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的每一種表情都會給予他人不同的印象,但氣質基本不變,可翰凜卻有些例外。
倘若他溫和一笑,見者皆醉於他穩逸風采,春風如沐;可若是他薄唇一抿,眸泛冷芒,也沒人能懾於他噬人的森寒氣勢。
他的每樣神態都太過極端,難以平衡的落差,卻成了他獨特不群的驚人魅力。
縱然明知翰凜是個活生生的危險,可他那深沉難測的神秘,向來就是人意欲窺探,絕對搔人癢出動弱點。
在她看來,他壓根就是天生的陷阱,這一落塵入凡,怕是要踩碎了無數佳人芳心,淪陷了有情人。
一思及此,柳綾不禁有望向了那不發一語,安靜地坐在一邊的晚燈。
說到這晚燈,她是有些印象的,記得幾年前翰凜將他無故要了出非艷樓還讓姐妹們討論了好些時候,只不過事後翰凜再來,並未提起過那孩子隻字片語,她當然也不會不識趣地主動詢問。
事隔這些年,她都要忘了。
「看得這麼仔細,瞧出了什麼端倪沒有。」咽下一口滋味雅醇的極品佳釀,他調侃似的微微笑了笑。
柳綾也不以為意,直接便道:「妾身是想,非艷樓似乎錯過了個寶。」
說著,她還像是頗有深意地向翰凜睇了一瞬。「凜爺好眼光,讓您給掘了去。」還悶不吭聲地藏了這麼久。
翰凜淡淡地換了個說法。「許是該說我好運氣。」他是狂傲,但還不至於顛三倒四,當初,他並不是基於這般才帶走晚燈。
他勾起笑,輕巧地一個探手,撩來晚燈一綹細亮度髮絲,任其自指間滑落,半空中散下幾線悠揚,倒也賞心悅目。「無意間給拾得了個罕見極品。」
說著,他側首看向晚燈,險些輕笑出聲。話題盡在晚燈身上轉,可他有不能在此時借故避開,明明窘迫難安卻要強自鎮靜的模樣,真的讓人忍不住萌生逗弄的念頭。
將晚燈反射性投來的驚愕目光逮個正著,翰凜笑得邪氣。晚燈頓時不免一震,像是忽然想起現場還有柳綾,他的視線朝她一望,見她莞爾而興味地一笑,晚燈頗覺尷尬地低下頭去。
他的反應讓柳綾覺得很新鮮,媚眸里柔光流轉,隨即,像是悟透了什麼,她噙著淺笑,優雅地挪了挪身軀,輕緩地半倚在翰凜身側。
「這麼內向的性子果真是少有……凜爺是特意來奴家面前炫耀的?」
柔荑自然地擱上翰凜挺實的肩頭,不再自稱妾身,此刻倚著翰凜英偉身形的柳綾,比之方才,舉手投足,淺笑輕語間,皆增了抹魅人艷色。成熟而帶著蠱誘的風韻幾乎令人不敢逼視。
眼前,當真是一幅畫。任誰看來,都不禁心懾於兩人契合無縫的出眾絕倫。
有一種感覺,晚燈說不上來是什麼。
似乎是澀然……甚或該稱作凄然,不尖銳,但卻扎紮實實的滲入心頭,暈染開來,一抹黯然蒙上他的眼睛,很淡。
凈朗的眉宇間也悄然染上一點深憂,即使他的神情是那麼平淡,但仍份外地叫人揪心。那薄淡的愁思,竟,沈扯動著心底最深處的憐懷,不論男女。
然,他卻毫無自覺,僅只恍若失神般地,望著他們兩人。
見狀,她不免有些可惜。「才剛玩出興頭呢……」
真是低估了晚燈,看起來木納羞澀,還像個大孩子似的,可沒想到只消這麼一個神情,她柳綾本事還沒使足就兵敗如山倒,哎,竟不忍再欺負他了。
「──他只有我能逗。」他笑著說,而後輕緩起身。
然,其下包含的佔有是那麼徹底絕對。柳綾輕輕一震。
翰凜喜歡的東西向來不會讓人隨意覬覦算計,可……她卻能感覺到,這一回不同以往。
他氣定神閑地踱近晚燈,而見翰凜站起走來,晚燈也沒敢再呆坐著,連忙跟著起身,原本意欲恭敬地朝後退一步,卻讓翰凜輕巧地一把揪住手腕而頓了動作。
噙著微笑,黑眸看來似乎有罕見的暢悅。「這兒,」說著,他將他拉來自個兒身邊,「才是你該站的地方。」
一瞬間,柳綾的神情似乎狠狠地憾搖了下。只是翰凜沒那閑情注意,晚燈則是顧不了這份心思。
──那個讓傾心於他的女人們夢寐以求的溫暖懷抱……然,翰凜卻允了另一個男人站入?
