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月初,台灣的天空一片風雨欲來的灰暗,機場里的旅客莫不抬頭張望飛機時刻表,憂心接下來的班機將因這場風雨而延宕了。
入境大廳里人滿為患,除了接機親友外,更多的是媒體記者,吵鬧不休。
只見記者與攝影師們為爭奪最佳採訪位置,擺不平又互不相讓,開始不顧形象地破口互罵。
見此,往來的旅客不禁搖頭大嘆,一旁始終專註翻閱雜誌的女子在聽見鬧烘烘的吵鬧聲后,忍不住抬起眼眸,幽幽地睇了他們一眼。
女子宛如一隻帶著銳利眼神的波斯貓,隱藏在人們身後,以局外人之姿,冷眼旁觀一切。
「丟臉!」解萣珸再也受不了了,微微壓下墨鏡,再度瞟了眼那讓國際友人看笑話的記者們。
若不是好友童潼回來,她才不會來機場,更不會見到這丟盡國人顏面的一幕。
須臾,她輕嘆一聲收回眸光,決定眼不見為凈,將心思重新放回手邊的商業雜誌。
解萣珸一襲白色的A字褶裙、黑色薄毛衣,再搭上黑色西裝短外套,將她俐落、優雅的風情妝點得極為出色;然而,在她美麗外表下,藏著一股內歛的氣質,不易令人親近。
入境大廳起了一陣騷動,頭等艙的旅客先行步出,沒申請入內採訪的記者們一窩蜂地沖向前,完全不顧此舉是否會造成其他旅客不便。
方步出的偉震泠,一如往常地吸引眾人的目光,黑色披風外套衣袂飄飄,更將他修長、均勻的骨架襯托得玉樹臨風。
他眉宇間有種軒昂的英氣,嚴峻的面龐散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傲氣,卻又有股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對於投射而至的愛慕眼光,偉震泠早已麻痹,他低頭看了下手錶,瞬間,此起彼落的鎂光燈朝他狂閃。
機場內的秩序也因他而陷入一片混亂。
「偉先生……」
「偉先生,你這次回台灣是因為ACI得化廠的收購案嗎?」
偉震泠揚起微笑,沒回應。
「偉先生,請你說句話好嗎?」
他看了發問者一眼,迷人笑容依舊,卻再度搖頭並加快腳步;黏人的記者才不輕易放人,反而跟緊了他,同時被他領到另一處,免於妨礙其他入境的旅客。
左右張望尋找接機親友的旅客內,一個將長發束成馬尾、修長亮麗的倩影,也引起另一陣騷動。
原本就高人一等的童潼,腳上竟踩起三寸高長靴,身上粉藍色雙排鈕扣短外套,搭配搶眼的紅色不對稱蘇格蘭裙,再加上她拎在手上那兩隻不算小的手提包包,背後還拉著一個大得很誇張的行李箱,教人不注意也難。
「童潼。」解萣珸站起身倚在欄杆喚著,手比畫著,要她由右方的門出來。
「好。」童潼漾起甜美的笑容。這回的服裝秀,讓她賺飽了荷包,也賺滿了一大箱的戰利品,她巴不得快點與好友們分享。
發現不遠處一群媒體記者將某個人團團圍住,個個爭先恐後似的往前鑽動。
童潼忍不住踮了踮腳尖,好奇極了。
解萣珸走近她,伸手拿過她手中的大提包。
「怎麼這麼多媒體,是有藝人來嗎?韓國藝人?」童潼問著。
解萣珸搖頭,「是Mr.Big!」眼前這群記者都是跑財經線的。
「唷!」童潼瞪圓了眼,更加好奇,「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重要人物,讓他們這麼瘋狂!」
「哪知。」解萣珸聳了一下肩,一點也不感興趣。
從入境大廳到門口,短短路程卻是寸步難行,記者們把握最後機會,拚命地要從Mr.Big口中探點東西。
「對了,我買了很多東西耶。」想起手邊的戰利品,童潼笑開了嘴。
「你該不會把這次的演出費全花了吧?」
童潼瞪大眼,急忙辯白:「哪有!」
解萣珸眯起眼看向她,將懷疑寫在臉上。
「只花了四分之一啦!」童潼小小聲的更正。
