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就像有凶神惡煞在後頭追趕似地往前直衝,直到忽然想起那個客戶的打字行已經走過頭了,這才緊急煞住腳步停了下來,正好站在一家麵包店的玻璃櫥窗前。
不經意地,她從玻璃的反光中看見自己。倉皇、混亂、悸動和燥熱!一臉的六神無主!
什麼用工作忘憂?平日的神聖口號現在完全失去了作用,只因為吳啟邦又在她的生命中出現?
她恨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在意他!可是,她更清楚現在她完全沒有心思去做任何事情,更別說去拜訪客戶、沖業績!摸摸臉頰,濕濕的淚痕猶未乾。聽聽自己的心跳,這樣拚命地鼓動……她恨自己竟是這麼沒出息,只因為他的出現而這般誇張地亂了手腳!
於是,連掙扎著想走回頭去找那個客戶的念頭她都放棄了。
只是像遊魂一般在街上飄浮,她從來不曾覺得自已是如此孤獨,如此無助!
不知道是在哪一個街的轉角,她發現了一家CoffeeShop,隨即如逢救星一般鑽了進去,躲進一個最偏僻的角落。
忍著等到服務生送上咖啡退下,她終於獲得了一個給自己放任哭泣的空間,趴在桌面上,無聲地哭了個夠……。
她愈想愈傷感!獨自一個人在傍晚的CoffeeShop裹偷偷哭著,連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一個安慰自己的對象,一句溫暖的言語,都沒有!
在自傷沉淪中,行動電話在皮包里不甘被遺忘地叫了起來,她只好強打起精神,取出來聽。
「是貞媚嗎?」
想不到是郭家河!
她心裡升上一股強烈的渴望,如果他在身邊,該多好!然而,也只是個電話而已,誰會理解她當今的處境?她心一酸,答不上話來。
「喂,是貞媚嗎?」郭家河又問一句。聲音大了些,也迫切了些。
「嗯,我是。」她拚命擠出來的只有這麼兩三個音節。
「貞媚,你在哪裡?我有事情找你,你什麼時候回店裡來?」
「我,我不想回去了,今天我不回去了,大郭,有事明天再說可以嗎?」
她忍住悲情,盡量不想讓他察覺異狀,可是內心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想法,她矛盾極了。
「你有什麼事嗎?要不要我幫忙?」
大郭突然啰唆起來,似乎連她想偶爾提早幾個鐘頭下班都不肯痛快成全!她平時可是比誰都敬業的,而他向來也不是這麼小器的人。他拖延著不肯掛電話,又說:「我想現在就和你談。如果你不想回辦公室,在外面也可以。這樣方便嗎?你在哪裹?我過去找你……。」他緊張不放地問著。
貞媚有些心煩,甚至有些傷心、失望和憤概。對於他的事,她向來都是毫無保留地付出關懷和熱心,而現在她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他卻一逕要和她談事,對她的行蹤緊迫不放。
她吐了一口氣,認命地告訴他:「好吧,你開車過來,我在門口等你。」
看看外面那個十字路口,她對他講了CoffeeShop的名字。
掛了電話,她取出仕妝包把自己一張臉弄乾凈,同時埋怨著大郭有什麼事重要得非如此小題大做找她談,補好妝,買了單,她才走出店門口,就看見大郭的車子開過來。
他的表情帶著點迫切、帶著點不自然,和平時不太一樣地盯著她看。她鑽進車子,坐在他旁送,他一面開車,一面說:「貞媚,我只是要當面謝謝你對我伸出援手,那筆錢我已經送出去了,約也已經簽了。如果你有空,我帶你去現場看一看,已經動工在整修裝潢了。」
他懇懇切切地告訴她婚紗廣場的籌備作業,可是她總覺得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裡面有一些不一樣的成分。
她訕訕地、無精打采地回答他:「原來你是要告訴我這些。這件事,我一點也不擔心,你不用急著對我說明或交代什麼,我哪裡也不想去。」
她知道他一向是個最沒有手段的老闆,但若因為她拿出兩百萬幫他去擴增事業,似乎也沒有必要對她這麼唯唯諾諾,他一定還有其他的事!
