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個悲劇的開始，就該伴隨著一陣哭天搶地丶捶胸頓足，才能稍稍抒發事主內心的悲愴。
如今，決定古家大小姐一生命運的這一夜，卻沒有眾人預想中的大哭喊叫。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靜默無語。
老爺與夫人兩個時辰前便踏入大小姐的閨房內，卻至今一點動靜也沒。守在門外的奴僕們，一個個屏住呼吸，高豎起耳朵，就為了隨時能捕捉到房內傳出的第一手消息。
「這是在做什麽？」一道平靜無波的女聲悄然出現在門邊，突如其來的詢問讓在場的人全嚇了一跳。
「什麽嘛，是二小姐。突然出聲是想嚇唬誰？」古夫人的陪嫁丫鬟，侍奉古夫人已有二十多個年頭，向來恃主而驕的王嬤嬤輕蔑地瞟了來人一眼，對這個走路總是無聲無息丶飄忽不定的古家二小姐一向不看在眼裡。
什麽二小姐！要不是當年老爺的風流帳，這脾氣古怪的丫頭連做古家的雜工都不配；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庶出，有什麽資格在這呼大喝小的？
見王嬤嬤一臉不屑，只差沒用她那對大鼻孔朝她臉上噴氣，候在門邊的丫鬟春荷連忙將二小姐拉到一旁，向她輕聲解釋：
「二小姐，老爺夫人從晚膳後便來了，吩咐我們誰也不準進去打擾，到現在都過兩個時辰了……」春荷自小與大小姐一同長大，雖不算情同姐妹，但也是知曉小姐脾性的。從六年前那件事發生之後，老爺夫人就對大小姐避之唯恐不及，更不用說關在同一個房間這麽久，還一點聲響也沒……
「是嗎。」聽完春荷的話，二小姐臉上的表情仍是沒有半分改變。
她站在門邊，正沉吟著該找個什麽藉口敲門進房。所幸門外的這陣小騷動早已驚動了房內的人。
「是二小姐在外頭嗎？讓她進來。」房內傳出古老爺威嚴的聲音。
「是。」春荷連忙領著二小姐到房門口，推開門請她進去。
甫跨入，只見小廳內一片漆黑，內室透出微微的燭光，三人身影隱隱映在通往內室的掛帘上。
她未有遲疑，邁步朝內室直直走去，同時爹爹威嚴的聲音再次傳入她耳里：
「老忠，拿燈來點上。」古老爺呼喝著總管。
「是，老爺。」已在門外站候多時的古家總管，迅速提起腳邊那兩盞已預備多時的油燈推門入房，俐落的拿起火摺子點上，房內頓時大亮。
「下去吧！順道把門帶上。」古老爺不耐地揮了揮手，表情顯得有些疲憊。
「紹雅，紹嫻平時最聽妳的話，妳幫我們勸勸她。」見房門已關上，古老爺忍不住開口向二女兒求助。
「是呀……憑紹嫻如今這模樣，能承蒙高縣丞抬愛，願意娶她當續弦，這可是門求也求不來的大好親事哪！妳就幫我們說說她吧……紹雅？」一向高傲的古夫人接著開了口，最後那名字卻喚得有些遲疑。
古紹雅因大娘向她示好的舉動微挑了下眉；但她在意的已不是大娘難得的殷切，而是她口中的那個人。
她緩緩走向床邊，那兒正端坐著一名妙齡女子——她的同父異母姐姐，古紹嫻。
古紹雅的目光從進來後就未移開姐姐臉上半分。她在她身旁坐下，見她雙眼紅腫，頰上的淚痕未乾……這兩個時辰內，想必姐姐的淚早已默默流盡了吧……
古紹雅伸出雙手緊握著她的，感覺到包覆在自己手心的雙手正微微顫抖。
古紹嫻突然意識到妹妹的到來，猛地轉過頭，眼神近乎狂亂地向她哀求著：
「紹雅……我不要嫁！周公子與我立了誓約，他一定會回來娶我的……更何況，我還有縑兒呀……」這也是自她從父母口中聽到那消息之後，張口說出的第一句話。
古紹雅不作聲，只是輕拍她的手安撫著。
古家大小姐古紹嫻，曾是這柳紛縣內公認的第一大美女，街坊們對她的形容是：面若桃花，顏如渥丹，明眸皓齒；且自小詩書兼備，三歲便熟讀千字文，五歲便能寫詩詞。及笄那年更是城裡的第一大喜事，各方來為她說媒的人幾乎踏破古家門檻，風光的程度讓原就因經營布匹買賣有成而在地方上頗有地位的古家更是如同錦上添花，連古家的奴僕們出門走在路上都讓人敬畏三分，羨慕不已。
