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開車去幫他們搬家的董同曜幾乎被那少得可憐的行李激怒了,只需兩趟就搬完的東西,根本不像是從住了十年的房子里遷居。如果不是其中包含范可欽的弟弟大量的課本、講義、參考書……或許一趟就能結束。他們的生活有艱苦到這地步嗎?在研究室打工時一句話都不說的助教令董同曜煩惱。
董同曜的住所離大學有點遠,很快地交通問題就成了第一溝通的要件,理所當然他提出每天一同去學校的建議,但才開口講了個頭,范可欽就回絕了。
「謝謝教授,可是不用那麼麻煩,我已經習慣騎腳踏車上下學,而且,我不想因為這樣干預到您的作息。」
「難道你要每天騎半個小時的腳踏車去學校?」
「我已經習慣了,沒有問題的。」
「但是太危險了,經過的都是大馬路……」
「但是,教授您都是一早就出門的吧?我不一定第一節有課,也沒有辦法像教授您那麼早起床。」
讓學生憑藉腳踏車穿梭於車陣中絕非良策,也讓董同曜心神不寧,可是無法要求年少的學生跟自己相同步調,無可奈何下只好任憑他。
「那你騎車要小心一點。」
只能一再叮嚀交通安全。也不知道範可欽到底有沒有聽進去,他那要笑不笑的表情讓人搞不懂他的心意。
董同曜並非喜歡熱鬧的人,年紀一大把了還要去建立新的人際關係也很麻煩,新搬入的兩位少年房客其中之一是自己的學生,又是助教,董同曜已慣於看見他出現在自己身邊……問題恐怕是在范可欽那個正值高三、發育過度的弟弟身上。
董同曜還以為自己都受得了韓騏的脾氣了,就算青春期的男孩再難相處也應該不是問題,可是——的確是有很大的問題。
只要對象是韓騏,即使被頤指氣使,董同曜都甘之如飴,可是對象一旦變成其它人——那可不行!
范可欽的弟弟對董同曜也沒有好感——那個少年全世界里大概只會對他自己的哥哥有好感吧?
搬家的過程中,范可敏都擺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那種冷淡到極點的態度讓本來就稱不上熱心的董同曜也懶得理會他了。他唯一的用處也只是力氣大,可以多搬幾本書而已。
「哥,我幫你吧!」
「哥,你會不會渴?」
「哥,那個很重,你不要動。」
從頭到尾都是以「哥」為發語詞的對話擺明了不把董同曜放在眼裡。董同曜真想告訴他,他最喜歡的哥哥差點為了他放棄大好前程。光是看到他站在范可欽身邊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董同曜就反感,連帶得也對被撒嬌的對象厭煩起來……還是裝作沒看見的好。
不過,也不是說完全都是討人厭的事情。
彷彿報恩一般,范可欽不再像以往一樣那麼公事公辦——或許該說他現在連私事也公辦?
搬進來沒多久,他就摸清了房子,很快地接手了家事,給了家務金后,對煮菜也很有一手的少年讓董同曜驚喜。
從小就被教導君子遠庖廚的董同曜不要說是煮菜,連削蘋果也不會,吃到許久未曾嘗過的家常菜竟心生感動之情,之前根本沒想過猶如兒童的范可欽會有一手好功夫,這樣說來,一時多管閑事果然也是有好處的。
雖然做菜的人還是一副「這是工作」的姿態,不過董同曜也無意和他特別親近,秉持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正好。
「你弟弟怎麼不來一起吃?」
某一天晚餐時,董同曜順口問起,少年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般將全身的毛豎起。
「阿敏他要念書,他跟我不一樣,他很認真,沒有空跟我們一起吃飯。」
「就算認真讀書,也應該按時吃飯吧?如果弄壞身體不是得不償失嗎?」
「我會把他的份量拿去給他,不會有問題的。」
「老是在房間里吃飯不好吧?就算要準備考試,一天到晚待在房間里對身體不健康,也有礙心理衛生。」
「不會的,阿敏在學校也有做運動,學校也會安排體育課,不會缺乏活動的!」
范可欽那急於推託的態度反而讓董同曜停下了筷子。
「他老是不出來一起吃飯,他是不是不喜歡住在這裡?他好象對我不太認同的樣子?」
董同曜是故意這樣問的。
果然范可欽又一副急急澄清的模樣。
「怎麼會呢?教授您想太多了,阿敏只是個性比較害羞而已,而且他高三了,要衝刺學業啊!」
留在董同曜耳膜上的只有害羞這兩個字……
他真的那樣形容那個臭小子?他八成跟他弟弟不太熱吧?那小子只是單純不理人而已!
