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台北的寒冬,讓不怕冷的祁南也套上了毛衣和厚夾克。
那是薇安的堅持,也是薇安的愛心。
這毛衣可是她送給他的耶誕禮物。開思米龍的溫暖,附贈醺人的酒香,夠特別吧?因此當祁南必須因南台灣的高溫而脫掉它時,心裡著實捨不得。
早上一出台南機場,他便熱得把夾克和毛衣都脫了;而剛才一出松山機場,他又抖著手將它們一一穿上。穿脫之間,一北一南不過幾百公里,卻宛如兩個季節、兩種世界。
他用電話向祁東和祁西報喜,與他們分享成功的果實。現在的他已經不再計較被騙回台北的事,反而徹底加入東西軍,形成了堅不可摧的東西南大聯盟。兄弟齊心的感覺真的很好,讓他的奮鬥目標更加明確。
現在,他的另一個奮鬥目標是薇安。
她愛他,他已得到她的親口表白,但他還想要爭取她對他的全心仰賴、她對婚姻的信任、她在兩人關係中的安全感。
今天是薇安的生日,或許她自己都不記得了,但他可沒忘,他要給她一個驚喜。
馬路上行駛的汽車反常的少,倒是路邊的停車格都滿了。他把車子停在學校對面的街口,等不及想看到她發現他時的表情!
學期結束,明天就開始放寒假,而她的最後一節課要到六點才結束。學期的最後一課,有始有終嘍!
還有二十分鐘才下課,祁南坐在車子里等她,百般無聊。
這麼巧,王董的女兒和薇安同一天生日。鮮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待會兒記得告訴薇安這個巧合。
王董的妻子好面熟,像誰呢?
究竟像誰?祁南一一過濾他所見過的女性面孔。親戚、朋友、同事、PUB的小姐、影歌星……
對了,影星張曼玉!
嗯,神韻和輪廓都有點像,但張曼玉不可能是王董失散二十多年的老婆啊。
噹噹當……
對面的學校傳來下課鐘聲。
祁南下了車,站到顯眼的地方等著她第一眼就發現他、等著她臉上的意外轉變為歡欣的笑靨、等著她穿過斑馬線奔向他,奔向他的懷抱。
他愛她的不做作、毫無保留。
過了一會兒,薇安總算出現。可能是學期最後一天,她的心情特別輕鬆,她難得的穿著牛仔褲、鋪棉外套,馬尾束得高高的,走在校園裡根本就像個學生,沒有人會相信她是老師。
她和走在身邊的學生們愉快的揮揮手,明年再見嘍!
果然她一轉頭便發現了他,果然她因驚訝而張大的嘴片刻之後弧線上揚化為喜悅的笑容,也果然她迫不及待要穿越斑馬線奔向他。
可惜紅燈,她無法如他所願的一氣呵成直接奔進他懷中。
無妨,幸福值得等待,何況只是瞬息的耽擱。
她就站在大馬路的彼岸對著他比手划腳,天色已暗,根本看不清楚,但他能夠接收到她的滿心歡喜。瞧,她就是這麼直接,要不愛她還真難。
紅燈轉為綠燈的那一剎那,薇安第一個衝進斑馬線,朝著他筆直走過來,眼裡只有他。她是那麼一心一意地想要投入他的懷抱,以至於沒注意到一部企圖闖紅燈的車子,更沒注意到那車子的速度快到完全來不及閃躲。
等祈南看到時,那部車已突破機車暫停區,朝薇安撞過去。他慌張的大叫並朝她跑過去--
「薇安!小心!」
他沒看到路人驚恐的表情,也沒聽到周圍的尖叫聲,他只看到薇安一臉迷惘的停在路中央,轉頭望向車子,然後向後倒退兩步,接著他便聽到車子撞擊肉身所發出的巨大聲響。
她被撞倒后,在地上翻了好幾滾才停住。當祁南終於趕到她身邊時,血液正緩緩滲出她的嘴角,閉著的眼睛睜開又再次合上。
祁南受過急救訓練,但他不敢動她,怕她的內臟碎了、骨頭斷了!所學全然無用,他只有像個白痴一樣的一直叫著她的名字,然後用衣袖擦拭不斷湧出的血和淚……她的血,和他的淚。
救護車將她送進醫院急診室,急診室直接將她送進開刀房,從開刀房出來后直接送進加護病房。
她的內臟沒碎,但出血嚴重;她的骨頭沒斷,但有腦震蕩現象。
醫生說這是不幸中的大幸,需要開刀需要治療需要修養,但沒有生命危險。
那部肇事車輛非但沒有停下,反而加速逃逸。由於天黑,目擊者所能提供的線索很有限,確定的是那是一部黑色福特,司機是個男的,至於車牌號碼,只拼湊出其中有7和5兩個數字。
祁南冷靜下來后,回想當時短短几秒鐘的過程,得到以下結論--那司機要置薇安於死。他當時完全沒有煞車,這點已由交通警察的現場勘驗結果得到證實;而以當時的車速來看,薇安之所以沒被撞死,是因為她在緊要關頭倒退了兩步,這使得車身撞擊的角度偏斜,衝撞的力道便被削弱了。
會不會是騷擾電話、恐嚇信接連失效,乾脆來個徹底解決?
