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隨意鑽進那家附設在酒店地下室的PUB之前,在西門町遊盪了兩個小時。
西門町雖然沒落了,接近子夜的時光還是一片人頭鑽動、一片繁榮奢華。
深夜營業著的唱片行大聲播放著流行歌曲。
〝霓虹燈粉刷著夜色……
疲倦的眼神比夜色還深沉……
愛是無怨無悔……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什麼跟什麼!
都是狗屁。
沒有一樣是真的!
她戴著墨鏡,以免被認出是一個公眾人物,紅著眼眶、浮著一臉哀怨憔悴的公眾人物。
反正午夜出沒的族群,用墨鏡掩飾身分的人大有人在,不止她一個,沒有人猜得出來她的墨鏡是為了遮掩淚水和憔悴。
但是,她還是鑽進了那家PUB。
PUB在十二點才開始真正滾熱起來呢。小小的舞台上,走道上,甚至座椅和座椅間的縫隙,都站著擺動身體跳舞的人。
西門町的PUB她很陌生,原來主顧客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小妮子、小夥子。有的怯生生一整排坐在火車座上,其中一個喝酒,其他的人才跟著喝酒;其中一個點菸,其他的人才跟著點菸。不過你可以確定,這票菜鳥根本沒膽量跳舞。而這樣的人被另外一種人認為是不夠格走進PUB來丟人現眼、破壞畫面的!這些人欠揍,在他們來了等於沒來地走出PUB的時候,據說就會被早早等在外面的另一種人請進暗巷裡去吃快餐。
總而言之,銀夜知道自己走錯了地方。那些穿著粗糙的廉價地攤貨,卻一個個倒也很有型的年輕人像怪物一樣盯著她看,看著她的極端漂亮、極端時髦、極端高水準、極端好品味、極端消費能力……以及和他們的極端格格不入。
她叫了兩罐啤酒,但在啤酒送來之前,她就走了。
人海茫茫,黑夜無邊無際,她要去哪裡?
只要她肯,想陪她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但是,她怕自己為什麼偏偏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去他的!都是狗屎!狗屁!」
她兀自罵了出聲!無論如何,今天晚上她非得還以顏色,出一口氣不可!她非要找上一個男人不可!而且是一個能引起藍霞注意的男人!
那個男人是誰?
她很快想到了,西靖廣!
這個主角再好不過!
不由分說,她飛飆她的跑車,衝進西靖廣的別墅,守門人是熟識的,午夜一點多,西靖廣的別墅還燈火通明呢,他也是一個典型的夜生活人物。
「怎麼有雅興這個時候來了?」
靖廣還穿著正式的禮服,彷彿一天才開始似地神采奕奕!
「想不到這裡這麼熱鬧!要知道我早來了!」
銀夜勉強打起精神,擠出笑容四處打量。
靖廣答道:
「招待幾個香港來的朋友打麻將!要不要去後面看看,介紹你們認識!」
「不,千萬別來這一套,我都快煩死了。」
銀夜像看見瘟神似地立即推辭。
「看你神色不太對,怎麼啦?我給你暖一點酒好吧?」
靖廣盯著她看,關心地問。她岔開話題只說:
「你可以陪我聊聊嗎?有沒有女朋友在這裡,不方便?」
「女朋友?我還會有什麼女朋友?」
靖廣莞爾,答道。
「你為什麼不能有女朋友?你又沒老婆,何苦為誰三貞九烈?」
銀夜想著藍霞的話,忍不住挖苦靖廣。
「你怎麼這樣說?你是藍霞的好朋友,這種話叫她聽見了,不太妥當吧?」
「她不會聽到,我知道她不在這裡,所以我來找你!不過,就算她聽到了也沒關係,當著她的面,我照樣這樣講,照講不誤!」
銀夜悻悻答道,開始摸菸點火,靖廣快一步替她打開了打火機,笑著又問:
「怎麼啦?你們兩個人不對勁、吵架啦?」
銀夜再也不掩飾情緒,直截了當說:
「我和她鬧翻了!怎麼,她向你告狀是不?不然你怎麼知道我們吵架?」
「沒這種事!她那麼酷的人,怎麼會跟我告狀?是你的表情告訴了我!我知道對別人你不會這麼認真的!」
靖廣勸了幾句。
客廳後面的房間傳來歡暢的洗牌聲和笑聲,靖廣故意又說:
「好朋友沒有不吵架的,就像牙齒總有咬到嘴唇的時候!別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來,我帶你去湊一腳,廚房在燉八寶燕窩魚翅呢!這些香港佬就是喜歡來這一套!」
「我不去!靖哥,你是不是沒耐心陪我?那我走好了!」
銀夜拗起來,這幾乎是她第一次在靖廣面前使性子。平常,她總是對他敬畏有加的。
