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什麼?!你有沒有說錯?」紀淑芬氣唬唬地大叫。
「叫你去洗車,你就快去洗。」白雲威臉藏在報紙后。
「我是來當總機,不是來當菲佣的。」紀淑芬下顎抽搐著。
白雲威繼續看他的報紙。「我是老闆,老闆說的話叫命令。」
一想到手指要浸泡在冷水中,紀淑芬就不爽。「萬一有電話……」
「我會接。」忿忿移開報紙,白雲威眸中透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嚴厲。
「車是你們在開的,應該你們去洗。」紀淑芬立刻將矛頭轉向善良的小伍。
一陣寒慄從脊椎升起,小伍不敢不自告奮勇地說:「我沒事幹,我跟你一起洗。」
「小伍,你去萬客隆買一袋衛生紙回來。」白雲威狠瞪了他一眼。
「到隔壁的便利店去買,錢我付。」紀淑芬偏要挑戰他的權威。
白雲威不屑一顧地撇了撇嘴。「沒人稀罕你的臭錢!」
紀淑芬傲慢地說:「我的錢比你的身體香多了!」
「我身上有汗臭味,你身上有銅臭味。」白雲威譏刺她龜笑鱉無尾。
「好酸的味道哦~~是哪個窮小子在偷喝醋,嫉妒我有錢?」紀淑芬不甘示弱的回擊。
可惡!這哪像領他薪水、坐他椅子,用他辦公桌、叫他老闆的員工該有的態度?他對她的惡行瞭若指掌,她不僅掛客戶電話,罵客戶笨蛋,還跟他唱反調,在她心中,他根本不是老闆,反倒像是她的奴才。
他提醒自己,不要中了她的圈套。她分明是故意要惹他生氣,更巴不得他氣壞身體,甚至氣死,而他絕對不會讓她如願以償!
他就不信,他會輸給大象腿……從前也有個大象腿的女孩,是他手下敗將,她也難逃他魔掌。
老天!他開始喜歡和她爭鬥下去,制伏大象腿,似乎成了他的宿命。
撩開額前的髮絲,露出弦痕,這是他準備開戰前的習慣,渾身彷佛充滿了騰騰的殺氣。
「你那麼討厭我的公司,門在那裡,你請自便。」白雲威露出冷冷的微笑。
「我不辭職,你能把我怎麼樣?」大仇未報,說什麼都要嘻皮笑臉地賴定他。
「那就廢話少說,快去洗車。」白雲威厭煩地揮了揮手,彷彿在趕蒼蠅一般。
「小伍,順便買罐硫酸。」紀淑芬一副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壞模樣。
「買硫酸幹麼?」成為夾心餅乾中的的果餡,小伍悔不當初。
紀淑芬冷哼一聲。「洗廁所,不然你以為是要拿來喝嗎?」
「買穩潔好了,免得有人發瘋,朝人亂潑。」白雲威提高警覺。
「我喜歡用硫酸,誰買穩潔,以後就誰洗廁所!」紀淑芬撂下狠話。
白雲威無所謂地說:「小伍,除了衛生紙,其他不用買,廁所臭就讓它臭。」
「你屁股生瘡長膿,是你家的事,你不要連累我成受害者!」紀淑芬咆哮道。
「我高興害你,我喜歡害你,你想怎麼樣?」白雲威挑釁地挑高眉尾。
紀淑芬氣不過地咒罵道:「我詛咒你壞心有壞報,將來生孩子沒屁眼。」
「幸好男人不會生孩子。」白雲威對她齜牙咧嘴地一笑。
「拜託兩位,別那麼愛吵架,吵得大家頭疼欲裂。」老張已經受不了了。
「我有普拿疼,誰不舒服,誰就拿去吃。」紀淑芬從抽屜里扔出藥盒。
她不想讓任何人(特別是他)看到她一臉戰敗的表情,於是她硬著頭皮,到廁所里接了桶水,倒了些肥皂粉進去,再扔一塊海綿和一條抹布進去,然後深吸一口氣,挺直背脊,咬緊牙關,提著水桶快速通過辦公室,來到門外。
看著載重一點二公噸的貨車,簡直像只渾身髒兮兮的龐然大物,真是令她感到怨嘆啊……
她是來報仇的,結果仇還沒報到,又多中了幾箭;新仇加舊恨,彷彿泰山壓在她胸口,讓她快喘不過氣來。
但她不會就此退縮的,她向天發誓,她絕對會討回公道!