解萣珸叉著腰,目露凶光。
在她不容欺瞞的眼神下,童潼只好改口說:「嗯,三分之一。」話一落,她突然氣餒的一叫:「哎喲!你很討厭耶!」
「花了多少?」解萣珸催促著。
對於解萣珸的料事如神,童潼佩服得五體投地。
「好啦。」她怯生生地點頭道:「四……分……之三。」語尾的那個「三」說得極小聲,不仔細聽,根本就聽不到。
「什麼?」解萣珸不禁拔高音量大叫,全然忘了身在何處。
「解子,你不要這麼大聲啦!」童潼忙不迭地抓住她手臂,提醒著。
「天呀……」解萣珸忍不住在心裡撥動算盤,精算起童潼這趟的演出是否划算,「包含食宿交通,演出七天三場共八十萬,每場兩個小時,準備時間四小時,也就是說一天的工作時間為六個小時,三場則是十八小時,再加上綵排時間,合計三十五小時不為過,平均算來你每小時也只賺兩萬兩千八百六十餘元,現在又得扣除你無止境的慾望揮霍,就經濟效益來說,你這趟出國工作很不划算。」
一聽到數字,童潼立即舉白旗投降,「我知道了啦!」
「換句話說,以後你還是乖乖接台灣的秀就好了。」經過一番分析后,解萣珸說出總結論。
「一定嗎?」
「你不得不!」解萣珸堅持道,同時提出她的觀點:「消費是一種交換過程,而所有透過金錢做貨物交換的行為則稱經濟活動,在社會的分工愈來愈細密,和彼此也益發依賴的情形下,消費者若在國內購物,其消費的金錢不但可以留在國內流通,亦可以活絡國內市場,更能帶動國內商圈的發展,並對促進景氣繁榮也有很大的幫助。」
解萣珸清楚詳細的解析,飄入偉震泠的耳里,挑起他的某根神經,讓他不由自主地尋找聲音的主人。
這聲音對他來說,有著莫名的熟悉感,同時也引起他久未再犯的頭疼,忍著欲裂的痛楚,他困惑又期待地眯起眼。
黑眸掃過黑壓壓的一片人海,然後,他看到解萣珸的臉孔,猛地一道雷電直直打入偉震泠的腦海,喚起他殘缺且混亂的記憶。
「她是誰?」
他僅有的十年記憶里,這女子不曾出現過,但卻有股異樣的熟悉感教他無法忽視。
偉震泠緊盯著不遠處那抹熟悉的倩影,腳步不自覺地隨著她步出機場大廳。
「該死!」
一步出大廳,已不見她的身影,他四下梭巡,試圖在人群里找尋她,但是忽然湧來的人潮,教他徒勞無功。
一陣冷風迎面襲來,眾人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身軀,拉緊衣服,只有偉震泠不為所動。
他在風中佇立,像個孤獨的劍客。
就在偉震泠氣餒地重重嘆口氣收回眸光時,卻又不經意瞥見那女子和另一名女子,正步上前往停車場的天橋。
「在那裡!」
偉震泠的聲音毫不掩飾心中的喜悅,疾步穿過人群欲往她所在的方向走去,緊追不捨的記者們又向他包圍過來。
「偉先生,你……」
記者的呼喚叫醒了偉震泠,他這才注意到停在不遠處的銀色跑車。
「對不起,我們下午四點將召開一場記者會,到時候見。」
丟下話,偉震泠快步走向跑車,上車前不忘送記者們一個迷人的微笑,而雙眸掃視之處,無不引起一陣騷動。
偉震泠動作俐落、舉止優雅,一舉手一投足充滿著貴族風雅的氣質,方才那冷寂的神情已不復見。
年輕的女記者目不轉睛的看著倚在跑車旁的他,不約而同地發出愛慕的讚歎聲,直到他上車駛離。
良久之後,現場還是一片寂靜無聲,眾人依舊望著他絕塵而去的方向發獃。
「炳慶,我們四點要開一場記者會。」一上車,偉震泠即說道。
「啊……」江炳慶忍不住發出低鳴抗議。
多年不見偉震泠,那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個性依然不變,行動力百分百,執行效率更是令人忍不住要比出大拇指。
不過,他這些特質卻苦了台灣區經理江炳慶,原訂的記者會是在後天下午,這下又臨時更改時間,教他怎麼來得及通知媒體!