靖廣立即安撫道:
「不不,我沒這個意思!既然你沒興趣打麻將,我就陪你聊天吧,反正後面有人招呼!」
客廳中傭人來來去去,銀夜覺得不自在,因為她需要有一個地方讓她盡情地訴說,盡情地哭,盡情地罵。
「靖哥,我想去看看你的噴水池,那邊會很暗嗎?」
她下定決心。
「可以啊,那裡氣氛很好,只是深夜大概不適合玩躲貓貓!」
說著,靖廣取了兩杯酒,和銀夜走到噴泉花園裡。
花色鮮艷,香氣濃郁,襯著淙淙的水聲,天上閃爍的星子,月色下的氣氛真是寧靜、浪漫迷人。
只可惜,身旁高大英俊的男人並不能給自己帶來溫馨的感覺和羅曼蒂克的綺思遐想!
銀夜黯然嘆息,滿心凄惶。藍霞冷漠的表情,冷淡而帶著嘲諷的聲音總是縈繞不去,在她的心頭上打轉。
靖廣了解她有心事是不吐不快的,於是開口又問:
「告訴我,藍霞又怎樣惹你生氣了?」
這一問,像是打開了她發牢騷訴苦的開關,開始滔滔不絕地告訴他:
「女人找男人、男人找女人就是天經地義,女人需要女人,難道就是犯罪?靖哥,我依賴藍霞,是因為我在紐約的時候和她相依為命了好幾年!她那時候就是一個女人啊,並不是回來台北才變性!我有什麼錯?難道一心一意愛她是錯的?要變心去愛另外一個男人才對?」
「她不是這個意思吧。只是她很自我,又喜歡自由,像風一樣的自由,像蒲公英一樣的自由,像野草隨意滋長那樣的自由!任何想去絆她、束縛她的東西,都讓她痛苦!」
靖廣為藍霞解釋著,還深有同感地嘆了一口氣。
「你是說,她對你的感情,也是一樣?」
「對的,我甚至不敢再向她開口求婚!」
「可憐的靖哥,你為什麼要處處迎合她,就像我一樣?她那麼自私、那麼狂妄!你擁有的愛情資源可不比她少,為什麼甘願為她牽制?」
「她沒有牽制我,銀夜。」
「可是,你已經被她宰制了!這是不公平的,為什麼你能心平氣和、逆來順受呢?你真的一點都不嘔?」
「我沒有!我沒有受到那麼多委屈和不平等待遇!銀夜,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靖廣苦笑。
「你是說,你並不怪她?我可沒那麼偉大!那根本是不公平的!她在想一個男人的時候,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為什麼得吃醋?你難道從來不吃醋,明明知道她和別的男人上床!」
她絮絮說著,十分激動。
「很不幸,我們是應該同病相憐的!銀夜!但是,我知道愛不是佔有,愛需要有很多空間也需要耐心等待!」
「你想等她?等她一生一世、一輩子?她那麼狂妄,那麼自我,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銀夜,被投射燈追逐的滋味,你比誰都清楚吧?」
靖廣凝望著她,帶著深意告訴她:
「一個被投射燈圈住的人,因為光線太亮,只有別人看得見她,她卻什麼都看不見!藍霞現在就是這樣!我只是在等待,有一天她會看見自己!」
「不、不、不!」
銀夜深受震撼與感動,更加悲傷地說:
「這根本是不公平的!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愛她、等她,而她可以一概不在乎?」
她怔怔想了一會兒,忽然轉身投向他的懷裡,仰臉問他:
「我美嗎?為什麼她對我不屑一顧?你是不是對她說過,我很漂亮?」
「你是公認的美女,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溫柔地輕輕攬著她,充滿了大男人的氣概和柔情。
「如果我說,我們兩個上床吧,你願意嗎?」
「我知道你在說氣話!」
「不!為什麼不能是真的?她另外有了別人,我們為什麼不能?為什麼她可以吃料,我們就得喝湯?」
她勾住他,當真去吮吻他的脖子。
靖廣沒有立即推開她,讓她吻了幾秒鐘,才把她的臉輕輕扳開。
「魚翅應該燉爛了,我們還是進去嘗一碗吧。」
他看見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像垂死天鵝一般把頭軟弱無力地靠在他肩上,不再說任何一句話。
***
喝下第四杯咖啡,第三杯曼斯納花果茶之後,藍霞覺得自己快要累垮了。
像具大柜子般頂天立地,頂著天花板站在地毯上的桃花心木老爺鐘幽幽地響了起來。
先是一段每節有四個音符,一共有四節的前奏曲,然後接著澎湃洶湧地響了六下。
嚇?天亮了?
