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是啊,逸航哥哥,你難道忘記了?他總用腳踏車載我們去玩,姊姊坐前面,我坐後面,我好喜歡坐後面,可以緊緊抱著他。」

青蔓無比沉醉地說著。

錯了。妹妹,錯了。

靜剛內心深處暗暗湧出遙遠而甜蜜的回憶。那是唯有她和逸航兩人共享的秘密。十八歲的逸航,十六歲的靜剛(然而那時她仍是青蔓),還有小青蔓(那時她只是小青菡),總是開心地玩在一起。小小的青蔓只認定,坐在後座自己可以牢牢抱著她的逸航哥哥,彷彿就只屬她一個人的。殊不知,依靠在逸航胸前的靜剛和將靜剛擁抱在懷中的逸航,正偷偷地品嘗情竇初開的甜蜜滋味……至於後面的妹妹,只是一小塊附帶著的夾心餅乾。至少靜剛是這麼想的。十六歲的她,已經付出了深刻的愛,她也有把握,逸航是同樣如此將自己在心中定位的,雖然他們的純真愛戀從未曾大膽付諸言語。但她也從來沒想過,小小的青蔓竟然也芳心暗許,而且是那麼認真,同時,竟然延展到了十幾年後的今天!

「逸航……你們在一起?」

靜剛掩飾著內心的惆悵與失落,小聲地問。

「是啊,我們從來沒有分離過,我離不開他。」

靜剛聽著,內心感到一陣絞痛。

「你們相愛嗎?」

「當然!因為姊姊離開了,所以不知道我們的事。姊姊,我們是分不開的,我們相愛了十幾年。」

「青蔓,你真誇張!」

靜剛感覺又心酸、又可笑。

「不,真的!姊姊,你不知道,我真的愛了他十多年。從我會走路起,我就愛他了!」

「你會走路的時候,他也許還掛著兩行鼻涕呢!你會愛他?」

靜剛苦笑著。

「我還是愛他。況且,逸航哥哥是不會掛著兩行鼻涕的,他是那麼優秀。現在的他,是一名駐院外科醫生了呢!姊,我帶你去見他,噢不,他等一會兒就會過來,我要看他嚇掉了眼鏡的樣子。」

「噢,他戴了眼鏡?」

「是啊,姊,你想像不出來他的樣子了吧?他非常非常英俊,一點都沒走樣,沒變醜,和小時候一樣斯文、溫雅。我真是猜不出,他看到你時會是什麼表情。」

「他……早已忘記我這個人了吧。不過可以想像的是,頂多他和別人一樣,一時把我錯認成你。」

靜剛幽幽地嘆道。

「不會吧?說真的,這麼多年來,他幾乎絕口不曾提起你,那也是因為,我們都以為你已經屬於另一個世界,不會再回到我們的生活里來了,我是這麼想的。但是,他不會完完全全把你忘記的。」

青蔓愈是強調、解釋,靜剛愈覺難過,但是她並沒有表露出來。

「姊,難道你不想見他?」

青蔓天真地問。

「我不想見他,卻又不能不見。」

靜剛百般矛盾,卻又不願對久別重逢的妹妹說謊。

「怎麼會這樣?」

「他是我妹妹所愛的人,我不能一輩子都不見他,那是不可能的,對不?」

「姊,你的話好難懂。」

青蔓撅著嘴咕噥著。

靜剛沒有理會她,她的內心一片混亂,卻又不能形諸於色。

是的,問世間情是何物?還有什麼比情字更難懂?最初的戀情說不定只是兒戲,只是人類初涉情場的試驗而已?它可以輕易改變、輕易轉移?