貞媚猜測著,卻沒有心情去追究。自己的傷心事滿腔滿肚,誰來關心她?這個世界上人人關心自己,連郭家河也不例外!
大郭緩緩沿著路肩開車,自顧自道:「你真的不想去工地看看?規模相當可觀的,畢竟你也有一份,也是出錢的老闆!」
說完,頓了幾秒鐘,忽然換到另一種小心的、慎重的語氣,溫溫存存地凝視著她、輕聲地問:「貞媚,你……沒事吧?要不要找個地方,好好聊聊?」
「我?我沒怎樣啊?」貞媚嚇一跳,好像被人看穿心事,不自然地掩飾著。
「頌唐告訴我,早上發生了一個今你很不愉快的狀況,我不能不Care……。」
「羅頌唐這個長舌男!大嘴巴!」貞媚哪管他是什麼皇親國戚,脫口便罵出來。
大郭謹慎的勸道:「別怪頌唐,是我要找你,他才把你的情況告訴我。貞媚,你哭過了?」
他不問還好,這麼一問,貞媚眼眶又紅了起來。
他像是有備而來,立刻遮給她一小包面紙,等著她擦眼淚。
貞媚拭了又拭,足足有兩、三分鐘之久后,才有辦法止住眼淚,裝出笑容問大郭:「你從來沒看我這麼丑過,對不對?」
「不會,無論怎樣,你都是一個很漂亮、很迷人的女孩子。」
大郭用憐恤的聲音給她打氣,她卻用更慘淡的笑容告訴他:「你們看我表面風風光光的,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感情的世界里,自己是多麼落魄、多麼潦倒!」說著,突然傷心地低下頭去啜泣著。
「貞媚,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不一定是你?」
他用心照不宣的眼光看著她,彷彿在提醒她,同是天涯淪落人哪!
「難道會是你?」貞媚擠出一句。
果然,傷心話題一轉移到家河身上,她便不再哭得那麼厲害、傷心得那麼投入了。
大郭接道:「當然不是我,所以,也當然不會是你!也許我們在愛情上受挫,但是我們還是有人來關心,不是完完全合一無所有,對不對?」
「大郭,原來你是專程來安慰我的!對不對?」貞媚恍然大梧。
「我不否認。當我知道你的狀況,我不能視若無睹,裝做什麼也不知道!貞媚,我能為你做什麼呢?我希望我能幫助你!」
「好啊,我接受!剛才我還自怨自艾,一個人待在CoffeeShop里痛哭呢!總算有一個人關心我,我以為我是被全世界遺棄了!」
頓時間,她覺得又安慰、又自棄,索性放任說道:「你車上有沒有酒?我需要酒,你能給我嗎?如果沒有,你陪我找一個地方喝酒去!」
「貞媚,你不要為了一個已經分手的男人自暴自棄!」
「誰說這是自暴自棄?我又不是二歲小孩,難道喝了酒就會去跳樓?這是你不肯幫我尋找快樂的借口罷了!」貞媚失望得忿慨起來。
「好吧,我們找個地方聊聊,你想去哪裡?」家河心生憐借,只好依她。
她瞧瞧車窗外,已接近民權大橋。
「PUB還沒營業呢,走自強隧道去外雙溪吃土雞吧!」
家河找上一家土雞城,於是兩人就在杜鵑花環繞的露天庭園中對酌起來,由於不是假日,時間也還早,寬廣的庭園中就只有他們這一桌。
「翠麟姊怎麼樣?今天你不打算回去?」貞媚默默喝了一些酒,才打破沉默。
「她一直和我冷戰,而且,明天就要到澳洲去了,卻還不肯拉下身段!我既然沒有把她留下來的力量,只好任由她去。」家河滿臉無奈。
「這是不是很諷刺?每個人都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但是卻能帶給別人力量!大郭,謝謝你今天陪我,否則,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已經打算和別人結婚了,你又何必為他煩惱?」
「你是說,如果他沒有和另外一個女人走進禮堂,我就可以和他覆水重收?如果他懺悔回頭,我就可以重回他的懷抱?」
「我不知道他有多麼值得你愛,也不清楚你們的過去。」
「我愛他愛得掏心挖肺,就像翠麟姊愛你!但是翠麟姊愛上的是一個好男人,她結婚了,我愛的人卻選擇離開了我!如果我命中注定沒有好男人,那麼,當壞男人回頭時,我是不是別無選擇?」她凄楚地吞下一口酒,傻傻地問他。
「你是說,他要回頭?」
大郭不明白貞媚話語背後有那麼一個事實:她和吳啟邦已經又見過面了。
「嗯,大郭,也許你會看輕我,我還讓他吻了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抗拒得了他?在感情的世界里,我不僅很潦倒,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無能。我是不是很賤?」
「他吻了你?貞媚,他準備和另外一個女人結婚,你還讓他吻你?在今天……讓他吻了你?」郭家河又激動又惱怒!