厚重的絨布簾幕遮住了所有的日月天光,藍霞徹夜工作,不知天之既白。
說是徹夜工作並非全然正確。有一半的心思,她是用來等待銀夜。
她負氣跑出去並不足為怪,令她不安的是,在銀夜跑出去之前她砸了自己的肖像。
她從來不曾見過她近來如此的歇斯底里,而且是變本加厲!
她思索了一些事情,決定等她回來,當面好好說給她聽。
銀夜是很心軟的。每次她跑出去,一定很快回來,而且還給自己帶些小禮物以示齟齬之後重修舊好。
但是這一回,天亮了還不見溣啊@斷劑煳潁她是鐵了心要給自己顏色看的。
在等待她回來的漫漫長夜中,她開始片片段段想起銀夜對自己種種的深情厚意。
她不得不承認,銀夜是一個情深義重、痴情又專情的女人,只是,她把深情和專情用錯了地方,用在同樣是一個女人的自己身上!
她得挽救她,拉她一把,不能任她愈陷愈深!
想著想著,她睏倦地靠在椅背上打起盹來。反正距離十點鐘上班還有一大段時間,她可以藉機好好休息,一邊等待銀夜回來。
才睡了一會兒,她就被銀夜故意弄響的聲音吵醒。
銀夜進門,看見藍霞正好睡。她竟然在辦公桌前睡著了,這是極罕有的事。
她故意重重地摔門,又把汽車鑰匙扔到隨便一張桌面上去。
藍霞睜開惺忪睡眼,動也不動只問:
「你回來了?」
銀夜故意不理,裝做要走上樓的樣子。
「我在等你。」
藍霞又說。
這一句話讓銀夜又喜又怨,其實十分複雜。為什麼她的體貼和溫柔總是來得這麼遲?這麼被動?需要自己去嘔心泣血掙取了可以獲得?
於是她冷冷停下腳步、冷冷反問:
「等我做什麼?你不是一個快樂的工作狂嗎?難道腦袋裡還容得下別的?」
「我有話和你談。你先告訴我。一整晚跑到哪裡去了!」
藍霞已完全清醒,用一雙因疲勞而爬著血絲的眼睛盯著她。
「我?出去找男人哪!」
銀夜弔兒郎當地聳聳肩、攤攤手,又做出讚歎的表情說道:
「外面英俊漂亮的男人還真不少!我只要一個人看一眼都可以看到眼睛抽筋!」
「哦?那好極了。」
藍霞站起來,去為自己沖一杯熱咖啡,一邊說:
「既然你對男人有興趣,我們就來談談男人的問題!」
「談男人的問題?男人有什麼好談的?他們不過多了一樣東西,還不是什麼都一樣?」
銀夜故意裝得很放浪、很輕佻。
藍霞嗤笑一聲說:
「你以為知道男人多了一樣東西,就表示你很了解男人?哼,恐怕上過健康教育第十四章的中學生都知道得比你多!」
「你!」
銀夜氣得說不上話來,剛才因為藍霞徹夜等待她而升起的柔情又逐漸被抵銷、下沉……
「別生氣,我這是為你好!既然要接近男人,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我不想你因為男人吃虧!」
「鬼才去吃男人的虧!讓我吃苦受罪的人是你!只有你!你別想往外推!」
銀夜憋了一整個晚上的話還是得吐出來。
「你是說男人可以給你快樂,而我只能給你痛苦?是這個意思吧?」
藍霞悠哉游哉啜著熱氣騰騰的咖啡,銀夜卻是氣得跳腳!
