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秘電話
白綃瑤放下筆,掃視辦公室四周。檔案凌亂地散布在桌面、檔案柜上、拉開了的檔案櫃抽屜、書架上,好像這裡面曾經過一場戰亂。她緊緊閉一下眼睛,培養勇氣面對另一個散亂景象。
當她睜開一隻眼睛,瞄向她塞得鼓脹的公事包,綃瑤還是忍不住撐額大聲呻吟。
誰教她選擇了律師這一行呢?她無奈地搖搖頭。她父母給她取了個天堂似的名字,偏偏她入錯了行,日子過得一點也「逍遙」不起來。
電話對講機嗶嗶響起,她微微自座椅中俯身向前,按下按鈕,壓低聲音,對她的秘書說:「先告訴我,心蘭,為什麼每個人都要結婚?法例應該規定所有想結婚的男女,婚前都先來我的辦公室參觀一下。」
共事了六、七年,杜心蘭已經很了解綃瑤工作壓力下偶爾產生的情緒化反應了,雖然並不很經常。綃瑤是心蘭所認識的女人當中,少有的自制力相當強的一個。
「小瑤,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增加你的心理和精神雙重負擔,」輕笑一聲后,心蘭說。「但是有一個男人在一號線上,他不肯說姓名,堅持非找你不可。」
綃瑤瞥一下桌上的電子鐘。
「告訴他現在已經過了上班時間了,請他星期一再打來。我公事包里待辦的離婚案件足夠陪我度過這個周末了,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加收一件。」
「小瑤,他的語氣非常……嗯,激動。這還是我所能想到最溫和的形容詞。」
「想結婚的人哪一個不衝動?要離婚的,又有幾個不激動?你想在星期五快結束時和這激動的男人打交道嗎?我沒興趣。」
「好,我儘力安撫他一下。」
綃瑤放開按鍵,注視並等著一號線上的紅燈熄掉。她相信能幹的心蘭會幫她打發掉這個男人。
然而線上的燈沒熄,對講機又響了。這次綃瑤沒來得及開口,心蘭緊急的聲音先傳出來。
「小瑤,我看你還是和他談一下,他這個人活像顆炸彈,還說如果你現在不和他說個清楚,下個星期你就有大麻煩了。」
綃瑤聳起眉毛。「他威脅我?」
「不,我已經緩和了他表達的意思了。」
「請你告訴這位膽大包天的炸彈先生,我就是靠應付麻煩吃飯的,十二萬分歡迎他下星期過來較量一下。還有,心蘭,你不必對他用那般溫和的態度,說完就掛斷,然後立即收拾你的東西下班。我也要走了。」
通常離開辦公室前,綃瑤會整理好桌子上的文件才走,今天她沒理會它們。她不是怕這個無聊男人,只是她此刻沒心情應付不必要的麻煩。
這回電話線上的燈終於熄了時,綃瑤已提著公事包走到外面的接待室。
心蘭坐在座位上,正由辦公桌最下層抽屜拿出她的皮包。
「這傢伙真是瘋了,小瑤。我告訴你,他火氣大得好像你欠了他幾百萬。」
「他是不是喝醉了?」
心蘭搖搖頭。「我想沒有,他說話很清楚,沒有口齒不清或語無倫次。」
「哎,不用擔心。快走吧,他一定還會再打來的。」
綃瑤打開門,讓心蘭先出去,然後她關上門。上鎖時,透過玻璃門,她看到電話上的紅燈又一閃一閃的亮起來。
她朝心蘭揚揚眉。「八成是又一個急著這個周末前擺脫婚姻桎梏的男人。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記得嗎?」
