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今天好象有點晚?」
好不容易買齊了食物坐上公車回家,晚餐吃到一半,對面的男人忽然抬頭凝視著韓騏,韓騏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才想問他看什麼,卻被他先一步發問。
他那過於溫柔的聲調讓韓騏的心跳了一下。
隱藏著自己不穩的心情,韓騏若無其事地說著:「放學的時候有點事。」
「什麼事?可以說給我聽嗎?」
「也沒什麼啊!」
總不能說自己藝術史是穩被當掉了吧?都長這麼大了,學校成績這種事只要自己負責就行了,用不著還得受長輩關照吧。何況韓騏也不想讓他擔心……
「怎麼能說是沒什麼?只要是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他的手越過餐桌輕輕撫摸韓騏放在桌上的手指,被他那樣撫慰似地碰觸,韓騏這下知道不說不行了。
「我們有堂課的教授要學生放學後去他研究室討論。」
「可是如果是討論,怎麼……」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因為教授突然有事,所以讓學生提早回家了。」
韓騏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著謊,反正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這樣啊……」
他安心似地收回了手指,然後也不再拿起筷子,一副已經吃飽的樣子。
看他的飯盒其實才吃了一半而已,連專門買回來的葯燉排骨也是只吃了幾口就不動了。每天都吃外面的便當對健康不好吧?外食吃久了也會膩吧?還是自己買的東西不好吃?怎麼每次看都覺得他變得更瘦了呢……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韓騏沒有發覺對方正以過於晦澀的眼神凝視著自己出神的臉,等到對方開口韓騏才回過神來。
「我幫你辦一支手機吧?以後你有什麼事可以打電話回來,這樣方便多了。」
「啊?」
「你以前的手機車禍時壞掉了,再辦一支吧?這樣我也比較安心。」
他鏡片后的眼睛異常柔和,韓騏好象被催眠似地說著好。為什麼到現在才忽然要幫他辦手機?韓騏沒有多想。雖然不喜歡被人掌控住一舉一動,但對方是他,韓騏當然不會拒絕。
好象滿意韓騏的回答,他露出今晚的第一個微笑,看著他的笑容,韓騏忍不住也跟著笑。
「韓騏……」
他忽然低喚,那種充滿曖昧的音質讓韓騏背脊忽然一凜,他接著益發低聲柔軟地要求著:「你吃飽的話……先去洗澡吧。」
明白他的意思,一瞬間韓騏的身體深處忽然蠢動起來,被一句連挑逗都算不上的話勾起了慾望,韓騏覺得自己真沒用,可是還是毫無異議地乖乖站起來。
連換洗的衣服也不必準備,因為韓騏知道,洗完以後對方一定會拿著乾淨的毛巾站在浴室門口迎接自己。
真想乾脆叫他也一起來洗……光是這樣想著喉嚨就一陣緊塞,不禁厭惡起自己的淫蕩,韓騏匆匆閃進了浴室的門。
懷抱著甜蜜心情的韓騏無從知道猶自坐在餐桌上的男人在他離開以後,悄悄地低下頭掩住了臉。
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韓騏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還以為自己還置身夢中,所以才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
可是才微微動一下,內部的疼痛感就讓他知道這是現實。
感覺就像全身都泡在水裡一樣沉甸甸動彈不得,老實說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這麼熱烈的性愛了。
不知道為什麼今晚那個男人特別的熱切,那種好象要把韓騏整個吃到肚子里去的激情與其說是熱愛,還不如說是偏執。
察覺到應該是被對方手臂擁抱的胸口空蕩蕩地沒有重量,韓騏才驚訝地睜開眼睛。
幽暗的房間只有窗外的光透進來,雖然看不清楚,但是他知道應該躺在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
自從兩個人變成情人的關係后,男人就等同於搬到自己房間來,相愛的兩個人當然沒必要分房睡,這半年來他一直是睡在自己身邊,韓騏每天早上都可以看著他的睡臉說早安。
他究竟跑到哪裡去了?
睜開眼睛看不見男人身影的不安感強烈得讓韓騏暗自心驚,不過既然自己愛著他,那會感到難受也是應該的。
……可是他為什麼不在自己身邊呢?
