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礦區摔傷了幾名工人,宗天和麥神父忙了一個早上,直到午飯時刻,才有機會伸伸懶腰。他不經意的往外一看,竟是銀白色的世界;所有的屋頂、枝椏、道路都罩上一層薄薄的雪,遠遠的山都化入天際,蒼茫一片。

今年的第一場雪,提醒他年關將近,又是他非返家不可的時候了。說是一個月就結束浮山的工作,但他拖了兩個月,現在又邁進了第三個月。

他對家人朋友說了各式各樣的借口,比如研究未完成,醫院人手不夠……

等等,但他很清楚,湘文才是最重要的因素。那一夜的談話之後,他彷佛一個感染風寒的人,發了一身大汗,熱退氣順,血脈舒暢,所有爺爺的規勸及師父的教訓,都不如湘文發的那一頓火,能打到他的心坎上。

小小的湘文,竟有那麼兇悍的一面?

不!他不該驚訝的,他早就吃過她頑強脾氣的虧,只是她用溫柔及眼淚來妝點,讓人輸得痛心,輸得無可奈何。

那一夜,若不是太過意外,他不會那麼輕易離去。不過事後想想,湘文罵得也沒有錯,他是系鈴之人,也是解鈴之人;他的確在兒女私情上著了魔,的確太狂傲自我……這些都是他努力要擺脫的障礙。

他是不該在乎湘文的。

為了表現自己的氣度,他決定回到原先的幽默風趣,即使有湘文在場,他也會彬彬有禮。

然而,現在要看到湘文,竟比以前更難。有時候他故意繞過學校,就是不見她的人影,她似乎又開始玩躲迷藏的遊戲了。

在這種情況下,他只好一直留在浮山,他要向她證明,她再也不會左右他的動向及情緒了。

雪停了,宗天正準備做出診的工作,阿標突然破門而入,手裡還抱著一個流血的孩子。

「快點,他被車撞了!」阿標神情慌張地說。

宗天連忙清洗傷口做處理,好在沒損及筋骨,都是四肢的皮肉之痛,但孩子已經嚇得泣不成聲。

「平常按喇叭,大家都會自動地閃開,誰知道小三子會衝出來呢?」阿標懊惱地說。

「今天礦區出了點兒事,所以孩子比較沒人管,也不能怪你。」宗天俐落地上藥說:「瞧!沒什麼大礙,連針都不用縫。」

「謝天謝地,幸好我開得慢,范老師又動作迅速,及時抱開孩子……」阿標忽然轉頭說:「咦?范老師呢?她不是也受傷了嗎?人怎麼沒到醫院呢?」

「什麼?湘文受傷了?嚴重嗎?」宗天緊張地問。

「我不清楚,但她旗袍的下擺都染紅了……」阿標說。

宗天還沒聽,拿起藥箱就衝出去。他心中又氣又急,這女孩脾氣真怪,她說好不靠近醫院,在這節骨眼也來這一招,她再逞強,總不能連命都不要了吧?

宗天走得飛快,完全不理會路上熟人的招呼。他穿過教室,來到廂房的跨院,白色的積雪上開始有紅紅的血跡,他的臉綳得更緊了。

湘文的房門是半開的,他一踏進去,她正在擦拭腳上那止不住血的傷口。

見他出現,嚇了一跳,染血的巾帕掉落在地上,讓他看到那長長短短,漫成一片的割痕。

「我的天,你傷成這樣,竟然不到醫院找我?」他蹲下來,大皺其眉的說。

「醫院是你的範圍,我不該去;這裡是我的範圍,你也不該來。」她轉過身,不讓他看腳傷。

「不要再鬧了,好不好?」他走向另一邊說:「現在我是大夫,你是病人。」

「鬧的人是你,不是我。」湘文回他說。

「此刻不是討論這些原則規矩的時候。」他說著,一把抓住她的小腿。

湘文倒吸一口氣,一半是因為痛,一半是因為他的觸摸,但他正經的態度,今她平靜下來。

那麼細緻的肌膚,卻有如此醜陋的傷口。他抬頭看她一眼,恰見她噙淚的眸子,他的心抽痛一下,彷佛傷的是自己。

不自覺地,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說:「不礙事的,還沒到傷筋的地步,我會想辦法不讓它留下痕迹。」

