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在躲……躲著我。」
老是認為池瑛醬油和醋分不清楚的池媽媽,這天叫她去替她買一瓶醬油。
尋歡跟了出來,在街上拉住她。
她勉強笑笑。「哪有?我們天天見面,不是嗎?」
過去兩個晚上,她夜夜反覆難以成眠,眼睛底下浮起了陰影。
她沒有再聽見他做掌上壓,可是他的一雙眼睛也快跟熊貓一樣了。
「你見我視……而不見。」
池瑛看看來往行人。「我要替我媽買東西,她等著用,有什麼話,晚上再說。」
「吃……過飯,你就……躲起……起來了。」
「我最近學校里比較忙,需要早點休息。」她支吾其詞。
「瑛,我……做……做錯了……什麼?」
「不要胡思亂想。」他叫她的柔和音調,切割著她。「放開手,尋歡,人家都在看了。」
「我不……管。我有話……說。」
她想擺脫他。他用眼神懇求她。
她想,他只要如此看著她,她似乎立刻失去自主能力。
「好吧。但你不要這麼拽著我,好象我是逃妻似的。」她咕噥。
明白了自己用了怎樣的形容,她不禁漲紅了臉。
他卻愉快地微笑,改牽著她的手,走到附近的小公園。
「義診還順利嗎?」她問。
他們的確天天見面,她也的確儘可能躲開和他獨處的可能。
此刻,她覺得他們彷佛許久許久不見了。
他點點頭。「剛……開始很多……人抱著好……好奇心,沒病裝……裝病,要求打……
針,拿葯。」
「嗄?」
「多半是……老年人。好象是把義……義診當……成發……發放……救濟金。」
「你怎麼辦?我和一些原居民接觸過,年輕一輩還好,年長者都很固執,不遂他們所求,他們會堅持到底的。」
「對,所以只……只好給……他們……打……打針。」
池瑛張大眼睛。
他笑。「他們很……快發……發現……不好玩,打……打針會……痛,就只要……拿葯。
「老天。」
「這種……情形,打的……針,給……給的葯,都是維……維……」
「維他命?」
「對。」
池瑛也笑了。
「我班上有些原居民子弟,聽他們說,你們這些醫生非常受歡迎。」
最受歡迎的,是尋歡。聽學生的形容,池瑛馬上知道那個最帥、最可親的醫生是誰。
尋歡笑笑,握著她的手,在亭中石椅坐下。
「我知道。我問……一些小孩,他們……認識你。你是……好老師。」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梭巡。「我……想念……你,瑛。」
她低下頭。不行,他的雙眼似乎具有魔力,她不能和它們相對。
「我還……沒有謝……你救……救了……我。」
「那沒什麼。」
「看……著我,瑛。」
「不行。」
她站起來,走到亭子另一邊。
「沒關……系,我……」
「有關係。我和方亭是好朋友,多年的好朋友,我……不能。我們……不能。」
「方亭?」尋歡站起來,走到她身後,將她轉向他。「干她……何事?」
「她告訴我了。不要這樣,尋歡,我不認為你是個對感情不負責任的人,不要破壞我對你的印象。」
他定是望住她。「我不……明白你……說什麼。方亭……告訴你……什麼?」
「她愛你,尋歡。你也許真的只見過她一次,但她自那時起就愛上你了。」尋歡愕然片刻,露出笑容。「沒……這回事,瑛。她說的……是另……」
「方亭常常胡說八道、瞎胡鬧,這件事,她卻不會拿來開玩笑。她看起來漫不經心,不大認真,其實她的感情非常脆弱,非常執著。」
「我不想談……她,我……」
「尋歡,去了解她,你會發現她很可愛。」
他簡直哭笑不得。「我承認她……有她可……愛的……地方,但……」
「但你們覺得她太外向?為了你,她會安定下來。你既然告訴她你對她和對別人不同,就不要再三心二意。
好好愛她,她值得的。」