韓騏心底隱隱浮現一絲猶疑。
打開床邊的夜燈,就著昏黃的燈光穿上了衣服,忍著身體裡面不舒服的感覺,他赤腳踏在地板上,冰冷的溫度讓他瑟縮了一下才找到絨布拖鞋穿上。走出卧室,走廊上其中一個房間的門縫裡透出了光。
這種時候還工作啊?未免太認真了吧?
沒有敲門韓騏直接扭轉門把推開門,坐在計算機前面的男人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看著韓騏,他那微微濕潤的眼睛讓韓騏一愣,韓騏心想或許自己該敲門的。
那種好象看待陌生人的眼神是什麼意思?韓騏心裡感到既彆扭又怪異,真是不舒服。
「你怎麼了?」
跟住常一樣,他總是比韓騏先一步開口說出關心的言語,然而韓騏卻忽然覺得他那種先用話堵住自己疑問的方式似乎有點陰險,可是被他溫柔的聲音輕易安撫,韓騏想說什麼也什麼都說不出口。
「你怎麼醒了?睡不著嗎?怎麼穿這麼少?」
他走過來時抓著椅子上的外套,那應該是他自己穿的衣服他卻不穿任其棄置一旁,會擔心韓騏受冷怎麼他就沒有想到他自己呢?
他將外套披在韓騏肩膀上,鏡片后的眼睛又恢復成溫柔又多情的眼神。
韓騏忽然有種好象被欺騙了什麼似地,心情惡劣了起來。
或許韓騏只是使性子想撒嬌也說不定。因為不久前才抱著自己傾訴愛語的男人現在竟然已經專心埋首於工作之中,這種彷佛被拋棄的滋味是韓騏從未經歷過的。韓騏擺出乏味表情地推開了男人的手。
「我不冷啊,你自己穿吧,現在幾點了?」
故意冷淡地轉過頭去,韓騏看著計算機屏幕上的時間,AM
05:03,已經是黎明了啊!然而冬天的早晨來得太遲,窗外還是一片幽暗。連星星也看不見的天空因為都市光害而霧蒙蒙一片。
被拒絕的男人臉色微微變了,可是立刻又露出笑臉,那微笑里摻雜著討好和道歉的意味。
「你怎麼了?是不是因為我……我弄痛你了?你生氣了嗎?」
他低聲下氣的態度只是讓韓騏覺得他刻意模糊焦點,可是要韓騏說清楚自己究竟是為什麼生氣,或要對方怎麼做才會氣消,他也說不出來。
「你在做什麼工作?這麼重要嗎?」
韓騏一副對男人的話聽若罔聞地轉移話題。
住在這裡半年,韓騏多少也弄懂這個男人的工作,雖然屏幕上的程序代碼是有看沒有懂,可是也知道那是很厲害的東西,曾經好奇地問過他究竟在幹什麼,結果聽他搔不到癢處的講解也只有愈聽愈胡塗,大概是說這些符號可以讓某些東西從別人的計算機里消失或出現,在技術上是違法的工作,不過名義上卻是被某些國家的政府聘請為測試人員的傑出專業人才,而且這種只要待在家裡打打鍵盤的工作薪水還多得嚇人。
沒有科學頭腦的韓騏不明白男人的工作有什麼了不起,不過能讓男人一直待在家裡,韓騏就覺得果然是個不錯的工作。
可是現在韓騏卻真的隱藏不住厭惡感地瞪著計算機。
房間里共有七部計算機,一旦注意到就覺得終端機運作的聲音吵得不得了,韓騏伸手用指尖敲著屏幕上的玻璃罩,短促的敲擊聲響加倍令人不耐煩,韓騏好象沒知覺似地不停敲著,男人也不阻止,只是說」也不是什麼重要的工作」。
他曖昧地說:「你早上十點才有課,再去睡一下吧?你一定很累吧?」
「我睡不著啊。」
「……你果然是在生氣吧?」
他低垂著眼睛,柔軟的姿態,溫柔的聲音。
「你就乾脆跟我說你生什麼氣好了,說出來你也會高興一點吧?如果你不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樣我會擔心啊……
「誰說我在生氣,你不要亂猜!」
韓騏收回手指轉身就走。
「我現在就回去睡覺可以了吧?你就繼續做你的工作好了!」
「韓騏……」
聽到他在背後虛弱的呼喚,韓騏莫名地感到畏懼,是因為知道自己太任性了而怕被對方討厭,明明自己都心知肚明,可是卻沒辦法控制地就是想發脾氣,都是因為這個男人太溫柔了,為什麼他總是那麼溫柔?他那副什麼都依順韓騏的態度讓韓騏懷疑他這是不是就叫「委曲求全」?一思及此韓騏就焦躁不已。
把責任都推到對方頭上,韓騏也知道這是自己不講理,可是聽到他哀求似的聲音韓騏就是不由自主心生不安而心情惡劣。
為什麼老是對我那麼小心翼翼呢?