他把心中的疑慮交給書生,把薇安交給自己。
不管怎樣,祁南只希望薇安趕快復原。
或許等她復原,他會建議她回美國去,畢竟她在那兒平安生活了二十多年,而來台北才半年便災難頻頻。生離總比死別好,他不想失去她呵!
薇安清醒時,正好是加護病房探病時間。
酷書生也來探視薇安,順便帶來沒有進一步消息的消息。
他們進去的時候,她正與昏眩對抗,傷口的痛楚因意識的恢復而逐漸強烈。
祁南溫柔的在床緣坐下,小心不弄痛她。此刻的她就像玻璃娃娃一樣,必須小心呵護。而書生則遠遠的站在床尾。他是來看她的,她有沒有看見他並不重要。
薇安半睜眼,看到一張拚圖般破碎的臉;她閉上眼再睜開,這次她清楚地看到祁南,還有他臉上的鬍渣。
「嗨!」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要太可怕,但似乎不太成功。
「嗨。」
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臉,她一向喜歡他下巴新髭的觸感。但手有如千斤重般的動不了,她轉動眼珠,發現了手上的點滴管,和床邊的心電圖儀器。
她的頭又昏了起來,她閉上眼睛,忍受一波波隨著昏眩而來的噁心感,她有點搞不清楚自己的狀況。
昏眩稍減,她的腦子卻仍如跑馬燈一樣旋轉。灰暗空間紅綠交替,霎時浮現一部死黑的幽靈轎車,如光速般毫不留情的沖向她。四周的一切頓然停格,只剩下祁南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愈來愈響,愈來愈亮。她驚慌的轉過頭,強烈的白光轟地刺了過來,她下意識地後退兩步。她看不清車上的人,只看到一排數字……
她張眼,祁南還在那兒,臉上寫滿擔憂。
「AD7158。」她聽見自己烏鴉般的聲音,她連清喉嚨的力氣都沒有。
「薇安,妳說什麼?」祁南俯身,將耳朵靠在她的嘴邊。
「車牌號碼……」她困難地念完它:「AD7158。」
然後再次閉上眼睛,胸口急遽起伏,她因說話而耗盡所有力氣。
「書生,肇事車輛的車牌號碼是AD7158!」祁南對床尾的書生大喊。
「賓果!」
書生拿出手機,飛快衝出加護病房。
「祁南,我要上廁所。」
「馬上來!」
「祁南,幫我倒杯水好嗎?」
「沒問題!」
「祁南,我不想吃這個。」
「不行,這是加速傷口復原的鱸魚湯,妳不吃我媽會傷心的。乖,我喂妳吃!」
「祁南,陪我玩成語接龍。」
「饒了我吧,妳進步得太快,再玩下去我都要輸了,不如妳看這本成語辭典解悶。」
「那祁南,我可以出去散步嗎?」
「不行,萬一傷口裂開怎麼辦?我用輪椅推妳去遛遛好了。」
薇安換到普通病房,祁南就在裡面上起班來--用手提電腦和手機。必須親自出馬時,他就將薇安托給來探望的親友,然後快去快回。
拜車禍所賜,薇安見到了祁家所有的人。
祁媽總是燉來一鍋鍋補品,結果有三分之二進了祁南的肚子,祁爸則老是爆料祁南小時候的糗事,例如在學校偷吃女生便當,回家被祁媽脫褲子痛打;藍紅和狄荻的任務是陪薇安閑聊,順帶灌輸她結婚真好的觀念。當然她早已認識的祁東祁西祁北也都輪番來探望過她好幾回。
薇安發現這是一個和善而有趣的家庭,心裡因此踏實不少。
書生很快便查出擁有AD7158,車牌的是一家租車行,而那部車子也的確有撞擊過的痕迹。租車人所登記的資料都是假的,但好死不死,租車行老闆想起那個人在掏假證件時,從他的皮夾中掉出一張健保卡,上面的名字是宋仁。