「教授,您有不喜歡的食物……或是特別喜歡的嗎?您先告訴我的話,我可以做個準則。」
范可欽的問題簡直是刻意在轉移話題,董同曜也覺得再戲弄他下去實在太可憐了,便點點頭。
「我不吃辛辣的料理,如果是蔥或蒜沒關係,但辣椒和醋就不行。」
「……那就不能做糖醋排骨和宮保雞丁了,阿敏最喜歡吃……」
既然那麼看重弟弟還問他幹什麼?
「你可以做你們愛吃的菜沒關係。」
「那、教授,您喜歡吃什麼呢?」
似乎察覺到董同曜不快的少年試圖扳回一城。董同曜卻故意說:「也沒什麼特別喜歡的,你就照你的意思吧。」
沒有準則是最困難的準則,董同曜當然心知肚明。
董同曜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看不順眼這個過於保護弟弟的少年,不過如果就順隨他意實在有點……不甘心的感覺。
察覺自己奇異的想法,董同曜愣了一下,隔著餐桌看著少年,少年也已垂下頭,那默默無語的姿態莫名地讓董同曜感到有點不忍心。
自己的回答是不是太冷漠了呢?不論動機為何,他那麼認真準備菜肴給自己吃的事實不會改變。
但是董同曜不可能跟一個身為自己學生的小孩子道歉。
事實上也無從道歉起。
想必范可欽肯定也不期待跟自己有到需要道歉的交心地步吧?
然而,董同曜卻愈想愈感到難以形容的鬱悶。
不過,心想讓無依靠的兄弟獲得衣食無缺保障的自己並沒有需要反省的地方,董同曜內心偶起的波濤也漸漸平息。
何況,范可欽也不是真的就跟董同曜壁壘分明……至少他現在在研究室里也變得體貼多了。
他會主動幫董同曜泡茶,而且還非常在意董同曜覺得好不好喝,一開始他泡茶的技術並不好,但過了幾天就進步神速,董同曜似乎瞥見他偷偷在翻教導泡茶的說明書。
本來跟自己楚河漢界分明的少年,現在竟然會關心起自己的喜好,這個學生也真是夠會「掌握立場」的了。
沒有多久,范可欽就包辦了所有大大小小的瑣事,不管是研究室或是家裡。
自從鴻恩去世后遭遇婚姻仳離,獨居了將近十年的董同曜無法不去注意和自己一個屋檐下的少年。
有人做飯給自己吃,讓自己不必理會生活上麻煩的瑣事,的確是很舒服……不過,范可欽那種連體貼都像是工作的態度,讓董同曜也只能保持冷眼旁觀之心。
總是隱藏真意的少年,久而久之,董同曜也感到索然無味。
在無聊乏味的日子裡,空氣也悄悄地改變了溫度。
過了元旦,天氣越來越冷。
第一波寒流來臨,冬天的大衣從櫥櫃的深處拿了出來。
雖然有空調,但是沒有暖氣的老機種根本無法讓研究室暖和起來。
一開始董同曜並沒有注意到,只是聽到不見歇的鍵盤聲總是過一陣子就中斷而感到奇怪,抬頭去看,范可欽並沒有離開位置。
幾次下來,董同曜終於發現范可欽每過一陣子就會停下手指摩搓著放在唇邊呵氣。
那只是無意識的舉動,他的視線還是專註地搜尋著計算機屏幕上的字句。
那過於專心的姿態讓董同曜終於忍不住走到他身邊。
「教授?」
抓住他手指的時候,他像是被電到似地抖了一下抬起頭來。
「果然好冷。」
他驚愕的表情讓董同曜皺眉。
的確范可欽連在夏天手指都會冷得跟冰一樣,現在都已經是連石楠花都凋謝的季節了,沒有注意到這點是自己太粗心。
「你說過你體質本來就容易發冷吧?」
「啊?」
「你騎腳踏車跌倒的時候,我不是幫你包紮嗎?那時候你說你的體質本來就容易手腳冰冷。」
「……那麼久以前的事,我不記得了。」
他小聲地說。
「手腳冰冷足血氣循環不好的緣故,你應該多吃一點熱補的食物。」
「喔……謝謝教授,我會注意的。」
道謝的同時,他移開了眼睛。游移的視線。
