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莫松雅醒來，憶起方才的夢境她微微一笑。

她居然夢見剛到台灣時初識靖雲哥的那一夜。

好快！一轉眼半年就過去了。

她還沒找到她爺爺，倒是在靖雲哥這裡一住就是半年。

綠水街32號，一個她來台灣之前以為是「家」的地方，現在竟真成了她的棲身之所。

只是屋主不是她原本以為的莫紹禮，而是宋靖雲。

半年前，靖雲哥知道她在台灣無親無故之後就大方地決定收容她，還替她向當初購屋的房屋仲介打聽前屋主陳太太的消息，看看有沒有線索可以幫她聯絡上她爺爺，可惜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而左鄰右舍大多隻對陳太太有印象，至於再之前一點的住戶是誰就一問三不知了。靖雲哥也幫她登報尋人，目前還在等待結果，看下一秒會不會有奇迹出現。

所以，她只能很被動的等著。

其實找不到爺爺她並不是很著急，因為她也不確定爺爺願不願意認她。

當初爸爸為了娶媽媽被爺爺趕出家門，因為媽媽是日本人，因為媽媽家庭背景複雜，也因為媽媽是爸爸在酒店認識的，爺爺認定她是不正經的女人。

爸爸很愛媽媽，所以他不後悔。但她知道爸爸雖然不後悔，可是心裡總是遺憾為了此事弄得父子失和。爸爸最終還是希望能求得爺爺的原諒，可惜現在他沒機會了，因此這個使命就落到她的頭上。

來台灣半年，她已經習慣台灣的生活步調了，可是到現在她連爺爺的影兒都沒見到，更別說替爸爸完成他未完的使命。

唉……

幸好她出門遇貴人，碰上了靖雲哥這樣的大好人。

靖雲哥很疼她，她知道。他大她十歲，待她就像自家小妹一樣，可是漸漸地，她沒辦法單純的當他是大哥了。

她喜歡他。

但是她把這分喜歡藏在心底。

因為他喜歡的是別人，一個名叫梁英婉的女孩子。

唉……

叩門聲響起，打斷了她的冥想。

「松雅？」宋靖雲叫她。

「嗯？」她應了一聲，沒打算起來開門。

宋靖雲也無所謂，就隔著門板對她說話：「我上班了。晚上約好和康文他們吃飯，你別忘了。」

「我知道。」她揉揉眼睛，準備起床梳洗。

「我幾點回來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過去。」他們約的餐廳在靖雲哥公司附近，讓他繞回來接她太不順路了。

「自己過去？……你認得路嗎？」

「放心吧，去過那麼多次，我閉著眼睛都找得到。」

「嗯……好吧。那你手機記得帶著，有問題隨時打給我。」

「不會有問題啦。」

宋靖雲笑了笑，「那我走嘍。」腳步聲伴隨著他從桌上拿起車鑰匙的聲音。

「拜拜，開車小心。」

接著，大門關上。

莫松雅傻傻地笑了起來，她喜歡這樣的對話。

以前爸爸和媽媽也常有類似的對話內容。

爸爸和媽媽，丈夫和妻子……

呵呵。

幸福的對話。

傳家小館，這半年來靖雲哥帶她來過好幾次。

靖雲哥知道她愛極了這裡的梅干扣肉和酸酸甜甜的梅子茶，有時候他還會特地來此外帶幾樣菜回去給她解饞。

六點四十八分，她有些遲了，可是也只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十幾分鐘，但在這短短的十幾分鐘內她就接了靖雲哥兩通電話。靖雲哥老當她是初來乍到的外國人，若沒有他或嘉恂姐陪著，他甚至不許她獨個兒去逛街，說是怕她人生地不熟的會有危險。