宗天在清潔止血后,找出幾種葯,又倒又擦的,恨不得一瞬間她就奇迹似的復元。

經由他熟練的技術,湘文的傷看起來不再那麼可怕了。她這才想起來問:

「小三子怎麼樣了?」

「他的情況比你好多了,真正去撞傷地的是你。」宗天想到那驚險的情形,表情又轉為嚴肅的說:「這幾天你最好少走路、少碰水,每天都要到醫院來清理換藥。」

「那你不是很痛苦嗎?天天都要看到我。」她說。

「大夫看到病人,怎麼會痛苦呢?」他猛地打住,這話說的也不對,不痛苦,豈不成了快樂?

湘文沒有察覺到他的語病,還愣愣的等著他說下去。一向能言善辯的宗天,竟也有噤口的時候。

小三子的母親適時來打破這奇特的沉默。她左向宗天鞠躬,右向湘文道謝,讓他們收拾心情,回復原來秦大夫和范老師的樣子。

※※※

以後幾天,不等湘文走到對街的醫院,宗天固定每日早晚會來看她的傷口,一會兒粉、一會兒膏的,害得-美都以為自己嚴重到了斷腿的地步。

「我只是不希望湘文留下難看的傷疤。」宗天解釋。

「咦?你什麼時候又開始關心她了?」-美揚揚眉,好奇地問。

「她是我的病人。」宗天總是如此回答。

湘文每次聽到這句話,總會想起湘秀曾經說的「至少病人在他心中還有份量」。他真的對她很細心,使她又感受到曾經有過的關懷與照顧,但他這麼做,是否只是職責的一部份?若她痊癒了,他大概又要回到形同陌路,甚至勢不兩立的情況了吧?

當他的病人既然是如此幸福,她幾乎希望自己的傷好得慢一些,因為她好喜歡看到那個熱情有禮的宗天。

逐漸的,小傷結疤消失,大傷也不太需要上藥了,她抱著宗天隨時會停止探視的心理準備,開始過正常的生活。

到了第十天,她厭倦了只能在教室和廂房兩處活動,見外面閃著陽光的皚皚白雪,便讓音樂課的小朋友出去打雪仗、堆雪球。

他們追著跑著,還比賽打著松柏樹上的雪堆,一直到下課鈴響,學校放學,還意猶未盡,有幾個孩子甚至一路隨她玩到廂房的院落。

這一幕恰好被等在長廊的宗天看到。相識以來,他從未見湘文那麼活蹦亂跳,沒有淑女的一面,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叫道:「你的腳傷才剛好,你又存心要它裂開嗎?」

一旁反應快的小朋友,立刻向他投一顆雪球,還大喊:「秦大夫,接招!」

雪在他的衣服上散開,而湘文不但不收斂,還一臉的樂不可支。

宗天哼了一聲,捲起衣袖說:「這算什麼功夫?你們應該瞧瞧我少林雪球功的厲害……」

說時遲那時快,他踩到了石階上的滑冰,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頭還撞到了廊柱。

「宗天!」湘文急忙跑過去:「你還好吧?」

「小心,別連你們也滑倒了!」宗天撐著身子埋怨說:「你這廊柱,終究是不放過我,總要讓我撞一撞才高興。」

若非他表情痛苦,額頭有血,湘文還真想笑。這才是真正的宗天,在任何時候,都少不了幽默。

她和孩子們七手八腳地扶他進廂房,他看也不看地說:「我的手肘腫起來了。」

他吩咐孩子去外頭拿冰塊,又叫湘文去他的藥箱取薄荷及冰片,一起包在布巾里,敷在紅腫處。

「還有額頭部分呢?」她看著那塊凝血處問。

「灑些生肌粉就可以了。」宗天齜著牙說。

湘文在找那些瓶罐藥包時,看見小朋友們略帶害怕的臉,忙叫他們快點回家。

拿出生肌粉,她又看見一個有西洋文的玻璃罐,裡頭有白白的藥膏,她用手揚一場說:「這要不要呢?我記得你給我塗過,又涼又舒服。」

「不!那是歐洲來的,可珍貴了,任何疤痕都能消除,千萬不可以亂用。」

他說。「你不正需要嗎?」她問。

「我是男人,不怕留疤。」他正經地說。

他自己捨不得用,卻大量擦在她的傷口上,對一個他不喜歡的人,不是有些矛盾嗎?