心蘭嘆一口氣。「希望到了下星期一他會冷靜下來。他樣子兇殘得彷彿他要殺人。我從來沒想到,幫人辦離婚也是一門危險的行業。老天,我很有可能前一秒還好端端的坐著辦公,下一刻就被一個火爆的男人支解了。」
綃瑤大笑。
「專門替人辦離婚的是我,心蘭。你安安心心的回家去好好愛你的老公,和他度一個快快樂樂的周末。」
心蘭扮個鬼臉。
「我不能太愛楊毅,否則他說不定會以為我有外遇了。」
她們一起笑著走向停車場。
「這個周末你打算怎麼過,小瑤?」
「和以前一樣。明晚大概和牛肉麵出去吃飯,其他時間就躺在床上養精蓄銳。下個星期會比這個星期更精采。」
牛肉麵是她們給古明禮取的外號。他從開始追綃瑤到現在,一年多了,每次約她出去,十之八九都是去吃牛肉麵。
「那麼星期一見了。」心蘭對她揮揮手,走向停車場另一邊。
綃瑤也走向她的車子。她身高一六六,體重五十四公斤,標準身材加上她自信的步伐,即使極端疲倦仍熠熠生輝的眼睛,使她看上去永遠神采奕奕,容光煥發。執業之初,她聽從一位女性前輩的建議,工作及上法庭時,定然穿著質感好、線條剪裁利落簡單的套裝,以加強她的女性婉約風姿,卻也同時展現職業婦女的自信風貌。三寸高跟鞋是為了避免在男性對手面前顯得矮化,削弱了相對的氣勢。
她坐進車裡,踩下油門,慢慢開到路口。當她暫停左右察看交通情形,正好不經意的瞥向路旁的辦公室一眼,目光頓時凝住。
有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往玻璃門內窺望,兩隻手護耳似的遮在臉的兩旁。
綃瑤只看到他很高,白色牛仔褲裹著的腿樹榦般的結實,黑髮長過襯衫衣領。她不想仔細去近看,以她的職業直覺,她相信造就是那個炸彈男人。她以很快的速度駛上大街。
處理過無以數計的離婚案件,綃瑤面對過形形色色的人。離婚不是件愉快的事,來到她面前的自然不會是愉快的面孔,可是這人把火氣出在她身上,沖著她來,可就莫名其妙了。
她深吸一口氣,把這個惱人的小插曲拋出腦海。她辛勤的工作了一個星期,犯不著為一個奇怪的電話所擾。她要度個輕鬆安靜的周末。
*****
次日早晨,綃瑤打著呵欠走到前門外院子里撿起報紙。這棟位於郊區的白色的雙層別墅是她父母的。因為離市區有段不算短的路,綃瑤剛自美國學成回來時,為了上班方便!在巿區租了間房子。
她爸嫣遷居英國之後,房子還空了一段時間,綃瑤只有利用周末又假日回家來,掃掃院子,撣撣灰塵。直到她終於買了車,她才退掉租住的房子。
鄰居養的一條巨大的德國牧羊犬,從隔壁草地追逐著不知什麼追到綃瑤這邊來。片刻之後,那隻狗突然舉起埋在草里搜尋的鼻子,仰天發出哀號。
綃瑤大笑,同情地搖搖頭。可憐的狗兒就是學不了乖。春暖時節,百花四處開放,蜜蜂跟著春的腳步在花叢中忙著,牧羊犬的鼻子便不時的要遭殃。
隔壁的大門打開了,那位立法局議員的太太穿著大花長裙跑出來。她看看仍在狺狺低吠的牧羊犬,然後看向綃瑤。
「白小姐,」她揚著高八度嗓音喊。「我們大小姐怎麼了?」
「好像又給蜜蜂刺了鼻子了。」綃瑤大聲朝隔壁院子回道。
「天哪,它幾時才會學會不要去招惹那些帶刺的昆蟲呢?」焦太太嘀咕的聲音大概整個住宅區都聽得見。「你能不能幫我給它把刺摳出來?我在講一個重要的電話。」
沒等綃瑤回答,焦太太已經砰地一聲回屋去了。倒是牧羊犬像聽懂了女主人的話,可憐兮兮嗚咽著夾著尾巴走到綃瑤身邊,用腫大的鼻子頂頂她的腿。