捲起袖管,抓緊海綿,用力地擦拭車體,不一會兒,她發現她錯了——
使出那麼大的力氣,車子不會有任何感覺,倒是她的手酸了,指甲斷了,手皮也磨破了。
在這世上,有誰看過穿香奈兒洗車的女工?如果讓爸媽看到,連洗衣機都不曾甩過的寶貝女兒,此刻被人如此糟蹋,他們一定會痛哭流涕。
她現在才知道,爸媽對她有多好,她不該經常惹他們傷心難過;只要她報完仇,她會立刻飛回美國,承歡爸媽的膝下,享受爸疼媽愛的溫暖。
好不容易,車身都抹上泡沫,小伍也在這個時候拉了根水管出來,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把水管交給她,接著就走回辦公室去。
該死的窮小子!她跟小伍才搭好友誼的橋樑,他就拿著無形的斧頭,把橋樑砍得稀巴爛,這件事得再記上一筆!
有水管好多了,她很快就把車身沖乾淨,然後再用抹布隨便擦擦,接著來到駕駛座,呸呸呸,連吐了十幾口口水在方向盤和座椅上;如果她現在感冒不知該有多棒,那麼她就可以吐痰,讓他手上和屁股上都印證她說的話,生瘡長膿。
「洗好了!」拖著疲憊的身軀,紀淑芬回到座位坐下。
原本合眼的白雲威,突地睜大眼。「蠟上了沒?」
「可惡!」紀淑芬忍無可忍地抓起桌上的筆筒。
白雲威猝不及防,被數支原子筆打中臉頰。「你攻擊我!」
「沒把你射死,算你幸運。」總算報了點小仇,紀淑芬爽在心裡。
「你不高興的話,門在那兒。」白雲威壓抑怒氣,但胸膛卻劇烈地起伏。
好性感的胸膛,紀淑芬心一怔,但是她馬上回過神來。「除非你給我一百萬的遣散費,我才走。」
「你作夢!」這個數字,在白雲威聽起來,簡直像從地球到太陽的距離。
「我的確需要睡覺。」紀淑芬頭癱趴在桌上,一股暗流在體內竄動。
小伍實在不忍心看她受盡折磨,主動地說:「我去上蠟,讓她休息。」
「你那麼心疼她,該不會是對她有好感?」白雲威狐疑地問。
「我當她是好朋友,如此而已。」小伍回答得很誠懇,但不帶感情。
「她才來四天,你們的關係進展頂神速的!」白雲威眼中掠過一絲促狹。
「不瞞你說,我另有喜歡的女人。」小伍表明,聲音鏗鏘有力。
「也對,我差點忘了,你不喜歡大象。」白雲威分明是指桑罵槐。
她實在沒力氣跟他吵架,而且她很懷疑,她嬌貴的身體還能承受多少折磨?更糟的是,她對他的身體產生某種奇怪的反應……
他絕對不是她所見過身材最棒的男人,她曾經去看過男模特兒內衣秀,義大利男人堪稱是臉蛋和身材的雙料冠軍、男人中的極晶,可是他們並沒在她心湖激起一絲漣漪。
為什麼是他?
為什麼偏偏會是他?
輕嘆一聲,她決定不再想下去。她現在腦袋一片混沌,手臂酸軟無力,脊椎骨更是痛得直不起來,她必須找個時間到醫院做全身健康檢查,看看她是不是患了骨質疏鬆症?
