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燈是個乖巧的好孩子。
如果你隨便在王爺府里抓個人來問,頭個答案九成九脫不了這一句。
算算,他進來王爺府約莫也過了五年。
合該是在長大的年紀,這幾年間,他個子抽高了,也多了些肉,縱然還留有幾分姑娘家的清脫秀雅,可是少年修長的身段及斯文淡逸的氣韻,仍是讓不少其他為婢少女芳心暗動。
剛在府中時,可能是環境不怎麼熟悉,見他總覺得有點怯生生的,也因為他不能說話,許多年紀稍長的都挺關照,
加上沒多久的時日,簡申采就領著他在身邊做事,府里上上下下地跑,跟大伙兒熟稔得快,久了,他也知曉大家對他的好,跟人在一起變得比較會笑了。
晚燈笑起來真的教人打從心裡喜歡。
溫和的笑意總是淺淺地漫在唇際,那對以男孩來說稍嫌漂亮的墨黑眸子,還會因此而淺淺地眯了起來,安安穩穩的,好像有什麼不舒服的事情要梗在心頭,見到他輕緩一笑,都會煙消雲散。
因為簡申採的諄教及晚燈自個兒的鞭策,他做事仔細又用心,所以縱然晚燈年紀尚算小,可許多瑣事簡申采都很放心地交由他去打理。
最近這一兩年,他在府里幾乎算是副總管了,只差沒正立個確實名目。但他也沒想到那些,把該做的事情做好才是他關心的,他不希望別人認為王爺府白給他飯吃。
說來,到底是少年氣志,自尊傲氣多少有的。不過他那溫順和善的性子倒是滿難讓人看出來他這般心思。
九王爺府中,大概也只有簡申采心裡有數吧。他有識才之能,也所以這麼給他提拔著。
***
穿過廳堂間的迴廊,晚燈因迎面而來的冷風略微縮了一下肩膀。要入冬了……
他不禁憶起五年前某個寒冷的冬夜,甫見到翰凜的那一晚。
但,也不過一瞬,他搖搖頭,沒再想了,加快了腳步準備將簡總管交代下來的事情辦好。
像明兒個是王爺生辰,府里已陸續送進許多賀禮,加上皇上也在皇宮之中設了宴,總有許多細節要打點。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明日一過,王爺就已然二十有五,但是他那乖張詭誕的行徑還是絲毫不變,高興時善事照做,不開心麻煩同樣惹,有時還真教人頭疼,大嘆無奈。
然你能怎麼著?他是第九皇子,是衣食父母,是堂堂王爺吶,等若你的天了,是啊,能怎麼著,好生服侍著就行了。
但他這主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雖然就要到了他的生辰,可他這幾天心情卻像很差似的,陰沉沉的,很少說話,大家越是想要熱鬧些讓他開心,他的神情就越是冷凝。
好似大家都在觸他楣頭一樣。
不過九王爺的脾氣古怪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們這些下人的也只能聳聳肩,沒敢亂嚼舌根,安分地幹活就是。
「晚燈,你來得好,」一見到晚燈踏入大廳,簡申采喚他一聲。「等會兒就要用膳,你去瞧瞧王爺現在是否還在騰麟閣。」
把手裡剛剛簡申采交代的東西放下后,他點了頭又步出廳口,往騰麟閣的方向走去。
翰凜不太愛有人跟東跟西的,所以他並沒有貼身小廝,而像這些盡量就近伺候他的工作也不是人人都行,翰凜只挑順眼的,機伶的。
雖說大半還是都由簡申采指派,可是除了固定幾個熟面,翰凜居住的騰麟閣就不喜別人隨意亂闖。
拐了個彎,晚燈走了幾步打算要踩下矮階,雙眸一睇,他就瞧見翰凜的背影坐在涼亭里,不知是在欣賞風景還是怎地。
看天冷風寒,可是主子連件厚點的外氅也沒披著,他回身,先繞進了廂房,替他取了件外衣才又踅了回來,朝亭里走去。