她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恍恍惚惚的,她靠近他,把藥粉輕灑在他受傷之處。

宗天聞到如蘭的香味,發自她的肌膚氣息,曾是他夢裡之人,曾遙不可及,此刻卻在咫尺。他痴望著她,突然問:「對夏訓之也那麼溫柔嗎?」

這個名字像一詞響雷,打破了所有的和平靜謐,她轉過身掩飾自己的神情。

「當然溫柔,他是你丈夫,不是嗎?我這個問題問得太傻了。」宗天自言自語的說,口氣有些苦澀。

「他人都過世了,請你別再提了好嗎?」湘文受不住地說。

「他的死,讓你如此傷心嗎?連提一下都痛苦萬分?」他仍執意地說。

她對夏訓之根本沒印象,怎麼會傷心痛苦呢?有一-那,她還真想告訴他,她並沒有嫁到夏家。但那麼簡單的話,卻是難以敵齒,因為中間還包括她自己的感情及謊言。

「你們相愛嗎?他對你好嗎?你們有沒有海誓山盟,明言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呢?」他的聲音愈來愈尖銳,彷佛成了對彼此的凌遲,「所謂『一夜夫妻百世恩』,你對他的感覺是不是超過對我的呢?」

「好了!再下去,我們又要吵得不可收拾了。」湘文趁自己還沒崩潰之前,用力打斷他說:「這屋子你待著吧!我先到-美姊那兒去一下。」

在地尚未跨出門,宗天已不顧傷口,拉住她說:「湘文,對不起……我又失控了!其實我比你還不願意提到他,只是……只是……」

她轉頭看他,只見他滿臉的懊惱。他竟然向她道歉?這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湘文,」他再一次叫她說:「我一直在想你那晚說的話。我要讓你知道,我並不是那種任性不講理,只管自己感覺的人;更不是心無大志,光顧著兒女情長的沒用男子。只是知己難逢,良伴難尋,有時候『失去』真是很難叫人釋懷。但現在我想通了,對於這件事,我真是太沒有風度了,正如你所說的,我才是那個解鈴之人。」

湘文太驚訝了,他真是死性不改,又愛一心怪她的宗天嗎?她掙開他的手,喃喃的問:「你不再討厭看到我了嗎?」

「不!不再討厭了!我們是朋友,你可以到浮山的任何地方,可以回汾陽住,我都不在乎。」他熱切地說:「我就把你當作一般人,兆青的妹妹,過去的一切就煙消雲散,當它不存在,你說好不好呢?」

湘文應該高興放心,但她一點都不。說什麼「不在乎」、「一般人」、「煙消雲散」,那不是另一種恩斷情絕嗎?此時此刻,她倒希望怨怒還在……

「湘文,你還不原諒我嗎?看我這幾日盡心儘力地替你療傷,你還不明白我的誠意嗎?」見她不語,他著急的說。

再也不能靜默了。撇開自己矛盾的心情,她勉強說:「很好,那麼你現在願意回汾陽了吧?」

「回汾陽?」他皺眉問。

「-美姊說,你原本去年十一月就該回家的,但現在都一月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因為我住汾陽,才拒絕回去。」她說。

這話只說對一半,他的確是因為她才拖延返鄉之日,但不是她住汾陽,而是她在浮山。可這些只能藏在心底,他故作輕鬆的說:「你太多心了。我留在浮山,是因為要解開冬蟲夏草之謎。明明是蟲的身體,又能長出草來,不是很奇妙嗎?對了!哪天你可以到我的實驗室看一看。」他說。

「真的?我真的能去嗎?」她雙眸晶亮,極高興地說。

「當然,我歡迎都來不及。你應該來見識一下顯微鏡這種東西,它可以觀察到天地間肉眼所看不到之物。正像古人所言,以管窺蠡,蠡中方有乾坤……」

宗天因她美麗的笑容,忍不住滔滔不絕起來,完全忘了自己的傷痛。

此時,-美由學生處得知宗天滑倒的消息,匆匆趕來,恰巧聽見這一套又管又蟲的理論。只見宗天興緻勃勃,說得口沫橫飛;湘文則專註入神,一臉的崇拜神情。

她一直覺得這兩人之間有問題,甚至懷疑過湘文就是那位琉璃草姑娘,如今看來,她的猜測或許不是沒道理。

唯一令人不解的是,若湘文是宗天的意中人,依他的脾氣,怎麼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別人呢?