「很痛吧,大小姐?」綃瑤安慰地摸摸它的頭。「站好不要亂動,我幫你把刺摳掉。」
上帝造物多麼奇怪,綃瑤想。蜜蜂一根小小的刺,可以造成的傷害,有時甚至會致人於死。
牧羊犬安靜的躺在門廊前藤椅旁的地板上,綃瑤坐下來打開報紙。
根據她自己的資料顯示,上半年的離婚案件數字增加了不少,她自己計算了一下,有許多案件是由她經手辦理的,對自己的表現尚算滿意。
她對自己的工作成就是很引以為傲。有些人給了她個「冷麵殺手」的封號,這卻是當初她從事這一行時始料未及的。但就整體來說,她如今名利雙收,沒什麼可抱怨的,只是眼看世間許多的怨偶,未免教人喪氣。
她今年二十九歲,自立又自足,而且單身生活過得十分自在愉快,由她過去數年自律師工作中,親眼目睹的經驗,也使她確定要繼續當她的單身貴族。
綃瑤放下報紙,端起一旁玻璃圓几上的鮮橙汁喝了一口,無精打彩的仰臉看著絢麗的春日晨空,吸進一大口四周的花香,打個大呵欠,伸伸懶腰。啊,日子如果每天都如此優閑的……也挺沒趣。
報紙蓋在她身上,她舒適地靠著大藤椅椅背,閉上眼睛。周遭一片寧靜。郊區就有這個好處,沒有一點煩人的市囂聲。
突然,大小姐中氣十足的狂吠起來,嚇得綃瑤跳了起來。
她睜著眼睛,詫異地望向大小姐兇猛的吼叫的對象。她的院子里站著個陌生男人,他瞪著牧羊犬。
「你很聰明嘛,」他粗魯地說。「沒我以為的那麼笨。」
綃瑤不確定他在對誰說話。她?還是狗?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百分之百確定的:這人渾身散發著火藥味。
火藥。炸彈先生?綃瑤警覺地慢慢站起來。
「你怎麼進來的?」她笑問。
「我有腳。」他冷地答,目光盯著開始朝他走去、嘴裡繼續對他狂吠的大狗。「你最好叫它走開。」
他威脅的口吻更令綃瑤確定了他就是昨天打電話的男人。
「又幹嘛了,大小姐?」焦太太再度出來,大叫道。「你又給蜜蜂咬是不是?」
「不是,是有個人要咬它。」綃瑤大聲說。
但是兩個女人的聲音都夾在牧羊犬的咆哮中。
闖入的男人這時看見了大小姐的鼻子。
「你的狗長了個不尋常的大鼻子。」他也必須提高聲音來蓋住狗的叫垂。「是被你揍的吧?看得出來你有虐待狂。」
「你到底是誰?」綃瑤再把正音提高些。
「大小姐,別叫啦!」焦太太使出她最大的嗓門,跑過它的院子。
「你是白綃瑤吧?」陌生男人吼著問。
「正是。」綃瑤吼回去。
牧羊大在他們中間大叫,頭上和背上的毛都豎了起來。
陌生男人僅用冰冷的眼睛撇狗一眼,既無懼色,也沒退後,綃瑤卻有些害怕起來。大小姐給當寵物般的訓養,早已失了凶性,它的兇猛只是虛張聲勢。一般來說,這股子聲勢也足以嚇走任何進來、有不良企圖的人了,偏偏這個陌生男人完全無動於衷。
綃瑤懷疑他一會兒不耐煩了,說不定真會咬大小姐一口。想到人咬狗的景象,她不自禁地失笑。但那男人兇惡的吼聲又喝了起來。
「把你的狗叫開,否則我要不客氣了。」
「你想干麻?你再不走,我要叫護衛進來了。」
他憤怒的甩動他的二手。「叫啊!」他一吼,狗吼得更大聲了。「順便把警察也叫來,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這時焦太太出現在綃瑤院子外的大門口。
「白小姐,發生什麼……」她走進來,看向陌生男人,眼睛驚訝地張大。「黑澤光!真是你嗎?」她高叫著,滿臉的不可置信。