才合上眼皮,耳朵里就湧進一陣嗡嗡叫聲,彷彿有一大群的蚊子正圍繞著她,商量要咬她的脖子,還是咬她的大象腿好?真是可惡,他明明知道她累壞了,卻毫不體諒她。
不知道他壓低聲音,對著話筒,在跟誰說悄悄話?而且聲音中竟然有一股掩不住的溫柔甜蜜……
她真犯賤,居然豎起耳朵偷聽?!
「完了!」不料小伍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臉上帶著比失火還嚴重的表情,破壞了她的偷聽行動。
白雲威細聲地說了聲對不起,輕放話筒,然後問:「發生什麼事了?」
小伍誇張地說:「椅子濕透了!簡直像泡在大洪水裡!」但這的確是實情。
白雲威轉頭瞪著紀淑芬,暴怒地問:「你洗車為什麼不關上車窗?」空氣中彷彿燃起一團怒火。
「我看椅子臟,好心把它洗乾淨。」她仍然趴在桌上,氣若遊絲。
「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大象腿!」白雲威一掌拍向桌面。
小伍趕緊打圓場地說:「要不要把車子開到修車廠,換兩張新椅子?」
「去買四件雨衣,沒辦法開源,就要懂得節流。」白雲威咬牙切齒。
「下班了!」白雲威手指輕彈著桌面。
「我還想睡……」紀淑芬如夢囈般喃喃自語。
「不行,這樣睡會感冒。」白雲威狠狠地踢了下她椅子。
幸好她有堅毅的大象腿撐住。「我病死,正合你意,不是嗎?」
「你死在公司,我還要賠喪葬費。」白雲威拎著她衣領,拉起她的頭。
紀淑芬睜開遍布血絲的紅眼。「別煩我,我真的很困,我已經四天沒睡飽了。」
白雲威刻意眯著眼睛說:「我數到五,你不站起來,可別怪我對你不禮貌。」她的眼睛讓他覺得他好像欺侮了一隻小貓,罪惡感油然而生,因此他眯眼就是不想讓她從他靈魂之窗看到自責。
他不是那種毫不講理的惡男,但也不是不跟女斗的好男,他承認他有一點壞,不過她會有現在這種慘狀,全是她自己引起的。
跟她和平相處比跟她敵對要困難多了,他一開始就嘗試過用軟性的溝通方式,但都沒有好結果;有錢人都是這樣,他們生來就有種根深柢固的優越感,習慣被人阿諛奉承,一有不如意,就用萬能的金錢擺平,令人不齒!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是他的原則,依照他的推想,她以前肯定沒有遇見不吃她這一套的君子,所以才會如此囂張跋扈。
既然她爸媽沒有好好管教她,那他就不客氣了,好好代替他們教訓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兒。
從一數到五,她始終充耳不聞,於是他冷不防地把她抱舉起來,任憑兩隻大象腿又踢又踹,還是不放手。
若不是他平日訓練有素,一個人就能抬起來比大象腿更重的鋼琴,他早就被她踢踹到月球上!不過鋼琴不會反抗,可是被大象腿踢踹幾下,保證會得內傷。
「你幹什麼?」眼看掙扎沒有用,紀淑芬放棄消耗體力。
「把你扔出去!」白雲威抱著她來到門口,伸手關燈。
紀淑芬冷靜地說:「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
輕放下她,白雲威按下牆上的鐵卷門開關。「你該減肥了。」
「是你沒有擔當。」連她這麼瘦的女人都抱不動,當然是他的錯。
「把雨衣穿上,我送你回家。」打開車門,從座椅上拿出兩件廉價雨衣。
她拒絕伸出手向他乞討。「我自己會叫計程車,我才不想欠你一點人情。」
他逕自穿上雨衣,出言恐嚇道:「萬一你在計程車上睡著,就成了大肥羊。」
「我寧可被搶劫,也不願被你這隻大色狼咬一口。」她反控他居心不良。
他在胸口划個十字架。「願上帝保佑,那個計程車司機不是象迷。」
「等一下,窮小子,把雨衣給我。」她勉為其難地伸出手。
「你早該乖乖聽我的話。」他把雨衣扔在她臉上,然後鑽進車裡。
她忿忿不平地說:「那是因為你烏鴉嘴,說好的不準,壞的特別靈驗。」
隨著車子發動,兩人都默不作聲,但是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放在方向盤上,她的心中有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快感——這快感不是來自報復,而是他手指上有她殘留的口水。
她很矛盾,她簡直不敢相信怎麼會這樣?
