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說她是鬼還容易相信些。」於婷低聲喃喃自語。
「我說不要來嘛。」她旁邊的則剛也小小聲地嘀咕。「再摔一次,我這身老骨頭就要散了。」
「未來?!哇。」以華的眼睛越張越大。
「三百年的未來。」以欣不相信,滿心的好奇壓過了驚嚇。「你怎麼來的?」
「這個……」偉志的時光機是個尚未公布的機密,她告訴了以初,但她不確定該泄漏給太多人知道,尤其這些人不見得會懂或相信她。「很難解釋清楚。」
「你該不是坐時光機,經過時光隧道回米的吧?」以華的問題教章筠吃了一驚。
「你知道時光機?」
「他哪有那麼博學?」以欣撇著嘴。「我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
「很多人都知道?!」章筠震驚極了。
「哎,電影常演的,「來自未來「呀,「回到過去「呀,都是用時光機飛來飛去。」以欣說。
「電影?」章筠問以初。
「你知道電視,電影和電視差不多,畫畫大得多。電視可以在家看,電影則在電影院放映。」
章筠皺一下眉。她似懂非懂,不過這不重要,要緊的是--「你們這時候已經有時光機了?」
「電影里的科幻都是製作電影的人和編劇的想像,」以初為她說明,「是供人觀賞的娛樂,不是真實的。」
「啊,那麼你們的編劇的想像力非常有智慧,這個人必然有預見未來的能力。」章筠十分佩服。
「你真是坐時光機來的?」以華的眼珠又要掉出來了。
「我只是隨便猜、隨便說的,怎地一語中的啦!」
「是時光機,不過我設定的是二三OO年的三月七日,不知怎地,到一九九四來了。」章筠十分懊惱。
「酷!太酷了!」以華興奮地喊。
「如果你真的坐時光機由二三OO年來,你們的科技如此神奇,你怎會連電影都不知道?」以欣還是很懷疑。
「也許她那個年代不叫電影。」則剛緩緩說。
他老伴瞪向他。「你相信?」
他聳一下肩。「還有更好的解釋嗎?難不成你情願相信她是鬼?」
「爸!」以初喊。
「只是個比方,以初。」則剛說。
於婷直直望著章筠。「那麼,你很快要回去了?」
「我希望我能。」章筠回答。「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意外,會來到一九九四年。本來我沒預定來的這麼……遠。現在我還不確定我如何才能回去。」她望著他們每一個。「我不希望你們再把我當成凌恩慈。我看得出來,你們都很愛她,以初尤其……」她瞥她旁座的男人一眼,後者又露出教她於心不忍、於情不舍的痛苦表情。
「我終究是要回去的。」她幾乎無法說完最後這句話。
「不!不!思慈……」以初抓住她的手握緊。「你會留下。
你要留下。你必須留下。你不能走。你不去任何地方。你已經回家了。你已經在你歸屬的地方了!」
「以初……」章筠否決的話到了舌尖,說不出口。她所有的理智都被他充滿深情和痛苦的眼神鎖住了。「哦,以初。」
她無奈地低喃。
「我愛你,恩慈。」以初把她摟過來。「你也和從前一樣的愛我,我感覺得到,思慈。你愛我,你愛我的。」
於婷站了起來,拉拉丈夫,向以華、以欣做個「回家」的手勢。
「媽!」以華意猶未盡,想再多聽一些二三OO年的事。
以欣踢他一腳,拽他離開。
他們的動靜,相擁著的以初和章筠都渾然不覺。她的肩上感覺到濕意,那是以初的眼淚,它彷彿滴在衣服上,滲進了她的肌膚,流滴進她揪緊的疼痛起來的心。她忽然全身每個細胞都充滿了柔情。
一生,她始終是個自信,意志堅決、果斷的人。她的冷靜和明晰透徹的頭腦,到哪去了?似乎不止是她的身體走失在另一個年代,她的心也迷失了。
※※※※※
以初是飛奔跑上樓的,打開門,他將臉色蒼白、惶急的章筠擁入懷。