「你放心,我已經告訴記者,你只要快決定地點就行了。」
「喔……」江炳慶這次發出低吼,帶著老闆不尊重他的不悅。
十年沒回台灣了,偉震泠這次回來,目的是為了併購ACI兩家工廠,得到入主台灣科技界的機會。
這次併購成功與否關係到偉氏企業能否在台灣擴大,更以台灣為跳板,將業務拓展到亞太各國,晉陞為國際主流企業;所以這份合約他們勢在必得。
而隨著簽約時間逼近,江炳慶的心情綳得愈緊,董事長偉震泠反倒一派優閑,信心十足。
雖然偉氏企業在公司結構或外在業務運轉上,其水準、效率和品質均在他人之上,但一想及可怕的對手──德里國際企業公司,江炳慶只能搖頭,不敢太過樂觀。
因為德里公司有良好的政商關係與強大的勢力背景,實力不容小覷。
「德里今天又放話了。」江炳慶對這件併購案始終不放心,邊開車邊報告對手提出的最新方案。
偉震泠異常的安靜,江炳慶瞄了他一眼,才發現他整個人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說的話上頭。
「震泠,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嗯……」偉震泠輕輕應了一聲,雙眼緊盯著前方的車。
得到這種有氣無力的回應聲,江炳慶只能沒好氣的翻著白眼。
「喂,你到底在想什麼?」說話的同時,他放慢了車速。
偉震泠突然緊張起來,連忙喊著:「跟緊前面那輛車!」
「啊……」江炳慶一時反應不過來,讓數輛車從旁超越。
「她在那裡,快跟上。」偉震泠無心解釋,一心掛著即將消失在眼前的紅色房車。
看到他急切的模樣,江炳慶不由得隨著偉震泠注視的方向深踩油門,在高速公路上狂飆猛追人。他發現目標車內的駕駛是一名女子,可惜車窗的隔熱貼紙讓他看不清她的長相。
「老天!還好追到了。」江炳慶忍不住叫道,更大大的喘了口氣。
「專心開車,別再跟丟了。」偉震泠提醒著。
「是!」
偉震泠兩眼緊盯著右方與他們并行的紅色房車。
一進入市區,突來的車潮與繁複的分道管制,江炳慶來不及切換車道,只好依規定駛上高架橋。
「該死!」偉震泠懊惱地低吼。
「我儘力了。」江炳慶聳聳肩,無奈地一笑,掩不住好奇的問:「這是怎麼回事?那女的是誰?」
「不知道。」
「不知道?」江炳慶不敢置信地一叫,忙問:「為什麼要我跟著她?」
「我只是覺得好像認識她……」偉震泠垂下眼,輕描淡寫的解釋。
「覺得?你從不使用這種情緒用語的,你今天是怎麼了?」江炳慶的兩道濃眉挨近了些,頻搖頭。
「炳慶,我們認識多久了?」偉震泠突然問道。
「嗯……高三到現在,十年了。」
「你知道我以前的事嗎?」他又問,帶著一絲希望。
江炳慶再次搖頭。
小時就被父母送到洛杉磯當小留學生的江炳慶,只記得高三那年,班上來了個號稱動用了數名頂尖醫師、硬是將他從鬼門關救回的同學──偉震泠。
大概是班上同學全是白人,江炳慶和他難得的都是來自台灣,兩人的情誼急速加溫,變成無話不說的好友,現在更是事業上最佳夥伴。
剛開始偉震泠總是會抓著他問家鄉的人事物,一心一意想將腦海中遺失的部分彌補回來,但在一問三不知的情況下,偉震泠不再積極追問;隨著時間消逝,對於消失的記憶,他也不甚在意了。
「呵……你自己都不知道了,我怎麼曉得?」他輕笑。
「說的也是!」偉震泠亦自嘲地一笑。
瞥了他一眼,江炳慶有些不安,「這個問題你很久沒問了,今天是什麼事又讓你想到了?」
「沒什麼,可能是回到台灣的關係。」偉震泠敲著微微作疼的腦袋。
江炳慶再問:「剛才是怎麼一回事,對方是怎樣的美女,讓你這樣念念不忘、失魂落魄的?」
「我只看到她一眼,不知道她是不是美女。」
猛地,一道影像衝進偉震泠腦海,一張清秀甜美的臉龐乍現眼前。
偉震泠忍不住眯起眼欲看清,那人卻瞬即閃過,緊接著一陣暈眩沖向他腦際,來不及反應的他只有疼得抱住頭。
「怎麼了?」瞧見偉震泠臉色發白的抱著頭,江炳慶立刻明白,「你的頭痛不是很久沒犯了?」
「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剛剛見到那女子的時候,頭痛就又犯了。」偉震泠痛苦萬分的說。
「要不要去醫院?」江炳慶伸出右手拍拍他的肩膀。
「不……不用了。」
「哈啾!」冷不防地,解萣珸打了個大噴嚏。
去接機是一大錯誤!