以往在電影中,看到女主角被男主角強行抱起來,反抗的表情都是一副軟弱無力的模樣,她總是嗤之以鼻,認為與現實不合,而且覺得女主角如果有心逃脫,只要大聲喊救命就好,但是她直到現在才知道,不喊的原因很複雜,而且是剪不斷、理還亂。
對她來說,最讓她感到害怕的是這一刻。她怕他流露出善意的溫柔,她很清楚,她不怕他發火,也不怕他冷冰冰的,但是他的溫柔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會讓她渾身產生一種很深的無力感……
這會帶給她不小的麻煩,不過她相信不久之後,她的大腦自然會想到妙計,現在她只是太累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
但她的心為什麼狂跳,彷彿在抗議什麼一般?
她的眼角餘光不時地瞟向他那俊秀的手指,她的身體甚至像火球般燃燒,因為他坐在她旁邊……好奇怪!她從來不曾如此失魂落魄過,更不曾為任何一個男人意亂情迷!
她做了一個深呼吸,企圖平息一切的亂象,不過效果不佳。
似乎是受到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引誘,讓她整個人不對勁,這實在是讓她覺得好煩好煩!
她真想不顧一切地跳車,就算被來車壓死上天堂,也比跟他在一起有如下地獄般難受的好。
「你晚飯沒吃,肚子餓不餓?」白雲威突然開門。
「快變餓死鬼了!」紀淑芬回過神來,以穩健的語調回答。
白雲威放慢車速,奸讓她看清楚路邊的店家。「你想吃什麼?」
「那間海產店的炒飯味道不錯。」紀淑芬手指指向前面的霓虹燈。
「你喜歡炒飯啊!」純粹是戲弄她,白雲威沒有其他意思。
看他嘴角有一抹賊笑,紀淑芬納悶地問:「你笑什麼?」
「你不知道炒飯是什麼?!」白雲威驚訝極了。
「就是把蛋跟飯炒在一起。」紀淑芬說。
白雲威眉頭一擰,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是台灣人!」
「偶是,供台預馬ㄟ通。(我是,說台語也可以。)」紀淑芬立刻提高警覺,裝腔作勢。
「那你應該知道炒飯的涵義。」除非她不看電視,但這似乎不太可能。
「什麼涵義?」大部分時間,電視只是客廳里的裝飾品,而且她向來只看探索頻道。
白雲威小聲地說:「做愛。」從微弱的聲音中,不難聽出他有點羞於啟齒。
「你這顆噁心芭樂!」他居然吃她豆腐?!一記粉拳擊中他下巴。
「還說手無縛雞之力?打起來分明要人命!」他真是自找苦吃。
停好車,他沒有陪她一起下車,而是搖下車窗抽起煙來,最近他的煙癮確實變得比以前強烈許多。
他從未因為貧窮而自卑,可是現在他卻有一絲的無奈感。照理說,老闆請下屬吃飯,犒賞辛勞,跟一般請女孩子吃飯的約會無關,這是很平常的事,雖然她的辛勞有點美中不足,不過他知道她儘力了,但是他卻無能為力。
一直以來,他沒有向任何人吐過苦水,也沒人曉得他一毛不拔的原因,不論是被罵鐵公雞,被罵小器鬼、被罵窮小子,他始終不在乎被誤解,而且心安理得。可是他連一盤炒飯都請不起,這點讓他著實覺得自己好窩囊,難怪她會那麼瞧不起他!
