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和以華回到家時,以初也是同樣的表情坐在沙發,望著門的眼空空洞洞。
看見她,他很慢很慢地站起來,眨了好幾下眼睛。
「我……」他咽一下乾澀的喉嚨,「我以為你走了。」
章筠心中充滿酸楚,靜靜地說:「我不會不辭而別的。」
以華在他們之間看來看去。「你要去哪?」他的火氣升上來。「要走也不該是你走。大哥,你怎麼可以……你太令人失望了!」
以初只渴望地緊盯住章筠,她的意識和整顆心也只有他。
「你明明深愛恩慈,你怎能……難怪你那麼輕易就和向偉志交上朋友,說服得他服服貼貼;那麼容易就安撫了媽。我實在想不到你……」
「向偉志!」忽然,章筠聽見了。她望向以華。「你剛剛說『向偉志』嗎?」
「是啊,就是我跟你說了半天你沒聽到的愣小子嘛。他……」
章筠轉向以初,目光炯炯。「你見到了他?我那個朋友,偉志?」
「你的朋友?」以華迷惑了。
以初很慢地點一下頭。「他來找你。」
「他來了,偉志來了?老天!」
以初以為他不可能更絕望了,她興奮的反應卻又把他推入更深的冰窖。
「他在哪兒?偉志呢?」她抓著他的胳臂急切地問。「我要見他!我馬上要見他!」
機械地,以初又點一頭。「我帶你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向偉志怎地變成恩慈的朋友了?」以華問。
沒人理他,他們已走出去了。他也趕忙跟出去。
「以初!」開門見是他,偉志很高興。「我以為明天才會見到你。你聯絡得如何……小筠!」
以初站開一步,注視章筠和偉志互相伸手緊緊一握。
「偉志!」
「小筠,我說不出有多高興看見你平安無恙。」
接著他們笑著擁抱。以初看得出那是好朋友、好夥伴的擁抱,仍然,他感到滿不是滋味。
「謝謝你,以初。」偉志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謝謝你送小筠來。」
以初百感雜陳。在他心目中。她是章筠也好,是恩慈也好,她都是他的妻子。
眼前的局面,卻像似他將她拱手讓人,連個競爭的機會都沒有。
他並不心甘情願,可是他既成了局外人,他能說什麼?
「你們談吧。我回去了。」結果他說。強持著冷靜,他面向章筠。「你……走之前,我還會見到你吧?」
「會的,以初。」她柔聲承諾。
門關上了,以華才結結巴巴找到他的聲音。
「大哥,這是……怎麼回事?恩慈要跟他走嗎?他叫她什麼?到底是誰?」
以初推著他僵硬的身子走過飯店走道,走向電梯。
「他是恩……章筠二三○○年的朋友。他來接她回去。」
「二三……哎喲!」以華轉彎時一頭撞上了牆壁。
「你不回去?」偉志愕然。
她搖搖頭,低聲說,「暫時不。」
「為什麼?」他打量她。「你變了,變得……」
「女性化?」
「有魅力。」他想起以初用的字詞。「你愛上他了?他告訴我。你是他的妻子。」
「我有個問題,」她筆直望著他。「若我們是好友,你就該誠實坦白的回答。」
「你要知道你的手術?」
「不止是面部整型吧?我整個人幾乎是凌恩慈的再版,從頭到腳都是她穿的衣服、鞋子,尺寸和我的完全吻合。」
「我們是從事科學研究的,不相信巧合。」他嘆一口氣。「這裡面其實還是有好些奇妙的巧合,小筠。」
聽他詳述完,她張大眼睛,吸口氣。
「所以我來到這裡,有點像是冥冥中的安排。」她喃喃。「原來我用的是恩慈的身體。來此後,我的感受非常奇異,好像原來已死的一些東西,一點一點,一件一件的在復甦。」
「唔,這個現象值得我們下次做同樣轉換時做進一步的研究。」
偉志還是那個滿腦子除了實驗就是研究的偉志,章筠原來也如此,遇上不尋常的現象,首先想到的就是進一步探討。現在。她不一樣了,她的軀體中,她的生命中,多了許多生活化、感情化的東西。
「我最初急著要回去,可是沒有幾天,我很快融入了這裡的一切,人、事、物,就像我一直是它們的一部分。我愛上了以初,幾乎一開始就愛上了他。」
偉志踱開了幾步,然後轉過身。「你為了他決定留下?」
「不單是他,偉志,但他是主因。」她又吸口氣。「凌恩慈死之前似乎留下了許多未了的事。她的車禍,我懷疑和那些事有關。」
