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隔天清晨,翟語冰在設定鬧鐘功能的收音機所流泄的樂音中醒來。
她獲了摸窄小的行軍床側,明顯地感覺被冷翕寒,曾經躺卧於此的翟昊禺早已不知去向……
全身筋骨的酸痛提醒了自己,幾小時前的黑夜她在現在所躺的位置發生的事。
除了生理有形的痛,加上心中無形的傷,翟語冰癱卧仰望天花板,感覺萬般沉重……
倘若他的深深仇恨必須以欺凌她的身子來發泄,那麼她的羞赧、悲憤、憎惡等等複雜錐心的感受,該以什麼方式討回?
「天啊……怎麼辦?為什麼他不肯放過我?為什麼?為什麼我抵擋不了他的蠻橫?」
思索事件始末,翟語冰緊緊受困在不能逃避的苦牢,悲慟地蜷縮躲進被窩裡哀泣,當心裡一遍遍怨恨翟昊禺殘佞的同時,她其實更恨自己。
恨自己為什麼不抵死反抗?為什麼不剋制意念別在地掀起的肉慾狂潮里沉溺?
活到二十幾歲,翟語冰第一次了解什麼叫「情不自禁」。
當翟昊禺物上她的唇、撫觸她的身,那原本屬於自己的腦子就不由自己管了。
他就是有辦法讓她的感覺不能自我控制,身體四肢更是完全失控,彷彿她的感官本該由他的唇舌和指端來下達指令,惟他才有辦法一點一點煽起並舞動她的生命能量!
太可怕、太恐怖了……
這怎麼可以呢?他已經要結婚了啊!她怎麼可以輕易淪陷在別人的男人懷抱里啊?
翟語冰頭痛欲裂,悶窒的胸口不能順暢呼吸,連心臟跳動速度也亂了
在最清醒的早晨,她以清醒的理智不留餘地地批判自己。
不,翟語冰你不能再這樣下去!
離開他,不管用什麼方法,即便丟飯碗也不足惜!
從今天開始徹底遠離他,回到過去不相往來也相安無事的日子!
☆☆☆
過去一個人孤軍奮鬥慣了,在處理不能說出來的難過傷痛時,她習慣用忙碌來遺忘……
翟語冰總是樂觀認為:時間和工作是最好的療傷劑,只要耐心堅持,天底下沒有什麼難關過不去。
至於那邪心殘酷的翟昊禺想怎麼樣對付她儘管放馬過來,反正,翟語冰想過最壞結果就是換工作而已!一旦做到真正的看透想開,心情自然輕鬆多了。
這天,致和銀行到了下午便隨著趕三點半而人潮增多,同事們莫不叫苦連天,而翟語冰大約是少數甘之如飴的。
自從昊極欲收購致和銀行的消息在媒體曝光后,原不算太出名的致和突然聲名大噪,光顧的客人比起過去多了很多,擔任櫃檯客服的人員理所當然更加忙碌。
「語冰,你的電話哦。」小茹隔著嘈雜人聲叫喊。
「麻煩請他留話好嗎?我現在很忙……」翟語冰八爪章魚似的,不斷處理應接不暇的客戶資料文件。
幾天來,她刻意讓自己百分百投入工作,惟有埋首工作才能忘卻翟昊禺帶給她的諸多不堪感受。
為了逃避他的找碴,連例行向爺爺請安她都省略了,就算明知老人家會傷心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可是,他說有重要的事——」小茹面有難色,壓低聲量道:「……他還說他姓翟,好像是你的那個『遠親』耶。」
「不接。說我不在!」翟語冰斬釘截鐵,繼續埋首工作。
小茹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莫可奈何對著話筒道:「很抱歉,翟先生,語冰她不在。」
幾秒后,她一臉霽水又把話筒推給她。「語冰,這個人好怪……他,他竟然說是你的二哥——喂,我怎麼從來沒聽說你有個二哥啊?」
二哥?翟昊顃?