而今湘文有了寡婦的身份,論條件,她已不在宗天擇偶的範圍之內,就是-美有心湊合,也怕成事不足,還得罪了秦家大小,造成彼此都難堪的局面。

唉!自己的事,可以死活不計;別人的事,就不得不瞻前顧後,看來,一切只有順其自然了。

※※※

歲入寒月,大雪封路,若非靠阿標的卡車,要回汾陽,還真是路途遙遠。

他們四名乘客,包括宗天、湘文、接湘文的兆青,還有來催大哥的宗義,全坐在車后的夾板上。頭上是麥桿木條扎的頂蓋,腳底是厚厚的草堆舊被,儘管外面北風呼號,裡面卻自成一個溫暖的小天地。

湘文坐的位置是全車最穩固又沒風的地方,一旁挨著兆青,另一旁是宗天及宗義。他們還怕她不夠暖和,棉襖紛紛往她身上披,帶來的暖手炭爐也離她最近,幾乎比瓦屋內還舒服。

他們走了一天了。一路上,她都靜靜地聽三個男人談話。他們談醫藥、木材生意、中國工業、北洋政府的荒唐、南方政府的重整……多半時候,她的眼裡只有宗天,耳朵也只聽到他的聲音。

過去幾個星期來,他們相處的非常愉快,他總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教室或她的廂房外,即使聊上幾句話也好。

她也如願地去參觀他擺滿藥材瓶罐的實驗室,甚至還半強迫地成為他的助手,變成常常要去做的一份工作。

對她而言,他們的關係算是單純了,升華了,她從沒想過他們能有不涉及男女私情,化為君子之交的一日。感覺上是比以前自由,心靈上也較容易溝通,但彼此的不負擔,又像少了些什麼,就彷佛一條揪得人發痛的繩索,一旦放手,就只有任它鬆掉、遠離或斷裂。

她不知道此番回汾陽,會遭受什麼命運,但一定無法再像浮山時的友好,更別說一年前的愛恨糾纏了。因此,湘文有一種更依戀的心,恍如面對燦爛的夕陽,在等待黑暗那一刻的來臨。

