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兩天之後,史柏雅果然通知靜剛,他找到了青蔓。
「你怎麼找到的?」
靜剛簡直覺得不可思議。
「說出來,又有一大堆笑柄落在你手裡了,可是我還是得說。第一,她已經離家很久了,即使不願意露面,也必已回到附近來,或者會在附近出現。同樣的道理,她也許會回房子去拿什麼東西。第二,她喜歡逗留的地方我很清楚,是附近的咖啡店啦、便利商店、小公園。第三是章逸航住的地方、工作的地方,她會偷偷去探看、回顧。第四是她比較好的朋友。我派人全天候在這些地方監視,我調動的人力比章逸航多十幾倍,時間也多十幾倍。這些事一個人是無法做到的。」
在電話中,靜剛自是看不見他自鳴得意的神態,但聽得出來他是又得意又有些慚愧,就好像生怕有人拿「用這些本領來跟溔耍就是十個大偵探也比不上你」這類的話來教訓他、取笑他一樣。
好在靜剛這回並沒有給他吃這個苦頭,她讚歎又高興地誇獎他:「真是難為你這麼用心,這麼費神!青蔓現在在哪裡?」
「就在她以前的同事住的地方,在深水涉區一條巷子裡面,我把地址告訴你。」
「不必了,你陪我一起去。」
「啊?你讓我陪你去?」
柏雅在那頭受寵若驚,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啊,難道你有事?」
「不,我沒事,我陪你去,我去接你。」
柏雅極為振奮,沒想到今天居然會蒙卿寵召,真是歡喜之至!
到桑家接過了靜剛,找到了青蔓寄居的地方后,桑靜剛便毫不猶豫地按下門鈴了。
來應門的是一位中年的婦人。靜剛看看裡面,表明自己來意。
「我們來找葛青蔓。」
「我不認識啦,都去上班了,我是來打掃的。」
原來是一戶專門分租給單身職業女性的房子。
聽那婦人這樣回答,靜剛感到很失望,正要開口問柏雅,那婦人忽然又說:「噢,有啦,還有一個沒出去啦。在左邊最後面那一間,你們自己去找。」
謝過了那婦人,靜剛三步並做兩步往甬道裡面走,到了盡頭,對著左邊一間敲敲門,很快的門打開了,靜剛兩眼一亮,果然是青蔓。
「青蔓!」
靜剛一聲呼喚,緊緊把妹妹攬入懷裡。
「姊……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乍見親人,青蔓所有的委屈和感慨都涌了上來,兩眼一熱,眼淚就掉下來。她又驚又喜又困惑地問。
靜剛還沒有回答,站在後面的柏雅說了:「今天早上你回大廈去待了好久,是不是?」
青蔓看見柏雅更感意外,不過對於他能如此掌握她的行湥卻一點也不吃驚。
她領教過太多了。
「傻妹妹,你跑出來這麼久,也不怕把我們急死,逸航到處去找你,你應該知道他有多著急難過的。」
「他不會怎樣的,我知道他只請了兩天假,其他的時間都在上班。」
果然她是暗暗在關心著逸航的,柏雅的猜測一點也不錯。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你知道逸航還跑到家裡去找我要人嗎?你知道他是迫不得已不會去見我,他恨我。青蔓,聽我的話,回去找逸航,他很愛你,比誰都愛你,我看得出來。」
「他雖然恨你,到底還是愛你的!這麼多天以來,我思前想後,知道他自從和你重逢之後,腦里心裡就只有你。他整個人因為你而改變了。真的,姊,我想得很清楚,對他來講,我只是其次的,只是來填補他的空虛的人而已,這一切,我都想明白了。」
青蔓緩緩推開了靜剛,淚眼迷濛地望著地板上那些她用來排遣寂寥所畫的設計圖。
「青蔓,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放著和逸航長相廝守的好日子不過,硬要拿那些無聊的陳年往事來困擾自己、來讓我生氣,讓我也跟著不得安寧!你知道嗎?我一直盼望我和柏雅也能像你和逸航一樣,開開心心在一起,相愛相知地過日子,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你和逸航已經相愛了十幾年,而我和柏雅才剛開始,你這樣鑽牛角尖,硬要把我和逸航扯在一起,對我和柏雅是很殘忍的。好妹妹,求你替姊姊想一想!」
這釜底抽薪的一番話,霎時把青蔓嚇呆了,她的臉色陰晴不定,囁嚅地問:「這……姊……你真的和史柏雅……」
不等她說完,靜剛立即介面:「不錯,逸航罵我見異思遷、勢利現實,的確一點也不錯!我本來的確還對過去存有一份幻想,但是柏雅使我改變心意,我愛他!」