書生循線逮捕到名叫宋仁的男子,但他矢口否認曾駕車撞人。後來驗出他的指紋與恐嚇信上的相同,又經租車行老闆指認確實,他才俯首認罪。
就是他了!宋仁就是那個寫恐嚇信要薇安滾回美國去、又開車意圖撞死她的人,甚至於他也承認曾打過多次騷擾電話。
理由呢?他說薇安欺騙他的感情,所以他要報復。
書生一個字也不相信,他拿宋仁的相片到醫院給薇安辨認,她表示根本沒見過。書生認為與薇安素不相識的宋仁只是受雇於人、拿錢辦事。
他不說沒關係,總還有別的方法可以查出幕後指使者是誰。
而一向獨立又忙慣了的薇安,受不了的不是吃藥打針傷口痛,而是整天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吃喝拉撒全要靠祁南。
「祁南,我好無聊喔!」
「無聊就睡覺。」
「我不要,吃吃睡睡都快變豬了。」
「豬有什麼不好?可愛極了!」
「我寧願喜歡荷蘭鼠,白白小小的,還可以拿來做實驗。」
「那明天我叫祁北把她的抓來給妳玩。」
「好啊!」
祁南慢慢的把病床搖起來,小心的扶她坐好,並在她的背後墊了兩個枕頭。這種體貼的舉動讓薇安覺得好窩心。她還記得祁家大嫂,也就是祁東的老婆藍紅曾說,祁家的男人個個都以照顧老婆為樂,此乃得自祁爸的真傳。
「薇安,我已經知道什麼是『制約』了。」
「祁北教你的?」
「嗯,她還舉一堆例子替我上了一課。」
「所以?」
「所以我想妳並不是真的愛傑瑞,妳只是習慣他的存在,而誤以為那就是愛。」
「孺子可教也!」借孔夫子的話用用,顯得自己好有學問。
「妳是說我嗎?」
「不,我是說祁北。」
「哼,我也不差呀!」
「你是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她忘了這是在哪看到的句子,只覺得中國人好厲害,連顏色都可以拿來大作文章。
「謝謝老師的誇獎!」他在薇安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自從她受傷后,他就沒和她有過親熱舉動,怕她痛怕她累,但他憋得好難受。
他挨著她坐,她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薇安,沒想到妳的生日居然出這種意外,都是我害妳的。」要不是她急著過馬路,也不會走在最前面,目標顯著。
「別傻了祁南,這次沒撞到,還是會有下次,倒是害你擔心受怕了。」
「好了,我們都不要自責。」他執起她的手,碰到了指頭上的戒指。「薇安,那天我去台南談生意,發現那個董事長的女兒居然和妳同年同月同日生耶,妳說巧不巧?」
「真的?她叫什麼名字?」
「我沒問,董事長已經和她失散多年了。」
「好可憐,他一定很傷心。」
「那當然!前天他還打電話來關心妳的狀況。」
「他真是個好人,真希望他早日找到他女兒。」
嗯,祝王董早日找到女兒、還有他的妻子,那個長得像張曼玉的女子。
「祁南,有一件事我沒跟你講。」
「什麼?」他在她頸項上磨蹭,讓她差點忘了呼吸。
「我出車禍的前一天,有一個男的無緣無故跑來問我說我爸是不是姓王。」
「妳姓洪,妳爸當然是姓洪啦。」
「我是跟我媽姓。」
「從母姓?那妳爸……」
「我管他姓什麼,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那個陌生人要問我這個。」
「是很奇怪!」該不會是那幕後主使者的另一個花招吧?