「你找出來又如何?既成的事實,不能因為你代替她活著而改變。」他跨一步到她面前,面容嚴肅。「你的病人、你的工作怎麼辦?你不管了嗎?」
「我關心我的病人甚於我自己,你知道的,偉志。」她懇切地說:「但他們不是唯一需要我的人。」
「這裡的人——我想你指的其實只有以初——需要的不是你,小筠。面對事實吧,他,或還有其他人,需要的是凌恩慈。你不是她。」
「我是!」
他們同時震愕地望住對方。
「就某方面而言,我是。」她半昏亂、半清醒地補充。
「你不僅外表改變,你變得不像你了,小筠。你一向理性,頭腦清晰,條理分明,從不感情用事。」
「也許因為我不是我,你們把我放進了另一個女人的身體,記得嗎?」
「思維組織是你自己的,小筠,我們為你借來的身體,是拿來接受你的思維掌握,做更多有益國家社會的事,救更多人的生命。你現在由這具軀體來操縱你,是本末倒置了嘛!」
她煩亂地走開。「你怎麼知道章筠的腦組織完全、徹底的取代了凌恩慈的?也許恩慈仍有自己的意識。你們使章筠的意識復活的同時,她的也蘇醒了。」
偉志露出笑容。「聽聽你說的,小筠。凌恩慈是腦死,再加上她冰凍了三百年,她的意識還會蘇醒?你得先說服你自己。」
「是真的。」她轉向他。臉上閃著他從未見過的柔美光輝,同時又有一股女性的楚楚可人。「她在一點一點的蘇醒,偉志。就在這兒,」她指著她的腦。「這兒,」她的心。「還有這具冰凍三百年的軀體。她活著,偉志。我活著。」
她伸手覆面,輕輕啜泣。
偉志看了她許久。「我從來沒看你哭過,小筠。」他輕聲說,有些手足無措。
她緩緩放下手之前,用手背抹抹臉。「我不能走,偉志,現在還不能。」
他又看她好半晌。終於屈服的吸口氣。「好吧,我等你。你需要多少時間?兩天夠不夠?」
她失笑。「我哪裡知道。你不能等我,你得回你的實驗室……」她張大眼睛。「你要如何回去?」
他從他衣服口袋拿出轉控器給她看。「有這一個,就可以回去了。這是我後來研究出來的,若不忘了拿走,就是我來不及告訴你。」
「你沒告訴我。」她看過之後還給他。
換了來此之前的她,定要鍥而不捨問他一大堆這個轉控器的研究過程。偉志搖搖頭。
「你倒很慶幸你不知道有這個東西似的。」
「你錯了。我走的時候若已知道有它,我絕不會不帶的。」
他點點頭。「你真的不跟我回去?」
「我沒有說不回去。」但她的口氣並不堅定。
「這樣吧。你今天再想想,明天你若仍決定暫時留下,我就先走,過些時候再回來接你。」
章筠一時想不出其他方法,她的確還在走與不走間徘徊,真正牽引住她的,還是以初。她若最後還是要走,沒有偉志的轉控器,她仍回不去。
她撥電話找以初來接她,電話沒人接。放下聽筒時,看到偉志的表情,她不禁莞爾。
「你已經比我學得快了,我來了好幾天才會用手開門。」
「我觀察,並將視窗里吸收到的立刻輸入行動組織,而且,」他向她眨眨眼。「我沒有雙重身分的困擾阻礙我的專註。」
「是,你厲害,科學家。」
「找不到以初,你如何回去?」
「哦,不要緊,我口袋有錢,我現在會叫計程車了。」
「計程車?」
「你還有得學呢,科學家。」
章筠在醫院時搭過電梯,因此她駕輕就熟地用手指操作它,回到大堂,結果以初就在那裡等著她。
「你是……來說再見?」他全身緊崩。
「我找你帶我回家。」回家兩個字如閃電般又敲醒了她部分仍處於昏亂的意識。她挽住他的胳臂,輕聲說:「我們回家吧,以初。」
是的,這兒是她的家。她怎麼還猶豫著要回去二三○○年呢?她幾乎想立刻上樓告訴偉志,她不走了。
以初眼中升上一層濕霧,驟來的鬆弛感幾乎使他站立不住。他勾緊她。
「好,我們回家。」他快樂地顫聲低語。「我……現在該叫你什麼?」
「嘖,恩慈呀,這是我的名字,不是嗎?」
章筠沒有聽到電話響。是以初起床的動作驚醒了她。但她醒了一半時,仍在夢中的一半卻聽到了電話鈴聲。迷糊中,她看到以初坐在床側的背影。
「我馬上來。」他小聲地說。
我馬上來。
另一個以初,另一個聲音在她腦中重複。她閉上眼睛試圖分辨、思索時,以初正好回頭,見她熟睡著,他悄悄下床,很快地穿衣,出去了。
章筠聽到輕輕的關門聲,撐起上半身,看床頭的夜光鍾。一點四十五分。
這個時候,三更半夜的,他去哪?會不會他家人出事了?