頃刻間腦海里掠過翰凜一來便不同往昔的反常行止……頓時,令她有股濃厚沉重的失落。那個睥睨一切的男人所出現的變化,不是為了她。
輕嘆口氣,柳綾緩柔地道:「賤妾已是昨日黃花,往昔恩寵不再也是自然……可,爺您這般磊落第帶上新歡前來,賤妾還是禁不住感嘆傷心哪。」
她沒有矯情地故做委屈,可詞調神態仍是一副不勝唏噓,若是其他男人見了,怕不早一個箭步就上前好生憐惜一番。
然她一雙秀眸看著晚燈那對溫靜的黑亮瞳仁不掩擔憂地睇來,倒也不禁柔柔第泛看了微笑,一時間,靈動怡人,大別方才言語間漫出的揪人涼意。
只不過,晚燈還沒看到柳綾因他綻放的花容笑靨,就覺翰凜抬手擋去,這一橫,不但遮了他的視線,一個輕微施力,還不他鎖在自己胸前。
「你知曉我的脾氣……」
翰凜淡淡地對她道,卻又微微俯首,頰側輕貼上了晚燈的髮鬢,說話是輕吐的熱息讓他臉龐一灼,鎖在懷中的身影一頓,翰凜因而似是滿意地淺淺笑開。
可看來悅然的神情卻和平漠的抑揚頓挫成了詭譎的畫面,猛然間,竟讓見者有些膽寒。
「本以為你會比其他人來得聰明,怎地到了最後,仍要挑戰我生來便欠奉的耐性?」
他自認涵養差,撩撥作弄可禁不起,更沒興趣來什麼君子風度這一套,只要有本事把他犯惱了,縱是兄弟手足他也不見得多留情面,何況區區一名歌姬?
這點,柳綾是清楚的。
是啊,她怎不明白……只是,不管再如何看破,她仍然無法在此刻,說服自己對那糾纏心頭的苦澀不甘,視若無睹。
柔美的笑痕依舊,只是少了分清脫,添了一抹釋不開的悵然愁慟。
「執著渴望,甚而迷失於自己無法獲得的事物……是人最愚昧的一點。」隱有深意,她幽幽地道。
然而只嚮導自己居然在柳綾面前和翰凜這樣曖昧地親近,晚燈心下一窘,一時顧不得什麼規矩,也沒想到這樣是否會失了翰凜的顏面,他不安地抬手推拒,試圖離開身後結實的胸膛。
豈料翰凜掩得更牢,還把另一手也扣上了他的腰,讓他連步伐都邁不太開。
「別亂蹭,當心我在這兒剝光了你。」噙著邪笑,翰凜毫不在意自己道的是多不入流的台詞。因為他明白效果絕對奇佳。
縱是看入多少世態炎涼,晚燈的心眼仍然澄澈的讓人吃驚,剛剛柳綾一個輕淺作態就使他流露幾許憫懷,現下若再望進她悲涼神色,許是連耳根心眼都軟下地開始為她瞎操心。
──晚燈的注意力只需用在他一個人身上就夠了。其餘閑雜人等半點都沒的分。
一思及此,翰凜勾起唇角,笑容中揉進了難得的快意。
這一切,盡落一對水瞳,看著那個心思全然沒放在自己身上半點的男人,柳綾閉了閉眼,輕釋一口氣,再度睜眸微展笑靨,已是如同以往的柔雅傾人。
「……王爺。」
她緩柔起身,恍惚間,竟讓人覺得天仙下凡也不過如此。「夜要深了……若妾身的柳過居留不住您,就讓妾身送你們這一程可好?」
她盼,在他心裡,她還是那識大體,知禮數,曾讓他贊過是為紅粉知己的柳綾。
翰凜僅僅睇了她一眼,半晌后才緩緩開口。「和聰明人說話是件輕鬆的事,柳綾。」
攬著晚燈,他轉身後淡淡拋下幾句。「你知意便罷,甭忙了。」
語畢,他並未留戀微許地轉身就走,彷彿,剛才停留的時間僅是路過。
讓翰凜一手環著,一併得邁步離開的晚燈也沒有機會看見,那為名滿京城的花魁,致麗的面容竟浮現著此生只有一回的深情愁楚,凄艷懾人。
──那是一抹足以揉碎任何鐵石心腸的神情,只是……除了桌上見荷澄澈的水面映影之外,再也沒人瞧見。
***
「你不問我么?」帶著淡淡的微笑,翰凜這麼說。
一路回王爺府騰麟閣,晚燈的安靜沉默幾乎讓人真忘了他其實是能說話的。
亦步亦趨地跟在翰凜的右後方,正打算上前要為進入房裡的主子開門時,他聽見翰凜開口,輕淺頓了一下。