想到薇安天天身處危險當中,真是讓他寢食難安。
但願書生趕快將那人繩之以法,讓她生活恢復正常。
「祁南,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可是……」薇安對他眨眼睛,慢條斯理的說:「既然我身邊的這位男士有著一副可以為我擋風遮雨的肩膀,而我又深深為他著迷,那麼我還猶豫什麼?」
「親愛的女士,妳是在向我求婚嗎?」欣喜不斷升起之際,祁南不忘調侃。
「不,英俊的男士,我只是在想,可不可以向你要一個吻?」
「那麼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祁南側過身抬起她的下巴,發現她已閉目等待,原本因失血而蒼白的臉龐此刻正泛著淡淡的紅暈。
他毫不遲疑的覆上自己的唇,蓄積多日的熱情一發不可收拾。
她以滿心的愛意響應著,深深為自己仍舊活著而慶幸。好人雖然可以得永生,但肯定享受不到這種親密的快感和感情的依歸。
分開時,兩人都氣喘吁吁。
她的額頭抵著他的,捨不得張開眼回到現實的世界。
「薇安?」祁南輕喚她,他想確定她沒動到傷口。該死!他不該那麼激動,他們有的是一生一世啊。
「嗯。」
她緩緩掀開眼帘,一泓迷濛對上了他的,猶如瀰漫著霧氣的藍色海洋。
他震了一下!藍色海洋?
張曼玉!
哦不,王董的妻子,她也有一雙如海洋般深邃的眼睛。
「薇安,妳的眼睛……我是說,妳戴了有色的隱形眼鏡嗎?」
「才沒。我的視力一點二,根本不需要戴眼鏡。」
「妳媽媽的眼珠子也是藍的?」
「對,可是我的比較不明顯,我外婆的媽媽是美國人。」外婆的媽媽要怎麼稱呼她不會。
他往後退開,試著用嶄新的眼光來審視她。
半晌……
「妳父親姓王?」
「我才不管他……」薇安揮舞著手,十分不耐,她不想提到有關父親的任何事,一點兒都不想。
「拜託!妳爸是不是姓王?」
「是啦!」在祁南認真的追問下,她終於不情願的讓步。
這就對了!
南部的企業家,姓王,同一天生日,藍色的眼睛,相似的輪廓,失散二十多年祁南把新舊資料加在一起,有點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
世界真的這麼小!
他對薇安說:「妳等我一下!」然後拿起桌上的手機。
「你要做什麼?」
「我要補送妳一份生日禮物。」
「祁南,我不要禮物啦!祁南……」
奇怪,原本正常的祁南接了個吻后就變得神經兮兮,那以後還是不要接吻好了。
薇安莫名所以的看著祁南跑出病房,然後聽到他一連串嘰哩咕嚕。
隔著門,又講太快,她聽不清楚,只聽到他說:「是真的,您的洞可以填平了……」
填洞?
祁南改行做水泥工?她怎麼不知道?
難得冬天出太陽,萬里無雲。
祁南一早就提議出去曬太陽;雖然薇安的傷口好多了,但祁南還是不准她用走的,所以她只好坐輪椅出遊。
「我身上的拉煉好醜喔!」薇安坐在輪椅上,仰頭對祁南說,帶著撒嬌的成分。
「拉煉?」
「就是我開刀的傷口嘛。」
「喔。」
就這樣?連一句安慰也沒?
「祁南,你今天怪怪的,有點心不在焉。」
「我哪有?」
「我看就有,你一定是每天睡醫院太累了。其實我可以一個人在醫院,我會照顧自己,你不用陪我啦。」
「……」
還說沒有心不在焉!連她的話都有聽沒有到。
自從那天說要補送她生日禮物之後,他的怪病就時常發作。他問她一些奇怪的問題,比方說,如果他未經她同意就做了某件和她有關的事,她會不會生氣?還有,如果她父親不是她所想的那樣絕情寡義,她願不願意接納他?幸好怪病沒發作時,他都還算正常,對她的照顧依然無微不至。
祁南把輪椅放在涼亭里,然後扶她起來試走幾步。她覺得滿好的,把整個身體放在值得倚靠的男人身上,那種感覺真的滿好!她以前竟視這種依附的感覺為洪水猛獸,真是笨!