然而,她飄泊異鄉十幾年,對他的真情卻未曾改變,未曾轉移,把青春為他深深埋葬。

她的青春,她的人生,都為了改變姓氏而斷送、埋葬……如果她不是葛家的長女,她堅信,她早已和章逸航比翼雙飛。

縱然如此,她只有痛楚,沒有怨尤。因為她早已明白,命運是不能去頑強對抗的,她明白命里有時終須有,絕不讓自己迷失。只是,靈魂最最深處、最最薄弱的那一角,不免也隱藏一份悲愴、一份永恆的秘密。

也只有重重的一聲嘆息,強把所有愁緒驅去。

「姊,你……過得好嗎?」

靜剛的嘆息驚醒了青蔓,這才想起探問闊別以來的漫長人生中,遠離家鄉與親人的姊姊如何走過歲月。

「流落異國的生涯,你想是如何?」

靜剛笑笑地回答。

「不是啊,姊,我們都認為你過得很好,不然,你何苦去當別人的女兒呢?爸爸常常說,桑家老闆有多喜歡你,當他到山上來巡視他的產業,第一次看到你,就喜歡得捨不得回去,還在山上一連住了十幾天,天天都到我們家的榕樹前來等你放學回家。我們都相信,你去了桑家一定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沒有一點點懷疑。

只有媽媽,總是因為想你而一天哭上好多次,一連哭了好多年。後來我們才知道,你被送到日本去讀書了,桑家和我們約法三章,叫我們不要影響你的生活,說他們一定會善待你。爸爸也說,他並不是賣女兒,從未收下桑家一毛錢,所以他很安心,希望你在桑家的栽培下出人頭地。」

青蔓說著,又淚眼汪汪地要哭泣起來。

「好,好,傻妹妹,別這麼多愁善感了。姊姊沒說過得好,也沒說過得不好呀?你看看,我這不是好好的?要說傷心事,姊姊只覺得對不起媽媽一個人,她為我受那麼多苦,我卻不知道。」

靜剛的雙眉緊鎖,臉上浮現無邊的悲哀。一旁正唏噓不已的青蔓,忽然看見門口不知何時站立了的一個男子,整個人霎時活潑了起來,精神大振地喊了一聲:「逸航哥哥,你什麼時候來的?」

章逸航臉色慘白,眼眶濡濕地站立原地,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著靜剛。

靜剛強抑住心的狂跳,把平靜的眼眸投向了那個正為她而震撼著激情的人。

啊!十一年,狠狠往肚裡咽下多少相思的眼淚,那個戇直的青年,如今蛻變成一名翩翩儒子,氣宇軒昂,逼人的俊秀和書卷氣,怎怪青蔓將心交託給他?那依稀的輪廓與五官,不變的神態和氣質,教她一眼就能相認,一眼就把內心的深情繾綣都喚回到眼前……「逸航哥哥,她是姊姊!她是姊姊,姊姊回來了!」