他那說不出是退怯還是拒絕的眼神、想要裝作不在意偏偏又在意的逞強表情……都流露出某種難以言喻的脆弱感。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麼表情吧?一定不知道他那孩子氣的臉露出這種表情有多麼可憐,那種表情看在董同曜眼裡簡直像是在哀求什麼一樣……
董同曜瞪著他的臉好一會兒,終於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將外套拿了過來。
「你穿上。」
「……謝謝教授。」
他說著謝謝的微笑照例有幾分勉強的意味,相處了將近半年,似乎愈是常在一起他就愈是緊繃,不過搞不懂他究竟為何如此難以親近的董同曜也已經習慣他的生疏了,從以前到現在他都是這種裝模做樣的個性,如果在意根本就沒有辦法相處。
「你去買個暖爐回來。」
董同曜拿出皮夾把鈔票放在范可欽手上,范可欽明顯地愣了一下,董同曜說:「附近應該有電器行在賣吧?天氣會愈來愈冷,你不要打字了,先去把暖爐買回來。」
范可欽低著頭看著手上的鈔票。
那種猶疑不定的模樣好象拿在他手上的是什麼不想碰、又不得不碰的東西。
「……現在嗎?」
「對,現在。」
「……那我出去了。」
未免是太聽話的反應了。
「你等一下。」
董同曜在他走出研究室之前叫住了他。
停住腳步轉過頭來的范可欽,表情只能以憂鬱形容了,看到他又露出那麼可憐的臉董同曜實在疑惑。如果跟他說他現在的臉有多像被丟棄的小貓,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
不過,與其看他裝出禮貌表情的臉,董同曜還比較喜歡他憂鬱的表情。只是實在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憂鬱就是了!
「你把外套穿好。」
走過去伸手拉上他外套的拉練,董同曜的毛外套穿在范可欽身上太大,不過相對的也很保暖,那鬆鬆垮垮的下擺和衣領讓瘦小的范可欽看來更像是裹在毛線圈裡的小貓……即使是小貓說不定都比他來得健壯。
拉上拉鏈后,董同曜順手將他的發尾塞進大衣的領子里,摸到他的脖子只覺得真是細小,好象握住之後用力一折就會斷掉。
「你怎麼這麼瘦?」
忍不住發問。
他低頭不發一語。
董同曜又是在心裡嘆氣,只能安慰自己算了。
「好了,快去吧。」
「……謝謝教授。」
好鬱悶的聲音。
終於走出去的范可欽就像貓一樣悄悄地踏出腳步。他那無聲無息、小心翼翼的步伐讓董同曜再度感到不耐煩。
就算相處再久,范可欽也不可能忽然變了性子。如果要再繼續相處下去也只能忍耐吧?
董同曜站在紗門前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范可欽的背影消失在庭園的圍牆轉角。
不過,總該得想點辦法徹底解決「那個問題」才行……董同曜站在紗門後面思索了起來。
「……這是什麼?」
被叫到廚房來的時候,范可欽就已經是一副不很情願的樣子了,看到董同曜手上的東西,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早就習慣被他推託的董同曜沒有把不耐煩表現出來。
雖然不善廚藝,不過依照藥鋪老闆的指示,煮出來的東西應該不會相差太多。雖然研究室買了暖爐,但董同曜還是心神不寧,覺得應該還有更有效的解決辦法才對。
付諸實行的結果是跑到中藥店去,跟藥鋪討論了大半個小時,把所有的癥狀都講明了,就連董同曜也覺得自己真是羅唆,不過終於買了應該有用處的東西回來。
明明可以把東西拿給范可欽處理就行,不過難得有機會可以照顧別人,董同曜不禁也激起了些許的熱情。
這樣說或許有點失禮,不過這種心情大概就跟救治發育不良的小貓差不多……那也算得上是生活里的小小調劑吧!