她別過臉和祁南講話,正好瞥見一個拄著拐杖的男人一步步向著他們走來。涼亭里並沒有別人,那麼那人肯定是來找祁南的。
「祁南,有人找你。」
祁南轉頭一看,卻沒說話,扶薇安坐回輪椅后他才說:「他是找妳的。」
這時那人已踏上亭子,近看才知是個已生華髮的六十幾歲老人。遠距離的他雖靠拐杖行走,但步伐堅定、背脊挺直,體型倒像個中年男子。
「找我?」薇安再次細看,依然毫無印象。「你搞錯了啦。」
祁南下語,反而走了開去,站在涼亭柱子邊。
那男人在薇安對面的石凳上坐下,她這才發現其實他的動作有些遲滯。他直直打量著薇安,神色愈來愈亢奮,臉上的肌肉抽動,眼尾的紋路加深,眼眶內的液體累積直到飽和滴落。
「真的是妳!」那男人突然握住她的手,聲淚俱下。「她把妳照顧得這麼好,只是……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她不知所措的向祁南求助,他對她微笑說:「他是台南盤石企業的董事長,我跟妳提過的。」
原來是與祁南有生意往來、曾經打電話表達關心的那個大老闆。可是再怎麼關心也不必這麼激動啊!
「小薇薇,我是爸爸呀!」
爸爸?小薇薇?
「先生,您弄錯了……」六十幾歲就老年痴獃,頗值得同情。
他輕撫著她手上的指環。她想抽手,卻無能為力。
「我是妳爸爸王其興啊,妳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平地一聲雷,她腦中轟然作響。
王其興?是這個名字沒錯,她曾在清理垃圾桶時發現一張被媽媽揉皺的紙,上面寫滿了這三個字,經她追問,才知道它所代表的意義。
爸爸!
他就是那個離棄她們二十多年,陷媽媽於孤寂深淵以至抑鬱而終的絕情男子?
爸爸二字在過去並不具任何意義,在未來也一樣。
「先生,我不認識你,請你剋制一點。」她狠心不看他,他的淚容易讓人心軟,她才不要像當年的媽媽一樣受騙上當!
「這……妳手上戴的是我和妳母親的結婚戒指,她喜歡花的造型……」
「這種造型到處都有!」
「沒錯,那時我的經濟受到我父親的控制,所以我們只能到小銀樓買一顆小小的鑽戒,」王其興痛心的回首當時。「我請師傅在指環內刻了『FOREVER』,象徵我們永遠的愛。不信的話,妳可以把戒指拿下來看……」
「不必看了,那一定是祁南告訴你的。」
「我沒有!」祁南大聲抗議。薇安瞪了他一眼,她當然知道他沒有,可是她氣他的自作主張。原來這個男人就是他怪病的根源,她恍然大悟。
「妳看,這是妳母親的照片,那時的她差不多和妳一般年紀。」王其興從手提包中取出一張照片,祁南認出是他曾看過、很像張曼玉的那張放大照。
薇安接過來瞄了一眼,是她母親年輕的時候。
「是很像,但不能證明她就是我媽。」
「小薇薇,我千真萬確是妳的父親。妳聽我說,妳有輕微的先天性心臟辦膜閉鎖不全的毛病,妳是不是偶爾會心律不整,喝咖啡會心悸?」
「……」她偏過頭不理會他。
「妳母親喜歡薔薇,而妳出生后並不好帶,所以我們為妳取名薇安,希望妳能平安成長,如薔薇般亭亭玉立。但那時候我都叫妳小薇薇……」
孰料薇安不為所動,依然無言以對。
王其興見狀,氣急敗壞的說:「妳的左大腿內側有個圓形胎記,每次我幫妳換尿布的時候都會看到。小薇薇,如果妳還是不信,我們可以馬上請醫生幫我們作DNA鑒定……」
「夠了、夠了!」薇安瞬間爆發,「你需要這麼大費周章的證明你就是那個薄情寡義的人嗎?」
「我--」王其興愣住,他雖有心理準備,但仍無法承受打擊。
「祁南,」她轉向一旁,「請你推我回去!」
「薇安!」
「小薇薇……」
兩個男人同聲勸阻,卻被她悍然搶白--
「我從來沒有父親,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薇安冷冷的望了王其興一眼,然後對祁南說,「我好累,我要回病房休息。」她打算如果祁南不聽她的,她就要自己推,管它傷口會不會裂開。
「薇安,給妳爸解釋的機會,他不是妳想的那樣。」
她氣憤的用手去推輪子,卻怎麼也推不動,原來是卡住了。她乾脆掙扎著站起來。用爬的也要爬回去!