晚燈捧著厚氅,盡量輕手輕腳地走到涼亭一角。
他只是靜靜站著,沒主動將衣服遞了上去。
翰凜之所以不穿得暖些就坐在亭里,也許是他懶得自個兒來,也或許是他開心就這麼著。
王爺想做的事,下人沒資格干涉說話。是以,他僅僅將衣服捧在臂里,要不要套著,王爺點頭了算。
他看了晚燈一眼,自然也明白地忖著他的用意。翰凜極其慵懶地緩緩一笑。「……風涼了不是?」連聲音都像剛睡醒般地沈啞。
聞言,晚燈立刻上前將衣物披在翰凜肩上,順勢為他拂好長發。
「嗯……」晚燈輕柔的動作似乎讓他覺得很舒服似的,他鼻間淡淡溢出一聲淺吟,又好像只是因為厚衣為他隔絕了冷意所以輕嘆。他望了望天色。「要用膳了是嗎?」
晚燈點了下頭。
翰凜則微微側首,右肘撐在桌沿支著額角,似笑非笑。「那,就在這兒吧。」語畢,他又看向庭中湖水,沒再多撂下隻字片語。
晚燈身子微躬就退了開,準備為主子張羅去了。
***
隔天一早,他們來為翰凜裝整,花了約莫半個時辰才穿戴妥當,他就進了宮,不過,才剛入夜一個多時辰,理應是皇宮宴會最熱鬧的時候,他就乘轎出宮了。
從簡申采口中,晚燈才大略知曉事情經過。
王爺打一進宮仍然沒改他連日來的壞臉色,臣子們向他道賀是愛理不理,就連其他王爺郡主們他也沒給什麼像樣的反應。
場面到後來似乎弄得很僵,甚至還有些惹惱了皇上。
翰凜倒是瀟洒,手一擺,肩一聳,就這麼離開,這才好像舒坦了起來,搭著轎子去了一趟非艷樓,小酌了幾杯才打道回府。
提了幾句到這兒,簡申采不禁嘆了口氣。唉,王爺今天的任性妄為不曉得又會帶來什麼麻煩。要是分寸一捏個不好,說不準方才就直接讓皇上降了罪,那可不是笑笑就算了的。
雖說是從小看著他長大,但有這麼一個主子,簡申采也不免要暗嘆聲辛苦。
「好了,今天你就忙到這兒,去巡過一遍后你就歇著吧。」
他拍拍晚燈的肩,還淡淡地笑了笑,他也知道大伙兒最近為了王爺生辰都比平日忙上許多。
簡申采平時雖然一臉不茍言笑,作風嚴苛,語氣穆然,但實際上他是個相當體恤的人,只有在私下之時關懷之情才會溢於言表。
聞言,晚燈淺淺揚起唇角,輕輕拉住簡申採的手指,握了一下,算是表達一聲:您也辛苦了。
不能說話的他只有藉著肢體語言來傳達他的心意,不過,他也只會對幾個親近的長輩這麼做。
簡申采也難得地更綻開笑,輕摸了摸晚燈的發頂。難得這麼一個貼心的孩子,可惜了老天讓他在額上留了道疤,還讓他沒法兒開口說話。
對這兩點,幾乎所有識得晚燈的人都替他感到惋惜。
「我去伺候王爺就寢。」簡申采這麼說著。
從以前到現在,翰凜的習慣就是由總管簡申采服侍著就寢。
晚燈站在原地微笑著目送他走入騰麟閣,接著走過府中一趟例行地巡視一遍,然後才回到自己位在騰麟閣西方鄰邊的房間。
身為簡申採的副手,也是幾個能夠進入主子閣中的人之一,所以住在東側廂房的簡申採在這兩年給他換了原來那個地方,讓他住到現在這裡。
雖然是有些倦累,但是習慣睡前仍要看會兒書的晚燈並未滅了燭光,在桌上攤開前些時日借來的書冊。
才剛要靜下心來,背後就一道冷風襲上,晚燈回頭,發現自己的窗子沒有掩緊,於是又站起身走來窗邊。
然,窗縫之中映出的細緻景色讓晚燈停了會兒,慢慢推開窗。
由於鄰近府里造景最為用心巧致的騰麟閣,他只要像這樣朝窗邊一望,一樣可以自另個角度欣賞到隱有靈氣雅息的清岩秀水。
夜空無雲,讓今晚的月顯得特別皓白潤潔,淡柔光暈灑下,襯得騰麟閣別有一番晨日所沒有的幻魅幽逸。
許是難得一回,晚燈索性吹熄了燭光,忖著出去走走再回來。
在這裡待了兩年,其實偶爾他也會在夜深人靜時出來一個人坐著,獨自賞月,有時想想心事,倒也十分愜意,不是嗎?