「我不……」
「我衷心祝福你們,尋歡,你們都是我很重視的朋友。我希望……」
「你能不能不要打斷我,讓我說句話?」他吼起來。
池瑛驚訝地看著他。
「我不愛方亭,我對她沒有任何感情。我愛的是你。」
「尋歡,你……」
「我從來沒有像吻你那樣吻過她。我說什麼呀?我根本投有吻過她。我碰都沒有碰過她。
她壓根兒搞不清楚她愛的是誰。」
「等一下,尋歡,你不……」
「我還沒說完。我重視你,你在我心中的重要性無人可取代,我對你的感情絕不只是友誼而已。」
「尋……」
「你如果以為我只把你當朋友,我現在告訴你,你大錯特錯了。不只告訴你,我還要證明給你看。」
他猝然拉她人懷,不大溫柔地、強制地、佔有地,他吻住她。
這一吻,有如天長地久,直到他不得不放開她,他們彷佛還聽得到彼此血液奔流的聲音。
「朋友會像這樣吻你嗎?你會這樣去吻一個朋友嗎?」他嘎聲笑問。
「尋歡……」
「你也愛我,瑛,所以,你別管方亭了,行不行?她的忙你幫不上的。如果……」
她按住他的唇,「尋歡,你不結巴了。」
他呆住。
老天,可不是嗎?他滔滔不絕了老半天。
都是給她逼的。
「真的,尋歡,你一點也不結巴了。」
換個角度看,他不必再裝下去了,無異是個解脫。
他松一大口氣。
「真不敢相信。」他對她溫柔地一笑。「你說得對,我不結巴了。」
「哦,尋歡。」她抱住他。「太好了。」
尋歡擁緊她。「是啊,太好了。」他喃喃。
但是方亭還是夾在中間,否則此時此刻,正是他向池瑛坦白一切的最好時刻。
他得先解決方亭的問題。
「我們回去吧。」
她抬頭四望。「哎呀,天都黑了。」
「起碼我們把話說明白了,而且治好了我的口吃。」
他摟著她走向公園出口。
「方亭怎麼辦?」
我就知道。他暗暗嘆息。
「你不相信我?」
「她說她愛你,她說……」
「我有說我愛她嗎?她跟你說我愛她嗎?」
「她是沒這麼說,可是……」
「你不要操心方亭了,好不好?下次見到她,我和她談。對了,她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方亭的行蹤不定。她要來也不會先通知的。」
「飄忽不定,怎能怪別人對她不專一?」他在喉嚨里咕噥。
「你說什麼?」
「啊?沒什麼。」他乾咳幾聲。「忽然不結巴了,不大習慣。」
他們笑著回家。
「醬油呢?」池媽媽問,瞄著他們兩個。
池瑛張著嘴。她完全忘記了。
「我就知道吧。非要爭著去買,又搞不清楚。弄不清楚,買瓶醋也好嘛,空著手回來,真是。」
池媽媽叨叨念念地走進廚房,確定四下無人,從櫥櫃里拿出一大瓶醬油。
「靠人不如靠己。」她得意地自語。用「哥哥爸爸真偉大」的旋律大聲唱道:「若問何人最偉大,就是池媽媽……」
池爸爸晃進來,打開冰箱。
「貝多芬怎麼死的?」他拿起一個蘋果,對著它問。
「盲腸炎?」池媽媽猜道。
「給你的歌聲嚇死的。」
池爸爸咬一口蘋果,放回去,走了。
池媽媽瞪著他的背影,沒好氣地喊:「貝多芬是聾子。當我不知道,哼。我可是『學當馬車』。」
「是『學堂五輪』。」池爸爸的聲音從空中傳過來糾正她。
祖安正好跑進後門,做他每天回來做的第一件事:開冰箱。「拜託,女麻,是『學富五車』啦。」祖安也來糾正池媽媽。
「我的馬車比五輛車還要大,裝了十個輪子。」池媽媽辯完,抬高嗓門對著空中喊道:「比你的五輪多一倍。」
「五輪真弓。」祖安說,拿起池爸爸咬過一口的蘋果,皺眉。
「什麼功?」池媽媽大喜,看著他。「你會什麼功?」
「嘖,五輪頁弓,一個日本女歌星啦,爺都聽她的歌。」
祖安聳聳肩,吃起蘋果。
「日本女歌星!」池媽媽醋勁大發,大步走出去。「老東西,幾時和日本女歌星有一腿?