「是啊!我發現我也可以和男人找樂子!也發現你能做的事,我同樣可以做!」
「恭喜你了!只是你自我開發得太慢,以致錯過了許多好時光!要是你是幾年開竅該多好!」
「你別得意得太快!我還沒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和誰一起找樂子呢?你想不想知道?」
銀夜持續挑釁著。
藍霞昂首笑稱:
「洗耳恭聽!」
「好!咖啡端好,別灑了,一個鐘頭之前,我才從西靖廣的家裡出來!」
「是嗎?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你以為我會呼天搶地、跳上了天花板?」
藍霞連眼皮也不抬,平靜地說。
銀夜眼見竟然挑不起她的情緒,更加忿懣叫囂道:
「你這個冷血動物,竟然一點都不在乎!還虧西靖廣那麼愛你、體貼你、了解你、容忍你,說你喜愛自由、喜歡像風那樣自由、像蒲公英那樣自由、像野草那樣自由!說他不願意羈絆你!我看你才不是愛什麼自由!你根本是自私自利的冷血動物!你沒有心肝!」
「哈!原來你們花了整個晚上的時間用來解剖我!然後呢,他是不是決定甩掉我這個沒肝沒肺的人,決定要你?」
「你!你自以為聰明一世,料事如神嗎?你以為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樣,身上流著沒有溫度的綠血嗎?西靖廣對你一往情深,你卻用這種心態去污衊他──。」
「你很欣賞他?了解他?靠著他?」
「我只是想不透你為什麼可以這麼無情、這麼冷淡、這麼不在乎!你的心可能是發泡海棉做的!」
「不要再想解剖我!無情也好、冷漠也罷,那是我既定的方式!不要想改變我的方式!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是不是很欣賞西靖廣?是不是發現他是一個好男人?」
「他的確是!他痴情、專情,而且能夠寬容你!是你對不起他!」
「那很好!你們有很多共同的特點,剛好可以湊成一對!」
「你──你說什麼?你真的要把我丟給西靖廣?」
銀夜真是傷心欲絕!
「是啊,你和他也許是天生一對,一個十足的女人,搭配一個百分之百的男人!只不過,可不是我把你「丟」給他,而是我成全你們!為了你真正的幸福,我成全你們!」
藍霞的表情撲朔迷離,像是嚴肅,又像帶著嘲諷,使銀夜完全難以捉摸!