祁南一個箭步趕過來制止。這個頑固又莽撞的女人,她以為自己在做什麼?
「我找了妳們二十三年,我也不好過啊!」王其興也來攙扶,但被她一手撇開。
「找我們?誰相信!」她靠著祁南的支撐站直身子,傷口隱隱作痛,但再痛也比不上此刻的心痛。
「是真的!事實上當年是妳母親帶著才兩歲的妳不告而別,我根本不知道妳們去了哪裡。」
「你胡說!是你們離婚了,你不要她!」他為何要扭曲事實?真以為她還是兩歲小孩?
「我們並沒有離婚,那張妳母親寫的離婚協議書,我一直沒有簽名。」
「我不信!」
「我就知道妳不會相信,所以我把它帶來了,妳看。」他抽出一張微皺泛黃的紅直條白色信紙,上面寫著「無條件離婚」等字樣,然後是她母親的簽名,而男方的下頭則是空白。她認得母親工整的筆跡,母親的國字寫得並不熟練。
真的是這樣。她母親要離婚,而她父親並不。媽媽從來不跟她說這些,讓她一直以為父親是個棄她們於不顧的大渾球。真相到底是什麼?她迷糊了!
「小薇薇,妳坐下來,讓我從頭到尾告訴妳。」王其興說,狀似哀求,「小薇薇,請妳!」
「不要叫我小薇薇,我已經不是小孩了。」薇安賭氣的坐回輪椅上,在得到真相之前,她不會給他好臉色。
「唉,妳和妳母親一樣倔強。」王其興無奈的嘆息。有其母必有其女,他早該料到。
「你不要……」
祁南壓住想要抗議的薇安,兩手在她肩膀上輕輕按摩,以安撫她躁動的情緒。與陌生的父親相認是需要勇氣的,而接納事實更是不易。
王其興也坐回石凳。經過這一番激烈的情緒波動,他的步履更顯蹣跚。然而接下來的追述,才是最艱難的部分;那二十三年的椎心痛楚、日夜等待,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
他深吸一口氣,娓娓道來:
「我在美國留學時與妳母親相識、相戀,但身為孤女的她並未得到我父親的認同,他一直希望我娶個門當戶對的妻子。但我們不顧他的反對在美國結了婚,然後回到台南家中,那時我父親也只得勉為其難同意。」
薇安的內心開始翻騰,她進入了媽媽從不透露的過往,也即將知曉她的身世。
「妳母親生妳的時候大出血,醫生為了保住她的命,只好切除她的子宮,從此她失去生育的能力。但妳的爺爺,也就是我的父親堅持王家需要一個男丁來傳宗接代,所以他要求我討小老婆。」
「為什麼你不反對?是不是你也贊成?」薇安既憤怒父親的懦弱,又心疼媽媽的委屈。要媽媽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不如一刀把她殺了,她的自尊心比誰都強。
她的拳頭緊握,淚水蓄勢待發。
「我根本不理會我父親近乎逼迫的要求,但妳母親卻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她認為我父親嫌棄她,所以在妳滿兩周歲的隔天,留下離婚協議書,帶著妳不告而別。我猜她多半也是不想讓我左右為難。」
年輕的母親帶著幼女斷然離開了她的天、她的巢、她的世界,伴隨的是僅存的尊嚴及日後無盡的孤獨。
「她一定認為你簽了協議書。」所以她告訴她他們離了婚。
「我並沒有機會告訴她。她離開后不久,我的父親突然生了重病,我忙著照顧他,也忙著接管他的事業,找人的事只好交給我的表弟,只是這一找就找了二十幾年……」
「你以為我是傻瓜?以你的能力,怎麼可能找不到?」
薇安不屑的抬起頭。