青蔓興奮地叫嚷著,不由分說地把靜剛推到章逸航面前。

「看啊!快看,姊姊回來了,姊姊好美好美,你說,我們像不像?我有姊姊這麼漂亮嗎?逸航哥哥,快說,別發獃呀!」

被青蔓推拉著,靜剛和逸航幾乎只有一拳之隔,靜剛只覺自己呼吸急促,然而她仍是保持平靜與淡漠,不讓自己的情緒泄漏出分毫蛛絲馬跡。

「桑小姐,久違了。」

逸航並沒有接下青蔓的問話,一張悲喜難辨的灰臉擠出一種極為不甘不平的怪異表情,冷冷地開了口。

靜剛往後側退了一步,逃離了他那灼人的閃閃眼神,並沒有搭腔。

「咦?怎麼這樣稱呼姊姊?桑小姐?好奇怪哦!」

青蔓聳著肩站在兩人中間。

「這樣的稱呼一點都沒錯,姊姊早就不是葛青蔓了。」

靜剛習慣性地將只手環抱在胸前,目光慢慢投向窗外的萬里晴空,又復意味深長地把視線投向青蔓,說:「現在,青蔓是你。」

「噢,是啊,是啊,我都糊塗了。不管怎麼樣,也不該這麼生疏見外嘛,逸航哥哥,你可以叫姊姊靜剛啊。來,你們坐一下,我去焗薄餅,煮咖啡……」

青蔓喜不自勝地一邊說,一邊捲起了衣袖。

「不,青蔓,今天不能陪你吃薄餅了,晚上要趕一篇報告,薄餅你就一個人吃吧。

我走了。」

逸航說完,反手關了門便離開。

「怎麼這樣!差勁,討厭!早就說好了……」

青蔓追到門邊去叫喚,很是生氣。

「他有事,讓他去吧,姊姊陪你吃。」

靜剛露出淺笑,寬慰著青蔓,臉上一片溫柔和慈愛。

*********

離去的時候,已是萬家燈火的入暮時分。

夕陽餘暉正奮力投射出一片壯麗的暗紫和靛青,留給臨別的大地,明亮的熠熠千燈萬盞,在如此的背景襯托下益顯壯闊輝煌、綺麗旖旎。

靜剛來到十五樓電梯門口,正待按鈕下樓,一個人影閃到身前。

強而有力的一條手臂緊緊攫住了她,傳來清清楚楚的一聲叫喚:「青蔓!」

靜剛錯愕地愣住了,竟然是章逸航守在那裡等著她!至少足足等了兩、三個鐘頭。

她抽回自己的手,冷冷地搖著頭說:「我不是,你認錯了。」

逸航再次抓住她,堅決地抓住她,堅決地說:「你是青蔓!永遠是我的青蔓!我怎麼可能認錯?怎麼可能?」

「逸航,你的青蔓現在在屋子裡,十幾年來,你們朝朝暮暮在一起沒有分開過,你竟然會把她認錯!」

靜剛奮力甩開他,搶進開了門的電梯,逸航立即跟進去。

電梯迅速一層層往下掉落,只聽見逸航重濁的呼吸聲,兩人之間是一片緊繃的緘默。

電梯到達地下室停車場,逸航傷心地開了口。

「青蔓,請讓我們彼此好好談一談,好嗎?闊別了十一年,難道你真的對我無話可說?一句話也沒有?」

靜剛不敢去接觸他的眼睛,只是把腳步停下來,將眼睛投向遠處停車場粗糙的天花板,絕情地說:「你聽過一句禪詩嗎?雁渡寒潭,雁去潭不留影;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過去的事,何必再苦苦留住?你讓我走吧。」

「好高深的境界,佩服!想不到十一年不見,你已經成了莊子的高徒,修練出這麼偉大精深的功夫,可以把事情當做根本沒有發生過。」

這樣的句句冷嘲熱諷,倒是把靜剛滿腹舊愁新怨勾上心頭,她調回目光,哀怨地直射向他的眼睛,攫住它凝視了幾番,才冷峻地問:「什麼事情?什麼事情曾經發生過?

「什麼事情曾經發生過?你問我什麼事情曾經發生過?哈,難怪剛才我親口聽你說,這世界上你唯一對不起的人是你母親?」

逸航的怪聲怪氣透著無限凄涼和怨懟。

「難道,我還對不起你?」

靜剛說完,迅即大笑起來,狂放暢快地大笑,像一陣颶風吹遍了整個靜幽幽的停車場。

「笑夠了吧?這些年,你也學會了這樣轟轟烈烈的輕狂放浪,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逸航等她笑夠,兩手狠狠抓著她的肩膀搖晃著。

「是的,我早就告訴過你,你的青蔓在上面,是你硬要把我當作她。不是嗎?

何況,我的確是改變了,也受夠了你的嘲笑,你還想怎樣?」

靜剛不甘示弱地問。

「你聽著,青蔓,我要你正正經經、老老實實回答我,過去的事,你完完全全不在乎?完完全全忘記了?」

這個虛情假意的男人!在和妹妹耳鬢行廝磨了十幾年後的今天,竟然又想說服姊姊和他重燃舊情!他可是真正徹頭徹尾地改變、徹頭徹尾地負心!