竟來嫌我的歌聲難聽。」
池瑛和尋歡在走道,把這一場牛頭不對馬嘴聽了個一清二楚。兩人相視一眼,不禁大笑。
池媽媽在起居室里,對正在整理過期雜誌的池爸爸耳語。
「配合得好,老伴,小倆口和好了。」
她在他臉上嘖嘖親了兩下,高興地回廚房。
池爸爸摸摸臉。「叫老伴,又說小倆口,顛三倒四。」然後他吹起口哨。
「爸爸吹口哨。」池瑛驚訝的喃喃自語。「我從來沒聽他吹過口哨。」
口哨馬上停止。
尋歡微笑。「他害羞了。」
「不會吧?」池瑛說。「我爸爸?害羞?」
「莫背後道人長短。」池爸爸喊。
「我們很小聲的。」池瑛喊回去。「那就大聲點。」池爸爸說。
「戴上耳筒就聽見啦。」池媽媽在廚房喊。
「大家都弱聽了,叫來叫去。」祖安說。
大人們都笑起來,除了池爸爸,他又吹起口哨。
吹的是「甜蜜的家庭。」
眼淚不知不覺浮上池瑛眼眶。
尋歡悄悄遞給她一方手帕,伸手摟她入他臂彎。
時間若可以靜止,池瑛希望它停在這一刻。
※※※
晚餐時,祖安又對著青菜皺眉頭。他最討厭吃青菜,說它們嚼起來像草,牛才吃草,他不是牛,理所當然不必吃草。
哄一般小孩所說的:「吃青菜才會聰明」,或「吃青菜才會長得又高又壯」,對他完全不起作用。
「騙人,」他說:「你以為我才三歲啊?」
說這話時,他的樣子真不像是三歲。
「別皺眉頭,」今晚,池媽媽說他,「像個小老頭。」
「這個,」他指指池媽媽夾到他碗里的青菜,「吃下去,我就會變成老老頭。」
「胡說。」池瑛斥他。
「就會。吃下去,我的眉頭就一直皺,一直皺,一直皺,皺成老老頭。」
「好,我陪你做老老頭。」尋歡吃一大口青菜。「不過我年紀比你大,我會是老老老頭,你得吃得比我多才追得上我。」
祖安才不想變成老頭,可是他不接受尋歡的挑戰,他便輸了,那可是很丟臉的。
於是,不到一會兒工夫,一盤青菜見了底。尋歡沒有故意讓他,他「爭」得很賣力,祖安輸得心服口服。
「明天,看我明天打敗你。」
「朋友,我一定奉陪。」尋歡偷偷向池瑛眨眨眼。
「唉,男人。」池媽媽說。
聽到自己從小傢伙、小東西,升格為男人,祖安好不得意。
「算我一份,」池爸爸忽然清清楚楚接他們的話,「不相信有人老得過我。」
「耶!」祖安跳起來歡呼。
「今天不算,我只吃了一口。」池爸爸埋怨。
「爸爸,你今兒個怎麼了?」池媽媽笑吟吟取笑他。「睡醒啦?」
「嗟,我口齒伶俐得很,不像有人,給結巴巴。」他丟給尋歡一眼,「你今兒個怎麼啦?」
「我……」
「今天星期幾?請報時。」
「李叔叔,你教我科學常識好不好?」
「好。」
三個男孩都走了。
「去去,你也去。」池媽媽趕池瑛。
「去哪?」
「買醬油。」
「飯都吃完了,買什麼醬油?而且你明明有醬油嘛!」池瑛搖頭。「媽,你別管這件事好不好?」
「你嫁不嫁沒關係,把自己泡在渾水裡,還拉人家下水,那才糟糕。」
池瑛失笑。「媽,你說什麼呀?什麼渾水?什麼嫁不嫁?誰向我求婚了?」
「誰要向一個冥頑不靈的硬石頭求婚?」
「誰是硬石頭?」
「難道是我?我出去不說,人家也看不出我做了祖母,是我潔身自愛,不然不曉得多少人……笑什麼笑?沒個正經。」
池瑛咬住嘴唇。
「我剛才說到哪?」「說你是硬石頭。」「亂講,我說的是你。」「有其母才有其女嘛。」