是曾經有過幾個女孩倒追他,但交往的時間都不長,因為他有不吃軟飯的原則,所以約會時誰也不準花錢,時間都是約在飯後,地點全是免費的公園,交通工具是一部破舊的鐵馬,他的肩上總是斜掛著一壺裝著白開水的寶特瓶。
一開始,那些女孩還能忍受,不過終究是敵不過坐在發出怪聲的鐵馬上,偶爾還要站在路邊等他修理鐵鏈的難堪場面,最後連再見都不必說,戀情自然而然就無疾而終……這些是他踏入社會以前的事。
自從踏入社會之後,不管是暗示或是明示,他一律拒絕,讓自己成為愛情絕緣體,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
由於沒有大學文憑,他只能出賣勞力,憑藉著刻苦耐勞的精神,在四年前開了這家快樂搬家公司,也算是小有成就。
從瀰漫的煙霧中,鮮明的往事歷歷在目,想起來居然會鼻酸!
不想了,他最近心情老是怪怪的,像長了觸鬚的章魚,彷彿想捉住什麼似的……
「這個月的電話費是怎麼回事P·」白雲威把她叫到面前。
看著帳單數字,紀淑芬毫無警覺地說:「三千零五塊,有什麼不對?」
「這個手機號碼是誰的?」手指一指,正好落在小三的手機號碼上。
「一個客戶的。」兩人要開店,難免要時常聯絡,但紀淑芬不便講明。
白雲威斤斤計較地說:「你打給他三次,費用總共兩千一百五十六塊。」
看著他眼中燃起兩簇怒火,無形之中,她的戰鬥指數也增加了,但她的心卻是酸酸的。
距離他送她回家那段美好的回憶才過十天,這段期間他們仍然會鬥嘴,不過次數明顯減少許多,算得上是天下太平,舉國歡騰。她原以為敵意會慢慢消褪,但取而代之的會是什麼?
她曾經想過,在這一段時間裡,她的眼神老是離不開他的背影,而她也只敢在他身後打量他,看著他那瘦長結實的身材,還有走路時,窄小的臀部擺動的弧線,總讓她滴下幾滴口水。
他對她所造成的刺激,遠比她願意承認的多。每天,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她都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一時的迷戀,賀爾蒙作祟使然,而此刻也證明事實的確是如此——他依舊是她這一生中最最討厭的窮小子!
為了兩千一百五十六塊新台幣發脾氣,真是快讓她大牙笑掉!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衝動地拿出三千塊,往他臉上甩,但現在她絕不會上當。
她不會笨到去做動手的小人,讓他嘲笑她,還讓他賺三千塊,這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傻事,豈是她如此聰明的女人會幹的事?
「他是個難纏的客戶,我努力想說服他。」
「成功了嗎?」連聾子都不會聽信她的謊話,他不屑地想。
輕啜一聲,優雅的蓮花指往眼眶下一抹,裝悲哀地說:「失敗。」
「你也有說輸人的時候?!」真想給她一拳,她總能挑起他蟄伏已久的暴力。
「我又不是神,能左右每個人的想法。」她嘆了口氣,狡猞從眼中一閃而過。
「算我倒楣。」他只能生悶氣。「下次客人不要,你就不要強迫推銷。」
「人難免會有搖擺不定的時候,我當然要盡我所能地遊說。」
「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盡忠職守的好員工!」
她笑容滿面地說:「你現在看出來,也不算太晚。」
「去把大門坡璃擦亮!」總算讓他又逮到折磨她的大好機會。
「我今天大姨媽來,不方便。」她的笑容僵在臉上,一時收不回來。
「才隔十天,你有幾個大姨媽?」連啞巴都能說出比她更高明的借口。
「你記這麼清楚想幹麼?」這一次是真的來了,但誰會再相信放羊的孩子?