靜剛悲不可遏卻不作聲,只想聽他還能再說出些什麼荒誕無恥的話來。

「好,你不說,我說。那一年,你沒有一句告別的話就走了,改名換姓當了高不可攀的豪門千金,初去日本,又到美國,真是好一個遠走高飛、杳如黃鶴、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天碧海任由飛翔的你,又怎麼會知道被你遺棄的人,必須怎麼樣守著一個酷似的影子才能活下去。感謝上天垂憐,讓這個世上還有一個青菡,教章逸航把她當作青蔓而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因為我深信,總有一天你會回來,桑家的根都在這裡,你一定會回來!」

「那又如何?當年的葛青蔓已經被取代了,已經填滿了你的心,我只是另外一個人。」

「不,不能取代,絲毫都不能!永遠永遠,我自己很清楚地知道,青蔓是青蔓,青菡是青菡,我唯一愛的,永遠只有一個青蔓!在天真無邪的青春歲月中,我們兩心相許,海誓山盟,誰都不能變心。」

「那只是……只是一種想像的遊戲,告別童年的時候,你就該把它忘了。」

「青蔓,我苦苦思念了你這麼多年,沒想到再見到的一個人,竟已變得這麼冷酷、殘忍!」

「章逸航,你對青菡難道就不殘忍?你對她是玩弄還是利用?你已經和她在一起,竟然還能來找我?」

「我從來沒有玩弄過任何人,我只是像當年疼愛、照顧可愛的小妹妹一樣對待她。

不過我承認我是在欺騙自己,在看見她的時候,告訴自己她就是青蔓,告訴自己青蔓並沒有離開,她永遠都在我身邊,分擔我所有的喜怒哀樂,共度苦寂的人間歲月……」

說到這裡,再按捺不住,忘情地擁抱著靜剛,閉著雙眼任淚水潸潸而下。

靜剛沒有反抗,她也在享受著這夢寐以求的甜蜜與幸福。

「你,沒有愛過她?」

她的面頰輕輕揉搓他的胸膛,喃喃地問。

他搖著頭,下頷揉擦著她的額頭。

「……沒有吻過她?」

他又搖著頭,然後睜開了眼睛,把她的臉託了起來,正對著他微微吁喘的呼息。

靜剛也睜開了眼,柔情無限地凝望他的臉。

清新微熏的男性氣味,醉人的體溫,英俊的臉龐,正是夢境成真。夢中人就在眼前!他正是那個雖不曾指天為誓,在心中確然已經海誓山盟的初戀情人。

而此時,他的唇緩緩壓下來,就要攫虜她為他保留了十餘年的處女之吻。

猛然,一個意會如同春雷轟頂,靜剛偏臉逃離了這曾令她夢魂都為之迷醉的溫存,她粗魯地推開他,忘情地低喊:「不,不要!不要!」

「為什麼?你還懷疑什麼?怕什麼?」

「因為,我不是青蔓了。何況,真正的青蔓現在對你一往情深。滄海桑田,往昔不再,讓它結束吧!」

靜剛臉上的紅暈褪盡,只剩一臉蒼白。

「是嗎?是這樣嗎?你的確不是青蔓了。如今,你是巨世集團的繼承人桑靜剛,而很不幸,我正是集團所擁有的一家醫院的小小一名外科醫生。我早就該醒悟了,任憑我怎樣力爭上遊,和你相比,我註定是微不足道,連邊都沾不上的小人物。我真傻,竟然想和命運對抗!」

逸航說完,也放出颶風一般的狂笑,笑得靜剛心中不寒而慄。

好不容易停止了笑聲,他挺直了身子,肅然如同死而復生的人一般,嚴酷地字字吐出:「好,從這一刻起,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葛青蔓這個人、這個名字。桑靜剛小姐,請你忘記一個不自量力的人對你的無禮騷擾,忘記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傻瓜對你的可笑剖白。你放心,這個無聊的人,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面前。」

說完,他睜大閃著冷冷光芒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后,大步掉頭而去。

靜剛目送他的背影,內心澎湃著的是難以承擔的滿腹酸澀與苦痛,她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相信他的一片深情也都是真的,就像青梅竹馬的歲月中,她對他的信任。

然而,乾坤已經轉換,她已回不到從前。

她緊抿著嘴,吞咽著切膚的感傷和無奈,教自己一定不能掉下淚來。

回到這塊土生土長的地方,無意走進了故人舊愛的世界,地想像不出,她還要承受多少更加難受的震撼和衝擊。

站在那裡,她讓心緒從激動紛亂中慢慢平靜下來。

平垂的雙手在下意誠中又交錯環抱在胸前,這正是她一貫的肢體語言,她用這個姿勢來告訴這個世界,桑靜剛將永遠以從容的態度去和命運冷冷對望。

*********

在美國長年居住的靜剛,並沒有像當年一般,在敵不過苦悶情緒時跑到酒吧去買醉。她的冷靜,在同學中是出了名的,即使出去藉酒消愁,她也神色自若地帶著酒味回家,不會惹出一點麻煩。