「硬石頭這部分,你是有其父必有其女。總之,你雖然天生結構和別人不同……」
「結構?」池瑛忍不住又笑。「我哪裡結構不同啦?」
池媽媽白她一眼。「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沒什麼好自卑的。說到這個,我就有氣。
你為什麼自卑呢?我真是不明白。」
「我沒有自卑呀。媽,你今天怎麼語無倫次的?」
「你不交朋友,也不做些女孩子愛做的事。讀書時除了上學便待在家,現在還是一樣。
不是自卑感作祟,是什麼?」
「我覺得我和大多數人格格不入,不表示我自覺不如人。至於女孩子愛做的事,你指哪些?」
「就一件,你就從來不做。」
「什麼嘛!」
「戀愛。」池瑛半晌不語。
「媽,你從不叨念我這些事的,我以為你了解。」
「我會讀心術,可不會穿心。同類你不交,非同類你認為不合適,你要怎樣的人才肯嫁?」
「嫁?」
「我的女兒何等不凡,自然是要嫁,絕不可不嫁。」
池瑛噗哧一笑。「我等著夠資格令我肯嫁的人出現啊。」她起身擁抱池媽媽一下。「媽,你真可愛。我愛你。」
「愛我有個屁用?你嫁給我嗎?」池媽媽嘀咕。
「我還是去買醬油好了。」
她走出廚房才恍然,池媽媽的所謂買醬油,是要她去和尋歡在一起。
他和祖安在書房。自從他來以後,祖安再也不纏著姑姑陪他做功課了,他現在心目中的最佳導師是小李飛刀。
祖安的班導師今天還誇讚池瑛督導有方,她說祖安近來功課做得好極了,不但規定的作業做完,還會舉一反三,在作業簿後面提出問題反問老師。
尋歡該不會指導外加捉刀吧?
她躡足到書房外,推開一點門縫,正好聽到尋歡問祖安,「你認為呢?」
祖安偏著頭思考。「不知道。」
「再想想看。」
祖安拿筆搔搔頭,用力地想。
「好象……不合理。」
「好象?」
「不合理。」
對祖安自行修正的堅定語氣,尋歡給予獎勵的一笑。
「那你要如何找出它的合理之處?」
「問老師。」
「好極了,祖安。」
「嘖,麻煩死了。你可以告訴我嘛,我知道你一定知道的。」
祖安的口吻充滿崇仰,對他而言,尋歡顯然無所不能、無所不知。
「我是可以告訴你。」尋歡溫和地說,「不過我告訴過你,祖安,有問題應當先請教你的老師,這是對老師的尊重。老師實在無法為你解惑時,你再另外請教他人,這是你求知的精神。」
「老師不知道,我知道時,不可以自誇,要謙虛。這是為人子弟的禮貌。」
「對極了。」
「嘖,你教我的嘛。」
「來,下一題。」
池瑛悄悄退開。
她一喜一憂。喜的是,有尋歡的教導,無疑的,祖安將會成為一個知書達禮的好孩子。
憂的是,他最多只能教祖安到這個星期。
那,只剩三天了。
尋歡自書房出來時,已不見池瑛的身影。
她又躲到她房間里去了。
他考慮片刻,泱定將找她的渴望壓抑下去。
這個星期結束前,該處理、解決的事,必須完成。他的時間不多了。
※※※
池瑛剛躺上床,一個人平空在她床邊冒出來,嚇得她坐直起來。
「誰……方亭!」她意外又高興。「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方亭仍是一身飛行裝束,摘下帽子,一頭髮曲長發如飛瀑飄下,她的美狂野而熱力四射。
尋歡怎會對方亭無動於衷,看上她這個連塔里的花都稱不上,充其量不過是塔角一枝草的女人?