若不是今天來的是「傳家」，「傳家」剛好和他的公司在同一條路上，而這條路她來來回回走過不下數十遍的話，她今天肯定只能坐在家裡等他回來接她。

唉唉，真不知他到底把她當小妹還是當女兒看？莫松雅搖搖頭，嘴邊甜甜地笑著，可腳步也沒敢慢下，深怕再遲一刻會被靖雲哥念得耳朵出油。

一踏進餐廳，就瞧見靖雲哥向她招手。

她走近，臉上揚起一朵討好的笑容，「對不起，今天公車開得有點慢。」邊說邊在靖雲哥身旁落了座。

一旁的林康文笑道：「你再不來呀，咱們靖雲就打算衝到街上去抓人了。」

她轉頭朝靖雲哥皺了皺鼻子：「瞧！我安全抵達了，以後可別再禁我足。」

宋靖雲敲了她一額爆栗，「你忘了上回在隔壁巷口迷路的事嗎？」順手替她倒了杯「傳家」自製的梅子茶。

「那時才剛到台灣嘛，不認得路是正常的。」她喝了口茶，滿足地眯起了眼，啊！好喝。

「喂喂，我可餓扁啦！你們兩位可不可以吃飽以後再開始話家常？」被冷落在一旁的林康文抗議道。

莫松雅也餓了，她打開菜單瀏覽。「我們快點菜吧！咦？嘉恂姐怎麼沒來？」

杜嘉恂是林康文的女朋友，兩人準備今年訂婚，他們倆都是宋靖雲大學時代的好友。退伍后，宋靖雲和林康文合組了雲康設計工作室，主要業務範圍是企業LOGO和平面廣告設計，林康文負責公關行銷和開拓業務，宋靖雲則是工作室的主要設計師。而行政事務的部分本來也由林康文兼任，但兩人在業界打出名號之後業務量遽增，不堪負荷之下已另聘他人來接手行政工作。

林康文先點好幾樣菜之後才回答她：「嘉徇和公司同事聚餐，推不掉，只得犧牲我們啦。」

「好可憐喔，嘉恂姐把同事看得比你還重要。」莫松雅故意笑他。

「你今天才知道我是深閨怨夫啊？」林康文裝得一臉委屈。

宋靖雲受不了地睨了他一眼。「你夠了，別影響我們的食慾。」

「那正好啊，我可以吃飽一點。」最好搞得他們食慾全無。

菜陸續上桌，莫松雅邊吃邊問：「康文哥，你和嘉恂姐什麼時候要訂婚啊？」

林康文扒了口飯，「不知道，嘉恂的爸媽還在看日子。」他朝松雅笑了笑，「你呢？日本有沒有男朋友在等你呀？」松雅外型清秀可愛，白嫩的肌膚像掐得出水來似的，他肯定有許多男孩子喜歡她。宋靖雲也轉過頭來看她，暗想自己怎麼從來沒問過她這個問題。

莫松雅搖搖頭，簡單紮起的馬尾在腦後一甩一甩地。

「康文哥要幫我介紹嗎？」

林康文望了宋靖雲一眼，嘴角帶笑：「沒問題呀，如果你的牢頭肯答應的話。」

莫松雅會意，微微挑眉對他一笑，「那你就幫我說服他呀，事成之後一定請你吃一頓好的。」她想知道靖雲哥會有什麼反應。

宋靖雲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林康文忍不住笑，看著宋靖雲，語氣煞有介事地正經了起來：「宋先生，在您府上暫居的莫小姐情竇初開，已到了和異性交往的年紀，現在托我來徵求您的許可，不知您意下如何？」

宋靖雲簡直想出手打掉他的笑眼，「她才多大？你要幫她介紹男朋友？你活膩啦？」松雅涉世未深，天真可愛，可不能讓那些個毛頭小夥子給欺負了去。

林康又向松雅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

莫松雅不服，轉頭看向她的……呃……牢頭，「我已經十八歲了，為什麼不能談戀愛？」討厭，老當她是小孩子。

「你『才』十八歲，當然不能談戀愛。」

她瞪大眼。「那幾歲才可以？」

是啊，幾歲？宋靖雲頓了頓，一時也答不出來。

「二十吧！怎麼樣？」林康文樂得在一旁提供答案。

「你閉嘴。」他幹嗎沒事挑起這個話題？

二十？還是太早了……

他一點都沒發現自己斤斤計較，好像在防著別人偷走他的寶貝似的。

「為什麼要康文哥閉嘴？你還沒回答我呀。」莫松雅可不讓他矇混過關。

「到時候再說吧！總之現在不行。」宋靖雲未免再被逼問，抄起賬單付賬去了。

莫松雅和林康文兩人面面相覷。

他現在付哪門子的賬？

才吃到一半哪……

半晌，林康文緩緩地轉過頭來對她說：「小松雅，你要不要考慮以後改叫他靖雲爸算了？」

莫松雅登時泄氣。

靖雲爸？

她就是不要這樣，她要他當她是個女孩子……

一個偷偷愛慕著他的女孩子。

下午三點，莫松雅一個人在家。

她寫完準備要寄給隆子阿姨的信之後，就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一整個白天，她衣服洗了、玻璃擦了、地板拖了，連雜誌都翻過兩遍了。