「可憐你,一個月至少要包十天尿布。」毫無疑問地,這句話比響尾蛇還毒。
她居然找不到比這更毒的話?只好氣悶地說:「我擦玻璃就是了,省得看臭臉。」
她自掏腰包,跑去便利商店買穩潔和十份報紙。
如果想將玻璃擦得亮晶晶,一定要這兩樣東西配合,用抹布是不行的;這是她在幼稚園時,岳靖儷說的,她不僅牢記於心,竟然還身體力行!
回想起來,她的人生深受岳靖儷的毒害,中毒太深,迄今仍然無法根除。
若不是為了跟她搶天下第一「帥男殺手」的頭銜,她不會跟在她屁股後面,走進那家幼稚園,也不會扮貧窮,跟蹤她去舊衣回收箱里撿破爛,更不會因此而認識了窮小子,導致現在必須在這兒替他賣命擦玻璃。
思前想後,岳靖儷才是她真正應該要報仇的對象,但她不敢。
兩人一比較,岳靖儷有如一隻千年老狐狸精,而她的修行頂多不過百年,更何況要是讓岳靖儷知道她此刻的慘狀,鐵定少不了一陣羞辱。論嘴巴,她絕對說不贏;論惡毒,她是小巫見大巫。
擦亮了玻璃,已經接近吃午飯時間。這些日子以來,她身兼丫鬟和長工,雙重苦命的角色,除了不用跟車搬家外,大大小小的雜事都得一手包辦;幸虧現在不是古代,如果他敢叫她去劈柴,她第一個劈死他,然後逃之夭夭。
可悲的她,好久沒吃生魚片了,卻只能乖乖地叫便當吃,而且還要幫其他人叫。
「小洪,你要吃什麼便當?」拿著原子筆和記事本,在門外找到漏網之魚。
「我吃不下。」小洪背靠牆,望著來來往往的車水馬龍,不停地長吁短嘆。
「幹麼一直咳聲嘆氣?」隔壁是間自助餐店,他站在這裡,分明是聞味解餓。
小洪抱怨地說:「上個月的薪水少得可憐。」但這句話應該說給老闆聽。
「四萬塊不夠你花?」偷看過每個人的薪水袋,使她對所有人的收入瞭若指掌。
「扣掉固定開銷和房租,存不到五千塊。」小洪指出。
「你存錢是想娶老婆是不是?」紀淑芬猜測。
小洪上進地說:「我明年想考大學。」
紀淑芬秉持著助人為快樂之本的美意,熱心地問道:「需不需要姊姊資助你?」
「不需要。只要姊姊你不搗蛋,就謝天謝地了。」小洪轉身回公司。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好像他錢賺得少,是她一個人的錯?!
不過,事實的確是如此。她不接電話還好,一接電話,就罵人家笨蛋,沒被對方告上法院,算她福大命大。
好吧,她改過就是了。
小洪是所有人當中年紀最輕的,從他胳臂上的刺青,不難知道他曾經有段不堪回首的荒唐過去;而且他有心向上,卻又不屑她伸出援手,這種骨氣實在難得。
看在他的面子上,她就委曲求全的當個好總機吧!
「糟糕!老張今天不能來!」白雲威皺著眉。
「是不是他老婆病危?」小洪直覺反應,有厄運降臨。
「你去吃鹽巴,消清口臭。」白雲威帶著苦笑地責備他。
小洪搔了搔短髮,一臉歉意。「對不起,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老婆今天生日,他要在醫院當好老公。」白雲威眸中流露欣羨。
「那現在怎麼辦?今天要跑兩個地方,臨時要去哪找人?」小伍急如熱鍋蟻。
俗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但顯然三個搬家工人還是輸他。
看他們愁眉不展,鐵樹見了也會開花,讓他們知道世上有奇迹!