五年前,他可沒想到自己還能有這種好日子過。
人的際遇確是無常。
步伐微慢而輕緩地繼續著,他有些斂下眸來。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往事,模糊的過去淡淡掠過腦海。
他記得,他的父親是私塾里的先生,大概十歲時吧,都是爹教他識字朗詩,他也喜歡捧著書,遇著不懂不會的,就纏在爹身邊要他講解。
爹是個溫良的好人,說話從沒大聲過,也甚少發什麼脾氣,對他這獨子相當有耐心,他喜歡這樣的爹。
至於他的娘,他沒印象了,爹曾說過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娘因意外去世了,他深深記得爹每每提到娘的名字是,眉宇之間總會蹙起憂愁的攏痕。
他也記得,那天,夕陽很紅,紅得想潑上了鮮膩的血,天空如此,眼前如是。
好像叫山寇,也好像稱做馬賊,他不知道那些是什麼人,只知道他很怕很怕,抖著身子想要找爹,他雖看著他了,可他的爹卻動也不動,臉龐也幾乎不見了一半,他險些就要認不出來了。
赤艷艷的血,沾得他滿手,沉重的腥味幾乎讓幼小的他要吐了出來。
叫囂,嘶喊,馬蹄,狂笑,木頭燃燒的味道,混著人肉焦乾的味道…他有些忘了,他是怎麼倒下去的,也記不是很清楚,他是怎麼又醒過來的。
只隱隱約約覺得額頭似乎狠狠地給什麼磕著了,砸到了,很痛,流著很多血,好像也淌了淚,糊了滿臉,分不開。
等不知哪時他醒了,他只見著他自己一人站著。
他也不曉得該怎麼辦,結果就只有往前走,越過了自己的爹,還有老在冷天時候端鍋大熱湯來的孫大娘,還有長他幾歲對他像是自家弟弟的郭家兄妹,街口的康老爹,很會說書的全爺爺……
好多好多人。他一步接著一步走著,一個一個人念著。
後來的記憶他有些斷斷續續的,好像是就這麼輾轉來到京城郊外吧,他迷迷茫芒地進了來,見天色要暗,本想隨便找個巷裡先窩著,沒想到他卻選錯了地方。
那兒是非艷樓的側門,他一身破爛,人家睨了就不順眼,幾腳就踹了上來,縱是被打得莫名其妙,他也毫無還手餘地,後來還是現在非艷樓里的紅牌柳綾不經意地瞧見了,叫人住了手,他才沒被打得殘廢。
當時柳綾和幾個姑娘看他可憐,而且非艷樓甫開張,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見他還能做事,索性就給留了下來。
當初,他記得那晚柳綾在他迷糊地醒來后曾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他一時給哽住了,好像是許久沒開口,話說不太出來,幾位姑娘瞧了瞧,就道:我說怎的,還是個啞子吶。
一旁的老鴇啐了聲,走過來捏住了他下巴,道:嘖,虧這長臉生得還算清秀……哎,額頭還有個丑疤呢!得了得了,看你們給我揀的什麼貨色……這皮包骨,能劈柴挑水就不錯了……去去!帶下去!看了礙眼!
--因為沒名字喊著不方便,而他是在將要入夜掌燈時分出現的,樓里姑娘興起,就給他取了「晚燈」為名。
至於他本來的名字…他早給忘了。似乎跟著他的爹一起葬了。
後來,他這麼一待,就是三年有餘。
反正只要給他幾頓冷飯,還有個可以避風擋雨的地方,他們就能要他賣命。人的性命是有斤兩,分貴賤的──這時他在那裡獲得的啟示。
然,以他這麼一個來歷不明的小鬼,還能憑一己之力掙幾口飯吃仍是要額首稱慶,謝天謝地的。
在這三年,所有苦楚,所有屈辱,他都一聲不吭地忍了過來。
因為所有人都當他是啞子。他也就索性當個啞子。
--當?
沒錯,「當」個啞子。
他還是能說話,會說話,甚至還牢牢記得當年父親教他吟過的詩詞。
可,在那是非之地,他直覺作個啞子會好些。而,這就是他藏在心裡頭的秘密。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在非艷樓中耗一輩子,再也不可能有機會開口之時。
那個尊貴的王爺出現了。
***
……步伐輕輕地停了下來,他已經站在夜耀湖畔,朝前望就是翰凜最喜歡的涼亭,一座精工雅緻的亭軒就架在湖面上,波盪的湖水漣漪淺淺繽紛著月暈的光點,映入眼底,名副其實的夜耀。
隔著這湖,對面就是王爺的居所騰麟閣了。
晚燈也不在意衣擺會沾土,環著膝蓋就慢慢坐了下來。
也不知怎地,在這麼美的月夜,他好像就會不自覺地回憶著,像是要捕捉其他時候他刻意壓抑的遺忘。
他伸出手,輕輕地擱在自己的頸子上。
--好久……沒聽聽自己的聲音了。
別人來說是那麼理所應當的事,對他而言卻是不甚習慣的。
微微啟唇,晚燈試著發出點聲音,幾個換氣后,那開始稍嫌嘶啞的嗓音才逸出喉頭。
他舔了舔下唇,沉思了半晌。「……梨……」
像是鴨叫的單音讓他皺了皺眉,他又輕咳了咳,眸光一抬,對上了半空中的冷月。
……雖然不怎麼應景,也沒什麼深刻寓意,可……因為這是他爹第一次教他念的詩。他一直深深記得。
「--梨花淡白柳青深,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枝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即使皓月當頭,人生……又有誰能看得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