她媽媽說她自卑,或許是有幾分道理。
用手指爬梳頭髮,方亭瞅著池瑛。「這話沒有弦外之音吧?」
「什麼?你想到哪去了?」
池瑛有些生氣,但想到黃昏時和尋歡在公園亭子里吻得難捨難分,又對朋友有些歉疚不安。
「好吧,算我多心。」方亭展顏。「「對不起啦。」
池瑛苦笑。
「不要生氣嘛。我不是不相信你,我不相信的是他。不管我愛不愛承認,他是有他的魅力的,只要略一施展,很少有女人抗拒得了,何況他親口告訴我他喜歡你,他覺得你與眾不同。」
至少關於尋歡的魅力令人難以抗拒,方亭說得一點沒錯。
「你不是說,他喜歡我是像你喜歡我一樣?」池瑛努力表現得若無其事,卻心如刀割。
「他一張嘴甜如蜜,為求達到目的,什麼話說不出來?所以我有空就儘快趕來看看。他若看準你單純好騙,我肯定不饒他。」
尋歡想腳踏兩條船?池瑛不相信。
但她不能對方亭說尋歡愛的是她,方亭會傷心死了。
「他現在在幹嘛?」
「剛陪祖安做完功課,我聽到他上去閣樓了。」
「他沒有騷擾你吧?」
池瑛搖搖頭。
方亭很高興。「算他識相,這次也許真的改頭換面了。浪子回頭金不換,是吧?」
池瑛點點頭,難過得不想說話。
「你知道,池瑛,我差點以為你已經愛上他了呢。你看到他時,整個眼神和表情都亮了起來。」
「你看錯了。」池瑛淡淡地說。「我只是覺得他人蠻不錯的。他不像你形容的那種花花公子。」
「在你這種小乖女面前,他露出本性,不把你嚇跑才怪。那他只好去住酒店,哪裡能在這白吃白喝白住?」
「不要這麼說,尋歡在這幫了我們不少忙。」
「聽你叫他尋歡,實在很奇怪。」
脫口而出后,方亭立刻記起少白要她暫時別說出他的其名,以免池家人對他「另眼相看。」
她嘲諷他:「你也知道你的惡名留下的惡果啦?」
他一吻她,她馬上百氣全消。
「我是說,」方亭連忙修正,「我以為你們都叫他小李飛刀。」
池瑛笑笑。「你上去看他吧,不要在這瞎扯談,坐立不安的。」
「那我就不客氣啦。」
閣樓沒開燈,也沒人,方亭奇怪地張望時,暗裡一雙手驀地把她抱起來,丟在床上,接著就迫不及待脫她的衣服。
她咯咯笑。「討厭,嚇人一跳,想我嗎?」
「去那麼久!」他埋怨。
「哼,試試你的定力。」
「我安分得很。哎,你這個什麼東西?想想辦法好不好?」
「你功力退步啦?」
「這可是你自找的。」
他手一場,她的連身飛行裝連同內衣褲一併散開,變成碎片。
方亭一上閣樓,池瑛即離開房間,下樓走到庭院。
她無法忍受坐在房裡,知道他們就在樓上,知道他們一定會……
會嗎?尋歡會不顧及她就在樓下?
但,她看不見,不是嗎?
我從來沒有像吻你那樣吻過她。
池瑛雙手抱著頭,吞下痛苦的呻吟。
是她自己說的,即使男人不專一,女人既付出了感情,受騙或被玩弄,亦是心甘情願。
不,她不怨也不怪尋歡。怨怪別人,彷佛自己不必負責任。但她並沒有被迫喜歡他,他亦不曾勾引她。
尋歡是令人無法抗拒的,但她若是男人,只怕也不能抗拒方亭。
只是,她不要夾在中間,否則當她開始自怨,豈不更悲慘?