沒錯,她動了惻隱之心。她現在自比女超人,洗馬桶這種低賤工作她都做了,還有什麼事是她做不來的?不過就是搬幾張椅子,拿幾條棉被,小事一椿罷了。
上個星期她就知道老張今天可能請假,當時她第一個看出他有心事,追問之下,得知他為了今天要不要請假而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她對他曉以大義,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過了這個生日,誰也不曉得自己會不會有下個生日……諸如此類危言聳聽的話,但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老張總算聽進去了。
咳了一聲,提醒大家把注意力轉向她這邊——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就在眼前。
白雲威不客氣地說:「你喉嚨不舒服,自己不會去買喉糖?少來煩我們!」
「你們要找的恩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紀淑芬心胸變寬大了。
小洪的視線越過她。「你認識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是不是?」
「鬼才認識他!我是說我!」這麼白痴,居然還想考大學?!
「她一定是發燒,所以才會咳嗽。」小伍當她燒壞了腦袋。
「你還放屁呢!我是指我……」紀淑芬還沒把話說完,就被打斷。
白雲威說:「我知道,她想要我拿出醫藥費,看我痛苦,她最快樂。」
「我自願幫忙,你們三個笨蛋怎麼把我的話當耳邊風?」紀淑芬大吼大叫。
「你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嗎?」這句話是小伍和小洪一起說,白雲威則是心有餘悸。
「我現在孔武有力,不信你們問老闆!」紀淑芬舉起手臂,擠出小肌肉。
小伍和小洪看傻了眼。「你是不是中邪?」這女人越來越邪門。
「我行,我表演給你們看。」紀淑芬清理乾淨桌面,然後忽地鑽到桌下,背一挺,像只縮頭烏龜,走幾步給他們瞧瞧。
真是精彩!臉不紅、氣不喘,全靠那兩隻萬能大象腿,立刻博得如雷掌聲。
不待分派組別,她直接跳上白雲威的車,手裡還拿著棒棒糖舔,快樂得像要去遠足的小學生。
來到指定的地址,車子開不進地下停車場,他在樓下跟管理員交涉怎樣停車才不會妨礙交通,而她則是抱著捲筒似的塑膠泡棉,上樓按門鈴。
等了半晌,一個裝扮俗艷的女人,拿著手機,邊講股市行情邊開門,從她不停大罵笨蛋的表情看來,紀淑芬感覺自己好像是在照鏡子,真是嚇死她了!她不想跟這個女人一樣惹人厭,暗自在心中引以為誡。
環顧四周后,她發現這家人根本就沒有要搬家的痕迹,用來打包的紙箱還放在牆角,家裡凌亂得像小偷剛剛走掉,結果發現沒有一樣是值錢的物品,敗興而歸。
但不管她,她照著白雲威在車上教她的要領,先把有稜角的傢具用泡棉包住。
「有沒有搞錯?派個女人來搬家?!」女人掛上手機后大叫。
紀淑芬邊做邊說:「這位美麗高貴的太太,我是女警出身。」
「醜話說在前頭,耽誤我的吉時,我不付錢。」女人一臉的陰森。
「既然怕延誤,為什麼事前不把該裝箱的東西弄好?」她反擊回去。
女人死不認錯地說:「我忙著做股票賺錢,哪有時間弄這些瑣碎事!」
為了避免被她敲竹杠,紀淑芬拿出手機拍照,邊拍邊說:「你家菲佣呢?是偷跑了,還是根本沒請菲佣?」
「她在醫院照顧我媽。」女人裝模作樣,不過光聞她身上的香水味,就知道她是窮人。
「據我所知,吉時是以床進大門的時間為準,對不對?」她繼續工作。