董同曜對於自己奮戰了一整個下午才算半完成的作品感到興緻高昂,這可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煮東西。
「你不是容易手腳冰冷嗎?把這個喝了,對調養體質很有幫助。」
被救治的對象猶疑地凝視著董同曜手上的碗,那鳥漆麻黑的油膩液體看起來就不是什麼美妙的東西,就算是一向客氣的范可欽,也不禁露出毫無偽裝的難看錶情。
「雖然喝起來有點苦,可是對身體很好,你快趁熱喝。」
被一再催促,他終於將碗接過去。
「坐下喝吧。」
聽話落座的人只喝了一口,那張有點憂鬱的臉就整個皺了起來。
「嘎啊……」
他突然發出奇怪的聲音吐出粉紅色的舌尖。
覺得他的反應實在好笑,但是沒有笑出來,怕他又找出什麼莫名其妙的借口說不要喝,董同曜連忙說道:「葯就是苦才會有效,你快點喝吧。」
沒有察覺自己的口氣就像餵食幼兒的母親一樣叼絮,董同曜甚至露出鼓勵的微笑。
范可欽忽然抬頭注視而來,他本來就難看的表情滲進了一絲悲傷。
董同曜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露出這麼不安的表情,自己只是拿對身體有幫助的葯給他喝,又不是要毒死他……
「快點喝啊!」
忍不住又催促著。
「……好,謝謝教授。」
無法推卻地皺著眉頭喝下去的人,他喝得太快,董同曜不禁脫口:
「別喝太快,小心燙啊!」
他卻已經一副壯士斷腕的樣子灌完了一碗湯藥。
如果不是還記著對方是自己的學生,董同曜或許會忍不住拍拍他的頭嘉許他是個好孩子,看他還是臉色糟糕,董同曜從口袋裡掏出事先預備的東西。
「你把這個吃下去,可以沖淡苦味。」
只看了一眼董同曜手裡的東西,范可欽就僵住了。他僵硬的表情好象董同曜手裡拿著的是什麼奇怪的東西一樣。
「我不吃這種東西。」
不過他倒是很乾脆地把董同曜已經準備好放在一旁的開水喝掉。明明就是怕苦,有什麼好不承認的?
「為什麼不吃?是買來給你的,拿去吧。」
「我不……」
「快拿去啊!很甜的。」
也不知道是因為被逼還是終於放棄了逞強,或許兩者都是,范可欽終於伸手把放在董同曜掌心裡的巧克力糖抓去。
他打開包裝紙吃的舉動迅速地就像偷東西怕被發現一樣。
伸出去的手心空了,董同曜抬起手指撫摸那孩子氣的少年臉頰,柔軟而溫暖的觸感讓董同曜稍感滿意,畢竟是在有暖氣的房間里,或是因為剛喝了熱葯湯的緣故呢?看到范可欽身上穿的圓領長衫,董同曜不禁又皺眉。
「怎麼你穿來穿去就這幾件衣服?」
一切吃住都是董同曜包辦,只需負擔課業開銷的人不可能買不起新衣吧?
「我穿這些衣服就夠了……」
「既然怕冷為什麼還穿得那麼少?」
將他的手握住,還是覺得有點涼。
「你的衣服夠暖嗎?老是穿那麼少,難怪會怕冷。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帶你去買衣服。」
低頭不答的少年讓董同曜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被迫抬起頭的他,臉上的表情讓董同曜困惑不已。
抬起頭的一瞬間,那微微溽濕的眼睛簡直像要哭出來一樣……他為什麼露出這種表情?