如果是因為過去自己的惡劣態度,如今自己不是什麼都聽順他了嗎?
雖然自己是任性沒錯,可是那是因為太喜歡對方的緣故啊……
為什麼老是對我這麼戰戰兢兢?
韓騏覺得自己好象被男人的溫柔困住的小蟲一樣,不但逃不出男人的手掌也碰觸不到男人的心。
男人終於伸出來手臂抱住了韓騏,被從後面抱住韓騏只覺得一陣虛軟。胸口翻騰的氣息瞬間全消逝無蹤。無比悅耳的嗓音在韓騏耳邊低喚著韓騏的名字,然後要求他「不要生氣」。
無法告訴男人我真的沒有生氣,而且就算說了他也不會相信吧?或許韓騏是真的有所不滿,那一定也是因為太在乎對方而心慌意亂。
「我喜歡你……」
男人的嘴唇印上韓騏頸子時,韓騏不禁脫口低訴情意。
看不見對方表情只知道抱住自己腰和胸口的手抓得更牢了,韓騏忍不住又說了一次,然後就被粗魯地抓住手臂拉到了卧房。
被推倒在床上的時候,韓騏為了自己竟因此鬆了口氣而驚訝不已,已經不堪折磨的部位只要一碰就會痛,可是被要求的時候還是一點也不想拒絕,因為壓在他身上的人也是一邊吻著他一邊說著愛語。
只有被擁抱的時候才能感到真正的安心。
韓騏不想要沉浸在令人憂鬱的齟齬里,只想要被他緊緊擁抱在懷裡。
摘掉眼鏡的他細長的眼睛十分漂亮而且充滿柔和的韻味,那是讓韓騏愛戀不已的情人的眼睛。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韓騏卻覺得他凝視著自己的眼神竟是那麼地悲傷……
「韓騏,你最近怎麼了?好象老是在睡覺。」
從教室的窗邊望出去,葉子稀少的流疏樹灰濛濛得一點生氣也沒有,天上陰沉沉的雲,不透一絲陽光。真的是冬天了,韓騏心不在焉地想著。
前陣子才被韓騏怒罵的范可欽很快就一副沒事人樣子的又跑來跟韓騏說話,也已經忘記自己曾罵過這個人,韓騏沒有任何尷尬的感覺。
坐在位置上韓騏趴在桌上動都不想動,見他不理睬范可欽也沒有生氣,只是坐到他前一個座位上轉過來面對他。
「如果感冒了還是去看醫生比較好,身體虛弱的時候最容易得病,你跟你女朋友應該處得不錯吧?」
最後一句根本是多餘的,韓騏皺起眉。范可欽好象覺得自己話題轉得很不錯,還不知節制一臉熱心地說:「你最近好象很沒力啊,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
「……那又怎麼樣?」
聽到韓騏回話,范可欽愣了一下然後呵呵的笑。
「你竟然回答我了,你一定遇到大問題了吧?你真的跟女朋友吵架了?」
這次韓騏不說話了。
「你要不要乾脆趁這個機會好好玩一下?反正吵都吵了,說不定是你發展新戀情的好機會啊,你要不要參加聯誼?我認識F大的女生,外文系的,都很會打扮,如果你參加,一定可以招到很多美眉來!」
料想不到這個娃娃臉竟然是個聯誼狂,韓騏因為太不協調而忍不住抬頭看他,見他一臉嘻皮笑臉的模樣又覺得刺眼。
「不必了。」
「你別這麼肯定啊,也許就遇上你的真命天女,初戀那種事情總是沒有成功的嘛!」
聽到「初戀」兩個字韓騏只覺得異常刺耳,自己怎麼可能現在還在搞初戀那種幼稚玩意兒?這小子是怎麼判斷他是初戀?什麼叫「那種事情總是沒有成功的」?