她立刻起來。穿了衣服,跑下樓,正好聽到以初的車子開出大門。
章筠跑到大門外,他的車正開下車道。他們一起去酒店見偉志時,以華的車留在這兒沒開走。
接下來她的行動和反應完全是下意識的,不在她思考能力中。她上了以華的車,順利地啟動加足油門,追了出去。
章筠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追以初,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裡。
這個時候,他去見什麼人?
這個疑問是她腦子裡那個糾纏了她好久的聲音,不是她的。
當她看到以初的車在前面不遠處時,她十分意外,他出發時開得很快,她不以為她追得上他。
傾盆大雨沒有半點預兆地忽然嘩嘩而落,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車頭和車窗。
章筠驚駭地看著她熟練地握著方向盤的手,然後好象眼睛有自主意識般,賣力地穿過濃密的雨霧,盯住以初的車尾燈,他的車駛下了以華帶她去念慈住處的山路。一個閃電照亮了迷濛在大雨中的以初的車子。她眼睛眨了一下,再向前看時,她的身體忽然開始發冷。
以初了解。他對我好……我沒有和你爭……他對我好……
她甩甩頭。他了解……他統統了解……他對我好……你不了解……你沒有痛過……你不了解……
「念慈。是你。原來那些神秘的電話,是你,你和以初……我的親妹妹,我最疼愛的妹妹和我丈夫……」
雨突然停了,像剛才那場驟雨,是她的想象一般。她停了車,注視以初下保時捷。
當他把撲向他的念慈擁住,章筠——恩慈,腦子裡一片空白之後,所有被冷凍的。一切都回來了。
不。這不是真的。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發生過的事是一場噩夢,她現在又在作相同的可怕的夢,她不要再經歷一次。
你錯了,念慈,我會痛的。你用這種方法來教我認識痛嗎?你知不知道,當你小時候,你受盡病魔的折磨,你那麼的瘦弱,我有多心疼?你沒法上學,在學校受人欺負。我多心疼?我必須離家上學校,沒法再在你身邊保護你、照顧你,我多心焦?我每個星期趕來趕去,為的就是要回家來看看你。
你走了……你丟下我……你走了……
她想走,想離開,她的四肢和身體都不聽她的大腦使喚。她木然坐著,等著,好像她手無縛雞之力,獃等著她已知將會看到的打擊來擊得她粉身碎骨。
破曉時分,以初出來了。一切都和上一場噩夢一樣。當他呆若木雞看向她,她僵硬的手腳才去發動車子。
以初簡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上帝,不,別讓同樣的事再來一次!不!
「恩慈!」他喊著,跑向她。
她掉轉車頭時,他跑到她車窗邊,用力敲打。
「等一下,恩慈!聽我說,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他飛快地說著,但還不夠快,幾乎把他撞倒在地上后,她飛也似的開走了。
這次以初沒有浪費時間,立刻跳上他的車,疾追而去。
車身因車速過快而輕顫起來,但仍不夠快,他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
不要,恩慈,求求你開慢一點。不要再來一次。千萬不要呵!