牧羊犬停止了吠叫,走到它女主人身旁,也訝異地斜著腦袋看那個男人。
綃遙驚愕地看著被喚作「黑澤光」的男人如魔術師一般,猙獰的面孔一下子戴上了親切溫和的笑容,轉向她的鄰居。
「怡芬,好久不見了。家豪好嗎?」
「他呀,還會不好嗎?打高爾夫球去了,每個周六早晨的慣例社交活動。」怡芬撇撇嘴。「你幾時回來的呀?」
「昨天下午。」他看一下表。「回來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卻發現我已經一文不名而且無家可歸了。這還要歸功於向敏妍和你這位好鄰居。」
綃瑤腦子裡頓時升起如電腦螢幕的書面。她不認識這個黑澤光本人,但她怎會沒想起他的姓名呢?它就在向敏妍的檔案資料里。
哦,我的天!她想著。向敏妍是她的客戶之一。最初接辦這件案子時,綃瑤就感到十分納罕,因為整個情況奇異得不尋常。男方非但沒有露面,而且放棄所有權利,毫無條件的讓出全部財產,包括一棟豪華巨宅,兩輛歐洲房車,古董、名書收藏,以及股票、所有證券,還有銀行一筆為數相當可觀的存款。
綃瑤曾一再詢問向敏妍,並要求男方出面,但向敏妍提出的文件均有男方親筆簽名,且加蓋私人圖章,還有兩個證人從旁作證文件完全合法。證人對於男方不能親自到場的解說,和向敏妍的說法符合。
男方,不就是黑澤光嗎?
綃瑤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他仍在和焦太太閑聊,然後她聽到一句氣死人的話。
「這個訟棍幾時幾成你的鄰居的?」他問焦太太,同時厭惡地朝綃瑤瞪一眼。「是不是幹了非法勾當,大撈了一筆?」
焦太太咯咯直笑。「哦,澤光,你其是的,還是老樣子。白小姐還沒出國留學前就住在這了,我們是好多年的鄰居了。」
「那麼你們最好趕緊搬家,免得孩子們近墨變黑,受到不良影響。」
「呀,別胡說,澤光。白小姐啊是名律師呢,我們小琴將來有她一半能幹會賺錢,我和家豪就不愁沒人養老送終了。」
「我們應該找個時間好好聚聚。告訴家豪,我過些時候會去看他,或許我們可以找個時間一起吃頓飯。我這次回來不會再走了。」
「那太好了,家豪一定很高興知道你回來而且準備定居下來。哎,其實我們常提起你,老是往外地去,把妻子一個人丟在香港,總是不妥嘛。」說到這,彷彿覺得自己泄漏了不該說的話,焦太太連忙熱誠的改口。「一定來玩啊。來,大小姐,該回家啦。」
綃瑤眼巴巴看著她的鄰居帶著狗走掉。當黑澤光再次筆直瞪住她,她明白了心蘭說的他的口氣像要殺人。他此刻正露出那種目光。
她清清喉嚨。「聽著,我……哎!」
他大踏步跨過院子,轉眼間便越過她,推開門,神色自若地走進房子。綃瑤立刻追進去。
「喂,你不能就這樣大搖大擺進別人的家。」
他轉過身,臉上殺氣騰騰的表情駭了她一跳,可是她阻止自己被他嚇著。綃瑤鎮定地挺直背面對他。畢竟,這是她的家。
「我已經進來了,你想怎樣?報警嗎?請啊。」
她發現他不吼叫時比他吼叫的聲勢更嚇人。
「最好再把新聞記者也召來,我很樂於公布你所做的好事——當我不在香港時,你和我的前妻對我所做的一切。」他「前妻」兩個字是咬在齒縫裡說的,他用他眼睛中的寒光指控她。「我很願意讓全世界每一個人都知道你們這兩個惡毒的女人所做的事。去叫所有的人來吧!或許我因此聲名大噪,電視台會邀請我去接受訪問。」