「怎麼了,恩慈?作了惡夢嗎?」
她不該這麼做的,但是她無法抗拒,他的懷抱太誘人,太令人感到溫暖和安全了。她容許自己抱著他一會兒,然後她推開他。
「你的門不聽使喚。」她告訴他。「我出不去。」
他哂然失笑。「使喚?你不能使喚它,你得打開它。像這樣。」他示範開門、關門。
「這麼麻煩。」她咕噥。「可是剛才我用了你昨天開門的方法,行不通。我想你是這的主人,它只聽你的。」
「對不起,恩慈,我鎖上了。」
昨晚他們要就寢時,發覺他們要睡同一張床,她驚慌地要睡到地毯上,以初於是去睡客房。為了怕她夜裡或在他起床前溜走,他將房門由外面鎖住。
她嘆一口氣。「你不必如此。我要走,會跟你說一聲的。」
他臉色陰暗下來。
「還有,你的水也不聽使喚。」
她帶他到浴室的淋浴間,對著蓮蓬頭下了幾聲指令,向他證明。
以初大笑。「你得轉開水龍頭呀,蓮蓬頭哪裡會聽你的指示?」他轉給她看,水嘩嘩如注。「喏,有水嘛。」
「我的會聽指示。」
她的咕噥在他胃裡打了個小小的結。以初忽略它,對她柔柔地一笑。
「你洗了澡,下來吃早餐。」
「我不餓。以初,我要回去金瓜石,我昨天降落的地方。
我要試試能否有法子和偉志聯絡。」
他再度把她擁入懷中,深情地吻她的額和臉頰。「我做了你最愛吃的法國吐司加麥片。趕快下來。」
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他走了。
他打定主意認定她是凌恩慈了,章筠搖搖頭。不行,昨晚他把她鎖在房間里,現在他把她說的話聽若未聞,接下來他會要將她拘禁在這棟大房子里了。
章筠改變主意,不淋浴了。她要爭取時間。她不曉得如何去金瓜石,不過先離開這再說。
她找不到她自己的衣服,只好仍穿回昨晚換上恩慈的睡衣前穿的她那套衣服,在另一個櫥櫃里兩排鞋子中選了一雙墨綠色的棉鞋,正好合腳。
她輕輕下樓,祈禱著以初不要忽然由廚房出來。半躡足半跑地到前門這段路,簡直比她在偉志實驗室的經歷還要驚心動魄。
她伸手握住門把像以初那樣開門。當門應手而開,她歡喜得跟什麼似的。真想不到,自己動手開門會是這麼一件趣事。
她奔過庭園,成功地又打開了大門。順著蜿蜒的車道,她一路跑下去。
一輛比以初的保時捷龐大的車子駛上了車道,靠近章筠時停住。
「你上哪去,恩慈?」探頭出車窗的竟是以初的母親。
糟了,章筠想,然後她決定試試她的運氣,以初的母親似乎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
「我想去金瓜石。」她實話實說。
「怎麼你一個人?又沒車子,搭車去多不方便。以初呢?」
「他……在忙。」
「這樣啊?上車吧,我送你去。」
章筠喜出望外,鬆了一口氣,於婷由裡面伸手為她打開駕駛座旁的客座車門。
「謝謝。」章筠高興的上車。
「把門關上,恩慈。」見她任車門開著,於婷說。
「哦。關門。」章筠轉頭對車門說。
於婷看迷糊了。「你叫誰關門?」
章筠失笑,拍一下前額,「對不起,我忘了你們這兒不是一樣的。」她伸手關上車門。
將車掉個頭,於婷駛下車道,到路口右轉,上山而去。
「你想回去看你媽媽是嗎?昨天沒回去?」
章筠訝異地張大了眼睛。「媽媽?我母親已經……」她住了口,恍悟於婷問的是恩慈的母親。
她沮喪地靠向椅背,昨晚費了半天唇舌,結果是毫無結果。不過至少她曉得以初的固執基因來自何處了。
「她已經知道你回來了嗎?」於婷振備的說,鏡片上閃著眸中的光芒。「她怎麼說?她見到你……如何反應?」
章筠不禁啞口無言。她現在了解不論如何說明、解釋都沒有用。她忖度著什麼才是對付頑固不通最好的方法。她贊成那句「以不變應萬變」的古老格言,那麼,或許她也可以以「萬變」應這些人頑固的「不變」吧?
