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走在街上,人來人往,他的步伐看來有些漫不經心。

也許是因為……他不曉得要往哪裡去的關係吧。當一個人不確定自己該前進的方向,總是會有些旁徨,有些迷茫,有些……惆悵。

是啊,有那麼一點化不開的凄然繞鎖在心頭,讓空洞的靈魂多了一縷虛幻的重量。

但,那有什麼很重大的意義?

不過就維持著心跳,呼吸,還有不停歇的腳步。

--他能往哪去?他還是沒有答案。

微微頓了下,他環視四周。身邊有很多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節奏……好像全世界,只有他脫了序。

好孤單……明明就身處人群之中,為什麼還是覺得無依?

「--晚燈……」

這聲音……他回頭──是趙湳。

趙湳一出府就四處尋找晚燈的蹤影,不過找了會兒就看著了,但一見成功地喊住了他,還有一段距離的趙湳還是不放鬆地大步跑來,直到停在晚燈身旁,這才放心地喘著大氣。

「呼……真、真是老了……」他趁著空檔說了句。

晚燈伸出手,攙起他的手臂,另一手輕輕拂著他的背。「您身子還硬朗的很。」

他這麼道。語氣還是一樣溫和,淺笑依舊那麼柔煦。

「你……唉。」趙湳看著他,不禁嘆了口氣,心疼地覆上他的手,輕輕拍了拍。「降雪了,到老頭兒那,你給我沏壺茶好不?我已經讓你的手藝養刁了。」

晚燈還是淺淺地笑,只是多了抹歉然。「晚燈很樂意為您沏茶……」不過,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就是了。「可……您知道的,我得走。」

縱然外面沒有他可去的地方,他也不能繼續待在這裡。

「走?你要走去哪兒?」

趙湳的聲音不覺大了幾分,想到翰凜那席話,突地有是一股火向上冒,「不必理會瘋小子跟你講那撈什子狗皮倒灶的混話!」

一向穩重的他氣極了還是挺直莽的。

甚少見趙湳這麼粗聲粗氣,晚燈唇邊的笑意不禁擴染了幾許。

見他這模樣,那抹幾乎與之前無疑的靜穩微笑,趙湳口氣又軟了。

「來,別枯站在這兒,老頭兒我那房子雖舊,可也遮風避雨……」想到什麼,他似乎很輕地啐了一聲。「重要的是沒有瘋犬亂吠咬人。」

說著,他就拉著晚燈朝自個兒家方向走去,晚燈沒跟他邁開步伐,原來攙扶著他的手輕輕鬆脫了開。

「晚燈?」

他靜靜站在原地,帶著笑,緩緩地,搖了頭。

「怎地?」趙湳微微笑了笑。「嫌棄我那破屋?」

因笑意而稍稍眯起的眼睛看起來份外教人心暖,可,晚燈還是隱帶堅定地再度搖了下頭。「趙爺爺的好意……晚燈心領了。」

他清楚地記得翰凜說過的每句話。那揣測不透的言下之意,總是讓人在心裡頭有著威脅的壓迫感,他不能拿趙湳冒險。

「既然喊了爺爺就沒有生份的道理。」

趙湳更堅持,一個伸手,又輕輕拉住了他。「別想多了,翰凜不會動老夫,就算他出手,也隨他去。」

活了這麼一把歲數,就算真有什麼,他也不怨。

晚燈望著這向來疼愛他的長輩。不搖頭了,笑容還在。

……只是那沒潰堤的淚水,是不是也依舊藏在從未有人打擾的角落……?

天曉得?

他只知道他還不到去拜訪的時候。

也或許……他錯過了,也,早就忘了。

哭泣的方式,流淚的滋味,大熟悉不頂好,太陌生……似乎也糟……

***

晚燈知道一時半刻是拗不過這趙湳的。跟他相處好些年,他的脾性晚燈摸得挺清。

跟趙湳回了他就在王爺府不遠的屋宅,晚燈真為他沏了壺好茶,一下午就隨著他整理些藥材,聊些不著邊際的話,然後趙湳就是一個勁兒地拖他談心,直到要入夜就寢。

講了些什麼……他不怎麼記得了。他直到自己不夠專心,不過也不費神多想了。

剛一個順勢弄熄了燭光,房裡突然攏下的沉黑才讓他靜了點心緒,他將手裡燭台擱在桌邊,沒朝裡頭的床榻踱去,反倒往門邊走近,輕輕地,拉開兩扇席紋格門。

門一開,月光就灑了他一身,襯得背後的孤影更加寂寥。

他轉過頭看著屋內,月亮的淺柔光暈讓他只辨得清輪廓,但他還是深深地,望了一眼。

然後,邁開步,踏在殘薄的雪片上,盪出細微地幾乎無法辨認的聲音。

繞過後進廂房,穿出前堂大廳,來到緊閂好的大門前,他盡量輕緩地打開,跨過門檻,在要闔上門時,他停頓了一會兒。

──瞧瞧你,什麼東西都沒帶就跑了出來,就要嚴冬了吶,來來,委屈著先這麼睡一晚,明兒個啊,老夫帶你添點厚衣去,看看還有什麼欠著的,一塊兒給辦了──哎,你好像又瘦了些是不,老夫定要給你補補……