桑世雄對她百般信任和寵愛是其來有自的。

深夜回到桑家別墅,桑夫人竟然還未就寢。

「靜剛,你對香港仍未熟悉,以後出門,最好叫司機開車,或者讓潘秘書帶路,像今天這樣的情況是很危險的。」

桑夫人是一副關心的口氣,責備的語意。

「媽媽,這裡可以和世界上任何城市一樣陌生,或一樣平易近人,我應付得了。勞煩媽媽費心,這麼晚還在等我。」

「靜剛,坦白說,我講的真正的危險並不在這裡,當然你是不會迷路的。但是,你不要迷失了自己的身分才好,跑回葛家去,和舊日情人私會,這些都逾越了你的本分!

不要說老爺現在還有一口氣在,就算是他走了,你的所作所為都必須謹慎,收斂一些。

「媽媽,我不認為我的行動必須向任何人報告,更不認為你可以派人來監視我。」

靜剛的抗議中有著極大的不滿與怒氣,她沒想到桑夫人會如此對待她。

「別激動,女兒。我這樣做也是不得已的!我沒辦法像世雄那樣百般地縱容你,信任你。他是個強人,他能掌控一切,而我不是。否則,今天桑家的產業也不會旁落到一個完全沒有血緣的外人手上。當然,我有自知之明,擔不了這樣多的家業,世雄選定了你,我沒有話說,但至少我要做到監督的責任,我不可能置身事外,讓你為所欲為。」

桑夫人眼看靜剛動怒,不甘示弱地揚言。

「媽媽,你太緊張了。對我而言,介入桑家並非我所願,請不要把我當成一個掠奪者、一個野心家、一個嫌疑犯!你對我的不信任,只會摧毀桑家的利益,沒有一點好處。」

「你是在威脅我?」

桑夫人站直了身子,顫抖著反問。

「當然不是。我只是直接把想法說出來,免得大家在互相猜忌而已。今天我回葛家,見了一些人,都和我的立身行世沒有任何利益衝突。媽媽放心,我既不會把桑家財產搬回去葛家,也不會帶了桑家的財產和男人去私奔。我甚至可以坦白告訴媽媽,即使是我的婚姻,都得要巨世的其他首腦一齊點頭才能通過。我很清楚這一點。現在,媽媽可以放下心了吧?」

靜剛的聲音堅硬而響亮,在桑家的大客廳中回蕩著。

桑夫人沒想到靜剛會把話說得如此清楚,心裡的疑慮果然減少了許多,軟化地說:「你有這個自知之明最好。如果我真得時時刻刻盯住你,豈不是要累死?就像你說的,為了桑家的利益著想,我們彼此還是不要走到對峙的尖銳局面比較好。」

桑夫人說完后,局傲地把靜剛從頭看到腳,之後以揚長而去的姿勢走了幾步,又停下來開口道:「對了,我要提醒你,再過約莫二十天,巨世就要召開董事大會了,你得代表世雄出席。小心那幾個大戶,他們向來虎視眈眈,想吃掉我們。坐穩第一把交椅,可別輸給別人!」

說完,這才威風凜凜地敲響著高跟鞋離開了。

*********

第二天的清晨。在巨世集團總部,靜剛找來潘健人,下達她非正式接掌巨世的第一個命令:「潘秘書,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看到巨世的組織架構、營運狀況及人事資料,以及最近五年的財政報告和會計師的核數報告。什麼時候可以送到?」