「她很冷靜。」章筠形容著她的護士母親。不過她不偏不倚地湊巧說的也符合恩慈母親的性情。「我母親是那種屋子倒塌了,她也還是不慌不忙由門出來的溫和個性。但是她的冷靜工夫是一流的。」
「嗯,親家母給我的印象始終沒變。發生了那麼多事,她瘦瘦弱弱的,居然一點沒事的挺過來了。」
「要發生在我們家啊,早就世界大亂了!」
突然從後座冒出來的聲音,把章筠和於婷嚇了一跳。
於婷趕忙抓緊扭了一下的方向盤。「以欣!你這個瘋丫頭,你幾時躲到我車上的?」
「哈哈,天機不可泄漏。嗨。」她的頭伸到駕駛座和客座中間,看著章筠。「我該怎麼叫你啊?」
「當然還是叫大嫂,沒規沒矩的。」於婷責道。
糾正沒用,說明亦無效,章筠說,「隨便。」她打量以欣的花襯衫和米色吊帶褲。「你很漂亮。」
「謝謝。」以欣也在打量她。「現在我肯定你不是鬼了。」
「以欣!她母親扭頭瞪她一眼。
「是真的嘛。鬼哪有大白天出來的?」以欣辯道,「她還面色紅潤呢,一點也沒陰森森的鬼相。」
「以欣!」
章筠並不在意。「我本來就不是鬼。」
「以欣,你下次再這麼偷偷摸摸,我要處罰你啊。」
「我敢說這車上偷偷摸摸的不止我一個。你是偷溜了來的,我大哥不知道吧?」
章筠有點困窘的清清喉嚨。「我若告訴他,他一定不會同意。」
「以初在家?他沒去上班?」於婷很詫異。
「我出來的時候,他在做早餐。」
「恩慈,你會把他急死了。」於婷拿起車上的行動電話,很快就撥通了。「以初,你正在著急吧?別擔心,恩慈在我車上……我要去你家時碰到她,她說要回金瓜石……啊?」她看章筠一眼。
章筠不自在地把目光轉向車外。
「……好,好,別急,以初,我們這就回去。」
「回去?媽,別掃興嘛。」
以欣的央求令章筠滿懷希望地轉過頭望向於婷。
「你大哥急得要命。恩慈,下次別不吭聲出門。你以前不會這樣嘛。你該知道以初會多麼擔心。」
章筠張開口,不確定要如何稱呼以初的母親。「……請你們了解,我必須回去。」
「要回去看你媽也不急在一時,可以叫以初開車陪你呀。」
「我想她說的是要回去二三OO年,媽。」
於婷又瞪以欣一眼,但章筠立刻點頭。
「我不是凌恩慈,請你相信我。」
「你不能這樣離開以初,恩慈。我是還有另一個兒子,你可就這麼一個好丈夫啊。」
「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不是恩慈。」
「你在那邊結過婚嗎?」以欣問。
「沒有。」
於婷吐一口氣。「乖,恩慈,你一向很聽話的呀。以初這麼愛你,你們那麼地相愛,你忍心他為你再死一次嗎?」
「我……」
「你既然舍不下他,回來了,就多待一陣子,再……陪陪他,恩慈。」於婷忽然哽咽了。「這段日子,自你走後,他活著等於沒活著。我昨晚才知道,在他心裡你不但沒死,你隨時有可能回來。要不是這點信念和希望支持著他,他恐怕早跟著你走了。」
她在一處空地掉轉車頭時,章筠不解地想著,她究竟把她當作活著回到以初身邊的凌恩慈,還是凌恩慈的魂兮歸來?她兩者都不是啊。
「我不能留下,我的病人需要我,我的工作……」
「病人?」以欣的興趣又挑了上來。「什麼病人?」
「我是醫生。事實上今天就有個病人要開刀,下午我還要出席一個很重要的醫學會議。」
「聽起來,你那邊的生活和我們這邊差不多嘛,我爸也一天到晚有開不完的重要會議。」
「以欣,你閉上嘴巴行嗎?」