暗自沉吟幾秒,她從小茹手中接過電話。「喂,我是翟語冰。」
「嗨……」翟昊爽朗且富磁性的聲音傳入她耳際。「最近好嗎?好久沒跟你連絡了,碰巧今天有空,所以就想打個電話給你——」
「喔?是嗎?我知道你的綜合醫院才剛開幕,照理說應很忙碌才對,怎麼有間功夫打電話給一個陌生的小妹?」她語氣生疏。
任何有關翟家的人事物,翟語冰半點兒提不起勁兒里會,特別這個翟昊顃根本是跟翟昊禺一鼻孔出氣的。
「怎麼了?你又跟大哥起衝突啦?」翟昊聽出她話里的火藥味兒。
「沒有。」她按捺起伏的情緒,諷刺道:「他現在是我的老闆,我哪敢跟他起衝突?」
「對喔,昊極已經收購了致和銀行。嘖!大哥做生意確實有他的一套!」
「你也不錯啊,年紀輕輕就當上祥類綜合醫院院長。」她回以客氣恭維。「不知道大院長找我有什麼事?」
「其實,也沒什麼太重要的事——」翟昊顃欲語還休。「就是……想找你聊聊天,雖然上次在和羅家的晚宴上見過面,但也沒機會多說話。除去那次不算,我們很久沒見了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翟語冰不願和他應酬,單刀直入問:「現在是我上班時間,我很忙,不妨直話直說!」
「哎,我也是受爺爺之託,想跟你談談大哥的事……」
「他?他不是快結婚了?」翟語冰刻意淡漠。「快當新郎的人會有什麼事?」
「問題是他一點都沒有結婚的喜悅。這也是我找你談的原因。」翟昊顃嚴肅地吐出問句:「語冰,你跟大哥之間沒發生什麼事吧?」
「……你這樣問是什麼意思?」
聞言,翟語冰如刺蝟即刻將全身武裝起來。「是不是他跟你說了什麼?」
不敢想象若翟昊顃知道她和大哥發生了嚴重「不倫」情事會如何反應?萬一給傳開來還得了?!「……他沒說什麼,不過——」翟昊頓了頓,和緩提出邀請。「電話里說不清楚,不如我們見個面,當面談談好嗎?」
☆☆☆
翟家兄弟全都得天獨厚的擁有英俊帥逸外表及碩偉挺拔的身材。
習醫的翟昊顃除了出眾的外型,比起其他兄弟還更多了幾分冷靜睿智的氣質,在翟語冰幼小的記憶中,這位二哥木訥少言,全心專註於他喜歡的醫學專業,鮮少關心家裡其他人的事,而今居然會打電話給一個生疏多年的妹妹,她心底不禁浮現許多揣度。
他們約在敦南林陰大道旁的「小西華」,典雅靜謐的咖啡廳確實能讓繃緊的情緒鬆懈。
推開大門,翟語冰一眼就看到翟昊投射過來的善意目光。他一身品味卓越的白色亞麻質料休閑衫,睿智的雙眸加上細黑框眼鏡,即使沒穿醫生袍,看起來也很有專業醫生的架勢。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嗎?」翟語冰有些生疏地在他對面坐下。
「沒,剛來沒多久。」翟昊顃扶了扶眼鏡客氣詢問:「你可以喝咖啡吧?」
「嗯。可以。」她點點頭。
來的路上她已經呵欠連連,忙碌了一天的翟語冰其實不很想赴約,若非心中對翟昊禺牽挂難卻,她寧可選擇回家睡大覺。
「你說,他怎麼了?」翟語冰開門見山間。「婚期已經訂了不是嗎?」
「你……沒想到,你離開翟家十幾年,現在對於我們這些哥哥全只剩下『你我他』的簡稱了。」頗有個性端起咖啡杯,翟昊顃語氣慨然。
他帶刀的目光透過鏡片仍銳利難擋,翟語冰心虛地急忙低下頭。
「對不起——我……獨居太久了,幾乎已經遺忘家庭的感覺,除非是在爺爺面前,否則,那些稱呼我實在不習慣。」