說完,她轉身去牽柏雅的手,一雙美目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本來柏雅早已和青蔓在同一時間前,就被靜剛那一番話震驚得差點沒讓那張得老開的下頷掉下地來,這一會兒被靜剛這麼玉手一牽、秋波一送,真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既是喜、又是悲,差點反應不過來!好在他的腦筋轉得很快,立即作出一副很不諒解的樣子說:「靜剛說得沒錯。為了這件事,我們還吵過架。但是現在我相信她。」
說完,還摟了摟靜剛,用情意綿綿的眼神回看她。
「這……你們……」
青蔓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們兩個,仍是不敢相信。
「別再自尋苦惱,害得大家都沒好日子過了。」靜剛離開了柏雅身邊,站到青蔓面前,撫著她的及肩長發說:「那天逸航去找我,親口對我說,你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究竟是不是,心裡應該很清楚。這麼長的時間以來,你們對彼此的重要性和影響力是經過長久的錘鍊和考驗的。就算他也和我一樣,曾經對過去有所幻想,現在也完全破滅了。我們不能總是為過去而活,今天才是最實在、最重要的!青蔓,回到他身邊去,你就會發現我說的話一句也不假。」
青蔓的眼淚又淌了下來,顯然她是被說動了。
「走,我們帶你去找逸航。」
一行人來到醫院,得到的回答卻是逸航又請了假,不知去向。
「一定又是去找你!」
靜剛惋惜地對青蔓說。
青蔓難過又心痛地低著頭,說不出話來。
「這樣吧,你們回大廈去休息,我在宿舍等他。不要急,他總是會回來的。」
靜剛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帶著青蔓回到大廈等著。
青蔓一副坐立不安的待罪羔羊模樣,想見到逸航的迫切心情煎熬著她。
*** *** ***
已經過了午夜,史柏雅和章逸航才匆匆衝上來。
靜剛和青蔓已經等了很久。
四人乍一相見那一刻,青蔓已經飛奔投入逸航的懷抱,兩人緊緊相擁,彷彿世上已沒有他人的存在。
逸航忘情地擁她、吻她,迫切而急促地親吻她的額頭、臉頰、鬢邊、頭髮……千萬般的憐惜和疼愛,盡在那擁抱和親吻中流露。
「小傻瓜,為什麼要離開我?怎麼可以拋下我?」
逸航叨叨絮絮地輕責著。
「逸航,對不起。我好想你、好想你……你愛我嗎?告訴我真話,你是不是愛我?
真的愛我?」
「我當然愛你!你是我的愛妻,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上繼續相依為命、度過一生。原諒我過去曾經隱瞞過你,但是,在我那天決定去酗酒之前,我就已下定決心從此和過去的一切一刀兩斷,我打算在那一場大醉之後,重新開始我們的人生,誰知道你竟然在那致命的關鍵時刻離開了我!我失去了你,就什麼都沒有了……」
聽到這裡,靜剛知道再沒有逗留下去的必要了。她已經可以功成身退,把天上那輪滿月留給他們去點綴那纏綿美麗的愛情。
*** *** ***
回到柏雅的車內,靜剛始終一言不發。
柏雅也很識趣,默默地開著車。
路上車輛稀少,他們很快離開了市區,但柏雅並沒有把靜剛送回家的意思。車子經過了東隧之後一直飛馳向西貢。
靜剛看看他,自然是質詢的意思。
「去白沙灣。深夜的海灘更美。」柏雅的聲音極其溫柔。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你並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回去桑家那個牢籠。」
靜剛緘默著,既未答覆也不反對。
的確,她不想回去。在那個牢籠中等待她的,不只是苦悶、沉寂和空虛,還有可以預料的桑夫人的一連串責難與不諒解,何況,此刻她的心中翻騰著一切似乎已掏空的失落。
很快來到海濱。車子從公路滑向通向海灘的小路。滿月光華下的海面美麗浪漫至極,波光如千萬斛鑽石在海面彙集閃爍,沙灘上一片靜謐,只有在潮聲的節奏陪伴下,看見遠處有一對情人在淺灘上漫步。
靜剛打著赤腳,走到海水與沙灘交接的邊緣,雙手抱胸,靜靜地面向波光蕩漾的遠處眺望。
望了好久,好久,才覺得肩上被輕輕披上一件外套。
的確,即使是初夏,午夜兩點的海灘仍有著涼意。
柏雅始終默默陪在一邊,沒有打擾她。靜剛想不到他是如此善解人意。她愈來愈發現,他的細心、聰明和溫雅。
終於,在重重的嘆息之後,她先開了口:「你想知道的答案,不必我告訴你了吧。
