吧……」
醉薰薰……醉薰薰……
「不……這不大妥吧……」
「李大人又跟我見外……」
醉薰薰……醉薰薰……
「沒……不敢……」
「那就是嫌棄小地簡陋……看不起小將我……」
醉薰薰……醉薰薰……
「不敢啊……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爽快……李大人真是爽快之人……」
「哈……哈哈……哪裡……」
醉薰薰……醉薰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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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插曲之韓師爺~~
下面是整點人物訪談。
呃……我是韓師爺……
一個小小的……被作者遺忘的……可憐配角……
現在,當小攻跟小受都在飲酒談笑的時候,在作者的筆下,我應該是……還躺在外面粗糙荒蠻的黃土地上的吧。
衣服上沾了一些黃土,用手輕輕地拍去,再低頭看看,褲子上還有幾根黃草,用手拿去。咦?有一點奇怪的味道。把鼻子湊近褲子聞聞,惡——一股馬糞味——
低頭哀怨地瞅瞅那塊臟髒的黃土地,如果不是剛才情形所迫,我也不會就此倒地……
想我韓師爺風華正茂,雖然只是一介小小師爺,但怎麼說也不是平民百姓,雖不是錦榻緞被,如果不是為了保小命,我也不至於像今天一樣犧牲啊……
皺著鼻子再聞一遍,還是有一股味道。惡——
嗚嗚嗚,老爺……您的師爺……犧牲大了……
「老爺呢?」檢查周身完畢,抬起頭來問旁邊的小福。
「老爺被將軍請去飲酒了,順便去吃他的晚餐,老爺命令你跟我去抓回他的驢!」小福的手環在胸前,睥睨道,「地上舒服吧。」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伸了伸脖子。放眼四周,剛才的那群北方蠻兵都已經盡數散去,只見暮藹沉沉,已經是近黃昏了。
「去找驢吧。」小福道。率先走人。
我抬起腳低著頭跟上。
肚子在咕咕叫,但是驢子是一定要找著的。
那頭驢說起來,還是老爺的命根子呢……
這就是忠心的小僕的凄慘的日子。
低著頭跟在小福後面走啊走,前面的淺淺的影子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恍然發現時,抬頭,但見四野茫茫,人影全無。
嗚——啊啊啊——老爺,您的師爺迷路了——
全身一個激靈。連忙伸長脖子左顧右盼,左轉右轉,轉到眼暈還是看不到一個人影。
怎麼辦怎麼辦!竟然會在這種地方迷路了!尤其是這裡還是那幫蠻兵的所在地,正是危險所在啊!
想起來剛才那些蠻兵把刀子架在老爺脖子上的情形,額頭滴下冷汗來。雖說剛才聽得老爺憑三寸巧舌使那群傢伙放下屠刀,但是難保其中有幾個是迫於那個將軍的淫威,其實心中還是不服,挾帶私怨,如果剛好碰上我的話——啊啊啊啊——
「嘀嗒——」一聲,驚得自己連忙跳了起來。
什麼聲音?
領口滑滑的軟軟的毛毛的東西爬進脖子,全身的雞皮疙瘩立刻起立。
老爺啊……您的師爺有危險了啊啊啊……快來啊……
停了半晌,抖抖縮縮地伸出手去摸摸,去,是自己流的冷汗不知何時從下巴上滴下來了!
四處已經是灰色了。不遠處,略有火光出現。我籌躊幾下,抬腿,正想往那個方向走去,只聽得另一聲「嘀嗒——」。
全身的雞皮疙瘩再次起立敬禮。
又一聲輕輕的「嘀嗒——」。
自己絕對不可能流那麼多的冷汗。我把脖子慢慢地轉到左邊,那邊,正是發出那聲「嘀嗒——」聲所在。
只有一塊石頭,石頭旁邊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但不用想也知道是石頭旁長的雜草。
沒人!
嚇!
「嗚……嗚嗚……」
有凄厲的哭聲傳來。
冷風輕柔地從肌膚上盤旋而過。
全身寒毛精神抖擻地正等待閱兵。
抬腿,想逃,但是兩隻腳卻很孬地像灌了鉛般動也動不了。
「嗚嗚……嗚……」
風把哀怨的聲音傳到耳邊。
老爺啊啊啊……你的師爺碰到鬼了……
在冷風中一動不動地站了不知道有多少時間,老爺蹤影全無。難道是被那將軍留下來抵足同榻了?嚇!那我豈不得慘死!
停了半晌,大著膽子向著那塊石頭走去。「喂——」
「嗚……嗚嗚……」似乎是石頭後面嗚了幾聲,心下略有些放鬆,想著那種嗚嗚聲可能是夜風吹過石間孔隙產生的聲音。
「沒有……鬼……吧……」望見那塊大石頭後面似乎真有兩塊石頭倚立著,心頭再次安一些。
「嗚……嗚嗚……」還有風在吹過石縫產生的聲音。
大著膽子踩踩草叢。
「嗚……嗚嗚……」
昂首闊步地踏著草叢走過去。
草在自己腳下不斷地倒下,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
「敢情是自己嚇自己了……」拍拍胸口,我自言自語,「算了,還是快快去找老爺的驢吧……」
「滾開!」
嚇!停在原地一動不動。月光下,只見大石頭後面的一塊石頭動了動,慢慢地變高了。但見一個身形瘦小的少年,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慢慢地從草叢中站了起來。
「你……」
是人嗎?
「叫你滾開!」殺氣騰騰的話語,讓人心咯瞪了一下。
不就是一個小鬼嘛,怕什麼怕!自我安慰了下,抬眼看著這個……人,應該是人吧!但見此人只著一件單薄白衣,身子似乎空蕩蕩地在衣服下,呃……衣服下的應該是身子的吧……感覺好像……
風吹過來,白衣晃晃蕩盪的,似乎……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
再往上……是臉……黃黃的……沒有眼睛……鼻子……嘴巴……
「啊啊啊——老爺啊啊啊——您的師爺碰到無臉鬼了啊啊啊——」月光下,但見一個人一跳三丈高,逃得飛快,遠方帶起一道小小的黃塵,最後只見一個小點消散在月影中。
「嗚……嗚嗚……」少年的兩手還是遮著臉,不斷地有晶亮的淚水從手指縫裡流出來,滴到在月光下顯得有些白的石頭上,發出「嘀嗒——」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