她拚命眨眼,儘管眼睛痛如針刺,她仍強守著淚水的閘口,不讓它潰決而模糊她的雙眼。她要看清楚他的每一個表情,她要分辨他有沒有說謊,她得決定自己要不要相信他。
「我查了出境資料,知道妳們回到美國,但就是找不到妳們的住處。」
「你騙誰?我們在波士頓和賓州各住了兩年,後來搬到紐約,就再也沒離開過。美國東部的三大城市,目標這麼顯著,怎麼可能會找不到?」
「妳們住在紐約?」王其興吃了一驚!他微張著嘴,身子忽地搖搖欲墜,祁南連忙伸手扶穩他。
過了好久,他語氣苦澀地說:
「我和妳母親就是在紐約認識的。她走後,我直覺叫獻文去紐約找,可是他總是說沒找到。我好笨,從沒想過他一直在敷衍我,他從來沒有認真找過妳們。最近我請了另一批人去找。在祁南打電話給我之前,他們剛通知我妳回來台灣的消息,但還不能確定他們鎖定的目標是不是妳。」他的聲音愈來愈模糊,執著拐杖的手顫抖,終於精神崩潰而淚如雨下。「妳們真的住在紐約!我果然覺悟得太遲。都是我的錯,我真該死!我的大意竟造成了天人永隔!」
薇安幾乎要相信他了,可是心疼母親的那個部份卻不斷提醒她不要被他的淚水所騙。母親為他苦守一輩子,那麼他呢?說不定早討了小老婆,生了一打可以傳宗接代的兒子。
「這麼多年來,你為什麼不簽那張離婚協議書?」
淚已流盡的他,眼神空洞而顯得衰老。
「當年我告訴我父親,我愛她,這一輩子只要她。」他虛弱但堅定的說:「在二十幾年的等待中,我從不曾停止愛她,即使此刻我已知道她不在人世,我對她的愛仍然不減。未來,我將帶著對她的愛到天上去與她相會。」
涼亭中再無言語,只剩輕輕的喟嘆、哽咽聲。
沒有人注意到天氣陡變,陽光躲回厚厚的雲層里,原本的清朗被灰濛取代,周遭已然是一幅蕭瑟蒼茫的景象,正反映出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境。
當祁南接到書生打來手機的那一刻,薇安的閘口終於失守。
來勢洶洶的淚水迅速蓄滿、潰堤而下,在她臉上匯成一道長長的河流!
涼亭熱鬧了起來,儘管景象蕭瑟依舊、蒼茫如故。
書生將他甫逮獲的嫌犯帶了過來,當著被害人的面釐清案情。這是體諒薇安傷重無法前往警局所作的通融。
書生與兩個身材魁偉的警員押解一名垂頭喪氣、但相貌堂堂的男子,要不是他手上的手銬,薇安還以為他是一同前來的辦案人員。
「啟峰!」王其興一看到嫌犯,愕然大叫,意圖站起,卻虛弱得差點摔倒。
祁南忙扶住他,卻也壓不住心裡的納悶。「何經理,這是怎麼一回事?」
「洪小姐,妳認識他嗎?」書生問薇安。
她搖頭。祁南與父親好象都認識那個人,他是誰呢?
「何啟峰,你自己說!」
書生將他往前推,他踉蹌的走到薇安輪椅前。
「啟峰,是你叫人開車撞薇安?」王其興厲色質問。
他低頭默認。
「你……你可知道她是誰?!」
「她是您的女兒,伯父。」何啟峰抬頭,但一觸及王其興足以殺死人的眼光,又馬上怯懦的低下頭。
「說清楚!」王其興一喝,把何啟峰給嚇了一跳。
「我--我們怕她一回來,您就會把盤石交給她繼承,這樣一來,我們的希望就落空了,所以--」
「我們是指誰?」王其興又一喝。
「何家所有的人。」
「除了開車撞傷薇安,你們還做了什麼?!」這回換祁南開火,火力驚人。
薇安突然覺得自己好象坐在戲棚下看戲的人,台上正上演一出精採好戲。那人喊她父親「伯父」,那麼他就是她的cousin嘍?