所以，她決定出門晃晃。

經她多次向靖雲哥抗議他不人道的軟禁后，總算在最近獲得善意的回應。她終於被准許獨自出門活動了，前提是手機必須保持開機狀態，並且隨時回報她的行蹤。

鎖好門，她先在街口的郵筒寄了信，隨即跳上公車。

她花了好多時間才學會搭台灣的公車。

習慣了日本交通工具在時刻方面的固定精準，台灣的公車就時常給她意想不到的「驚喜」。除了神出鬼沒的班次以外，停靠站沒有明顯的標示也讓她覺得困擾。由於公車內沒有到站廣播，她只能靠著車外的站牌來判斷自己在什麼地方，可是有時候她連站牌都還沒看清楚，車子就繼續往前開了。

剛開始她還會手足無措，但現在這種情況已經很少發生了，因為靖雲哥親自帶她坐了幾趟車，教她認了幾個明顯的地標，所以她現在已經可以自己找到書店、超市、百貨公司和世貿中心，不過若是她想去的地方在這些路線之外，那麼抱歉了，她只能搭宋靖雲先生駕駛的專用座車，惟二的例外只有當駕駛人是林康文或杜嘉恂的時候。

其實她中文程度不錯，會說會寫，靖雲哥實在沒必要把她看那麼緊。可是靖雲哥的關心總讓她心頭暖暖的，所以她並不排斥他對她的嚴密監控；只是若他的監控是出自於有別於兄妹的另一種情分，她想她會更開心一些。

下車后，她到書店閑晃了一圈，選了兩本日文小說，排隊結賬時看到新書陳列架上有一本《表達愛意的一百種方法》，她拿起來翻了翻，一時間有個衝動想把它買回家好好研讀，但最後她還是把它放回架上。

她想就算她把這本書買回家，靖雲哥看到了也一定會把它列為禁書，即刻沒收銷毀吧？

靖雲哥不許她談戀愛，說她還太小，會被壞男生騙得暈頭轉向。

在台灣，十八歲真的是個還不能談戀愛的年紀嗎？

可是街上明明有很多穿著國、高中制服的男生女生親親密密的手牽手逛大街呀。

何況，他根本不用擔心她會被懷男生騙。

因為是她自己想要去騙一個男生來愛。

偏偏她相中的那個目標不但看不出她的愛意，還把她當成自家女兒似的管束起來。

唉唉……

情路多舛。

不想了，找個地方歇歇腿去。

她在書店樓上附設的咖啡座選了個靠窗的位於，喝了口剛送來的飲料，隨意地往窗外的人行道望去。

現在還不是下班下課的時間，外頭的行人三三兩兩，在大部分的人臉上都找得到閑適的表情。這個時候會在外頭逛街的都是些什麼人？

家庭主婦？排特休假的上班族？蹺課出來溜達的學生？

還是……這些人都像她一樣無所事事？

遠遠的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掙脫了母親牽著的手，往前追一隻一拐一拐的小黃狗。小黃狗被他驚得跑了，他想追，卻怎麼也快不過跛腳的小狗，還讓一旁的石塊結絆倒了。

莫松雅看到這兒微微一笑。

男孩的媽媽趕緊過來抱起他，拍拍他沾了灰的褲管。莫松雅雖然聽不見那個媽媽問了小男孩什麼，但可以看見她愛憐地吻了吻小男孩的面頰。

母親的呵疼，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神情。

莫松雅垂下眼來，方才唇邊的笑意悄悄撤離。

母親的呵疼……

下意識地拿起手機，用手機的按鍵搜尋她設定的電話簿。

靖雲哥、康文哥、嘉恂姐、雲康工作室……沒了。

她的電話簿里，沒有媽媽的電話，沒有母親的呵疼。

她忽然鼻酸，紅了眼眶。

她好想爸爸媽媽……

手機響起。

「喂？」

「松雅？你在哪裡？出門怎麼沒告訴我？」宋靖雲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來。

「我……」莫松雅輕咳了一聲，不想他聽出自己聲音的異樣。「我出來買書，要回去了。」

「你聲音怎麼怪怪的？」宋靖雲還是聽出她的不對勁。

莫松雅深吸了口氣，小小地扯了個謊：「有點鼻塞，可能要感冒了吧。」

「那你還給我出去吹風？」宋靖雲皺起眉頭，雖然她看不見。

莫松雅沒有回話，因為她忙著拭去滑落眼眶的清淚。

「喂？」她怎麼不說話？

「嗯？」這回鼻音更明顯了。

宋靖雲不放心，「我現在去接你，順便帶你去看醫生。你在店裡頭等我，別再出來吹風了知道嗎？我大約二十分鐘後到。」他知道她在哪家書店。

「我……」

「就這樣了，我到了再打給你。」說完收線。

莫松雅瞪著電話，腦中一片空白。

這下好了，她要怎麼解釋她為什麼哭得一臉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