綃瑤感覺出事有蹊蹺,她卻不知問題出在哪裡。她冷靜地深吸一口氣。
「黑先生,你說的若是你和向敏妍的離婚案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根據合法程序。我在法庭上提出證據,法官依據那些證據作出判決,你若有問題,應該去找你前妻,或找法律部門上訴。」
「多謝你的建議,法官都是又老又發了福的男人,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你既年輕又漂亮,正是緩和這項無稽的判決帶給我的痛苦的最佳良藥。」
他靜靜審視著她的目光好像已經剝掉了她的衣服。綃瑤不自禁地退後一步,伸手抓住家居棉袍的圓領。
「不錯,」他輕柔地頷首肯定他的決定。「你是最佳人選。」他舉首環視寬敞的客廳。
「這裡也是療傷的好地方。」
說完,他從容地走了出去。
他不會這樣就走了吧?綃瑤既覺鬆了一口氣,又狐疑而納悶。
沒多久,他又進來了,看到他拿進來的行李,綃瑤倒抽了一口氣。
「你……」
「我坐計程車來的。我以前有輛很好的車子,但是你幫著向敏妍把它用不法的欺騙手段弄走了。欺騙,這是關建字眼,親愛的大律師,要牢記在心哦。還有,既然你們把我拐騙得一毛不剩,計程車資算你的,應該不為過吧?」
「你!」
綃瑤為之氣結。不知為什麼,她還是拿了錢去到大門外,替他付了計程車錢。
她回到客廳時,他正站在那幅她母親買的畫前欣賞著。
「品味不錯,可惜是假的。」他面向她,表情和語氣都極盡諷刺。
出去付車錢走這一趟,綃瑤倒冷靜了不少。
「黑先生,我沒有必要為你付車資,但我付了。你若需要錢,我也可以借你一些,但是你要離開這兒。立刻。」她一手指向門。「你只有一分鐘時間。」
他眯起眼睛。「你在威脅我嗎?」
「是『你』威脅我!是『你』站在我的房子里。是『你』非法侵入私人住宅。」
他考慮了半分鐘。「好吧,你沒有威脅我,我原諒你。」
綃瑤簡直氣暈了。「你『原諒』我!難怪你太太要和你離婚,你這人完全不可理喻!」
他的唇好笑似的往上一翹。「『我』不可理喻?」他柔聲反問,朝她邁近一步。「我的妻子趁我不在時離開我,並且帶走我的房子、車子和所有的錢。」他又走近些。「我打電話給她,你猜她怎麼說?」
綃瑤小心地退後,眼睛瞪著留意他的行動。「我怎麼知道?」
「她說:『你該去找我的律師。』所以,精明美麗的『律師』,我就來找你了。現在,你若想訴諸法律,請便,我不在乎,住牢房和住酒店都差不多。順便告訴你,此刻還不是我最不可理喻的時候,我最最神智不清時,是在婚禮上說[我願意]那一刻。」
綃瑤無法不注意到他微妙的表情變化。那一閃而逝的悲意和自嘲自諷,莫名的拉住了她的心。
「今天的事我不追究,黑先生,但是你也不能住在這。」她平和地說。「我幫你叫輛車,送你去酒店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堅決地搖頭。「我沒錢住酒店,我也絕不住酒店。我住這或你報警送我去坐牢,你自己決定。」
綃瑤為難地揪眉。「你沒有親戚或朋友嗎?」
「朋友?我落得一窮二白,還不夠落魄嗎?教我去給朋友笑話?謝了。我有一個前妻,她算不算親戚?不過我認為對她最恰當的稱呼該是強盜,更好的名稱是罪犯,而你是幫凶。」
綃瑤揮一下手。「我拒絕和你討論這件事。你非走不可,否則,黑先生,你很清楚,我『是』可以報警逮捕你的。」