再一次,上帝忽略了他的千祈萬禱。當他看見她的車迎面撞上大貨車,彈飛向空中,重重墜落,開始朝山坡翻,以初發出一聲撕襲他心肺的銳喊!
「不!恩慈!不!不!不!」
「以初!」偉志意外的聲音尾音還在,又發出更意外的一聲:「以初!」
面色慘白的以初砰地跪在他面前。
「以初!你做什麼了?起來,起來!」他怎麼拉他都不動。
「求求你,偉志,求求你救她。我知道你可以救她。求求你!」
「救誰!你起來再說好不好?」
「恩慈,救恩慈。你一定要救她,偉志,求你救我的妻子。求你救她。」
偉志嘆一口氣,放棄了,不拉他了。「以初,你不起來,你去找別人救你妻子,我不理會你了。」
以初這才搖搖晃晃站起身,偉志把他拉進去,關上門。
「發生什麼事了?」
「一模一樣,」以初彷彿掉進了一個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深淵,整個人完全沒了生氣。「和兩年前一模一樣。若早知同樣事情無法避免,我情願她不曾回來過,我但願我沒有全心全力的挽留她,讓她再受一次相同的苦。」
偉志聽他凄愴的說明時,也覺得整件事巧合得匪夷所思。
「他們這次甚至幾個小時內就宣布她沒救了。可是我知道她還有救,因為你在這裡。」
「喂,你別再下跪啊。」偉志揪著他的胳臂。「你不必如此的,我若能救她,會袖手旁觀嗎?她在哪兒?快帶我去吧。」
到了醫院,偉志發現則剛、於婷,那位姑奶奶小姐和以華,全部都在。他們看他的眼神使他知道他們已知他來自未來。他們也和以初一樣,相信他是章筠的唯一救星。
看到加護病房內的各種維生器材,及接在她鼻子上的管子,偉志皺皺眉。這些東西搬進他的研究室和實驗室的話,他看都不會看第二眼。
他簡速地為昏迷的章筠做了些必要檢查,轉身面向屏息看著他的以初。
「她還活著。」
以初說不出話來,只在喉嚨發出個鬆弛的聲音。他奔出病房去告訴他焦急等候的家人。
「她活著,爸。他說她活著,媽。以華,她活著。她活著,以欣。她活著。她活著。」一個一個地說過之後,他承受不住了,面朝牆,臉靠著臂彎,悶聲喜極痛哭。同時,他不住繼續喃喃;「她活著……她活著……她活著……」
聽到偉志的申明,在病房的護士跑去把稍早勸以初節哀,要他準備後事的醫生緊急找來。
他崩著臉直接找上還在病房裡凝視著凌恩慈的大膽妄為男人。
「這位先生,我必須請你離開。你不可以在這危言聳聽,影響病人家屬的情緒。」
「你是……」偉志看著他白色外衣的名牌。「趙醫生。幸會,我姓向。」
醫生滿臉不高興,還是很有風度地和他握握手。
「你宣稱凌恩慈還活著?」
「我不是宣稱或自稱。她的腦暫時停止活動,但沒有死。」
醫生皺眉。「你還是離開的好,向先生。」
「他是我請來的。」以初又進來病房。「我信任他的判斷。」
「那麼,看他來自哪家醫院,婁先生,你可以為尊夫人辦轉院手續,移送過去。香港其他醫院,任何一位專科醫生也希望她有能夠蘇醒,我祝福你。」
「請留步,趙醫生。」偉志留住欲拂袖而去的醫生。「你的觀察和診斷沒有錯,但是請再給他們……至少一個星期的時間,還不要忙著宣布她的死亡。」
趙醫生的表情和緩了些。「我是為病人家屬設想。她在這裡多待一天半刻,他們就增加一筆可觀的負擔。人力無法挽救,機器,以她的情況,恕我直言,就算能幫她苟延殘喘,對她需要安息的軀體也是種不必要的拖延。」
「是,我們了解。」偉志搶在以初之前發言,邊使眼色要他不要插嘴。「我想他們有能力負擔,只請給病人和她的家屬最後一個機會。」
「隨便你。」醫生走了。
「不要怪他。」再次,偉志阻止以初的不滿。「他的觀察和診斷真的沒錯。」
「但你說……」
「我知道我說了什麼。她的腦部活動是呈現靜止狀態,對周遭的一切都不會反應。以這裡的醫療設備,趙醫生的說法是正確的,人力或機器都幫不了她。」
以初方才的喜悅瞬即凍結。「這裡是香港設備最好、最齊全的醫院了。」