「慢著,我想起來了,媽,你記不記得,恩慈多怕去醫院?她那麼大了,打針還嚇得臉色發白,有一次上吐下瀉,護士給她打點滴,她被那支大針管嚇昏了。」
章筠真高興她總算有了個支持者。
於婷卻不為所動。「她受傷后在醫院躺了那麼久,都習慣了。」
「真好笑,在醫院躺一躺就可以變成醫生,那我也去……」母親一記嚴厲的眼光令以欣住了口。
回到那棟美麗的巨宅,以初焦慮地等在大門口。車才停下,他便趕過來開車門。章筠還未站穩,已被擁進他的雙臂。
他的身體顫抖得那麼歷害,她再度為發自他周身及內里濃得化不開的覺悟緊緊裹住。她的心融化了。輕嘆一聲,她回擁住他。
「恩慈……恩慈……」他捧住她的臉,「答應我,恩慈,再不要不告而別了。你要去哪都可以告訴我,我會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她能說什麼呢?她點點頭。
笑容在他英俊的臉上漾開,舞動在他眼中的光彩令她心旌一陣蕩漾。她什麼也沒真的允諾,他卻那麼快樂。章筠越發堅定了務必儘早離開的意志,待得越久,她怕她將無法令自己自這個男人身邊走開。
※※※※
輕輕帶上門,以初強迫自己由主卧室門口走開。她睡得很熟,像個無邪的天使,像恩慈睡著的樣子。
她怎能不是恩慈呢?
進入他暫時和妻子分床而棲身的客房,以初由衣櫥上層拿下一個上了鎖的紅木小木盒,這是他和恩慈去合里島時買的。他打開它,拿起他早上把她的衣褲放進洗衣機前,從她襯衫口袋和褲子口袋找出來,一張磁片小卡片,像是出入某處用來開門的磁片,一張充滿細小磁孔的另一種似乎屬於高科技的磁片。上面右下角刻著使作期限:二三一O年十二月。
這兩張磁片證明了她來自二三OO年的說法,不是幻想或謊言。
他母親送恩慈回來后,沒有進屋,帶著不情願的以欣回去了。他沒有問或提起恩慈要回金瓜石的事,他曉得她為何要去,他不願面對她要離開他的堅決意念。稍後她問及她衣物口袋裡的東西,他謊說他沒有看見。
「哦。大概時光機啟動時振動得太歷害,掉出來了。」她如此咕噥,沒有再追問。
或許只要他繼續藏著這兩張磁片,她便無法回去。不管她是不是恩慈,他絕不讓她離開他,對他來說,無論她的言行和恩慈多麼不謀合,她是他的恩慈。
※※※※
鈴聲響了好久,章筠不曉得她該怎麼做。
她再三向以初保證他回來時她還會在這,他仍然不放心,去上班前把他母親叫了來。
這時於婷由廚房跑進起居室。
「恩慈,你怎麼不接電話?」
「電話?怎麼接?」她瞪著毫無影像的電視螢幕。「那邊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啊。」於婷拿起聽筒。「喂?以初啊,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在,在,她在這,恩慈。」
章筠接過來,奇怪地看著話筒,照於婷的方式把它貼在耳邊,探試地開口,「喂?」
「恩慈,你在做什麼?」以初柔聲問;
「沒做什麼。」她挪開一下聽筒,看看傳出聲音的地方,聳聳肩。
「我再過幾個小時就回家了。你若有什麼需要,跟媽說,知道嗎?」
他的口氣好像她是個低能兒。而她還真有這種感覺。把聽筒交回給於婷,她觀察著她如何把它放回去。
「如果它再響,」她十分確定以初會再打來。「我只要拿起來,像剛才那樣聽及和對方說話就可以了?」她虛心求教。