卡車進入了汾陽縣界,男人們的話題轉向家鄉人事。

宗義和宗天體格相當,雖沒有哥哥的俊逸,但也憨厚可愛,他三兩句便提到自己從軍的抱負,口氣十分得意:「姊夫也一直想跟我去,可惜他已有家累,只有羨慕我的份。」

「家累?我看你也快有了吧?我聽說媒婆老往你們奉恩堂跑。」范兆青笑著說。

「那全是沖著我大哥來的,他不娶親,還輪不到我哩!」宗義說。

「宗天,你也該討個老婆了吧?咱們都二十五歲了,我的第二個孩子都快生出來了,你不覺得不是滋味嗎?」范兆青調侃地說。

宗天看了湘文一眼,並不回答。

反而是宗義搶著說:「快啦!快啦!我叔叔已從上海出發到宿州鎮,只等我大哥一回家,就送上八字,同胡家提親了。」

湘文雙眼盯著炭爐,不動一下,更沒察覺到宗天對她的注視。

「就是去年中秋我見到的胡小姐嗎?挺漂亮大方的一個姑娘。」范兆青稱讚地說。

湘文的手差點被燙到。這時,卡車恰好停下來,打開帘子,是隴村到了。

她迫不及待地離開車子,怕再聽到宗天的婚事。

「你確定不和我們一塊兒回汾陽嗎?」宗天隨她左右問。

「我答應隴村學堂一些事,不能夠食言。」她說話的時候,臉是面對著范兆青:「三天後我就回去。」

幾個男人盤旋了一會兒,喝杯熱茶,又繼續開往汾陽。

宗天開始悶悶不樂,身旁少了湘文,氣氛似乎部不對了。他忍不住問范兆青:「你們真要讓湘文在隴村教一輩子的書嗎?」

「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范兆青說:「我爹娘希望她再嫁,才算有個終生的依靠。」

「再嫁?湘文怎麼可以再嫁呢?」宗天驚愕地說。

「為什麼不行?寡婦再嫁,比比皆是,而且夏家送她回來,就沒有要她守寡的意思。」范兆青用爹娘一致對外的說法回答。「聽說來提親的人還不少呢!」宗義說。

「是呀!湘文年輕漂亮,人又聰明靈巧,很多人都慕名而來。」范兆青說。

「這太荒謬了吧?夏訓之死才不到一年,湘文還是新寡,你們就急著把她嫁掉?」宗天一急,臉都漲紅了。

「湘文畢竟不是姑娘家了,有好的對象,自然不能錯過,這與急或不急無關。」范兆青有說不出的隱情,只好勉強辯著。

「不!這是不對的!古人有謂『烈女不嫁二夫』,你們這不等於在破壞她的名節嗎?」宗天十分激動,拳頭握得死緊。

范兆青和宗義全瞪大眼睛望著他。

「真沒想到這些話會由你嘴裡冒出來。」范兆青揚揚眉說:「你不是一向最反對封建思想嗎?什麼時候你的頭腦變成如此迂腐落伍呢?」

宗天知道自己是失言又失態了。他語焉不詳地搪塞著,任由范兆青和宗義去戲弄嘲笑。

車子顛簸地往前開,他的心則如爐里的炭,愈燒愈旺,火紅的熱氣直衝腦門,讓他幾乎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

湘文還要再嫁?他已經失去她一次了,她竟還要再嫁?不!一次就夠了,他無法再容忍第二次!

卡車到了汾河口,阿標放下他們,再繼續趕往南京,探望-美及自己的母親。

范兆青和秦家兄弟,說了再見,各自朝回家的方向走。

沒跨幾步,宗天突然回過頭,不由分說地將范兆青拉到河岸,一臉霸道,像要打架般說:「湘文若要再嫁,就嫁給我,你們等著,我明天就上門提親。」

「什麼?你……她……」范兆青張大了嘴,彷佛見到了鬼。

「沒錯,我要娶她!我來之前,你可不許把她許給別人,否則出事我不負責!」

宗天說完,又大步扯著一臉莫名其妙的弟弟離去。

「我……」范兆青只能發出類似的喉聲。

宗天瘋了!那麼多如花似玉的姑娘排隊等著嫁他,他為什麼要娶已不是黃花大閨女的妹妹呢?

這是行不通的!規規矩矩的寡婦是一回事,被土匪玷污又是另一回事,他絕不能欺騙他最好的朋友。

怎麼辦呢?宗天又講得那麼堅決。不行!此事非同小可,他必須快點與父母商量,不然真會惹出大麻煩來。

※※※

奉恩堂一早就靜悄悄的,所有的人走路都特別小心,大小秦大夫都暫時不看病,全關在書房裡,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壓力似乎愈來愈明顯。

書房的情況比大家想的更糟,秦孝銘和宗天父子已爭到無話可說,只有瑞鳳還在苦勸著,「你叔叔人都到了宿州,你這樣出爾反爾,怎麼向疼愛你的胡師伯交代呢?」

「我們又沒正式提親,哪叫出爾反爾?再說,我總不能因為敬愛胡師伯,就非娶他的女兒不可吧?」宗天說。

「那你也不該去娶個寡婦吧?」瑞鳳耐心地說:「你又不是人窮,也不是相貌差,幹嘛放著清白的姑娘家不要呢?」

「娘,不管你怎麼說,我是非湘文不娶。」他毫不妥協地說。

「讓他去吧!」秦孝銘大吼地說:「橫豎我就當沒生這凡事唱反調的不肖子。」瑞鳳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這父子倆,往哪一頭勸,都是吃力不討好,現在只有等德坤下山了,他人怎麼還沒到呢?