我很抱歉,這樣做,對你很不公平,但卻是我最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柏雅並不回應這個論點,只說:「你認為問題真正解決了嗎?」
「你難道看不出來,他們彼此需要對方,而且是發自真心的情深義重?」
「也許是。但是,你哄騙得了青蔓,對自己誠實嗎?對自己寬厚嗎?」
「那不重要。我要看到的,是育蔓能夠得其所愛,她已經把全部的生命都投入進去了。逸航能得到她的陪伴走過此生,是他最大的幸運和福分。而我,只是天外飛來的一個過客,像徐志摩說的,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你真的這麼洒脫,真的視愛情如無物,可以揮之即去?」
靜剛的瞳孔泛映著粼粼波光,就如同寶石一般清澈動人。
「整個宇宙在天外永恆地運轉,我的愛情得失微不足道。」
「胡說!整個宇宙是為你而存在的,因為你有生命,它們才存在。」柏雅的語氣像個小孩般急迫激動。隨即他發現自己有些失態,緩下聲音來,又復溫柔地說:「不要怪我脫口說出這些陳腔濫調。你知道我想表達的是什麼。人本來就是自我中心的動物,若不積極為自己去追求理想,為什麼要活著?當然,人可以很渺小,也可以很偉大。靜剛,你已經夠偉大了,可以在為別人而活的情況下,活得這麼剛強、這麼美麗。你已經可以停止再犧牲下去了,對自己好一點、寬厚一點。」
他輕輕托起她的下巴,用手掌溫柔地托著她的半邊臉頰,輕輕柔柔地摩挲她:「不用羨慕別人情深義重、成雙成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你也可以擁有,絕對可以,而且更多更多。我們頭上也有滿月的月光,佛家不是提醒我們,千江有水、千江有月,每個人都有一份,何必去羨慕別人?」
「柏雅,你想用這些陳腔溫調的大道理來捉弄我?」
她無懼地迎接他的凝視。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她對他說話的語氣已經比從前溫柔得多了。
他仍繼纏輕撫她的臉,眨也不眨地看著她。
「不然,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更複雜的陳腔濫調?只要想透了,一切都很簡單,你說是不是?」
靜剛沒有再回答,只是把他的手從自己臉上移開。
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冷淡地說:「不錯,有些事情可以簡單如兒戲。」
柏雅聽了,像反射一樣伸出雙手,再度攫住了她整個臉龐,他緊緊地、用力地托著她,好像想把她捏碎。
「不許嘲諷我!」他低吼著:「從現在起,不許嘲笑我、諷刺我、懷疑我、看不起我,絕對不許!」
靜剛忿然反抗,用力把他推開。但是他這是抓住了她,攫住了她的手肘,她不想再掙扎,只是狠狠地瞪著他。
「別想乘虛而入!史柏雅,我的江水不一定要映照你這個月亮,你要弄清楚!」
她低聲地咆哮。
「我知道你會這麼想,也知道你會拿這個想法來攻擊我。所以,我今天帶你來這裡,等著你把它說出來,愈早說出來愈好!你也很想一吐為快是不是?因為我吏柏雅這輩子就算是地球倒轉都別想翻身!的確,我以前到處拈花惹草,對女孩子使用過各種手段
,我根本沒有籌碼去對抗你的攻擊,你佔盡了優勢,高高在上,把我看得一文不值。不,有的,有一點價值,一點點用來當工具、當道具的剩餘價值,告訴我,這一點點剩餘價值你還想利用到什麼時候?如果是到此為止,這堆垃圾我主動替你燒了,還給這個世界一個乾淨!」
說到這裡,他放開了她的手,用力扳起她的臉,湊得很近地對她再說一句,重重的吁息吹在她的臉龐上,他說的是:「我何必跟你說這麼多。」
那個「多」字出口后的一秒鐘,他像老鷹抓小雞一樣用他的唇貼住了她的,緊緊不放。
靜剛想掙脫,卻根本不可能。此刻他真正是一隻兇猛的豹子,右爪緊扣著她的臉龐,左爪緊攬她的腰,豹吻緊緊對著她的嘴。她身子往後躲,他當然跟著往上壓。情急之下,她揮動雙手朝他背後一陣亂打,但那顯然也是一點用都沒有,他的整張臉疊在她臉上,雙唇是一副超強力吸盤,她被他封得密不透氣,幾乎有好幾分鐘之久。
她放棄捶打他了,整個身子放鬆下來,任他攬著、吻著,而他見她不再反抗,兇猛的豹吻漸漸緩和下來,成為溫柔的情人之吻,他不再重壓她,而是輕輕地揉觸、輕輕地吮吸、輕輕地摩擦,很久很久的一種霸氣與堅持,直到她完完全全癱倒在他的懷裡。
他抱住她,輕輕把她放在沙灘上。
她仰躺著,胸部強烈地起伏。
他俯下去,抱她、吻她,上半身和她交疊在一起。