滿城的人茶餘飯後都在討論著——古家的這朵嬌花，究竟最後會落在哪戶幸運人家？會是大地主宋家二公子，還是經營酒庄的魏家三公子，抑或是世代為官的高家大公子？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之際，某日古家卻傳出一則令全縣人驚訝不已的消息：
古家大小姐身患異病，需長期調養。
這消息一出，等同於斷了古家大小姐未來的姻緣之路。
但凡平頭百姓娶妻，莫不希望能娶個身強體壯丶能夠為自家添子添孫添福氣的女人；更何況是這大戶人家，誰會願意去娶個身上帶病的回家供養？
連原想攀上古家丶好少奮鬥三十年的窮秀才們，看到這消息後也不禁退避三舍。
這交代得不清不楚的異病……誰知道會不會傳染或者禍延子孫？
就算這些人再如何貪財，也是會選擇先保命吧。
因此，這消息一傳出，隔日說媒的人便完全消失無蹤，一個也不剩。
而真正知曉內情的，也只有古家宅內的人了。
「妳還在想那個周公子？自六年前妳爹好心收留他這個窮書生之後，看看他把咱古家害得有多慘！他恩將仇報，居然敢……敢這樣對妳，還懷下了縑兒。進京趕考到現在都六年了，音訊全無，妳究竟還在指望什麽？」一提起那個人，古夫人就一肚子火氣。
「都是你！收留那些來路不明的讀書人，滿肚子四書五經，做出來的還不是那些骯髒齷齪事！」她一口氣不消，轉而遷怒一旁的古老爺。
「妳夠了沒！」向來威嚴但懼內的古老爺忍不住拍桌制止夫人的絮叨。這些年來他心中的後悔與煩躁早不下於她。但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
見老爺已一臉不悅，古夫人也不好一直挖苦下去。她轉而繼續向女兒遊說。
「紹嫻，聽為娘的話。雖然嫁給高縣丞是做續弦，但依妳現在這模樣，這門親事已經算是我們高攀了。何況高家世代為官，身分地位自不比一般，三個兒子也都大了不需操心，妳嫁過去也只是享福而已。」古夫人苦口婆心的對女兒說著。
想當初，那高家大少爺也曾上門向他們求過親，沒想到這事過境遷，如今對象卻成了高老爺……想到這，古夫人又忍不住對那姓周的恨意更加深了幾分。
「那高縣丞……今年不是六十有二了嗎？」坐在一旁，從進來到現在都不曾發過一語的古紹雅終於開了口，卻是望著古老爺。
「這……」古老爺無語，對二女兒眼中透出的責難只能撇過頭去裝作沒看見。
古紹雅見他一臉心虛，心中大概已猜到了一二。
她騰出一隻手將姐姐的頭輕靠在自己的肩上，輕輕順著姐姐的及腰長發，見她因安心而閉上眼，她繼續用她清冷的語氣開口，音量也放低許多：
「要自己的掌上明珠去嫁給一個比爹還年長丶做她爺爺都夠格的老人，想必爹與大娘定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狠得下心吧？應該不會是想藉機攀附權貴，好讓布莊能透過這官家的管道占些什麽便宜……也不會是因為看高縣丞年紀大了，再過幾年兩腿一蹬歸鄉去了，那他的家財田產也會算上古家一份……是嗎？」她為姐姐順發的手勢未停，出口的話卻是句句鋒利，毫不留情地刺穿眼前兩人私下打的如意算盤。
見兩人臉上瞬間浮現的尷尬表情，古紹雅只是冷笑一聲。
「紹雅，這都是我的主意，別怪妳大娘。」古老爺一臉慚愧的對著二女兒說道。畢竟他是一家之主，無論對與錯，他都必須一肩承擔這件事的所有責任。
他少年時曾經商失敗，為了籌措資金讓自己東山再起，迫不得已拋棄原本已訂親的未婚妻，改娶富家閨女。
當年他讓夫人懷了紹嫻之後，仍繼續與紹雅的母親藕斷絲連。原想等孩子生下，便將她母親帶回古家，就算做個二夫人也比流落在外好許多。只可惜孩子的娘命薄……孩子生下還未滿周歲就走了。
自那時之後，他就一直覺得對這個性情冷淡的二女兒有所虧欠。
「老爺，反正她早晚都會知道的，我們毋需這般愧疚。」事已至此，古夫人算是豁出去了。「畢竟紹嫻也僅剩這點用處了。難不成要古家不明不白的養她一輩子？高縣丞這件婚事就算是紹嫻報答古家多年的養育之恩，她答應也得嫁，不答應也得嫁。這一切都是她的命，怨不得我們。」古夫人咬牙說著。
命嗎？古紹雅直勾勾地望向大娘。是什麽樣的命造就眼前這樣一個狠心腸的娘親？竟一味想將親生女兒推入火坑，最後居然還將這一切責任怪到這命字上頭！