耳邊好像還能聽見趙湳沉厚的嗓音,令人心暖的關懷,他感到有那麼一些不舍。

但,他依然輕輕地將手臂彎回,在黑暗寂靜里闔上了門板。

不能跟趙湳當面道別,對他來說是一件小小的遺憾,所以,他只有在門掩緊的一瞬間,幾不可聞地喃語了句。

「──再見了……爺爺。」

然後,轉身走開。

拐過轉角,下意識地拉緊了衣襟抵擋迎面而來的寒氣,他忖著此刻若要出城是否會不甚方便,但這問題還沒想久,前面一點細碎的腳步聲攔了他的去路。

但,他才一個抬眸要瞧仔細,後頸就一陣鈍痛,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到了……

***

「……你醒了?」

微微睜眼,半開的眼帘映進些許光線,還有一個站立的人影。晚燈又眯了下眸,想要聚清焦距,看出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將要近丑時了……幸好我交代過,沒讓人給你下重手,否則你豈不要昏上一夜?」

負著手,站在榻邊的,竟然是他前不久在剛看過的……「八……八王爺?」

「嗯。」恪斕微微扯了個笑,往床榻邊擱的一張椅凳坐下。「你……叫晚燈是吧。」

雖然十足疑惑,但是面對八王爺,晚燈直覺這樣不妥,便撐起身子要坐了起來,只是頸后那一疼讓他頓了頓。

見狀,恪斕沒阻止他,不過也道了句:「甭忙,現在只有你我二人。」言下之意,是要他也不用過於多禮拘束了。

「……是。」雖能了解話中涵意,但晚燈卻因此蹙了下眉。

現在只有他和八王爺二人……是嗎?那麼究竟,所為何以?

燭光有些遠,空氣的流動拂搖了映影,也模糊了恪斕臉上的表情。逐漸清明的視線有為還是有些許朦朧,他更加看不出納微微帶笑的沉默想要代表什麼。

是以,他也不語。

半晌后,恪斕才輕輕笑了兩聲。「怎麼不問問為何我會差人將你帶來這兒?」是一點都不在乎,抑或他實比想象的沉著許多?

用「帶」這字眼實在含蓄得緊,不是么?晚燈半垂下眸。「請王爺告知。」

恪斕示哼笑了聲。「你禮數倒是周全。」看不出事翰凜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傲小子教出來的。