※※※
早上池瑛不想和尋歡及方亭照面,她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因此她一早就出門,留了張字條,請她媽媽轉告,麻煩尋歡上山前代送祖安上學。
其實她這是多此一舉,過去幾天,都是尋歡帶祖安去學校。
「池老師,你是不是生病了?」
當天,不曉得多少老師和學生問她這句話。
池瑛照鏡子,看到一張戴著黑眼圈的蒼白的臉,果然一副病相。
平時頂多和她碰到面,淡淡打個招呼的老師們,都來噓寒問暖,殷殷關切,還有老師叫她請假回去休息,願意代她的課。
班上的學生今天格外聽話守規矩,甚至有好些個學生,下課時間搶著輪流給她倒熱開水、倒茶。
池瑛感動得盈淚欲泣。
看來長久以來都是她自覺與「人」不同,盡量和其它人保持距離,擔心一個不留神,人們會發現她非尋常人,用異樣眼光看待她,無形中,造成了和同事問的疏離感。
久而久之,她忘了她才是製造距離的人,而當他們以為她需要幫助,一個個都將溫暖的友誼,雙手捧來給她。
教務長的弟弟尤其殷切,只差沒有把醫生請來教室為她診病。
「我真的沒事,」池瑛再三向他保證,「只是沒睡好而已。」
「池瑛,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知道感情是不能勉強的,但我們可以做朋友的,是吧?」
「我們當然是朋友,趙老師。我們是朋友和好同事。」
趙家平外貌平平實實,有些女老師打趣他「信用可靠」。他給人的感覺的確如此,可靠、可信賴。
「不要說配不配。如果你一定要這麼說,應該是我配不上你。」
「那麼,是我們沒有緣分。」
是的,她和尋歡大概也是沒有緣分吧。
「既然你沒有不舒服,不知道你今天放學以後有沒有空?」
池瑛如果再拒絕,便是不知第幾百次拒絕他了。
而他已表明放棄追求,只要求做朋友,她再回絕,就其是拒人於千里了。
可是,她要是這次答應他,下次呢?
彷佛看出她的為難,趙家平補充說道:「今天是校長的生日,校長夫人在家宴請所有的老師,給校長慶祝。」
「啊,我不知道今天是校長生日。」
「其實是老師們想請校長吃飯。這學期結束,校長要退休了。」
距學期結束,剩下不到兩個星期。這件事,池瑛居然沒有聽聞,她感到十分慚愧。
「大家想借著給校長慶祝,順便為他送別。校長夫人不要大家破費,主張在家裡吃,她做些家常菜,大家聚聚。」
「我太不關心學校的事了。」她難為情地低語。
「你是個關心學生、愛護學生的好老師,人人皆知的。老師的職責不就是如此?其餘不過是閑瑣事,但若能偶爾參加類似的聚會,老師間互相教學交流,交換心得,也是蠻好的。」
池瑛點點頭。「我應該準備一份禮物吧?」
「心意到就好,校長夫人聲明不受禮。我們放學以後好幾個人會一起先去校長家幫忙,你要不要一道?」
他特別提出「好幾個人」,倒讓他瑛覺得自己太小心眼了。
「好,我和你們一起去。」
到了校長家,她卻看到一個她沒想到會看見的人。
尋歡正在廚房掌廚,忙得不亦樂乎。
「你……你在這做什麼?」她吃驚地問他。
「你的校長夫人,是我的中學老師。」他微笑告訴她。
「聽起來像台詞。」池瑛喃喃,不相信有這麼巧的事。
校長夫人走進來,解了她的疑惑。
「是真的,尋歡是我班上的高材生。」尋歡擠擠眼睛。「身材最高的學生。」
夫人呵呵笑。「還是這麼謙虛。既然你們認識,那最好了,池老師,請你在這幫我監督他吧,他不肯讓我進來,我怕他把我的家傳瓷盤打破光光。」
池瑛本來是進廚房幫忙拿茶水出去的,校長夫人拿走了托盤,她頓時不知要做什麼,只會怔怔看著尋歡。
「咦,發什麼呆?把這些菜洗一洗,夫人吩咐你幫忙,不是叫你和我眉目傳情哩。雖然我不是很介意,不過等一下有二十幾個人等著吃呢。」
「夫人叫我監督你。」
「哎,那是叫你幫忙的客氣說法嘛,你以為我的謙虛如何學來的?」
她只好挽起袖子幫忙洗菜。
直到後來校長夫人探頭進來,問還有多久可以開飯,沒有人到廚房來「打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