「說了半天,你就是想甩掉我!為了甩掉我,你甚至不惜連西靖廣也一起CANCEL掉!你實在太絕情了!絕情得令人齒冷!讓人心寒!」
銀夜豆大的淚珠墜了下來,兩個眼眶都通紅了。
「人不可能一成不變!那不是人生的真貌!不管過去我和靖廣的感情是真是假,人生總會改變的!你何不也試著改變想法,試著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做一個需要男人疼愛的女人!那個滋味真的很棒,你為什麼要放棄做女人的天賦權利?為什麼不去試試看?」
銀夜完全不能聽進去,一逕歇斯底里大喊:
「不!你別想拋棄我!別想激怒我!你會後悔的!」
「我寧願等著後悔,但是我不一定真的會後悔!去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吧!我能給你什麼呢?」
「你能給我什麼?你能給我的,靖廣不能給我,任何男人都不能給我!我就只要和你在一起!」
「如果我要嫁人呢?」
藍霞破釜沉舟問一句。
銀夜從來沒聽過藍霞說這種話,她一向強調自己是一個崇尚自由的不婚主義者。她這一句話震住了她,也把她打擊到最極點,把她嚇呆了。
她答不上話,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藍霞料不到她的反應會如此強烈,立即走近她,撫摸她的頭髮勸解道:
「別傷心了,我騙你的!衛藍霞怎麼會去嫁人呢?這樣好了,我不嫁人,你去嫁人,好不好?我再說一次,我真心想看你找到一個女人真正的幸福!你聽見了沒有?」
「我不嫁!你叫我嫁誰?」
銀夜像個小孩一樣號啕著。
「你想嫁誰就嫁誰,我都不反對,我只要你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和我一樣!」
「我不!為什麼每次喊CUT的人都是你!你想怎樣我就得怎樣?」
「我是為你好,為我們兩個人,大家都好!」
「你別想再哄我!」
銀夜撩開了藍霞的手,一臉的涕泗縱橫:
「這一次你沒去日本,一定是在什麼地方有了新歡,讓你沒有辦法抽身出來的新歡,所以你要甩了我,而且連西靖廣也不要了!一定是這樣!你瞞不了我!」
藍霞苦笑解釋道:
「你的想像力真是豐富得可以去寫電影劇本!銀夜!逢場作戲是有的,你何必一定要把它渲染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還是承認了吧?坦白說,那個男人是誰?他在哪裡?你在哪裡認識他的?」
銀夜抓了狂似地緊緊逼問。
「你的意思是,一定要有那麼一回事,你才罷休?還是證實了我對不起你,你就會去嫁人?」
藍霞覺得已經用盡了力氣,快要不支倒地了。
「我不管,只要你把和那個男人的事說清楚!」
銀夜是誓不罷休的模樣,仍舊在大吼大叫。
「好了,我們改天再說吧,我要累垮了。」
藍霞打了一個大哈欠,便拖著沉重的身子往樓上走去,看在銀夜眼裡,可又是一種絕情的冷漠和疏離。
她追到樓梯口,頓腳哭道:
「走著瞧吧!你要是再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我就立刻和西靖廣上床!」
***
西靖廣坐在他的服飾開發公司總裁大辦公室里,含著笑意流覽著下一季服裝的訂單匯總報表。
雖然藍霞特立獨行地在每一個重要的發表會上缺席,但是她的魅力依舊熱力四射,一百二十組衣服幾乎每一組都得到大批的訂單!可以預期的,他的公司又要再一次大發利市!
他心滿意足地吐了一口氣,靠在他的大皮椅內思忖著,應該送一個什麼樣的大禮物去犒賞藍霞?思量幾下之後,他決定和一個可信賴的珠寶商聯絡,請他代為去尋找最別緻、最有價值的寶石,找到最好的工匠,為藍霞打造一套最美麗耀眼的首飾!
儘管……唉,西靖廣的情緒因為想到了藍霞最近總是逃避他的求婚而降溫,不過,他不想任由自己氣餒下來……
女秘書帶了兩名助理進來,劈頭就向他報告:
「報告董事長,市場調查的結果很糟,街頭的地攤到處都是抄襲我們的衣服,而售價只有我們的十分之一!」
另外那兩名助理努力地朝西靖廣點頭,以證實秘書的報告百分之百真實正確。
西靖廣倒是不慌不忙,躊躇滿志地說:
「藍霞已經紅透了半邊天,這個情況還會更嚴重!」
「這……董事長,難道我們就束手無策,任由那些COPY大隊為所欲為?」
認真的年輕助理可比當老闆的還焦慮。
「這件事我會和藍霞談。不過,她大概不會想要把她的每一件衣服都送到中央標準局去申請專利!」
西靖廣的答覆等於指出了對策及答案。既然老闆都不在乎,想必是有更高明的想法吧!
於是秘書小姐把整理出來的報告留了下來,帶著助理告退了。
靖廣看也不看那堆資料一眼。
在他心裡打轉的,還是如何設計送給藍霞的禮物。
梨形的白鑽?
還是鑲成一朵玫瑰的三色寶石?