潘健人估算了一下,回答二十分鐘以內,便匆匆跑出董事長辦公室去張羅了。

靜剛乘著空檔打量著桑世雄的辦公室,這顯然是經過有名風水大師弄出來的傑作,桑世雄叱吒風雲,卻也不能免俗地對所謂的地理風水、五行方位深信不疑,但見避開與門對沖的角落突兀地擺置了一個精緻的柜子,上面放著金獅和玉馬坐鎮守財,軌和大部分的大企業家和富豪一樣,除了對外絞盡腦汁,擴充自己財富的版圖,也妄想藉由方位鎮財的風水之說來長保自己的江山基業,期萬年生生不息。

靜剛再看看董事長辦公室外面,是一大片佔地不少的空間,樓層很高,地面鋪著長毛地毯,吸音效果很好,辦公桌是數張數張地靠在一起,用盆栽當作柵欄來分隔,兩高級職員的辦公室就在這片大辦公室的四周以玻璃隔開,靜剛從董事長辦公室望出去,可以直接看到東區的許多高樓大廈。她覺得,這整個辦公室實在太過豪華,和巨世一直經營的傳統行業如紡織、製造、食品、運輸等行業的本質,實在不太配合。它簡直像一家最有氣派的銀行!

她很想馬上知道,即將送到的財政報告上是否有著和眼前這富有的景象足相匹配的狀況。

果然沒多久,潘健人領著兩位主管,抱著一疊檔案向靜剛報到。

「桑小姐,這位是業務部的邱經理,這位是財政部的白經理,你有任何問題,他們都會立即說明。」

潘健人一一引見著。

靜剛點點頭,逕自翻著檔案夾,潘健人和兩名資深主管就那般必恭必敬地在一旁候命著。他們顯然都對這位年輕美貌的新主人十分好奇,總是各自伺機偷偷地把目光停放在她臉龐上,對她仔細地打量,而在心裡轉著不為人知的各種念頭……「邱經理、白經理,巨世集團旗下的工廠每一年的營業額的增長乎均值都在百分之十左右,毛利卻不到百分之七,而純利則幾乎不到百分之六,顯然營業成本和費用都太高,把我們的獲利能力打了很大的折扣。而且這種現象一年比一年嚴重!

你們認為,這是我們的財務結構有問題,還是我們的經營能力有問題?」

靜剛皺著眉頭質問著。

那個白經理向靜剛趨近一步,謙虛地陪笑解釋說:「是,公司的費用是一向偏高了些,我們正針對這個情況,積極籌備成立一個核數部,進行大刀闊斧的內部核數制度……」

「核數部的人選怎麼產生的?」

「當然是由全體股東共同選出的。」

「哦?那麼部門主管人選是誰?」

「是上鼎紡織的前任總經理史凱。」

白經理回答。

「史君寶……」靜剛翻著董事的名單,一雙閃亮的明眸掃視著。

「史凱和史君寶是什麼關係?」

「是史董事長的侄兒。」

「史君寶,持股三百零九萬股,占現在發行股數的百分之七,是除了桑先生之外的第二大股東,由他的近親當部門主管,合宜嗎?」

她思索了幾秒鐘,按著再問:「這董事的名單上,還有哪些是史君寶的親屬?」

白經理料想不到靜剛有此一問,錯愕之下只得一一作答:「這個,唐繼華,是史先生的夫人。這個史柏雅,是史先生的公子,這個史菊雅,是史先生的女兒啊……」

靜剛略算之下,史家擁有的持股已與桑家不相上下。但不知道這史君寶是否就是桑夫人口中野心勃勃的大戶?

「好。兩位沒事了,這些資料我要留著看。潘秘書,替我安排行程,從明天開始,我們去看工廠。」

「是、是、是。」

三個人唯唯諾諾,退出了董事長辦公室。

「等一下,潘秘書。」

靜剛朱唇輕啟,倒叫潘健人反彈一般,立刻一百八十度地「UTURN」了回來,那模樣真有幾分滑稽。

「桑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三十齣頭的潘健人,洗不脫一副商場打滾的老練圓滑。

「聽說私家偵探的費用不少啊,我不希望公司再在這項開支上製造浪費。你是很清楚的,我們的利潤都被這些費用吃掉了。」

靜剛詭譎地盯著他,微笑著。

「桑小姐,其實……那是夫人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

潘健人一臉窘迫地陪笑解釋。他不明白她怎麼知道是他聯絡偵探去跟蹤她?