「嗯,是在今天,在你來之前,他吻了我。也是在今天,我和他冤家路窄在店裡重逢,所以我說自己很低能,我簡直是個花痴,對不對?」
「你……貞媚,你真教我失望,教我看不透!」他竟然捶起桌子,端起酒杯就往嘴裡灌。
「你應該失望的,我是好男人不要、壞男人不放的女人,只值得你同情,不值得你寄望!」藉著三分酒意,貞媚可找到了傾倒心中積鬱的好機會。
「不,我不管你怎麼貶低自己,你都不應該再理會那個男人!你不能!」
「你叫我不要理他,那麼我該理誰?我活該沒有人愛?難道你會愛我?根本是雪特!」她放肆地質問他,然後拿起酒杯站起身來,在杜鵑花叢邊踱步著。
家河被她問倒了,竟然無詞以對。然而貞媚像是豁出去了一樣,忽然又看著他問:「如果你和翠麟姊分手,你會不會愛我?如果你要我,我就不再理會吳啟邦!」
她屏氣凝神地看著他,等著他的答案。
「會,我會要你。」
他告訴她,然而卻還有下文:「因為你是一個好女孩。但是,我認為我不會和翠麟分開。」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擅長外交辭令!大郭,你真會安慰人!」
貞媚似真似假,又安慰又傷感的哭笑起來。
「我剛剛還以為你吃醋了,所以故意這樣調戲你!放心吧,大郭,我只想知道自己在好男人的心目中有多少斤兩,可不想破壞別人的感情,和所有的壞女人比爛!算了,你不用再為我的事情費心,我會自己了斷的。我是一隻蟑螂,當地球上的生物都死光光了,只有恐龍和蟑螂活下來,而現在,事實證明蟑螂比恐龍還強韌,經過了千百億萬年,恐龍都絕種了,只有蟑螂卻還活得好好的!我就是那一隻蟑螂!」
大郭聽了一陣陣難過,起身走過去靠近貞媚,拿起了她的空酒杯,撫著她的肩膀,溫柔地告訴她:「你是一隻蟑螂,我連蟑螂都不如!貞媚,不要回顧過去,要往前看!」
「要往前看?」她咕儂著,索性靠到他的懷裹去,「往前看,我只看到你!」
她偎在他的胸膛上,求取短暫、虛幻的片刻溫暖與沉醉。
「貞媚……。」家河輕攬著她,不敢再輕易出口說話。
「大郭,你的胸膛很溫暖……。」
她呢喃著、貪戀著,捨不得把身體移開,一逕地喃喃自語:「我好傍徨、好無助、好寂寞。真的只是好傍徨,好無助,好寂寞……,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本來我都可以忍受的,但是吳啟邦一出現,逼得我把一切的壓抑都爆發了……,還好有你,真的是還好有你……。」
「貞媚,在我無助的時候,也是幸虧有你!我很慶幸在身陷絕境,連最親密的人都離棄我的時候,還有人可以信任,可以互相扶持!」
「大郭,有時候我忍不住想去愛一個人,忍不住希望能去愛一個人,甚至想過那個人就是你!但是我不能,我對翠麟姊說過,你是一個道德君子,我怎麼可以毀了一個道德君子呢?我寧願去和吳啟邦那樣的壞男人一起沉淪,也不願去毀了一個好男人!大郭,我不會愛上你的,你放心……。」
「不,貞媚,你不能再和吳啟邦在一起讓他毀了你!我也不想看見別人毀了你!」
「那我們就自求多福吧。」
她終於推開了他,雖然她很希望有他陪著,卻不得不口是心非對他講:「我喝夠了,我們走吧。」
「好,我迭你回去。」
他竟然答應了她!載她回到了市區,車子正要往貞媚住的方向走時,她卻告訴他:「我還不想回家,你在世貿中心那個停車場外面放我下車。」