仍想不出一個所以然,桌上電話響了起來。
竟然恰巧是藍霞打來的!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喂,藍霞啊,我正在想你呢。」
他快樂地告訴她。
「你不務正業,應該想怎樣多找一點訂單。」
藍霞在那邊搭訕著。
「訂單完全不用我操心!倒是公司裡面的人對仿冒的問題很緊張!我正想問你有什麼看法?」
「仿冒不一定是壞事,你知道我和其他設計師的觀念完全不一樣!這樣吧,去喝個下午茶怎麼樣?我有事和你談!」
靖廣求之不得,立即答應:
「好啊,我也有事和你談,在哪裡見面?」
他們約見在一家小而安靜的咖啡廳見面。
靖廣自然是先到的,然後坐在最有利的角落,欣賞著藍霞推開玻璃門走進來。
「藍霞,你是一個千面女郎!」
他望著她窈窕的身影讚歎,傾倒於她脫俗而具個性的丰采。
「千面女郎是靠服裝設計師塑造出來的!所以,我寧願你用欣賞服裝設計師的眼光來欣賞我!」
藍霞淺笑坐下。
「你永遠是這麼有自信,所以你根本不怕仿冒,對不對?」
靖廣很自然地延續了他們在電話中的話題。
「仿冒又怎樣?有百分之九十的服裝設計師靠聖羅蘭、香奈兒和思迦賀過日子!天下文章一大抄,什麼事都一樣!」
藍霞摸出菸盒,讓靖廣替她點了菸,洒脫地說。
「你很大方!和聖羅蘭、思迦賀一樣大方,現在也有很多人靠著衛藍霞在混飯吃!」
「但是內行人一眼就認得出來,什麼是真正的香奈兒,什麼是真正的衛藍霞!有幾個知音就夠了!難道你痴獃到奢望知心人滿天下?」
藍霞吐著菸圈,還是那麼瀟洒,那麼不在乎!
「世上還有幾個人能像你這樣狂狷和自負?藍霞,你該去看一看,市場調查員那一臉欲哭無淚的樣子!」
「你回去告訴他們,叫他們不用浪費眼淚,只要笑、得意的笑!為什麼不這樣想:把那些仿冒的人當做我們的市場晴雨計,要是他們偷走了我的七、八個創意,那表示我的作品很受歡迎。要是只偷兩、三個,我們就得擔心了!我無所謂!我覺得仿冒是助長我的氣勢,是對我的讚美!」
「要是全天下的設計師都和你一樣大方,那麼很多律師都要拆招牌歇業了,因為他們拿不到因為侵犯智慧財產權而挨告的案子!」
「那好啊,我寧願讓那些小老百姓去發財!有錢大家賺,共享太平盛世!」
「好吧,你堅如鐵石,我說不過你!」
靖廣揚揚手,表示投降。
「你說,你有事找我,就是為了談這些?」
藍霞再問。
「哦,我是要告訴你,山曜集團又提起授權的事。你呢?你要告訴我什麼?」
「你說授權的事是吧?真有意思!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人能夠堅持理念、窮拚到底!你認為怎麼樣?關於山曜的那一套說法?」
「你不是已經拒絕過他們兩次了嗎?但是他們不死心,當然這又是一票想靠你分一杯羹的人!他們希望授權的商品減少到只剩下十種,包括寢具、香水、眼鏡框、絲襪和鞋子,因為他們認為你被他們的大胃口嚇跑了!其實在某些方面來講,授權還是不錯的,不僅收入增加,接觸皮鞋、香水這些東西也滿有趣的!比如衛藍霞香水,那不是性感極了嗎?」
靖廣說得意興遄飛。
「你真貪!真市儈!難道賺得還不夠、想經營整個世界?」
藍霞先不客氣地糗了他一頓,才又說:
「授權的事常常搞得一團糟,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年來,授權商品愈來愈浮濫,亞蘭德倫的皮鞋、山本耀司的太陽眼鏡、聖羅蘭的手錶……有人根本只是把設計家的名字放上去,根本只是騙局!而且,授權的最大問題在於,授權后對方就會以為權力大得不得了,開始為所欲為,根本不讓你插手!有些要求授權的廠商簡直是俗不可耐到極點,簡直是污衊你的品味!什麼叫做授權?授權就是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鈔票!」
藍霞滔滔不絕,靖廣只有舉手投降的份:
「小姐,夠了!饒了我!我再一次受教!反正你永遠只有一個全盤反對的立場!以後我不會再提了!」
靖廣讓了步,話鋒一轉再問:
「你不是有事和我談?該不會也是授權和仿冒吧?我只想和你談談與私人有關的話題。」