靜剛笑笑,掀掀桌上的那堆報告,又看看他,才說:「記住,別再製造這種浪費。

潘健人連聲應是,這才縮著脖子走了。

靜剛擺平這個人不費吹灰之力。

第一,只有他在桑夫人身邊進進出出,舍他其誰?桑家及巨世的一切將在她的冷眼觀察中漸漸現形。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她現在是桑家真正的主人,任何成員都得向她俯首稱臣,除非那人想再換一個老闆。

*********

青蔓揉掉了許許多多時裝設計的草圖,把垃圾桶都堆滿了,地板上也散落得到處都是。

她輕輕地啃咬著鉛筆,單手支頤坐在桌前,靈思枯竭,心煩意亂,什麼也畫不出來。

其實她自己知道,一個人關在小房子裹是搞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以她的資歷和功力,苦不依附在已經上了軌道的設計公司或設計師門下苦學幾年,根本別想在時裝界掙得一片天空,而現在,她根本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痴心妄想讓自己設計的衣服掛在櫥窗里,吸引行人的駐足,簡直是遙不可及的天方夜譚。

她想,她還是得去找一份工作,找一家公司,就是從第三線的助手做起,都比在這兒閉門造車來得有希望。

好笑的是,想和她簽約的模特兒訓練學校一直排著隊在等地,允諾要栽培她成為一流的模特兒和廣告明星,她卻是一點兒都不為所動。同樣是和時裝相關的行業,源於性格的選擇,取捨竟然會有這麼大的差異和執著!像青蔓這樣美麗的年輕女子,竟然會不願走上舞台去接受人們讚賞羨慕的目光,不願成為鏡頭下的矚目焦點,確實十分讓那些費盡唇舌的經理人扼腕與不解。

鐘鼎山林,各有天性,不可強也。青蔓對浮華的舞台從來都沒有嚮往過,她正是上述千古箴言所闡釋的一個不折不扣的範例。

她應該再去找……或許,留學進修是一個不錯的方式,這樣至少可以擺脫許多無謂的麻煩和糾纏。離開學校不過一年,在這個無奇不有的花花世界里不過闖蕩一年而已,她已深覺不堪其擾。

但是,事實上她已離不開這裡了,還有什麼地方比這個華洋雜處、安定繁榮的東方之珠有更多的機會、更多的空閑呢?而最重要的,是她的逸航哥哥也在這裡,他必須遵守契約在醫院擔任五年的駐院醫生才能離開。

今天,青蔓心煩意亂,舉止失常,可是什麼事也不想做,只想著她的逸航哥哥。

自從前天在她和姊姊重逢的時候,他驚鴻一瞥地匆匆離去之後,她再沒有看見他。

雖然只是隔了一天不見,卻足以令她坐立不安、食不知味,因為這一年以來,她和他在巨大的工作壓力之下可以說是相依為命地生活,雖然他住醫院宿舍,她賃屋而居,彼此每天總會碰頭見上一面,一起共度每日工作后剩餘的快樂時光,即使偶爾因忙碌而不能見面,逸航也會事先告訴她,或行個電話和她說上幾句話。在她的生活里,不見他一天也不能。

他會不會……遇上了車禍?

在手術室出了差錯,染上了急性肝炎?還是感染了愛滋病什麼的……青蔓憑著她僅有的一些知識,無法剋制地胡思亂想。

看看腕上手錶,快晚上七點了。到了這個時候逸航還沒來,很可能他連今天也不會出現了。

青蔓忍無可忍,拿了車匙便衝出房子。

一路穿過下班繁忙時間的車水馬龍殺到了醫院,她先到宿捨去找他,宿舍里空空如也,似乎宿舍的醫生們此刻正舍不下外面花花世界的各種遊戲,一個也沒有回來。她又找到外科病房去,終於經由一名護士小姐告訴她,他在病理實驗室。

