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知道,他會不斷的回來煩她;她也知道,最後她還是會一肩扛起他那越滾越大的債務,只因為她是姐姐。
——小泠,你是姐姐,要好好照顧弟弟,知道嗎?
——小泠,待會兒記得弄東西給小龍和小強吃,他們打完球肚子會餓。
——小泠,你怎麼沒有教小龍功課?你看他數學退步這麼多,還有小強昨天好像跟隔壁的張大翔打架,你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從小,為了讓父母安心看店做生意,她必須姐代母職,即使她並沒有比弟弟們大多少。
對此,她不是沒有抗議過,但完全無用。
——他們是你的弟弟,計較什麼?你這麼能幹,多做一點沒差啦。
——爸媽年紀大身體不好,以後兩個弟弟就交給你了,你多擔待點,免得將來爸媽死不瞑目。
於是乎,她認命的扛起擔子,縱使她已經快被這個重擔給壓死了。
「王泠?」
沈勁言的叫喚讓她驚悸了下,但她沒張開眼,怕被看到眼裡的濕氣。
他瞄到她的睫毛輕顫,知道她並沒有睡著,剛才他轉頭看了她好一會兒,發現今天的她好脆弱。
他不習慣脆弱的她,反而寧可她橫眉豎眼、大呼小叫,甚至氣焰高張的指著他鼻子罵他混蛋。
「王泠,」他硬著頭皮開口:「我想跟你談阿嬤的事。」
「沈總,」她忽地睜開眼睛:「你不必說了,那不干我的事。」
「你曾經對這件事情發表過看法,不是嗎?」
「我承認那次是我反應過度多管閑事,但我保證絕不再犯。」她不屑的揮動著雙手。
一時之間,他黯然無言。
切割掉與過去的所有關聯,是宛心的堅持,而幾番掙扎之後,現實戰勝感情,他同意了——阿嬤即將油盡燈枯,而他來日方長。
用這個無情卻實際的理由,他說服自己、催眠自己,久而久之,這個理由就變得愈來愈理所當然,而他也就愈來愈理直氣壯了。
沒想到,他自以為的理所當然,卻輕易的被她瓦解了,這星期以來,她的指責令他飽受罪惡感的折磨。
他終究不夠理直氣壯,然而他是有苦衷的,他想要解釋清楚。
「王泠,你聽我說,」他刻意降低車速:「我必須把阿嬤送到安養院,是因為……」
「沈總,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我對你的家務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沒理會她,自顧自地往下說:「汐止老家賣掉之後,阿嬤就沒地方去了,以她現在的狀況……」
她終於忍無可忍,朝著他的右耳大聲嘶吼:「沈總,我住的地方很快就到了,你大可不必沒話找話!如果你太無聊想找人打屁,請去找你那美麗的未婚妻,恕我不奉陪!這樣你聽——懂——了——沒?」
他急忙舉起右手捂住震得發麻的耳廓,方向盤因此打滑了下。等把車子穩住,他瞪著她,沒好氣的問:「王泠,你非得這麼沖嗎?」
「沒辦法,我天生脾氣不好。」
「看得出來。」
「彼此彼此,大暴龍。」
她自知理虧,可是誰叫他執意要在她最煩最累的時候對她精神轟炸!
不過今天的他,也確實低聲下氣得有點反常哩,她還是別不識抬舉了。
「好啦,如果你非談不可,那就談唄。」她又補上一句:「不過,這回是你逼我的,別又說我多管閑事。」
他拿她實在沒轍。「算我求你多管閑事,行了吧?」
「行。」她捂嘴打了個哈欠。「快說吧。」
「賣房子是宛心的堅持,宛心是我的未婚妻,你見過的。」
她當然記得朱宛心,那個美麗而驕恣的芭比娃娃。
「你一定很愛她。」
她想起那張細緻的臉龐,胃裡泛起了酸,不用說,他絕對是愛她的,否則怎會心甘情願任她擺布?