「那是別人的說法,我是以全部的傢具進大門為準。」女人強調。
「麻煩你閃開,別妨礙我做事。」她正要包一隻花瓶。
「小心!那是古董,明朝青瓷花瓶。」女人哇哇叫地提醒。
她把花瓶屁股朝她。「這是贗品,下面印了中國制。」
「我那死老公,居然把爛貨當成寶貝?!」女人氣唬唬地呼天搶地。
「很多男人都這樣,把處女娶回家才發現老婆是妓女。」這話有刺。
「這套法國沙發很貴,要上百萬,弄壞要陪。」女人表明自己也不好惹。
「你那死老公又上當了,這是樣品屋專用的便宜貨。」她一眼就識破。
「這是我特地從法國巴黎海運回台灣的高級貨!」女人拉高嗓音辯解。
「車工這麼粗,線縫得歪歪斜斜的,你被騙了。」她指給她看。
找不到下台階的女人,乾脆穿上高跟鞋,到外面避難。
少了聒雜訊,她做事更俐落,快速地把紙箱用膠帶封好底部,然後走進卧房,把衣櫃里亂七八糟的衣服先拍照存證,再扔進紙箱里,接著把棉被和枕頭如法炮製。
什麼巴黎貨、什麼高級貨,全都是二手貨!很明顯的,這個女人的動機並不單純。
她終於知道,這個世上比她壞的女人長什麼樣子——就是一臉用粉都掩蓋不了的黑斑,比她死去的奶奶臉上的老人斑還多。
真正的有錢人,臉是光滑細嫩的,像她奶奶生前一樣,天天都吃燕窩養顏美容,她決定要效法奶奶。
這時,白雲威走了進來。「那個女人怎麼氣得鼻孔冒煙?」
「打腫臉充胖子被我識破了,現在正惱羞成怒。」她解釋。
「她每年搬家,千萬別得罪她。」他鄭重警告。
「她滿屋子的地攤貨,似乎是有什麼陰謀。」她越想越可疑。
他嘆了一口氣。「她常藉搬家敲詐,同行早就把她列為拒絕往來戶。」
她懊惱地說:「都怪我不好,接下【澳客】的單子。」人心真是要剖開肚皮看。
「不知者無罪。」他笑著拍了拍她的肩,眼神閃閃發亮。
「趕快工作,免得中她的計!」她羞怯地別過臉,故意轉移話題。
兩人很快地分開,重物由他處理,她負責打包。
表面上,兩人都很專心地工作,私底下,兩人都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正產生某種程度的變化,而這變化深深觸動了他們的心,只是他想適可而止,不過她卻希望繼續下去……
她終於知道了,報仇是假的,這十五年來,她一直牽挂著他卻不願承認,直到她想到報仇這個借口,才下定決心飛來台灣;一走出機場大門,她就跳上計程車,朝著記憶中的住址飛奔而去,但物換星移,那棟舊公寓早已變成了量販店。
當然,她不可能在報紙頭版刊登尋仇人啟事,那不把他嚇死才怪!
以她的個性,也不會去求助岳靖儷,因為岳靖儷是她的剋星,她絕對能夠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換她被嚇死。
愛情在她早熟的心靈里萌芽,這點岳靖儷似乎知道,而她卻直到今天才發現,這大概就是她心甘情願被他欺侮的原因吧!
有了這層醒悟,她彷佛喝了一百瓶蠻牛,整個人勇猛無比。
看見她從后陽台背著洗衣機,像背孩子似地走進客廳,嚇了他一大跳。
「你在幹什麼啊?」他趕緊沖向她,想把洗衣機移到自己的背上,但被阻止。
「你做你的,別管我。」她一步步地走到電梯間,多虧那兩隻大象腿幫忙。
「看你這麼賣力,不給你加薪不行。」他對她又佩服又疼惜。
「青蛙要從天上掉下來了!」這句話等同太陽打西邊出來的意思。
「這是美國俚語,你怎麼知道?」說不上什麼理由,他總覺得她是個謎。
她甜甜地一笑,猶如沐浴在春陽下的嬌花。「我有ABC的朋友。」
「我還以為你就是ABC。」他胸口緊緊地一窒,呼吸困難。
「偶是正港ㄟ台灣輪。(我是道地的台灣人。)」她以輪轉的台語做為掩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