在董同曜開口詢問以前,范可欽已經抱著殘留著烏黑藥渣的碗走到流理台前。
那瞬間傾泄而下的嘩啦水聲,如同在拒絕他的多心。
只要董同曜一再堅持,范可欽總是輕易地就棄械投降。
幾天以後,董同曜順心如意地帶著他去買衣服。幫他挑選端正又乾淨的服裝,質料良好、剪裁大方的服飾讓旁觀的董同曜十分滿意。從小就是穿著西服長大的董同曜有意帶他去訂製西裝,那是最能表現男性優雅的高貴服飾,但他一再拒絕說不用,十九歲的年輕人不喜歡那種正式服飾也無可厚非,董同曜心裡雖然不免覺得遺憾,但也不勉強。
不只是范可欽一個人,董同曜連他那個難纏弟弟的份也照料到了,如果不這樣做,他也不肯接受董同曜買給他的東西,對那個目中無人的高中青少年董同曜只有眼不見為凈的感想,不過范可欽就溫順多了,只要一再地用溫柔的口吻跟他說話,他就會乖乖聽話,那種明明不想卻又不斷被說服的態度讓董同曜啼笑皆非,忍不住一直想給他東西,好象對這種遊戲玩上癮了。
就算是董同曜那個早逝的親生兒子,也因為性格太坦然直率了,讓董同曜覺得就算不多加關心他也會好好地邁向他的人生坦途,而在他在世的時候有所忽略。可是對象換成了范可欽……卻反而莫名地無法放手。
最後董同曜在家裡也裝了暖氣,還買了保暖又輕巧的蠶絲棉被和電毯回來,他甚至連那種小孩子氣的毛茸茸動物玩偶的拖鞋都買了,看著范可欽穿著那鮮黃色的玩偶拖鞋在家裡走來走去,心裡似乎愉快不少,彷彿有什麼鬱悶的東西從心中被釋放了出來……
可是即使董同曜再盡心儘力,范可欽的臉色也毫無好轉,那表情就像有什麼東西壓住他讓他不能動彈。
沒有立場去質問十九歲少年的心情的董同曜只能抱著取悅自己的心情,一意孤行地去對少年噓寒問暖。
每次看到范可欽那個長得跟大樹一樣高的弟弟,董同曜就忍不住想難不成養分都被那個難纏的小子給吸收了?
自製又認真的少年讓董同曜心想即使自己是寵他也沒關係。
與其說這樣的行為是寵溺還不如說是一種遊戲,如果范可欽是女孩子,這就是所謂的糟老頭子的不倫遊戲了。
不過董同曜從來沒想到這一點,范可欽當然也什麼都不會說。
董同曜只知道這個少年是真的很認真地在不論是公事或是私事上幫助自己。
乾脆就當作是養一隻認真捕捉老鼠的小貓好了,那畢竟不是值得花費時間苦惱的事情。
「你是個書獃子,對書本以外的事情都不了解,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沒想到經過二十多年了……你還是無法改變。」
很久以前的那個萬里無雲的晴空下,面對著董同曜的挽留,女人曾經笑著這樣說。
董同曜也曾經苦苦思索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哪裡出了錯。既然她得到了心靈的平靜,為什麼不能跟自己相伴走一生呢?
直到如今董同曜都沒有得到答案可解。
「難道我對你不夠好嗎?」
董同曜記得自己是這樣問她的。
然而她卻笑著搖頭,說:「你對我好嗎?是因為讓我不愁吃穿嗎?這樣就是好了嗎?你果然還是跟以前一樣,絲毫沒有改變。」
女人苦笑的表情到現在都還存在於董同曜的腦海中。
她寧願去愛惜那些千千萬萬數不盡的陌生人也不願意留在自己身邊。
董同曜無言以對……
「教授。」
聽到叫喚的時候,陷入回憶的董同曜一驚,回過頭去,站在書房門口的少年又是一臉僵硬的表情。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老是看到他露出這種簡直可以說是快死掉了的臉,董同曜不知道和之前的謹守份際比起來,哪一種比較讓人難以忍受。
或者董同曜已經習慣抱怨他的一舉一動了吧?那似乎變成了他唯一能有心緒起伏的時刻。那個俊美的孩子也好久沒到自己研究室來了,董同曜每每看到范可欽心裡就愈來愈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說不出來是什麼,就是感到想挑剔他、責罵他……但是又想要寵溺他。
或者是因為……他已經把董同曜的耐心磨到極限了吧!