天長地久地吻著,直到彼此都感覺必須適可而止。
柏雅很理智,靜剛很溫柔,兩人的理智和溫柔使他們的創世紀之吻留下完美無比的休止符。而這完美之吻,果真消弭了他和她之間無休無止的爭執。
兩人躺在沙灘上仰望著星空,是在回味這吻之銷魂滋味,還是思索著他們的過去和未來?正確的答案,也許就是此二者的綜合吧。
過了很久,柏雅終於打破靜默,望著星空喃喃地說:「小時候看過一本有關星星的神話故事,說是有某幾顆特定的星星具有魔力,凝視太久是會發狂的。靜剛,也許你就是那幾顆星星其中的一顆投胎轉世的吧,當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想到了這個被我遺忘了很久的神話。」
說到這裡,他翻轉過來,像眼鏡蛇一樣把上半身抬起來,俯視著她說:「我為你瘋狂。我愛你。讓我們之間所有的懷疑、不信任和爭執,從今天晚上開始消失。當有一天波濤風浪完全退盡,我要娶你。」
靜剛靜靜聽他講完,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柔情似水地說:「我們的確是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而不是一座柏林圍牆。」
黎明漸漸靠近了他們,東方的海天之際露出了第一抹銀灰的曙光,他們看見由身邊延展出去的,是一片長在沙灘上的不知名小黃花,此刻它們的姿顏在曙色中愈來愈燦爛地招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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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雅載著靜剛回家去。
天已經大亮了,他尋找著捷徑,打算以最短的時間送靜剛回家,好讓她好好休息。
一頻緄コ刀釉對兜馗隨著。
到了山頂一個大轉彎處,那十幾輛電單車攔住了他們,並把他們團團包圍。
「是史柏雅先生吧?」
其中一個東著馬尾的年輕人敲敲他的車窗,陰陽怪氣地問。
柏雅知道這一班人來意不善,掃視了他們一遍,就乾脆地停下車,打開車門走出來,一副無畏無懼的樣子。
「我是!」
他兩手叉腰,下巴朝那名挑釁者抬得高高的。
帶頭的冷笑著,旁邊的一個打手已把手掌關節捏得叭叭作響。
「上!」
一個手勢指揮下來,四、五個打手朝柏雅衝過去,一陣拳來腳往。柏雅可是球場上一名硬漢,體能鍛煉的確紮實,開始還沒挨到幾下拳頭,可是愈往下打,就漸漸擋不住對方輪番上陣的車輪戰了,他被兩個人接住,那個束馬尾的舉腳朝他小腹猛踢。
柏雅忍著不讓自己哀號呻吟,可桑靜剛卻看得頻頻尖叫。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你們想把他打死嗎?」
她想衝過來,卻被另一個人反扣著。她看到柏雅的眼角和嘴角都滲出血來。
踢著柏雅的人直到腿踢累了,才在重重又踹他一腳之後,把他像一個破牛皮布袋一樣扔在路邊。
「呸!老子看你以後還風流得起來?」
那人在柏雅腳邊吐了一口口水后,不屑地罵了一句,然後一班人乘電單車,在震天的引擎聲中朝原路折返。
「柏雅!柏雅!史柏雅!」
靜剛推搖著側躺在車邊的柏雅,他流著血的臉已經青一塊黑一塊、凸一塊腫一塊,面目全非。
「你站得起來嗎?試試看。」
她用盡全力去扶他、拉他。好在柏雅夠強壯,掙扎了好久,終於把自己塞進轎車的後座內。
靜剛保持鎮定坐上了駕駛座,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載著他在蜿蜒的山路間疾馳。
她不知道最近的醫院在哪裡,只得沿著山路一直往市區駛去,循著她熟悉的道路找到了逸航任職的醫院,而這家極有名氣的大型満弦皆海正是巨世集團所屬的產業,這也是靜剛把柏雅送來這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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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雅立即被送進了急診室。有人認出他是巨世的少東,消息傳到院長耳里,霎時間整個醫院似乎都為他忙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