「什麼?你還不想回家?今天晚上你喝了不少酒,怎麼可以不回家?」
「回不回家有什麼兩樣?也許去大飯店的路比回家的路還短一些呢!何況我根本沒醉,那種酒精濃度一點幾的蒸餾水算什麼?」她堅持得很。
「不,我還是送你回去……」家河思索了一秒鐘,突然問:「難不成你還和那個吳啟邦約會?」
「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不過是想散散步,趁著這時清靜,讓腦袋清醒一點!也許我就到凱悅去過夜他不一定,回家做什麼?誰說這樣不行?明天翠麟姊就去澳洲了不是嗎?你應該回去陪她!」說到最後,她竟然有些惱怒。
家何拗不過她,只好在停車場西側把她放下來,卻又再三叮嚀:「貞媚,別在外面待太久,現在已快十點了!」
「你走吧,我家就在附近!」她指指遠處的凱悅,又向他揮揮手。
他終於走了。
她不希望再偽裝再壓抑,再裝做很理智、很不在乎了,她可以像一縷遊魂般飄來盪去,想怎樣悲傷就怎樣悲傷,想多頹廢就多頹廢,她不再需要扮演一些人情世故給任何人看!
她完全不在乎時間地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凱悅的大門口。
是的,這裹就是她的家,很華麗,有人伺候。每當她寂寞的時候,不管是快樂到極點或哀傷到了盡頭,她便來這裡住宿最好的套房,拒絕回家去面對那四面永遠沒有表情、沒有溫度的牆壁。
走上台階,進得大廳,她正要往櫃抬走,一個年輕男人迎面走來,叫住了她。
「邱小姐!這麼巧遇見你!」
光鮮的衣著、溫雅的舉止,貞媚不是很清醒的腦袋正努力地搜尋這個男人在記憶里儲存的資訊。
是張傑亮!她終於想起來了。
「嗨!」她半揚玉指和他招呼,帶著幾分撩人醉意的落寞笑容。
「邱小姐來參加Party?」
傑亮又問,專註地打量著貞媚,他覺得她看起來有些不太對勁,和他過去所見的模樣有些不同。
簡單地說,她簡直是一副失意浪蕩的樣子。
「哦不,我住在這兒!」
她竟然這樣回答,又具凄楚自嘲的一笑,微微浮腫泛黑的眼袋、失神的表情都落入他眼底。
「噢,那,再見了,邱小姐。」傑亮滿腹疑慮,遲疑地邁開腳步。
但只走了三五步,他忍不住又停下來,轉回頭看她。
她的背影看起來簡直比她的愁容還加倍地楚楚可憐!她為什麼深夜一個人還在飯店大飯里遊盪?他和她雖只有數面之緣,可也曾交淺言深地談過深人的心底話,碰觸過彼此心裡的痛處的!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偶遇,他可不能容許自己吝於付出關心。
於是,他折回去,走向她。
「邱小姐,我以為我聽錯了,你是說,你住在這裡?」
貞媚又看見他出現在眼前,不禁覺得詫異,聽了他的話,又覺一陣好笑,頑皮地點點頭,回答他:「嗯!我是住這裡,飯店不是給人住的嗎?怎麼你們都認定我非回家不可呢?這裡就是我的家不行嗎?誰敢說不行?」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傑亮聽了貞媚一長串解釋和嘔氣似的口吻,更證實他的揣度,即刻他下決定道:「既然這裡是你的家,你應該不會急著進門才對。那麼,何不講我這個客人喝杯咖啡?這麼好的春天夜晚,太早上床不是很可惜?」
貞媚感到有點意外。但是想想有何不可?有個好男人陪著聊天,總比一個人躺在陌生的床上發獃、犯愁強多了吧?