「她回來台灣后,我便僱人打電話騷擾她、在她房間里放死貓,闖空門破壞東西、寫恐嚇信、跟蹤她伺機嚇唬……剛開始我們並不想傷害她,只希望她心生恐懼回美國去。沒想到她膽子太大了,怎麼都嚇不走。我們的計謀無法得逞,情急之下,只好製造車禍把她撞死。」
祁南愈聽愈氣!何啟峰做了這麼多壞事,分明是視薇安為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而薇安事事瞞他,分明是沒把他當自己人,這使得他更是心寒。他好灰心,在他做了這麼多之後,仍然無法換得她的信心,真是不如歸去!
「你們何家人好可恨!這麼多年來我信任你們,把你們當作是我真正的家人!」王其興痛心疾首,他沒想到他們竟如此惡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兩眼一瞪,咬著牙:「說!你們是不是一直都知道她們母女住在哪裡?」
「沒錯,我爸爸的確掌握了她們的行蹤。」
「老天爺!我怎麼會這麼愚蠢!我原本以為你們只是不夠積極,沒想到你們非但匿而不報,甚至打算斬草除根,你們簡直狼心狗肺!你們不是人!你們……」
王其興破口大罵,激動得兩眼一花,險些昏厥過去。
「爸,你不要太激動,這樣對身體不好。」薇安傾身握住他的手,卻見他再度老淚縱橫。
戲演至此,她不能不出場了,畢竟她才是這齣戲的主角,只不過直到前一秒鐘,她才將劇本完全弄清楚。
「何先生,恐怕我該叫你一聲哥哥吧?」cousin是哪一種哥哥,她也搞不懂。中國人的親屬關係實在太複雜,超出她的理解範圍。
何啟峰面無表情。
「我剛才聽到的好象是:你們姓何的一家人故意不讓我們一家三口團圓,甚至想要殺死我爸爸唯一的女兒。是這樣嗎?」
何啟峰依然面無表情。
「就為了獨佔我父親的財產?」
「何家為盤石企業賣命這麼多年,憑什麼要我們把它拱手讓人?!」何啟峰露出了真面目。反正事已至此,他豁出去了。
「我是你們的絆腳石,所以你們要除掉我。」薇安燼量保持心平氣和,其實她好累了。「如果我消失了,你們下一個要對付的恐怕就是我父親吧?你們是不是也打算把他殺了呢?」
「妳比妳父親聰明多了,只不過我們會讓他先立好遺囑。」何啟峰不再企圖掩飾,他對著王其興說:「伯父,真是對不起,但我必須老實告訴你,上次你中風沒死,我們都十分失望。如果你死了,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不是嗎?」
薇安覺得心灰意冷。這齣戲雖然精采,但太過違反人性,她實在不想再演下去。她現在只想窩回病床上享受祁南的殷勤呵護,然後好好想一想該拿她「新冒出來」的父親怎麼辦。
「書生,這樣夠清楚了嗎?」薇安轉頭問一直沒插嘴的書生。
他點了一下頭,連個「嗯」字都懶得說,真是惜字如金!
「祁南,我們回去,不然醫生要發通緝令了。」她向一臉不豫的祁南伸出手,她很清楚他在不高興什麼,看來得費一番工夫安撫嘍。
「爸,咱們走,我看您得好好的清理門戶了。」
就這樣,祁南慢慢推著輪椅離開,王其興跟在旁邊。
下了涼亭,薇安要祁南等一下,然後她回頭對書生說:
「書生,麻煩你一件事。」
書生徑瞧著她不開口,一臉問號。
「你幫我……揍他一頓。」
隨著問號的消失,一個大驚嘆號從他額頭往下滴落,尾巴的句點在他咧嘴一笑時暈開。嘩,好神的笑容!
「好。」他答得乾脆。
薇安滿意的窩進輪椅,伴著父親,任由祁南將她推進白色的建築物。
背後,傳來結實的拳擊聲,和男人凄慘的哀叫。
可憐的何啟峰。
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是不是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