這時,門外有吵鬧聲,瑞鳳連忙開門,夥計指著范兆青說:「我告訴他,兩位秦大夫都不見客,可他硬要闖進來!」

房裡約三人全盯著范兆青,他表情嚴肅,沒等人請,就徑自入內。

「好了,你們去顧藥局吧!」瑞鳳遣走夥計說。

「伯父,伯母,恕我冒昧。」范兆青打個揖說:「家父是希望宗天在向舍妹提親之前,先阻止他,免得造成遺憾。」

「連你們家也反對宗天娶湘文?」秦孝銘驚訝地問。

「家父只怕舍妹高攀不起。」范兆青說。

「管他高攀低攀,你們贊成也好,反對也好,我都要娶湘文!」宗天是鐵了心,倒不再激動,只冷吟地說。

范兆青知道他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於是動之以情的說:「宗天,我不懂你要娶湘文的理由是什麼,但今天我是以多年好友的身份,勸你放棄這念頭。」

「我正奇怪呢!多年的好友,怎麼不支持我,反而扯我後腿?」宗天冷笑的說。

范兆青受不了他的瞪視,深吸一口氣,最後才說:「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實話實說了。湘文……她並不是寡婦。」

現場的人反應不一,但都是滿臉的無法置信。宗天的變化是最急遽,他不再冷靜,立刻沖著范兆青問:「你的意思是……夏訓之根本沒有死?」

「不!不!夏訓之是真的死了,只是……只是湘文從來沒有嫁給他。」范兆青說。

「湘文沒嫁給他?這又是什麼意思?」宗天一字一字由牙縫中擠出,只差沒揪住范兆青的衣領。「湘文在婚禮的前幾天,同夏家提出退親……」

范兆青才說一半,宗天便激動地介面說:「退親?她為什麼要退親?她曾經那麼頑固的……」

「宗天,你稍安勿躁,聽兆青慢慢說。」秦孝銘說。

「這個更難解釋了……」范兆青猶豫了一下才說:「那年我們剛到杭州時,到湘文養父母的墳地祭拜,湘文曾被三名土匪劫去,事情還鬧得好大……呃……她說,其中一名土匪玷污了她……」

「哦,老天爺!」瑞鳳用絹帕捂住嘴巴說。

宗天呆了,湘文和他在一起,一直是清白之身,她為什麼要撒謊呢?她為什麼要用這種更傷名節的方式,來拒絕夏家呢?難道她從頭到尾都不想嫁給夏訓之嗎?

「宗天,你現在能了解,為什麼我們要你三思而行的原因了吧?」范兆青說。

「三思而行?哈!此刻我更不能三思而行了!」宗天忽然大笑出來,說:

「因為去年在琉璃河畔劫走湘文的土匪就是我!」

這回瑞鳳的絹帕落地,整個人跌坐在椅子上,口裡發不出聲音,連鎮靜的秦孝銘,也險些打翻一隻古董花瓶。

「你……你是那個土匪……」范兆青結巴地問。

「黑衣、黑帽、黑面巾、黑眼圈,如假包換!現在沒有人能阻止我要湘文了吧?」

宗天開心的說完,便沖向後院馬房,準備騎馬到隴村去找應該屬於他的湘文。

「他媽的!果然是你!你竟敢毀了我妹妹的一生!」范兆青人清醒過來,追到後院叫道:「我非揍你一頓不可!」宗天已高高地騎在馬上,不顧眾人的阻擋。

後門出現另一匹馬,在上面的是請了老半天才來的德坤,他一見這場混亂,便問:「怎麼啦?」

「我要到隴村去把湘文接回來!」宗天一說完,便拍拍馬背,消失在雪地里。

「湘文?是范家的湘文?」德坤好奇地問。

「是呀!這季節騎馬多危險,快去追他回來!」瑞鳳吩咐左右說。

「既是湘文,就讓他去吧!」德坤慢條斯理地下馬。

「爹--」秦孝銘驚訝地看著父親。

「來!來!暖壺酒,我老人家冷-!」德坤招呼著大家說:「順便來點小菜,讓我來告訴你們一個搶親的故事。」

沒多久,雪地上已空無一人,只留下排排的腳印,還有書房內透出的溫馨亮光。

※※※

幾個學裁新年衣棠及編結扣的學生回家以後,湘文便拿一碗葵瓜子,到樹林邊去喂尋找早春的鳥兒。

她穿得厚厚的,靛藍的夾毛棉襖,靛藍的翻毛帽,把她的臉頰襯得白裡透紅,格外美麗。

她將瓜子先分在樹枝的吊籃里,然後在一旁安靜的等待。總是體形嬌小的鳥兒先來啄食,再來才是警戒心較重的大鳥兒。

天地是一片白,顯得溫柔安詳。湘文因喜歡這份純凈,常不顧寒冷,踏雪到林子里,雖然有些寂寞,但鳥兒回來了,表示土中及枝頭都有聞春萌發的小芽苞。遠遠有似滾雷的聲音,幾隻盤旋的鳥兒都展翅飛起。湘文才剛轉頭,就看見路的盡頭,雪泥飛濺,星星白點,再近一些,方看出是一個騎馬的人。

他的騎姿,馬的奔跑方式,好生眼熟呀!