──想,他怎會不想知道?但……卻也感覺有所顧忌。那就像是一個危險的謎題,你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可也隱約感受到付出的代價不菲。
那不是一個可以隨便問出口的問題,只是,似乎也避不過情勢,即將是為必然的發展。
「藏在你心中的疑問,晚燈,你,」他自然地頓了半晌,「不打算問我嗎?」
以翰凜尊崇的地位身份,他並不需要這般客氣,但或許也只有面對他的當事人才明白,這麼溫緩的語調其實並不能讓人覺得安和心定。
晚燈不由自主地微微低首欠身。「……晚燈不明白。」
這話模模糊糊,彷彿很是單純又似乎隱有深意。翰凜笑了笑,也沒急著進門入房了,腳跟輕淺一旋,又朝閣中夜耀湖的方向邁去。
「──爺?」
「過來。」他回了頭,而且,還伸出了手,柔雅寵溺的笑意在唇畔輕輕漫盪,彷彿,他正等著心愛的寵物投向他的懷抱。
凝睇著他的掌心,晚燈並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沒有猶豫很久,之看得見當他將手擺上他的是,翰凜浮現的那一抹悅然淺笑。
輕執著他的手,翰凜緩緩踱步,晚燈也慢慢跟著,兩人之間似乎是從來沒有過多寧謐祥和。
「──今晚舊地故人重遇,晚燈,你有什麼感想?」
聞言,他沒有立刻回答。說實話,他對非艷樓,對花魁柳綾,並沒有太過特殊的情索牽絆,雖說當時感到局促,但也談不上什麼深刻感想。
「……嗯?」沒等著任何反應,翰凜索性回眸,輕嚀一聲。
見狀,晚燈也知道自己非得道個說辭。「回爺的話,對那兒,晚燈稱不上懷念。」要談結論,他只訥悶翰凜狀似試探的用意。
然而對他的回答翰凜卻淡淡挑起眉。「我是否得老提醒你──」他將掌中的溫度貼在唇際,輕輕摩挲。「我們的關係非比尋常,你才不會對我如此生份?」
那親昵地接近輕佻的喃語,讓晚燈淺淺一震。
他則柔柔地笑了,淺淺側頭,饒富趣味地瞧著他。
「說來,我還不曉得你的確切來歷。」
以往他從沒問過,可如今好奇的緊。「若非艷樓不值得你念懷,那麼,何處才是你真放在心底的地方?」
忽然間,想看看屬於晚燈的故鄉。
不自覺地抬眸望進那對莫測高深的黑眼,他竟有些說不出話來。因翰凜幾句話而陷入回憶幻境的瞬間,失神恍惚。
輕輕啟唇,一句淺然喃語悄悄逸出,連晚燈,都辨不得自己開口說了什麼,但,翰凜卻沒有絲毫錯認。
「東欄梨花……?」
翰凜玩味似的重複,勾起一笑,輕輕踏前,不著痕迹地消除兩你之間的空隙。「是了,這,也是咱們之間的開始。」
確是,值得紀念。
晚燈一怔,待聽明言下之意,不禁有些困窘。「這……爺,我……」他不是為這個原因此深烙於心哪,然翰凜卻道得好似他自個兒把這段淵源當成情定之初……哎,怎麼閃了下神事態也跟著離了譜?
「你識字諳書,就連詩詞語賦也略有涉獵,這東欄梨花……」他不以為意的轉了語氣,淡淡笑開,手背淺淺拂過他的臉龐,指節順著那輪廓蜿蜒而下,「對你來說是否別具意義?」
他可以感到,他記得深切牢刻。
聞言,晚燈不自覺地抿了抿唇,一點沉澱的苦澀悄悄蔓延擴散,然,在翰凜,難得的溫柔等待下,他竟緩緩地,道出了除卻自己以外再沒有人知曉得過往回憶。
翰凜一直靜靜地聽,微掩的雙眸也從沒離開過晚燈。
他沒漏聽任何一字,但看起來卻有些兒漫不經心,也許是因為,在晚燈平緩卻斷續的字句間,他總有意無意地,用他優美的指尖探掠著,一時間,還真教人分不出那時安撫,抑或挑逗。
「這麼說來……晚燈這個名兒還是柳綾給你起的?」
他這會兒才曉得緣由,見晚燈淡淡頷首,他將手搭上他的肩頭,淺淺地把他摟近。「我在想,不知你爹為你起了什麼樣的名字。」
可會如同晚燈一般貼切清致?