在機場大廳內吹了一早上的冷氣,出了室外還要忍受又乾又冷的強風,教她的小感冒不加重也難。
泡了杯咖啡袪寒,解萣珸懶洋洋地半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新聞,連動一下手指頭都不願意。
一場Live連線的偉氏記者會,讓每家電視新聞台上下總動員。
為了這場記者會,偉氏企業選在能容納兩百人的超大型會議廳,並大手筆的包下五星級飯店內的Buffet餐廳,擺明就是要討好媒體記者們。
解萣珸不禁佩服起偉氏企業這位上任不到三年的年輕董事長。
他精準的商業眼光,讓一向攬權自重、不輕言退休的老董事長偉嚴正,放心的交出偉氏集團,退居幕後不再管事。
偉震泠靠著敏銳的商業頭腦和果決的判斷能力,在沒有自創新品牌下,利用併購方式取得一些小有名氣的二線品牌;如此一來,偉氏企業不須砸下大筆費用推銷新品牌,還可以在短時間內創造最大的績效和營收。短短三年內,偉氏企業已迅速累積千億財富,更打響了在美洲的名聲。
解萣珸的頭愈來愈痛,她看看牆上的鐘,四點十五分。
她勉強地起身,倒了杯熱水吞下兩顆阿斯匹靈,希望能小睡幾分鐘,等藥效發揮了,才好出席晚上的宴會。
躺進沙發,她便癱軟,打了個大呵欠,大概是藥效發作了,有些昏昏欲睡。
電視新聞在說些什麼,解萣珸也沒氣力和精神看下去,手握著垂在胸前的貓眼石項鏈,沉沉睡去。
電視上,記者們正對著偉震泠提問偉氏企業的新併購案。
偉震泠打破了在未簽約前,拒絕發表任何言論的慣例,大剌剌地舉辦記者會公開喊話;他這毫不掩飾的美式作風,不但讓競爭對手德里國際企業公司措手不及,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並為公司和他個人做了一次免費宣傳。
「對於這次的合併案,偉氏企業是否握有勝算?」
對於記者不專業的問題,偉震泠勉強揚起微笑,語氣果決地道:「當然有,不然現在我不會站在你們面前!」
他的回答立即得到一陣輕快的笑聲及如雷的掌聲。
偉震泠為免再被問及不專業的問題,索性主動開口:「以我們的團隊初步評估結果,不只是要得到ACI生產效益高的得化廠,還要發展高附加價值產品的坪里廠。」
他進一步的說明,為自己的產業訂下新目標,也為整個科技製造體系丟下一個大變數。
「偉先生,我們知道爭取這次合作的企業還有德里國際企業公司,請問你是如何評價德里的?」
偉震泠聳了一下肩,回以一抹淡然微笑,「很抱歉,我今天的身分,不適合做任何評論,問下一個題目吧!」
記者再問:「可否能請你說出偉氏企業在這場合併案中,能居優勝的關鍵是什麼?」
偉震泠先是揚著充滿自信的笑容,才答道:「偉氏企業的優勝關鍵,在於我們擁有最頂尖的專業人才、最強的經營團隊;當然,在這之前,偉氏的資金充足,絕不會有周轉不靈的事件發生。」
在褒揚自己之際,偉震泠不忘暗諷德里公司去年鬧得滿城風雨的跳票事件。
聽出他話中的嘲諷,記者們無不會心一笑。
而一旁的江炳慶也終於鬆了一口氣,對於這位董事長兼好友,不得不投以欽佩眼光,在偉震泠看似瀟洒不羈的外表下,卻比平常人多了份用心。
「我想再過不久,你們將會聽到我們的好消息。」
記者會結束后,偉震泠、江炳慶偕同公司同仁們,舉起酒杯向在場所有人敬起酒來,熱鬧的氣氛讓這場記者會儼若像是一場慶功酒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