他隔著小小一方咖啡桌,真正想改變氣氛和她調情,說一些貼心的話,比如她喜歡什麼樣的寶石、什麼樣的鑲嵌之類,想不到她告訴他:
「相去不遠。我想和你談銀夜。」
「銀夜?銀夜怎麼啦?」
他顯得意外而困惑。
「前天深夜,銀夜跑去找你?」
她的眼光灼灼射向他。
「噢,有的,她情緒很壞,告訴我你們吵架了。這不是什麼愉快的事,而且我知道你們之間的交情,用不著我去當和事佬,所以我沒向你提起。」
靖廣小心翼翼地解釋著。
「她跟你說些什麼?氣急敗壞,發一大堆牢騷?然後提議要和你上床?」
藍霞臉上含笑,卻是一片令人生畏的高深莫測。
靖廣非常吃驚:
「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的個性我太了解了。甚至當她在做一件事的時候,我可以在兩百公裡外替她喊口令,而且節拍完全吻合。」
「藍霞,你不要誤會!那完全是她的情緒化動作,我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別著急啊,靖哥,今天我不是來爭風吃醋、興師問罪的!更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只是想問你,你覺得銀夜這個人怎麼樣?」
藍霞盯著他看,也因而教他更不願意當一個畏畏縮縮、沒有擔當的男人,他坦白告訴她:
「她很美,很溫柔,很有女人味,能讓所有的男人著迷。」
「你說得很好,但不完全正確。她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你,願不願意挽救她,讓她身上的雌性細胞蘇醒過來?做一個真正的女人?」
「藍霞,你不應該和我開這種玩笑!」
靖廣變了臉,立刻發了怒。
「別動氣,靖哥,我絕對不是在開玩笑!如果拯救銀夜這個理由還不夠,那麼,加上我!為了拯救我和銀夜,你願不願意試著去愛她?」
「藍霞,你是不是睡眠不足,神智不清?為什麼突然把我找出來胡謅這些荒唐到極點的連篇鬼話?」
靖廣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強忍著氣惱說道。
「我清醒得很!靖哥,你要相信我,現在我比任何時刻都清醒!」
她的手越過桌面,緊緊地捏住了他的:
「你也知道銀夜把她的感情都寄托在我身上,這樣會害死她自己、也會害了我!我們都會因此而找不到應有的快樂、幸福和自由?」
「所以,你把她推給我?哼哼,對了,這也是一種授權是吧?你要把她授權給我,然後去追求你的快樂、幸福和自由?」
靖廣簡直痛心疾首!他的臉毫無血色,他從來不曾這麼傷心悲憤過!
「銀夜崇拜你、信賴你,你是值得她託付的人!」
「難道我不值得你託付?」
他狠狠地瞪著她,額上青筋也浮了出來。
「你知道……我是酷愛自由的,像風、像野草一樣自由!你告訴銀夜你非常了解我!我怎麼可能去依附一個男人?」
她狠心告訴他。
「你對我的種種,都只是虛情假意?」
他問。
「就算是互取所需吧,你也知道我不是濫情的人。」
「藍霞,你這些話……傷我很深,我真的很震驚,真的想不透你為什麼會突然說這些?是因為你對我和銀夜有誤會?」
靖廣的五官扭曲著,他很痛苦。
「不是。不妨這樣想,為了我們三個人大家都好,對不對?我這麼一個自我中心的人是不會和你有結果的,我也不想絆住你。」
她斬釘截鐵、十分堅定,平靜的神態也讓他無從找到任何破綻。
她是玩真的!
「我想,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靖廣艱難地咽了咽口水,終於問:
「銀夜說你另結新歡,也許這才是真相?」
「這不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我只是想退出,沒有任何理由比這個決定更重要!」
她收回握著他的手,同時把咖啡推得遠遠的,撐著身子坐在他面前,用很陌生的眼神凝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