他沉試片刻。「這樣吧,」他說。「我讓點步,星期一我會找個臨時住所。」
「今天為什麼不行?」
「我累壞了。」他非常柔和地說。「飛行了千里,沒有片刻休息,一回來就發現……」
「好吧,好吧,」綃瑤不想再聽他提他身無分文、被騙等等,好像她真的是禍首之一似的。「你可以暫時住客房,但星期一一早你就得離開,懂了嗎?」
他提起行李箱。「客房在哪?」
「上樓左近第一扇門。」
看著他上樓以後,綃瑤用手抱住頭。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在香港耶!她自美國回來這兒時,固然發現香港社會、文化都和以前大有不同,同時她在美國的幾年也見過許多古怪的人和事,可是像這種事,而且發生在她身上……她瞪著地氈,茫然的搖搖頭。
忽然她感到有人看著她,便抬起頭。黑澤光回到客廳來了。
「如果我自己去廚房找點吃的,你不會介意吧?從昨天登機后我就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下機之後更是胃口全失,現在我心情愉快了些,肚子餓了。」
彷彿印證他的話似的,他露出了自露面至今的第一個微笑。
她則瞪著他。「你可以睡客房,也可以使用廚房,但別想我陪你,所以別盯著我。」
他微笑著眨眨眼睛。「不必擔心,律師,我很懷疑我會對搶走我所有財產的女人發生興趣。在我眼中,你的鼻頭和隔壁那條狗一樣長了個大肉瘤,所以你很安全,我不會碰你的。」
他嘻嘻笑著走向廚房。
她知道她竟然允許他住在這實在犯了個大錯。她的舉止也實在怪異。她自己都找不出理由解釋。
接著,綃瑤聽到廚房傳來櫥櫃開關和碗碟碰撞的聲音。隔了一會兒,又聽到一陣嘶嘶聲,然後啪啪的。
這人在搞什麼?她走進廚房,他正站在爐子前面,握著平底鍋的把柄。
「我想你應該了解,黑先生,」綃瑤用她最清晰堅定的聲音說。「我專門接辦的是離婚民事訴訟,我不是刑事律師。客戶來找我,我依據他們提出的訴求為他們服務,我不必,也沒空,更沒有時間一一去調查他們的誠信度。」
他回頭看她一眼,便回去繼續專註他握住的鍋子里的食物。
「綃瑤,親愛的律師小姐,」他嘲弄卻溫柔地說道。「我以為我們不再討論這個案子了。現在,做個好女孩,讓我好好吃完我的早餐,免得我消化不良。」他唇上點上一個淺淺的笑容。「要吃一點嗎?」
「不要!」
「是乳酪奄列耶,真的不要?」
「不要!」她忽然看到在櫥柜上的空蛋盒。「你用掉了我所有的蛋!」
他無辜的聳肩。「本來也沒剩多少。」
「沒剩多少?」她氣得對他吼。「至少有九個或十個。」
他整個身子轉向她,臉上毫無表情。
「這幾個蛋就這麼捨不得嗎?我可是下金蛋讓你和向敏妍發了一筆橫財的金雞呢。」
綃瑤到此時才真正仔細看著他。他很高,也很瘦。瘦長的鼻子,瘦長的臉,瘦長的身子。他儘管瘦,卻瘦得很結實,下巴並不因為瘦見弱,反而透著股精細的力量。他長至頸背的頭髮很黑,有點亂的散在灰條紋襯衫領上,但兩邊鬢角卻夾了幾縷銀絲。
他的皮膚奇特的黑,幾乎像他是整日在陽光下做活的辛勞工作者,他的臉龐年輕,五官堅毅,眼睛深處卻有種無言的疲憊和深沉。
突然她掉轉身子,一言不發地走出廚房。
「你要去哪?」他在她身後喊。
她沒答理他。
綃瑤一直走到走廊上,才舉起手揉揉眉心。為什麼她沒有趕走他,反而讓他留了下來?