又一番尋尋覓覓,她終於見到了逸航。

他坐在一堆高高低低擺在桌上的環肥燕瘦的玻璃杯、培養皿、試管前發獃,征征地,一副眼鏡摘了下來放在桌面上。

「逸航哥哥!」

青蔓探頭進去,高聲地呼喊他。

看見是青蔓,逸航臉上微微顯出意外的表情,取了眼鏡戴上,走了出來。

「你怎麼找得到這裡?」

他問。

平淡的語氣還帶有點心不在焉。

青蔓沒有回答他那似乎不需要答案的問題,只想趕快找到自己問題的答案。

「逸航哥哥,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昨天為什麼沒去找我,也沒打電話……她焦急地仰起頭說道,神情楚楚可憐。

「我,心情不好。」

他草率地回答,自顧在水泥砌成的花槽邊緣坐下。頭頂上老榕樹的根鬢長長地垂了下來。

「怎麼了?什麼事心情不好嘛?」

青蔓困惑地在他身邊坐下,精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什麼事,告訴我好不好?」

見他不回答,她柔聲哀求著。

「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她端詳他的臉,嚇了一跳似地忽然又說:「逸航哥哥,你會不會被病人感染什麼病了?我聽說做手術的時候如果不小心,被針頭誤扎了,或者是沾到血……」

「沒有,你不要瞎猜。」

逸航苦笑著回答,那苦和笑的比例似乎是一比一千分之一,笑的成分幾乎讓人覺察不出。

「那,你一定是太累了。」

青蔓常聽逸航說,這一天他幫主診醫生割腫瘤,主診醫生如何抓著還連結在病人肚子里的腫瘤告訴家屬,東西已拿不下來了……那一天,他用冰水清洗被機器輾斷的指頭,提心弔膽地把它接回去……又有那一天,手術時,病人的血濺上了他的眼鏡……對青蔓來講,她最崇拜的逸航哥哥從事的是最神聖偉大,也最辛苦勞累的工作,他所承受的精神壓力是來自血淋淋的肌肉、筋骨、臟器的切割重整;來自冷森森的失利手術刀、拉鈞、縫針和各種令她喪膽的器械:他必須面不改容去面對這一切。天哪!她認為,逸航哥哥即使是因為這莫大的壓力與勞累而疏忽了她也是應該的,她一點都不會怪他,真的一點都不。

「逸航哥哥,走,我陪你去吃飯,然後我們去買些CD。你不是一直想找莫札特的長笛四重奏、約翰史特勞斯的春之聲、杜布西的月光、史麥塔納的波希米亞草原與森林,還有蕭邦約雨滴嗎?你看,我都背得滾瓜爛熟了。」

青蔓不忍心看他那一副頹廢的模樣,一心想幫助他振作起來,興沖沖地如數家珍。

「我不想去了,沒心情聽那些東西。」

逸航只是自顧用鞋底輾著腳下的枯葉。

「怎麼會呢?前幾天你還抱怨連逛唱片鋪的時間都沒有,你一直好想聽的。走吧,心情不好才更需要音樂呢!」

「拜託你讓我清靜一下好不好?我真的什麼地方都不想去!」

逸航顯得很不耐煩,綳著臉一下子站了起來。

「那,你也不吃飯?」

青蔓已經珠淚欲出,水盈盈的眼睛快掉下眼淚。她強忍著傷心,捺著性子又問。

「吃飯、吃飯,你一直在講吃飯,吃飯有那麼重要嗎?」

逸航脫口而出。

青蔓立即哭了,漣漣珠淚接二連三地決堤而出,雖然拚命壓抑著抽泣,仍是哭得胸口不停喘氣著。

逸航這才清醒了過來,掏出手帕替她拭著眼淚,一手搭在她肩頭上,側偏著頭安慰她:「對不起,我情緒低落,不該把氣出在你身上。別哭了,嗯?」

又是這樣溫柔的一個逸航哥哥回來了!向來都是這樣疼她、愛她,不讓她受委屈的逸航哥哥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青蔓要試試,她的信念對是不對。她停止了哭泣,問他:「那,你陪我去吃飯,陪我去逛街?」

看著那期待的眼眸,章逸航點了點頭。

女子的哀怨,讓男人毫無防線。

他心不在焉,滿心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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惱人的情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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