她的記憶回到前年祭墳的那一日,莫非她又遇「匪」了?湘文還來不及確認,馬已飛馳到面前,那位騎士又一手將她拉到馬背上。

但這回馬沒再繼續跑,湘文也坐得端端正正的,她一抬頭就看見笑吟吟的宗天,一動就碰到他暖熱的身體。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們就一起跑到天涯海角,永不回頭,怎麼樣?」

他在她耳旁說,呼吸亦如火。

「你瘋什麼?快放我下來。」她極不自在地說。

「沒錯,我是瘋了,為你瘋狂!」他笑著說,卻依然扶她下馬。

湘文故意忽略他的胡說八道,很正經問:「你昨日才回汾陽,怎麼今天就來了?」

「我是來娶你為妻的。」他看著她說。

「你該娶的人,不是那位胡家小姐嗎?」她反問。

「你嫉妒了,對不對?」他愈加高興地說:「就像我嫉妒那位無中生有的夏訓之。」

「我才沒有嫉妒……」她否認著,又猛地問:「你說什麼?誰無中生有?」

「你呀!」他依舊是那笑臉,「你無中生有,說嫁給了夏訓之;你無中生有,說我搶你的時候,奪去你的……呢,清白之身。」

湘文本來桃紅的臉,此時更如紅霞燃燒。

她慌亂地說:「是誰告訴你的?我大哥嗎?」「是的,現在你只有我可以嫁啦!」他逗她說。

「不!我必須說出真相,免得壞了你的名聲……」她一下又急起來。

「湘文,我不在乎那些。」他收起笑容,認真地看著她說:「我只要知道,你編這謊言來向夏家退婚,是不是始終對我有情呢?」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湘文停了一會兒又說:「你對我如此用情,又把我放在你的心上,很難不感動的。」

「所以你從來不是無動於衷,你最後仍是拒絕了夏家,因為你其實是愛著我的,對不對?」他略微激動地問。

「你的搶親讓我震撼很大。」她並不直接回答,「我常想,我何德何能,讓你如此傾心相待?看看這些年來,我總是礙於禮教,處處膽小怯弱、優柔寡斷,讓你一個人孤軍奮鬥,我……」

「不要再說了!或許就是那樣的你吸引著我。」宗天忘情地握著她的手說:

「善良敏感、體貼人意、顧全大局、重義守諾,你若不是板起臉孔,和我說理說教,一意要我清醒,不要我闖下大禍,我恐怕還不會如此無法抗拒,寧願為你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她雙頰緋紅地看著他,眼中有著欣喜的淚水。

「哦!湘文,你也吃了不少苦。」他輕捧她的臉,拭去她的淚,「退親之後,你為什麼不立刻來找我呢?」

「因為當時的你充滿憤怒,而且還有用鮮血寫的『蒼鷹從此飛,不再戀琉璃』,我以為你對我心已死了。」想到此,她淚又湧出。

「傻湘文,不論我說過什麼氣話,即便是我寫上一千一萬遍的『不再戀琉璃』,可在我的內心深處,那顆愛你的心是永遠也不可能改變的。」他深情地說。

她由他的眼眸內看出真誠,情不自禁地撲到他懷裡。兩人緊緊相偎,連彼此的呼吸心跳都擁有了。「所以……這再不是琉璃草的魔咒了?」她輕聲地問。

宗天本想搖頭,但轉念又說:「即使是魔咒,我也心甘情願被附身。」

「的確是最美麗的魔咒,不是嗎?」她展開一抹帶淚的微笑說:「宗天,我愛你,你是我見過最重情重義的男子……」、他的唇輕吻下來,吻去她的淚,也吻住了她的笑。

大地一片寧靜,在四方俯瞰了一陣的鳥雀,又飛回樹枝,啄那吊籃里的葵瓜子,完全無視一旁相擁的戀人。

夕陽西下,炊煙升起。多年的飄蕩,他們終於回到故鄉,也回到心靈上永恆的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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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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