於婷的感覺也像教導個白痴,耐心而柔和。「對,恩慈,你只要拿起聽筒就可以了。我煮了些綠豆湯,你要不要吃一碗?」
「什麼是綠豆湯?」
「我給你盛一碗好了。」
她沒說,不過章筠猜這又是另一樣恩慈喜歡的東西。
「哦,不要,謝謝,我不餓。這個,」她指指電視,「要怎麼讓它啟動?」
於婷拿起遙控器,教她如何使用。章筠立刻迷上了這項麻煩、複雜但十分有趣的新發現。
「你那兒,」於婷清清喉嚨,注視她孩子般雀躍的盯著電視螢幕,不停按遙控器上的按鈕轉換頻道,「嗯,沒有電視嗎?」
「哦,有,比這個大得多。我要它啟動,或換頻道,只要給它指令就行了。不過這個很好玩。」她搖晃一下遙控器。
「對電視下指令是嗎?滿有意思。你……看電視,我去盛綠豆湯。」
於婷逃進廚房。恩慈的情況比以初以為的嚴重哪!她不僅僅失去記憶,她瘋了。
電視上沒什麼可看的,章筠放下遙控器,對電視說「關閉。」
畫面持續著。
啊,忘了。在這,她的指令是不管用的。她重新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章筠百無聊賴地走過客廳,晃進另一個大房間。
她望著那些有種奇異的熟悉感的傢具,眼光落在角落靠近一排落地長窗的平面鋼琴。她走向它,手指拂過它黑得發亮的表面,內心裡突然湧起難以言喻的情感波潮。
「你要彈嗎,恩慈?」於婷無比柔和地問。
章筠詫異地望向門邊慈愛地凝視她的女人。「彈?這是什麼?」
「鋼琴。」
「鋼琴。」她再次撫摩它光亮的表面,遲疑地,她輕輕問,「恩慈會彈嗎?」
「你本來不會,我教會你以後,以初就給你買了這架鋼琴。你後來彈得很好了。」
「你會?」
於婷微笑。「我以前是音樂老師。」
「我不會。」章筠離開鋼琴,驚異地感覺到一股拉扯著的力量,彷彿那架鋼琴要她回去彈它。她加快腳步到於婷面前,看著她手裡的碗。「這就是綠豆湯?」
「是啊。嘗嘗看會不會太甜。」
章筠端過來,嘗了一口,裡面淡綠色的小顆粒非常柔軟,入口即化。「嗯,很好吃。」
於婷笑開來。「你最愛吃我煮的綠豆湯,恩慈。」
她的語氣不盡然是告訴她,毋寧更像在說:看吧,看你這下如何再否認你不是恩慈。
和以初的母親相處,仍然很愉快。章筠覺得彷彿再度和她已過世的媽媽在一起。她母親也很疼她,充滿耐心,從不發怒或提高聲音,即使她小時候老愛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她母親總有方法給她令她滿足和滿意的答案。
午餐時,以欣來了,把熱力和活力洋洋灑滿整間屋子。
於婷盯著不讓她向章筠提出任何關於二三OO年的問題。
但以欣可不是像媽媽,單純是來陪恩慈的,她用了個於婷無法否決的藉口,把章筠帶出去逛街。
「我告訴媽,帶你出來,到你曾經熟悉的地方和環境走走,說不定有助於幫你恢復記憶。」
章筠的目光由琳琅滿目的商店轉向她,好奇又納悶。
「你母親以為我失去記憶?」
「除了二哥和我,他們都這麼想。」
一對年輕男女迎面和章筠擦肩而過。她回頭注視那女孩身上層層疊疊、長短不一的穿著,和那條好幾塊補釘,仍有幾處破洞的寬大褲子,鞋跟奇厚的鞋子。
「這個人很空吧?她是不是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
以欣大笑。「那是流行。」