「好啊,美好的春天夜晚不見得能得到一個美夢,我請你喝咖啡!」
他們一起走進Lobby的凱菲屋,找到一個較安靜的位置坐下。
傑亮笑道:「還好愛熱鬧的人都到那一頭的酒吧去了,這裡剛好留給我們聊天。」
「你常來?或者,你也住在這裹?」
貞媚打起精神半開玩笑地問,聲調是傭懶的,姿態是睏乏的。
「我帶德國來的技術顧問來CheckIn。你真的住在這裡?」
「當然不是,你真的這麼好騙?」貞媚落魄地苦笑,她體內的酒精已漸漸消退了。
「我也知道你說的不是真的。不過,我的基本IQ告訴我,你看起來有點悶悶不樂,所以找了一個很俗的借口想和你談談。」
「你真好心!」
「投桃報李,彼此彼此!我的記憶非常深刻,那天一起吃飯,你講了很多我覺得很溫暖、很感動的話,相交多年的朋友都不一定能夠那樣交心!」
「是嗎?我說過什麼?我都忘了!」
「你說,愛一個人總是要為對方付出的,愛人之間不能兩個人都計較。要有一個人退讓、要用心去經營,然後帶動對方……,你還勸我振作一點,不要被這一點挫折擊倒!」
「是嗎?我倒是沒忘記你變了臉,罵我為了沖業績不擇手段!」
貞媚淡淡地笑著,睨著他看,看他怎麼說。
「很抱歉,我的確不喜歡做人太用心機,但你只是受人之託。」
「那麼,這個雞婆倒是很想知道,那一次犧牲打有沒有替你們使上力、幫上忙?」
「別提了,這一時之間是改變不了什麼的……。」
傑亮不願意再談他和周絲凌之間的事,轉變話題說:「其實那一天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你後來的那一段話。」
「哦,真是雪特!我不知道自己竟然會饒舌到令人念念不忘。到底我又說了什麼?」
貞媚簡直有些懊惱自己。
「你說,你曾經和十一個男人分手,但還是生活得好好的,身上也沒少掉半樣配件。」
「我真的這樣說?我說我沒少掉半樣配件?」
「大概是這樣吧,我認為我記得的八九不離十,絕對沒有亂栽贓!」
他只差沒說,他永遠忘不了她說的那些話時,她咬著下層,淚眼汪汪的表情。
「我真的那麼失態?那麼忘我?」貞媚不勝苦惱,為自己輕易就向外人吐露心事感到懊惱。
傑亮卻安慰她,「這不是失態,是你有真性情,讓真情流露!也因為這樣,才有今晚在這裹喝咖啡的機會。」
「怎麼說?」
「我覺得你有心事,你很壓抑。如果我事先對你不了解,我不會覺得今天晚上看見你一個人在這裡有什麼不妥。」
「因為這樣,你把我攔截下來,要為我奉獻一次同情?」
「你如果堅持這樣講,我也只能附和說,這不過是對你小小的回報。」
他誠摯地看著她,心真意切地問:「今天你很不開心,你常常是不快樂的嗎?」
她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能用悲切萬分、無奈萬分的眼神看著他、回答他。
「你看看我怎麼樣?你看得出來,我在感情上很失意、很落寞?能透視出我在強顏歡笑嗎?」
她搖搖頭。
「所以啦,每個人都有他必須壓抑的情緒,每個人都活得很辛苦。不過我在修練自己,現在興起一套修練「情緒智慧EQ」的風潮,我自己覺得頂受用的!如果你有興趣,我很願意介紹給你試試看。我希望看見你快樂一點。」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眼裡的柔情教貞媚不禁深深一顫!