雖然戀人總是太過溫柔讓韓騏不由得焦急,可是他的確是愛著自己,絕對沒有疑問……也許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所以韓騏才愈是無法釋懷。
或許大而化之的韓騏沒辦法察覺戀人隱微的心事,但是還是能感覺到戀人對自己似乎有所顧忌。他總是不告訴韓騏他在擔心什麼,老是用那雙微笑的眼睛看著韓騏。韓騏感覺得出來他在逞強,可是卻無能為力。
即使歡愛的時候可以忘卻討厭的事情,可是令人憂鬱的問題不可能憑空消失。
愈是熱烈的纏綿就愈是覺得對方的心離自己好遙遠。
正煩惱不已偏偏又遇到口無遮攔的笨蛋,韓騏不由得心頭火起,自己已經夠心煩了為什麼還要被無聊的人啰唆?
沒察覺韓騏的浮躁,范可欽還高談著命中注定的浪漫愛情,韓騏握緊拳頭就要住他臉上揮去--
「韓騏,外找!」
這時候教室門口不知道誰喊了一聲。
往那邊看去的韓騏轉移了注意力忘記自己正要發作,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的范可欽還一臉好奇地張望著。
韓騏走過去才發現是藝術史的助教,要他現在馬上到教授研究室報到。
這個教授也太啰唆了,不給學分就算了,怎麼那麼麻煩?
「我跟你一起去吧?」
也跟著上來的范可欽一臉追隨主人的小狗臉,韓騏怎麼看都心煩,連叫他別跟來都懶,大跨步就跟著助教走。
才剛打了下課鐘而已,接下來是中午的午休時間,那個董老頭該不會是看準了時間來找人吧?對學生這麼認真的教授也真夠奇怪了。
在下樓梯的時候范可欽對著韓騏的耳邊小聲地說著:「我就知道董老頭對你有意思,你小心一點。」
韓騏疑惑地看著他,他聳聳肩也沒再說什麼。
到了研究室頭髮已經半白的教授看到韓騏就皺起眉頭,心裡也正不爽的韓騏面對教授還是稍稍收斂了脾氣沒有擺出臭臉,不過要他笑是做不到。倒是教授先開口說:「連范可欽都來了?坐吧。」
在沙發上坐下,助教倒了茶放在桌子上也在一旁坐下,教授坐在他們面前喝了口茶就問:「韓騏,你一次會談也沒來,是不是有什麼困難?」
對學生這麼關心的老師實在很少見了,可是韓騏卻只覺得難以應付,因為自己也講不出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實在尷尬。
見韓騏不說話他臉色更沉,大概是讀哲學的人都這樣吧?用腦過度一臉鬱悶的樣子,讓人看了就倒胃口。
美術系系館和校本部隔了一條馬路,雖然不遠,但卻自成一格。明明是哲學系的教授為什麼研究室卻設在美術系系館?一定是因為連他自己的系所都受不了他吧?那麼啰哩八唆的老頭子……
胡思亂想著沒有根據的事情韓騏漸漸心不在焉起來,教授的臉還是那麼嚴肅認真。
「我考慮過了,范可欽說你在小組裡表現的不錯,如果把你當掉也不太好,那你就來做點工作補會談缺席的分數吧。」
幾乎連反駁的時間也沒有,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賺吵的研究室里,韓騏就被一句「這周末你記得來研究室找我」給決定了行程。
走出研究室一陣冷風讓韓騏顫抖了一下,身旁傳來范可欽的聲音說:「我看你如果生病了說不定比較好……」
至少可以請病假不去。他低聲地說。
不知道範可欽究竟在擔心什麼,韓騏也沒注意聽,只是想著最近和家裡那個男人間氣氛莫名沉重的情況下,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星期六不能待在家裡的這件事。
不管怎麼樣,自己都不想看見他悲傷的表情。
然而韓騏卻沒有足夠的信心確定回到家后,他迎接自己的眼神是否依然溫柔。
結果韓騏什麼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