一時之間董同曜竟然心生厭煩。對他,也對自己。
可是他都已經到書房來了,董同曜也不能當作沒聽到他的叫喚。
長得嬌小也是有好處的,至少就憑他的外表,董同曜就認為該壓抑下不滿,溫柔對待他才行。
冬天的夜晚來得早,不想讓怕冷的少年在研究室里待太晚……如果感冒了怎麼辦?
就算有暖爐,也不可能抵擋深冬的寒氣,所以今天董同曜一放學就堅持要載他回家。
本來就算討厭,依照范可欽的個性,也應該會規規矩矩的道謝才對,哪知道坐上了車以後,他還是一言不語。
最近他「沉默」的機會實在太多了,董同曜都懶得去理會了,只是覺得開車的時候有人坐在身邊的感覺出乎意料的好,董同曜可以放任他去憂鬱……他到底是在憂鬱什麼?
難不成是因為長得太小孩子氣所以交不到女朋友?或是被女孩子甩了?……失戀了?
一回到家少年就消失在他和他那個莫名其妙的弟弟的房間里,兄弟倆就算搬到這個格局老舊的四房兩廳公寓里也堅持要住在同一個房間,董同曜心想那麼就讓鴻恩的房間維持原狀也好,也沒有加以反對。
范可欽進了房間去,董同曜到了書房。四個房間里兩間是董同曜的卧室和書房,一間是鴻恩的房間,還有一間就是他兄弟倆的卧室了!
除了用餐以外在家裡范可欽很少會主動理會董同曜,沒想到剛剛一副不想理人的他竟然會來書房找自己,他一向是不喜歡把工作的是拿回家來做,更討厭進董同曜的書房……好象走進來就表示沒有把在研究室里的「助教」身份劃分清楚似的。
「什麼事?」
面對他的叫喚,董同曜回過頭去問他。
他嘴唇微微打開動了動卻又閉上了。
董同曜不懂他究竟想幹什麼,那張臉明明是在生氣的樣子——不明白他何以生氣的董同曜感到吃驚——可是他又是那麼冷淡的口氣。
等了幾秒,范可欽才又開口。
「你要不要喝茶?我泡了茶。」
聽他這麼一說董同曜才注意到他手上端了茶。
「好啊,謝謝你。」
他的表情實在太嚴肅,跟平常的憂鬱樣子又不相同,好象在極力忍耐又忍耐不住而氣悶的樣子。
他那模樣實在跟他的長相實在太合了,董同曜反而覺得很好笑。可是這種氣氛下還是別笑出來的比較好。
范可欽端著茶走過來的時候姿態還是一樣緊繃……茶杯放在桌上的時候卻是那麼輕巧。
「教授……」
明明是他自己開口,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絕對不是那種會鬧情緒的人……至少絕對不會在董同曜面前鬧脾氣,董同曜很明白他可是把彼此之間的身份劃分得清清楚楚,絕不涉及私交。所以他那失常的態度才讓董同曜更是心生疑惑。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伸手去摸少年的額頭,碰觸到的是一般的溫度。
范可欽只是搖頭。
「我沒有生病。」
收回手的時候聽到他清楚的回答,董同曜只有莫名其妙的感覺……他就只是端茶來給自己嗎?
茶已經放在桌子上了,他既然完成任務了為什麼還要站在這裡?
在研究室里他很認真負責,但回到家就絕對只願意做家事了,那他還站在這裡幹什麼?自己總不能叫他整理論文資料……
抬頭去看他,他在董同曜的視線下扯了一下嘴角。
「那我回房間了。」
如果那是笑,一定是很難看的笑了。
即使董同曜想破頭也猜不到那是范可欽第一次真的努力地要對他露出「真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