「流行?你怎麼沒這麼穿?」
「開什麼玩笑?我媽會把我鎖在房間,不讓我出來。你那邊流行什麼?」
「我不懂你的意思。」
「哎,就是什麼東西最時髦嘛。二三OO年的女人都喜歡如何打扮?」
「哦,打扮哪。」章筠明白了。「我不大關心這類資訊。」
以欣盯著她。「說你不是恩慈,你還真和她一個模子,說話的口氣都像同一張嘴出來的。」
章筠苦笑。
「你真的是醫生?」
章筠點點頭。不經意地,她瞥見一間她們正經過的古意盎然的建築。想也沒想,她直接走向掛著兩串風鈴的玻璃門,推開它,走了進去。
「凌小姐!啊,你好久沒來了。」一位圓圓的眼、圓臉的年輕女孩,笑咪咪的迎上來。
章筠只笑笑,打量著古色古香的裝潢。室內除了這女孩,一個人也沒有。
「你把頭髮剪這麼短啊?怎麼捨得呢?」
章筠掙扎著想擺脫湧上來的似曾相識感,又想弄清楚困擾她的困惑。
「還是坐老位子嗎?」
她的腿已經兀自走向位於角落的桌子,並自在地坐下。
以欣跟著坐進她對面,古怪地看著她複雜的表情。
「喝什麼,凌小姐?和以前一樣嗎?」
章筠抬頭,向對她甜甜笑著的女孩說,「羅漢果茶。」
「還是不加糖,我記得。這位小姐呢?」
「咖啡。」以欣說。
女孩走開后,章筠彷彿現在才醒過來般眨眨眼。「什麼是羅漢果茶?」
「是……你點的呀。」以欣感覺背脊升上一股寒意。「你……來過這?」
章筠再次四下環視,令她驚異地,她的回答不是肯定的沒有。
「我不知道。」她說。
※※※※
困惱的思緒糾纏著章筠,她睜著眼,了無睡意。皎潔的月光照不亮她的陰暗思潮,從敝開的窗子吹進來的風,吹不去在她耳朵邊朦朧地響著的聲音。
閉上眼睛,恩慈。
做什麼?
閉上眼睛嘛。
章筠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地,她的身體挪下了床,夢遊似的,她走出了卧室,走下樓。
你要帶我去哪?
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好,你可以張開眼睛了,恩慈。
章筠張開雙眼。
啊!鋼琴!
她走向它,揭開琴蓋,拿掉覆在琴鍵上的紅色絨布,食指輕輕按下一隻白色琴鍵,彈出一個清脆的叮聲。
彈一首曲子,恩慈,為我彈一首。
章筠慢慢在琴凳上坐下,兩手互握了握,再十指張開彎了彎,便以堅定而突然的手勢開始敲擊琴鍵。「藍色狂想曲」的旋律流泄而出。
她從未聽過這首曲子。章筠猶清晰的部分意識,狂亂地想道。
她茫然、惶恐地注視著彷彿和她的腦意識,和她的身體都脫了節,在琴鍵上優雅而流暢地飛舞的十指,內心捲起幾乎令她欲瘋狂尖叫的騷動。
她無法使自己停下來,她的雙手從容不迫地、快樂地彈著,直到曲子終止,她驚駭地猛然用力抽回手。
她要跳起來時,發現琴凳上還有一個人。以初不知幾時進來,他跨坐在琴凳上,好像永恆一般的凝望住她。他的眼神靜止,又洶湧著無言的波濤;他的目光沉靜,然而也閃著狂熱的愛。
「我……我不是……」
「不要說話,」他柔軟無比的手指輕按上她慌亂的唇。
「什麼都不要說。」他輕聲說著。
她被他的聲音和眼神催眠了般,定定坐著。當她以為他們可能要在這對望坐到變成化石,他握著她的雙手,將她緩緩拉起來,用手臂圍住她。他的臉和眼睛,閃著令月光失色的光華。
「我愛你,恩慈。」他非常非常輕柔地說,「讓過去的一切都過去,我們重新開始。」