為什麼,世界上會有像張傑亮這樣善良、熱情的好男人?
她又想哭了。溫熱的感覺在她的眼眶裹醞鑲著,但她不想在一天中連續為三個男人掉眼淚,只是面帶微笑、無助她聽著他、看著他,微微地向他點點頭。
「你看起來很疲倦了。如果你確定要在這裡過一晚,我陪你去訂房間。希望你明天一早起來,不至於變成一個貓熊美人。」
他站了起來,把手伸給她。
貞媚躺在凱悅第二十樓,一夜宿費接近五千元的客房內那張進口銅床上,瞪著天花板到天亮才渾渾噩噩地失去了意識。
然而,她並不是進入到睡眠的狀態,而是掉進另一個詭譎混亂的世界里去。
在一個空曠、黑暗,吹著微風的操場里,她坐在鞦韆撻上,叉開了腿,和一個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做愛。
鞦韆一前一後地,以很小的幅度規律地擺盪,那男人,每當她靠近他,他就炙燙、堅硬、猛促而又柔軟地進入她的雙腿之間,在銷魂蝕骨的寸秒之間,鞦韆又帶著地抽離了他,然後涼涼的夜風撲進了她的雙腿之間,然後,在猝不及防的瞬間,他又進入了她。
進入、抽離、炙燙、冰冷……在她的雙腿之間反覆輪替,帶給她竄挺全身每一個細胞透骨入髓的快感與狂顫。
只有戰慄和昏亂的迷醉,死一般的渾噩與混沌……。
那個男人沒有面孔,但夢境中的她認定了他是啟邦。
只有啟邦曾帶給她無奇不有的性交的狂顫和滿足。在操場內的鞦韆上做愛;在電梯內,在深夜最後一班疾馳的公車後座……。
啟邦是一株嬰粟,是使她致命的性的毒藥。她因他而上癮,他卻狠狠抽離她……。
這個淫蕩而安靜無聲的夢境緩繞她很久,很久……她在鞦韆架上幾乎麻木掉了,彷彿靈魂已逸出體外,只有肉體還在昏迷狀態中承受他一次次的撞望和探入。
當她驚醒過來,第一個感覺就是自己的乳頭竟然是挺硬的,小腹下面還有一股忍無可忍的窒爆感覺!
她痛恨這個臟夢,卻又不能強迫自己不去沉淪回味!
一個沒有臉的男人,只有性器、沒有五官的男人,它代表的是吳啟邦嗎?還是只是她對男人的饑渴和盼望。
是因為白天吳啟邦強吻了她?郭家河抱了她?以致她的毒癮又復活了?還是近來的生活中,男人又逐一靠近,她渴望和自己做愛的男人,是啟邦?郭家河?甚至是張傑亮「雪特!」她咒罵自己一句,狠狠掀了被坐起來。看看錶,已經是早上十點半。
她的腦袋裡像煮著一盆漿糊,儘管一點點工作的情緒都沒有,好歹地也得到公司去走一趟,以克盡門市經理之責。
結帳的時候,櫃抬服務員告訴她,稍早有一位姓郭的先生打電話來詢問,確認她是否在這裡過夜。
「因為你交代過要休息,所以我們沒把電話接過去。」
「謝謝你,這樣很好。」貞媚回答,心頭泛起一股溫暖。畢竟大郭是關切她的。
走進鳳凰于飛婚紗公司的門廳,頌唐就像迎接一股旋風般喳呼起來:「嘩,我們的最佳女主角終於出現了!趕快從實招來,你到哪裡去一夜風流了?」
貞媚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看見桌上擺著一捧橘紅色的黛安娜玫瑰。
難怪頌唐會這麼說!