一時衝動,她轉過頭問他:「你愛她勝過阿嬤,對吧?」
她並不指望他回答,答案已經夠明顯了,而他似乎也沒打算回答,不吭聲的繼續開著車。
於是這個好不容易起了頭的話題就此打住,誰都沒再開口。
當發現車子快開過頭了,她急急喊著:「停車停車!前面7-11那邊。」
他在大馬路邊停下車后,轉頭問她:「你搬來這裡多久了?我查過人事資料,你以前住文德路。」
「唷,貴公司竟保留我這種行為不檢的離職員工資料,真是令人感動。」積了八個月的怨氣,令她忍不住咬牙切齒。
發現她的表情,他忍不住笑了。
「想再罵我一次混蛋嗎?」
「是很想,可惜今天沒力氣,我要回家睡覺了,謝謝你的日行一善。」
她忍住哈欠,擺擺手、拖著沉重的身子下車。
看著她消失在7-11右側的大樓入口,他默默的坐在車內回想她剛才的質問。
——你愛她勝過阿嬤,對吧?
許久,他苦笑著搖搖頭。
或許該找個時間和宛心談一談了,發動引擎的時候,他這麼想著。
然而找時間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交屋隔天,他飛了趟西雅圖,回來之後,一堆公務等著他處理,這一忙便過了大半個月。
忙碌是理由,也是借口,他的潛意識一直抗拒著這次談話的主題。
他默默看著宛心推開只吃一口的牛排,拿起杯子啜了一口水,很小心的不弄糊嘴上的唇彩,鮮麗欲滴的豐唇與纖纖玉指上的顏色相互輝映。
多麼賞心悅目啊,他不禁讚歎。
眼前這個即將與他共度一生的女人,看起來是如此的完美無瑕,在認識她的四年當中,她一直美得無懈可擊,可以想見婚後的每一天,她也必將如此。
為了完美,她必須一輩子與美食陽光絕緣;她必須正襟危坐保持端莊,連開懷大笑都覺得放肆;甚至當他們親熱的時候,她唯一想到的可能是她的髮型會不會被弄亂……
他重重放下刀叉,因這個想法而煩躁了起來。
「勁言,你今天怎麼心浮氣躁的?」
令他心浮氣躁的人是她,但他能明說嗎?他掏出鑰匙,往桌上一放。
「宛心,風之華已經交屋了。」
「真的?」
她喜孜孜的將K金鑰匙拿在手中把玩著,那不僅是新房的鎖匙,更是她的婚姻之鑰呢。
「那麼,」她略顯嬌羞的問:「勁言,我可以要我爸看日子了嗎?」
他刻意低頭喝水,避開她熱切的眼光,對於這件原先再篤定不過的婚事,他突然遲疑了。
再說吧,搞不好到頭來先悔婚的人是她呢,他不認為她會接受他即將宣布的事。
「宛心,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他注視著她的雙眼,緩緩投下第一顆炸彈:「我決定不把阿嬤送到安養中心去。」
有如五雷轟頂般,她頓時眼冒金星。
「怎麼會?!你不是已經找中介賣汐止老家了嗎?還是你騙我?!」
「我沒騙你,而且聽說頗有進展,房子應該不久就可以賣掉。」
從西雅圖回來之後,他打過幾通電話給王泠,而她給的答案總是「頗有進展」,他沒細問,因為每次她要不是正在騎車,就是正在講另外一支手機,沒空。
「我不懂,既然如此為什麼……」顫抖著雙唇,開始泛淚的她看來楚楚可憐。「勁言,你該不會忘了我們之間的協議吧?」
「我沒忘,但我改變主意了。」他忽略油然而生的愧疚感,狠心轉開臉。「汐止那房子太舊了,處理掉也好;可是把阿嬤一個人放在安養中心,卻未必是最好的選擇。」
「那麼最好的選擇是什麼?」她壓抑著陡升的憤怒與驚慌。
「接她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反正新房子夠大。」第二顆炸彈投下,速戰速決吧。
「我不贊成!」她尖著嗓子斷然拒絕。
他握住她的手,安撫著說:「宛心,阿嬤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有責任照顧她。」
「可是她已經精神錯亂,誰也認不得了,她真正需要的是醫護人員,不是你啊!」
「她還認得我,如果我能每天陪她說說話,對她的病情絕對有幫助,你放心,我會請人全天候照顧她,不會造成你的負擔。」
「可是勁言,你有沒有想過,讓她住在我們家會丟你的臉?」她不死心的試著分析後果:「萬一朋友來家裡的時候看到她,會被嚇壞的。」
「你想太多了,阿嬤並沒有攻擊性,頂多是胡言亂語而已,朋友們應該可以諒解,再說我的背景大家都很清楚,外頭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