她再一次自問。任何一個有理智、頭腦清醒的人都該採取合理的行動。她一點都不曉得她在做什麼。
她重重嘆口氣,上樓回她的卧房。
她很肯定她不能忍受到星期一,但是這和他長得太吸引人沒關係。儘管如此,她還是希望他的長相丑一些。倒不是她以貌取人,只是他長得這麼好看,卻如此可惡,未免教人生氣。
她愁眉苦臉地走向衣櫥,心想著,受離婚案件影響的應該是當事人雙方的生活,而不是律師的生活,他沒有權利跑來騷擾她。
結果他現在樓下廚房,吃光了她的蛋,她卻在這為了不知道該穿什麼傷腦筋。
幹嘛呀?她又不是要和他相親!
綃瑤選了件湖綠色家居便褲配白色短袖翻領襯衫,然後到樓下書房。她今天本來不想工作,不過一些需要用腦的活動,或許有助於澄清她混沌的思緒。
她慢慢拉開椅子坐下,從書桌上層抽屜取出一份資料。她低頭看著文件,心緒卻飄向幾個月以前。
綃瑤憶起向敏妍來找她的每個細節。那是個衣飾考究,個子嬌小,臉蛋甜美,眼神憂鬱又楚楚可人的女人。
向敏妍指控她丈夫的罪名是遺棄,她丈夫黑澤光在一年半以前遺棄她,和他的秘書私奔,離開了香港。她持有一份男方無條件讓出房子的證明文件,同時也經由合法的手續移轉了車子的持有權,另外還有男方親筆表示自願放棄共有財產一切權利的協議書。
綃瑤皺著眉。向敏妍說她丈夫和他秘書謝璇相偕離開了公司,她還帶了兩名在黑澤光的公司工作的職員,到法院證實她所言不虛。黑澤光和謝璇離港后的整整一年半,向敏妍完全沒有他的消息,也無法和他聯絡。
而現在,這位被向敏妍控告消失無蹤的丈夫來到她屋裡,賴在這不走,還宣稱他是受害人,罵她是騙子、幫凶。
這對夫妻,顯然有一方說謊。
一向,綃瑤很擅於透過事情表面分辨真偽,可是她有個很大的弱點,也是缺點。她太容易心軟。一旦她的同情心泛濫起來,她肯定偏向弱勢的一方。這也是她選擇全辦離婚案件的原因之一。這類案件,幫著看上去明明白白吃了虧的一方准沒錯。
而在向敏妍這件案子中,突然的轉折變化,竟令她掉入糾結不清的亂結中,她絲毫想不出個頭緒來。
向敏妍曾悲傷、痛苦的在她辦公室泣不成聲,而且她證據、文件齊備。
黑澤光來勢洶洶,言之鑿鑿。他的樣子不像在唬人。事實上,他很具說服力。
綃瑤憂鬱而安靜的坐在桌前,一直想著她幹嘛會捲入別人的是非里?
她轉過椅子,看著溫暖的陽光下,窗外許多美滿婚姻的結果:一群孩子在對街和她的房子相同間格的別墅後院玩耍。
她看著對門另一個鄰居照例在星期六早晨洗他的豐田小房車,突然想到一件事。古明禮今晚要來接她出去吃晚飯。
老天,她該如何介紹黑澤光?
「明禮,這是一位客戶的前夫,他無處可去,又沒有錢,所以要在這住兩天。」
綃瑤忖想了半天,想不出古明禮會有何反應,才發現她和他交往了一年多,卻一點也不了解他。
她是不是該打電話取消今天的晚餐約會?
不,絕對不行。她絕不因黑澤光而改變她的既定約會,雖然和古明禮出去常常是像喝一杯淡開水。
「也許因此他老帶你去吃牛肉麵,補充些味道。」心蘭曾如此玩笑道。
敲門打斷了她的思潮,綃瑤轉過身去。「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