「哪來的?」她把花拿起來,深呼吸嗅它。
「你這是什麼態度?別裝了,昨天晚上沒回家對不對?一大早,人沒到,花先到,這真是浪漫斃了!」
頌唐遍讚歎邊搖頭。小莉一邊補充說明道:「是我看你沒來上班,打電話到你家去,電話一直沒人接,後來大郭下來找你,才告訴我們你可能在凱悅。」
小莉只把話說了一半,等貞媚坐下來,才咬著耳朵、壓著嗓門再說「難不成你和他……?」小莉的手指頭往天花板上指。
「去你的!皇親國戚就在你隔壁,不要亂講好不好?」
貞媚把花往桌旁一扔。
「那這些神不知鬼不覺的花是誰送的?他又怎麼知道你在凱悅?人家還交代,叫你來了上去報到呢!」
小莉一臉曖昧,貞媚還來不及說話,頌唐又叫道:「璣璣喳喳、璣璣喳喳,別說悄俏話了!上面等你去訓話哩,這麼不守婦道,當心上面那一張機車臉!」
貞媚瞪他一眼,只好上樓去找大郭。
「睡得好吧?不會認床嗎?」
大郭的笑容很勉強,上下打量了她一圈。
「什麼床都一樣,有床睡並不等於一定有個好夢。」
想起那個臟夢,她的眼光不自然地迅速自大郭臉上掠過。
「看得出來你是沒有好睡的,你真的到凱悅去了?」大郭訕訕地又問。
「你不是查證過了嗎?小莉她們也打電話去我住的地方,你以為我到哪裡去了?」
「一大早花店送花來……。」大郭突然說到另外一個話題上去,「昨天晚上你不是和那個姓吳的在一起吧?」
貞媚很驚訝,料不到他會這樣想,一陣複雜的滋味從心底翻騰上來:「昨天晚上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嗎?我還以為,那些花是你送的!」她忿忿地頂撞他,「你要是真的關心我,就不要對我這麼沒有信心,管我這麼多!你能給我什麼?我能向你要求什麼?你有太太的懷抱可以奔赴,我去投靠誰?我活該做一個孤魂野鬼嗎?」
家河料不到她這樣三言兩語就上了火,愕然回答:「我是沒有資格、立場管你,是我表錯情了!算我沒說!」
一陣尷尬的對峙和冷場。
「翠麟真的去了澳洲?」還是貞媚心軟,先開了口。
「走了,一大早的飛機。」他失魂落魄地告訴她,又加了一句,「昨天晚上,我們還是一場大吵。」
「所以你火氣這麼大,找我的磴?」貞媚陰陰地,帶著妒意地訕笑,「放心吧,你們不會鬧翻的,她在你心裡的位置,別人擠不進去!」
「她已經先把我擠掉了!這個世界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閑已經把男人變成了弱點,只剩下被選擇的份!」他自暴自棄地對她說,神態間充浦了失落感。
「真是有志一同,身為女人的我,也是這麼想!女人一向是弱者,只有被選擇的份!」貞媚更是自怨自憐。
「你不能被選擇!貞媚,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要自主一點!」
「這只是此一時彼一時的論調吧?如果現在你和翠麟姊兩情繾綣,你還會有和我同病相憐的共鳴嗎?你還會在乎我和吳啟邦在一起嗎?」
「貞媚,你這樣說太任性了,我只是為你好……。」
「那就隨我去吧。昨天晚上我也折騰了一夜沒睡,我想回去休息了。」
她痛恨他對她永遠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如果他真的那麼關心她,就不會每次都手足無措地放任她而去,他可以抱她、吻她,陪她度過漫漫長夜,而不是放任她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夢著和一個沒有五官的男人做愛!
她故意這麼說,可不管他會怎麼想!