見她雙眼似是能輕易看穿她所有的想法，且她那像極了那女人的容貌……古夫人暗自握緊了拳頭，內心湧起累積多年的忿恨。
眼前的人一日不除，她就一天無法安睡！尤其她的紹嫻又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那上縑呢？就讓他這樣無父無母的過一輩子嗎？」古紹雅提起了那個古家人一直無法公開的秘密。
「我自有安排。」古夫人對她冷冷一笑。對於那個孽種，她自是不會輕易放過的。
幸好，她還有個兒子可以繼承古家的香火。
早在接到高家委託的媒婆捎來這消息時，她就將兒子支開到外地收帳，省得待在家裡破壞她的計畫。她可是相當清楚她那個笨兒子一向奉「二姐」的話為圭臬，「二姐」說的話比她這當娘的還管用百倍！
二小姐？哼！那種卑賤身分生出來的孩子也是一樣卑賤；在她眼中跟奴僕下人沒兩樣，有什麽資格跟她的孩子們平起平坐的？
當年老爺帶回那個女人跟她的孩子，還將她照古家的族譜同歸為紹字輩，她就知道，這輩子她與這對母女是絕對的勢不兩立！
「幸好，妳還有紹紘。」古紹雅以只有大娘能聽得到的音量向她低語著。
對上大娘驚詫的目光，古紹雅明白，自己早已將眼前這人的心思給完全看透了。
「姨娘呢？姨娘在裡面嗎？我要找姨娘。」外頭傳來一個童稚的聲音，打斷這方僵持的氣氛。
「孫少爺，你別進去！」王嬤嬤的聲音傳來，試圖阻止他的腳步。
「讓他進來吧。」古紹雅突然開口。
「給我三天的時間，我要在這陪著紹嫻，說服她答應這門親事。」她向眼前兩人說出她的決定。
「那就好……那就好……」古老爺欣慰地說著。只要紹雅答應，這事也就成了一半。
「妳最好說到做到，不要給我搞什麽花樣！」古夫人站起身，拉著古老爺一同走出房門，她不想再留在這多看那孽種一眼。
「送爹，大娘。」她客氣有禮的回應著。
「姨娘！我找到妳了！」一個童稚的身影撲了過來，緊緊地抱著她的右腿不放。
「噓，縑兒，娘在睡覺，別吵著她。」她輕手輕腳地將姐姐放平躺在床鋪上，伸手為她蓋上厚被。
「娘……好像很累。」小男孩望著她的睡顏，小小聲地問著。
「讓她好好休息吧，我們去那邊坐。」為了不吵醒床上安睡的人，她抱起孩子朝外走去。
「姨娘，明天的識字課可以換妳教我嗎？」小男孩摟著她的脖子撒嬌著。
「怎麽？又被夫子罵了是嗎？」她笑，他小腦袋瓜里在想些什麽她怎麽會不曉得。
坐在小廳里的貴妃椅上，她將小男孩轉向與她面對面。
「嗯……我又不是故意寫錯筆畫的……可他好凶……」他腦中浮起那張兇惡的臉……小嘴忍不住癟了癟。
「夫子也是為你好，這樣你才會學得快又好呀！」她伸手捏了捏他的小鼻子。「明天姨娘要在這陪你娘，你還是乖乖去找夫子學識字吧。」
「娘？她不是有春荷陪著嗎？」小小腦袋不解地歪了歪。從他有記憶以來，娘就一直關在房裡，也不太與他說話。
還是姨娘好！都會陪他說話陪他玩兒，連教他識字時都好溫柔，從沒對他發過脾氣呢。
「從明兒起，姨娘都會待在這兒。你識字課上完不要亂跑，來這陪陪娘。」她認真交代著眼前的小人兒。
「喔……」他拉長聲音，不甘願地答應著。
有時候他覺得娘有些可怕，總是對著他說一堆聽不懂的話……夫子曾說娘就是會關心他照顧他愛護他的人，可在他看來，姨娘還比較像是夫子形容的那個人。
「別再胡思亂想了。」見他眼睛咕溜溜轉著，她只好先發制人。
至少在這節骨眼上，可千萬別讓他惹出什麽麻煩。
「知道了。」見姨娘一臉嚴肅，他只好乖巧地點點頭。
「晚了，你趕緊回房去睡吧。」她將他放到地上，口中催促著。
「姨娘呢？我要跟姨娘睡……」小男孩揉了揉眼，是有些倦意了。
「姨娘今晚要睡這，你明天上完識字課再來找我們吧。」她向候在門邊的夏雨點頭示意，要她帶孫少爺回房。
只討了三天的時間，事態緊迫，她得趁天一亮便與姐姐商討心底的想法。
「好……姨娘晚安……」他邊揉著眼，任著夏雨丫頭拉著他的手回房休息去。
古紹雅望著那孩子的背影，暗自下了決心。
若這一切都是命，為了這對母子，她必得賭上眼前僅有的一切，逆天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