「爺……想知道?」他想知道,就連自己都已不復記憶的本名嗎?
--過去那平凡而快樂的生活,他早不再擁有……然,這卻也提醒了他與翰凜身份根本上的差距。
見那柔暖的黑瞳不自覺蒙上一抹憂楚惑茫,翰凜只是淡淡搖了下頭,笑痕緩慢漾開。「我喜歡晚燈這個名字,很適合你,其他,都不重要。」
他並不在乎。他喜歡的東西就是喜歡,想要的東西就是想要,無關緊要的瑣碎事兒,他向來不愛多管。
這樣單純的表示卻意義深重,那是一種深入真切的肯定。就某方面來說,這席話,相當收買人心。
他,不自覺地淺退一步。「……晚燈銘記在心。」自翰凜給他的悸動中清醒,隱約間,他似乎能夠掌握住翰凜的部份心思。
他織就灑落一張綿密的網,悠哉自在地享受狩獵者的樂趣。而自己,不過是顆照他完美棋路擺布的玩具。
──見狀,翰凜似是滿意地笑了。他的晚燈,果然沒有教他失望,他向來就欣賞他的銳敏。
「你真的聰明……」他似是有些著迷地輕聲贊道,細長手指抬起,有輕緩落下,淡淡劃過晚燈的眼角,臉龐,最後停留在他細緻的頸項。
感覺到翰凜指尖的溫度在臉龐上留下了痕迹,方才他可以築起的無形防備,翰凜這麼一個淺緩行止,竟然就輕易散去。且,甚至讓自己頓時又陷入了他的掌握之中,脫不得身。
為什麼翰凜會有這樣的魔力?
而,眸底收盡晚燈的靜斂風采,翰凜也浮上同樣心思。「但憑這眼神,這嗓音……有誰能無視你湛兩眸光的勾鎖,逃過你柔啞天籟的纏繞?」
這樣的晚燈,可以無人能敵。
和晚燈不同的是,此刻的翰凜並不吝嗇於表達自己的悅服。他相當難得地感到自己有些慶幸,若晚燈在他之前就讓人發現了這麼稀罕的珍寶,只怕他們兩人就不是今日的局面。
然,晚燈卻覺得,這兩句話該用在翰凜身上。若是讓他這麼專著地凝望,許是沒有人能夠抗拒他的俘虜。
眸光的交纏讓人感受到一種催眠性的張力,兩人在這一刻,都沒說話。彼此間,竟像是有著天成的完美默契,專心凝睇,好像能夠在對方的瞳仁中發現自己的身影。
……半晌,當一抹柔啞聲線再度響起時,彷彿已經停滯的時間又開始流動。
「我……」待出了聲才回過神的晚燈不有得頓了住。是不是──真的淪陷了呢?他不自覺地,半低下視線,細細地釋出一抹嘆息。
然,像是可以感到他卸下的心防,翰凜靠近他的臉龐,溫熱的氣息熨貼著他的頰側。
「……想對我說什麼?」他期待地很。
他抬眸,看著翰凜帶笑的眼,月光映襯下,蠱魅中看來彷彿多了抹深情。他明白自己已不再抗拒這對瞳眸的主人自始至終都是生理者的事實。
只是……即使一開始便判定了誰是贏家,即使他再如何認份,他還是希望,悄悄奢求著,他能夠有過選擇的機會。
或許那只是一點他最後還可以捍衛住的,尊嚴傲氣。可,他仍舊這麼冀望著。
在未經深思下,晚燈淡淡開口,夜風拂來,稍稍模糊了他半含在唇邊的細碎語句,但翰凜卻像是從他略帶恍惚的朦朧眼神見知悉了他的心思。
「──好,我會讓你選擇。」
翰凜的唇輕輕襲過他的耳廓,沈斂的氣息也彷彿是要融入他心底。
「……待時機成熟,我不會忘記我所承諾給你的權力,盼,晚燈,你也記牢了──」
微笑,他不再言語,一指勾住晚燈開襟的領口向外分了開,低手吻咬他頸上溫熱的動脈,感覺到他逐漸加重的節奏,暢悅地笑開了。
如同以往每一回的侵略,他專註地,佔有晚燈所能給予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