而他只是目瞪她離去,一句挽留的話也沒有。
下得樓來,只見眾人以一副看戲的表情迎接她的一張綠臉,她的不快和不自在又加深了幾分。
「幹什麼啊!我頭上長角了是不是?」頌唐那一臉曖昧的模樣尤其令她惱火,她忍不住臭他一句,外加狠瞪一眼。
「咦,機車嘛!我什麼時候得罪你了?你這是什麼態度?」
頌唐不服氣,又開始油腔滑調地抗議。
「剛剛你說什麼來著?什麼不守婦道?」貞媚沒好氣,正好找上頌唐發作。
「喲,美人,怎麼今天一點幽默感也沒有?開開玩笑都不行?雪特嘛!本來我還以為今天是個好日子,一大早就有人送花巴結姑奶奶,姑奶奶心情大好之下會分我們一點糖吃,沒想到天差地遠,引爆了一座火藥庫!」
頌唐邊念邊撤退,溜上樓去了。他從來沒見過貞媚這麼難纏。
貞媚在自己桌邊站了站,交代小莉:「搭配那件黑絲絨小禮服的首飾記得叫人拿過來,晚上客人要過來看。我今天請假,先走了。」
說罷就要走人,小莉卻拉下她,神色認真地說道:「喂,你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小莉又指指屋頂,瞄了那束花一眼。反正這時間眾人都閃開了,只有水仙在身邊,她們三個人之間的交情是沒有秘密而無所不談的。
「什麼怎麼一回事?」,貞媚悻悻然反問一句。
「你和大郭啊!」水仙壓著嗓子搭腔道:「每個人都看得出來你和他不太對勁!貞媚啊,你不怕羅宋湯到老闆娘那裡去惹事生非亂告狀?別忘了他是皇親國戚、是國舅爺哩!你可別侵犯了他們的領土!」
貞媚恍然大悟,怪不得頌唐講話要帶刺,原來自己也心虛!每一個人連同她自己,都把這一筆爛帳算到大郭身上去了!她萬萬不想教大郭為自己背黑鍋。於是立即說:「什麼跟什麼,你們都想到哪裡去了?昨天晚上我沒回家去住飯店,還有這束花,和大郭一點關係也沒有!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可以向你們宣告,我和昨天到店裡來的那個吳啟邦舊情復燃了!怎麼樣?這是不是好事一件?打棒球的時候,這就叫敗部復活!現在我就要去和吳啟邦約會,祝福我吧!」
說罷,還向她們展示一個春風得意的、勝利的笑容,然後扭身便往外走。
她的腳步混亂,才出門便差點撞上守在門邊的吳啟邦。
「你──?」
他鬼魅般地又出現了,真是讓她措手不及!
「我說過,我不會放棄你的,我要補償你!」
他盯住她的臉,像要把她燒化一樣看著她。
在那一瞬間,貞媚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她挽住他,又走進店裡去,在水仙和小莉錯愕的迎視中,她輕盈地取走那束致瑰。
「Sorry,我得把這個帶走!」
吳啟邦得意洋洋補充一句:「我就知道你最喜歡這種顏色的玟瑰!」
貞媚投給他一抹甜笑,捧著花,挽著他,像新娘子般走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已為什麼非得這樣演戲不可!為了給小莉她們看以洗脫她和大郭的清白?
為了讓大郭吃味而懲罰他?還是為了自己真的渴望有一個男人可以愛憐呵護?
她真的不知道?
挽著吳啟邦,她的腦海裹擠滿了混亂的思緒。吳啟邦在她耳邊的甜言蜜語半句也滲不進她的耳朵里去。
她走進了她的公寓,帶著吳啟邦。
她不讓他進入公寓的理由可以有千百個,但是,讓他進入的理由卻只有一個:性。
她要那種恣意的滿足和歡暢,如此而已。
如果還有第二個理由,那便是為了保全郭家河。為了保全郭家河,她得蹂躪自己。
一個多麼偉大、雪特的借口!
她閉上眼睛,任由啟邦更換各種姿勢和擺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