在他懷中,此刻的她,宛如一根被卷在某種熱流中翻滾的小羽毛,追求著思想以外的東西。她不想思考,沒法思考。
「我們去睡吧。」
她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識,偎在他臂彎中往樓上走。她知道她應該說點什麼,或採取什麼行動,可是她和身體脫了節的腦袋還沒有轉回來,她所有的只是感覺。她的感覺告訴她,她愛以初,她願和他同生共死,願和他天涯海角的相守,相愛生生世世。
領著她進了卧室,走到床邊,他溫柔地解卸她的睡衣,她困頓地注視他的動作。
阻止他,阻止他,這是不對的,將要發生的事不能發生。
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她理智的角落喊著。
「以初……」她的遲疑軟弱無力。
他的嘴吻去了她未說出的反對和抗拒。他鎖住她的雙臂將她和他一起推倒在床上,他覆在她身上的身體則將她的思維推進在二三OO年,反覆擾亂她的幻想似的模糊幻境。
只是,此際,影像不再模糊,幻境成了真實,她覺得她像在時光機中一樣,有如要掉入一個瘋狂的漩渦中般旋轉著。
她焦急地抓住他,怕他若離開,影像會再度模糊,那麼她永遠無法明了那是怎麼一回事。
一切都和騷擾她的模糊過程符合。一雙如帶著火的柔軟的手,一張火熱、溫柔的唇,熨燙著她的身體。她無法自制地顫抖著,就如她在那些似夢境非夢境的雲雨纏綿中的反應。
室內有急促的呼吸、激情的喘息、狂跳的心臟振動,但是當她汗水淋漓的睜眼時,發現是她一個人在急喘。她現在所聽到、嗅到、感覺到的,真真確確是兩個人,真真確確是她自己,在激切地回應同時索求給與她愛戀的男人。
夢境和幻境清晰了。她向上凝望那與她如此貼近的臉,那如今不再陌生、卻像她凝望了它千百回的臉。啊,莫非她誤打誤撞來此一遭,就是因為有他在此,他是她所有迷幻疑問的答案?
她知道這一刻終將成為過去,可是他的臉印在她心版上,他的身體密密嵌入她體內的回憶,卻將永銘在她生命里。
她為慾望和愛充滿的眼,緊緊凝住他同樣凝定著她的眼。過去或未來都不重要,他們之間相隔的三百年這--刻不存在。三百年的時空消失在他們交接的四眸中,在他們融合的軀體。
她聽到他們同時發出狂喜的呼喊,她伸手摟住他的頸項將他緊緊的貼向她,他呢喃著她的名字和愛語,她甚至恍惚地開始覺得自己就是恩慈。
她緩緩張開眼睛,作夢似的凝望他,發生的一切似乎都還在飛快的旋轉。
他將體重由她身上移開,躺到她身側,再將她拉過來用手臂輕輕圈住。他親吻一下她的前額,嘴唇便留在那兒。
「啊,好久好久了,恩慈。」他低低傾訴。「好像幾百個世紀。」
「三個。」她說。「等等,我在說什麼?」她退開,以清醒的目光望住他。「我不要你以為我們有了……不同的關係,就表示我承認我是凌恩慈。」
「你只是還不明白而已,恩慈。」他固執地駁回她。
「唉,要是我有辦法回去,也帶你去一趟,便比我的任何努力解釋都容易。」
「你不去任何地方,恩慈。我們要永永遠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離。」他抱緊她。
靠在他緊密的懷抱中,呼吸著他的氣息,章筠又迷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