「我不能在她昏迷的時候帶她回去,她無法承受這種強勁的衝擊。」他雙手搭上以初的肩,凝肅地說:「所以,她能不能醒或活過來,以初,全看你了。」
他怔住。「我?」
「對,你。」偉志走到床邊,輕輕握住他現在確知她的確是凌恩慈的手。「你要用無比的耐心,用你對她的愛,把她喚回來。」
「喚?」
「喚。每天,只要你有力氣。夜以繼日,對她說話,任何話。你們分享過的美好事物,你們曾計劃一起做的事。說真話她聽。叫她的名字。若你們曾發生誤會,對她說明。說話,不停地對她說話,逼迫她聽你的聲音。用你的聲音喚她回來,以初。」
第一天。
「……還有,你記得嗎,恩慈?那時候我好緊張。當我們經過你家後山那棵大樹,我終於鼓足勇氣,吻了你。那一天,恩慈,才是我生命的開始。認識你那天,是我的雙眼首次見到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事物的……不,不,我不是指你是事或物,我的意思是……我愛你,恩慈,我愛你。你醒一下好嗎?張開眼看我一下。好不好?恩慈,恩慈……」
第二天。
「我說到哪裡?對了,我急著去看你。兩隻腳穿了不同顏色的襪子,有一隻還裡外顛倒。你爸爸問我現今的男人是不是流行這麼穿。我窘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硬著頭皮說是。結果你的爸爸媽媽應我爸媽的邀約到我家裡吃飯,互相介紹時,你爸也穿了一隻一個顏色,一隻裡外倒過來的襪子,還把雙腳舉給大家看,表示他很時髦,並不落伍,大家都笑翻了。哈哈哈。」
他硬從干啞的喉嚨擠出笑聲,笑著笑著,眼淚滾滾而落,他趴在床邊,抓住恩慈的手貼在臉上,哽咽低語。
「恩慈,你醒一醒,醒一醒吧。五秒……半秒也好。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嗎?眨一下睫毛,或者勾一下手指。眨一下?」他盯著她的眼睫。「勾一下?」他盯著她的手指。沒反應。
「好,沒關係。你大概很累哦,你睡吧。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第三天。
「……結果他去了那邊,一直傻等,她卻在另一個地方等。過了幾個小時,她忽然想起來,啊,他也許在那邊,於是她急忙趕過去。但她過馬路時太急了,沒注意到一輛車對她開過來……不,不,不,這個故事不好。我重說一個。重說一個。哦,恩慈,把剛才那個忘掉。我重說……說……說……」
他抓著頭髮,跪伏在病房地板上,壓抑著不敢出聲地啜泣。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瘦削的身子,晃到床邊,執起她的手,用雙手捧住。
「恩慈,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自從爸——你父親——和弟弟的事件后,念慈一直恍恍惚惚,她相信一些無聊的人對她的指責,認為爸和弟弟的死皆因她而起。她內心深深自責,她不敢告訴你。你在她心目中太完美,小時候你是她的偶像,她愛你,崇拜你……」
「長大以後,你變成我的壓力和負擔。」
以初愕然抬頭,慢慢走過來的念慈沒有著他,她悲傷地筆直走到病床另一側。
「你擁有我想要、想望,但心眼自知我永遠得不到的一切。面對你時,我自卑得抬不起頭,於是我再也無法面對你。但是我最最絕望時,給我一個安身之處的仍是你。」
閃一下眼睛,由著淚水滑落,她吸一口氣,再凝望著恩慈宛如死去、又宛似在平靜沉睡的面容。「你教我讀書,充實了我本來空白、貧瘠的生命。也因為看了那許多你買給我的書,我知道人要堅強,不要輕易向環境屈服,向命運低頭。可是,姊,我不是你。我仍然是脆弱的。當我需要你,卻無法面對你,我轉而找我認為可以代替你來愛我,了解我,關心我,不像別人用輕視、嘲笑對待我的人。我找了以初。」