聽出那隱諷之意,晚燈表情未變,只是輕道:「王爺不棄,在下是為市井小民,不敢有拿翹之舉。」

「……罷。」恪斕定定看著他。「你想要知道原因,我就告訴你。」

晚燈靜靜的等待下文。

「秘密將你帶入府內非為我本意,這乃是……」恪斕凝睇著他的臉龐,專註到幾近犀利的程度。「當今聖上的旨意。」

聞言,晚燈淺淺地抬眸,幽淡的眼神中並沒有恪斕想像里的驚顎呀然。

「皇……上?」他像是夢囈般地道。

「沒錯。」恪斕在左手皇帝御賜的瑪瑙戒上撫了一下。

時間,許是在離開翰凜的府第后,曜廣好不張揚地秘密來了一趟,言簡意賅地敘述了大概情況,要他找到這名翰凜相當看重的隨侍,並且,好生藏匿著,暫時先別讓翰凜再尋了去。

也許這麼辦有些小題大作,但看曜廣那一臉沉凝,身為兒臣的恪斕也就不多贅言,照著吩咐去做就是。

但……把晚燈抓了回來之後他發現,曜廣這麼考量似乎真有幾分道理。

之前瞅著他昏沉的面容良久,以及與他醒來后的幾句言談,他不難體會出,翰凜疼寵他的原因。

那是一種難喻的吸引力,但,就如同翰凜那天對他形容的,晚燈晚燈溫雅淺柔的氣息真會令人忍不住深深沉醉。

光看著他,聽他說話,就會不自覺地陶然。

「……有這個必要嗎?」晚燈輕輕扯開一個像是微笑的弧度。

望著他那帶些自嘲的模樣,恪斕只是道:「你不知道你對他的重要性。」

不知為何,本想習慣性地帶刺嘲弄,可一出口,卻平穩無波。

在甫聽到曜廣的幾句形容,他也覺得驚訝,他知道翰凜高傲至極,沒想到竟也在父王面前擺譜,而且,似乎就只為了──晚燈。

重要性?不……他還真的不曉得。晚燈靜了下來,沒說話。

而恪斕輕輕站了起身,看了下桌邊,才開口問:「要喝點水嗎?」

晚燈微微偏過頭。「不了,多謝王爺。」沉默了會兒,他有緩緩道:「請問王爺……那麼晚燈何時能夠離開?」

大概知道一時半刻走不了,他只好這麼問。

恪斕不自覺地嗤笑了下。「你就這麼急著想走?」

面對恪斕突如其來,不明意義的問話,他難掩疑惑,但有不知如何表示,下意識地蹙了下眉,淺淺地別開視線。

沒得到回答,之見著他著他這模樣的恪斕,突然感覺不快了起來。

空氣似乎更沈,更悶了,原本就不甚自然的氛圍讓晚燈更覺尷尬難安。

他輕輕挪開覆在身上的錦被,雙腳踩上了地面。在可以堪稱為陌生人的面前這麼坐卧在榻上,難免教他有些不太自在。

可,這一番舉動看在恪斕眼裡卻有了另種涵意。

他淡淡勾出一個冷笑。「其實你也不用著急。」

眼眸微眯,他和晚燈的視線對個正著,「等到大事底定,不論你想要去哪都不會有人干涉。」

什麼大事底定……?晚燈無言地表達了疑問。

恪斕笑著向前走近了一步,晚燈卻不自覺地綳了身子,緩緩地站了起來,見狀,恪斕的笑意似乎添了一絲妄然。

「你想還能有什麼?」他伸出手,指間勾來一綹晚燈披落在肩頭的柔黑長發。

那輕蹙的痕迹還沒撫平,此刻又深深攏了一道,晚燈朝旁挪了一步,試圖拉開他與恪斕的距離。因移動而滑落恪斕右手的烏絲,在半空中飛劃一抹悠揚弧線。

「……不久是你那主子翰凜九王爺的大婚盛禮么?」

如他所料,晚燈果然明顯地震了一下。原本就顯皙透的臉龐如今卻退了淺薄的血色,在昏暗的燭光中竟然幽幻地攝人心魂。

但,不知為何,回了神后恪斕卻因此更感不悅。「作何訝異……這都遲早的不是?」

遲早……是啊……有什麼好意外的?早在之前他就知道的不是嗎……可……是──

黑眸沉痛地一斂,他偏過頭,覺得自己似乎就要倒了下去,再也沒有任何支撐的力量。

眼底映入他憂凄的神態,恪斕竟泛起一絲憐惜地,伸手攫住了他的臂。

──不!

一直隱忍遮掩的傷口像是遭人撕扯了開,不論他怎麼使力,都阻止不了情感的溫度,靈魂的骨血,漸漸流逝消散……

下意識地抗拒任何外來的接觸,晚燈一把格了開,晃著頭,呼吸似乎顯得困難,朝前踉蹌了幾步,終還是軟了膝蓋。

在攤到前晚燈反射性地伸手一抓,把鋪在桌几上的艷綢金綉給不小心扯了下來,房裡唯一點燃的燭台倒了,光線隨著瓷杯茶壺的碎裂應聲驟減。

眼看他寧願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也不要他的扶持,恪斕一個振袖,往前跨了一步,依稀還踩到了一片細小的碎瓷。

「是了,之所以把你留在這裡,也是恐你妒心難忍,節外生枝──」黑暗中,那唇畔笑痕惡意仍然分明。「本王爺不得不佩服翰凜皇弟,竟然也有人對他情深如斯……奉勸你,識點大體,為了他這麼甘願作賤,拋棄尊嚴──沒有好處。」

不管是何緣由,見了晚燈那沒了翰凜就彷彿沒了天的模樣,就教人橫生十足怒氣。

這一番侮了翰凜也辱了晚燈的言詞,讓他逐漸靜了下來,那對總是逸著溫雅光彩的眸子如今已不帶有任何情緒。

支在地板上帝手指微微一移,頓了下,慢慢地握成拳,在沒有人看得清的黑暗裡,收攏的指節竟然已然陷進半截破碎的杯身,流出一痕赤艷。

「……如今晚燈已非九王爺府之人。」他淡淡地說著。「那麼,晚燈今後是否與王爺府在無任何干係?」

聞言,恪斕輕皺了眉。「這是自然。」隨即,他嗤哼了下,繼續道:「你也不用妄想翰凜會──」

在恪斕言語未盡之際,他笑了。

緊握右掌中斷碎瓷就在下一瞬間,深深扎入胸膛……

我與你,已沒有絲毫關聯……

只要一消失,就再也沒有任何屈辱你,還有我自己的任何理由了……是不是?

一陣寒風自敞開的窗口襲來,一下子就熄滅了立在榻邊的燭台火光,並未因此而有絲毫動作的翰凜,還是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在一瞬間,他很輕微地,攏起了眉峰,半斂下眸。

因為,方才那一刻,他突然感覺到胸膛上傳來一股難喻的隱慟。

好像真有什麼深深地錐進了心頭,規律輕勻的跳動中竟釋出一拍疼楚……且,良久不散……

像是這一輩子,都化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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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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