悲泣使得她停了下來,慢慢吸口氣后,她低低地又說:「我沒有和他怎樣。我沒有和你爭。那天你來……你走以後,我明白了。你是愛我的,姊。你愛我,所以你死了一回,又回來,來給我一個解釋和消除罪惡感的機會。我現在解釋完了,你如果還是和以前一樣愛我,請你睜開眼睛,好嗎?」
床上的恩慈依然沒有絲毫反應。
病房的玻璃牆外,則剛夫婦、以欣、以華都來了。他們都聽見了念慈的痛苦泣白,望著一動也不動的恩慈,和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的以初,每個人都落著淚。
以欣伏在以華肩上哭,以華伸手按住她。這是他們長這麼大,第一次在一起不鬥嘴的一次。
「恩慈,你聽見了嗎?你明白了嗎?我答應念慈,不把她的無助和她的自覺懦弱的無能告訴你,所以我瞞著你。我也是想不要你擔太多心,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念慈。我沒有做背叛你、對不起你的事,恩慈。」
「只要你張開眼睛,親口告訴我你原諒我,姊,我再也動不動就厭世了。我會走出來,姊,我不會再躲在山上。我今天走了好長的路下山的。你張開眼看看我,我今天一次也沒跌跤。你看看我,姊,你看我一眼吧。」
「醒醒吧,恩慈。我愛你,我是如此如此愛你呵!你怎能捨得下我?你怎能啊?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再一次離開我,丟下我。你要是執意不醒過來,這一次,我不要再經歷沒有你的痛苦了。你非去不可,我和你一起去。我陪你一起。」
「以初!」她父母慌得大叫。
「大哥!」以華、以欣也大喊。
病房門外另一邊,幾個護士早哭成一團。
「姊,我跪下了。」念慈屈下膝。「你幾時醒,我就跪到幾時。」
「我也跪下來求你,恩慈。」以初泣不成聲,日夜地說了三天三夜,他喉嚨沙啞得像裝了砂子。「你若必得回二三○○年,你回去吧,我不留你。只要你別死,只要你活著。恩慈……恩慈……」
「她哭了!」以欣喊,手舞足蹈地隔著玻璃指著病床上的恩慈。「她哭了!大嫂哭了!她聽見了!」
跪著的念慈和以初同時跳起來。
兩行淚順著恩慈緊閉的眼角滑過太陽穴。
「她活了!她活了!」以初為她拭去淚,又滑出兩行。「恩慈……哦,恩慈!」
「她的手指在動!」以華大聲告訴以初。他們全部興奮地跑進了限定只能有一名家屬作陪的加護病房。
「勾了兩下了!」於婷歡喜地抽泣。
以初盯著看時,她在他這邊的五隻手指都動了,很輕很輕地向手掌彎了彎。
「看到了,我看到了,恩慈。」他又哭又笑。
「請出去,各位,請出去好嗎?」得到護士通知趕來的趙醫生把所有的人趕出去,只留下以初。
他揭了揭恩慈的眼皮,拿聽筒聽她的心跳,測她的脈搏,再盯著腦波儀器看了半晌,他不可思議、不可置信地搖搖頭,然後他拉掉了恩慈鼻上幫助她呼吸的管子。
「你這是……」以初緊張起來。
醫生轉向他,滿面驚奇。「恭喜你,婁先生,因為你的真情感動了天,才製造了奇迹。」
「啊?」以初伸出雙手接握住醫生恭賀的手,用力搖著。「謝謝,謝謝你,醫生,太謝謝你了。」
「你不用謝我,謝你自己吧。你太太醒來后,也該好好謝你。現在,你在這吵了她幾天幾夜,說學逗唱無所不來,既然她沒事了,你何不去睡一覺,好好洗個澡,刮刮鬍子,也好讓她清靜一下」
「姊說醫生說的對。」念慈說。
以初馬上來到床邊。「她說話了?」
恩慈沒有張開眼,但眼瞼清楚地眨了兩下,手指則朝外搖了搖。
「好,恩慈,我回去洗個澡。我一定臭死了吧?對不起吵了你這麼多天。我回來的時候,你要是睡著的,可不可以和你說話!」
她眨一下睫毛。
以初還沒走到門口就昏倒了。大家怕驚動恩慈,再把她急暈過去,悄悄地趕快把他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