「唉……也難怪啦!這樣對待你們母女,甚至沒有極力幫助挽回你母親的生命,要你不怨不恨根本不可能。」
「說到這個,我到現在都還不了解,到底什麼時候他才能忘記仇恨?」她幽然低嘆。
「我媽生前最疼他,喪母的打擊對他而言太沉痛。」翟昊顃瞭然於心點點頭。
「不過,我跟大哥不同,自始至終我都覺得你是無辜的。畢竟,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父母親。」「我知道。二哥你一直對我們母女保持善意。只是,他實在做得太過分……」
「老實說,那天你出現在大哥為羅巧菱接風的晚宴上,我還以為你們已經盡釋前嫌。可是,事實好像並非如此?」
「你有看出什麼不對勁?」翟語冰柔柔撥撫長發,抬眼對住他眼中的疑惑。
「你們之間有哪裡不對勁?」他技巧地套問:「最近他對你的態度怎麼樣?」
「哎……」她無語輕嘆。
好個「怎麼樣」,這一問又讓她憶及自己遭受身心的踐踏,忍不住潤了眼眶。
「難道說,他對你說了什麼?」
「兩者都有吧。」翟昊顃換了個坐姿,意味深長的看著她覆雪芙顏。
「先這樣問好了——你,喜歡大哥嗎?」
當!仿如一根巨大榔頭准准地往她心口敲下去——
翟語冰猛然心痛不能自己,她眸光黯淡地斂起黛眉,一時間竟然尋不到合適的回答。
「我說對了嗎?」
「沒有!我怎麼可能喜歡那個沒血沒淚的男人。」她的否定從抿緊的櫻唇中吐露,然而微紅眼眸仍是泄出秘密。
「語冰,你要相信我對你的關心和善意。」翟昊顃伸出兄長溫暖的大手握住了她。
「坐在這裡仔細端詳,以一個男人的角度,我想沒有哪個男人會不愛你——說真的,你比以前更加美麗,更加嫵媚……倘若我不是你哥哥的身份,大概也難逃你的魅力。」
「二哥。別這麼說,我……我沒你說的這麼好。」畢竟是女人,翟語冰聽到眼前俊男懇切的稱讚,驀地刷紅了雙頰。
「有。你絕對有。」翟昊顃嚴肅正經,一點兒也沒開玩笑。「你還沒回答我,你喜歡昊禺大哥嗎?」「以前……他對我不錯的時候……可能有一點吧!」
幾乎是剖開內心的詢問令她膽怯慌張,只能含糊不清回答。
「我看那不只是『不錯』,而是『太好』!以前在家裡大哥最疼你了。哪個兄弟敢欺負你,肯定逃不了被他狠狠修理一頓,大哥一直視你若珍寶,那種愛寵絕對超過兄妹之情。」
「這個,我……我記得不太清楚,當時年紀太小了……」
事實上,翟昊禺曾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好,翟語冰早已牢牢刻記在心板上,然而她不想在其他人面前承認。
「好吧,我就言歸正傳——大哥他從不嗜杯中物的。可是,這幾天他每天都喝得茫茫然回家,人家羅巧菱是專程從倫敦回來和他培養感情,你也看到那晚他表現那麼積極,現在卻躲著不見人。」翟昊顃一語道出大哥的古怪處。
「這……或許他是得了『婚前恐懼症』。一個自由慣了的男人在心理上尚難以接受即將失去自由的事實。我知道有很多男生在結婚前都會這樣……應該不是大問題吧?」
「哦?婚前恐懼症?聽來你對男性心理的了解還不少?」翟昊興味盎然看著她。
「連我自己是男人反而沒你了解得透徹呢!」
「沒有啦……都是看書看來的。」她又心虛了,忙端起咖啡猛喝。
「如果僅僅是婚前恐懼症那也就算了,昨天,我還發現他有另一個奇怪的癥狀……」
「哦?是什麼癥狀?」她膽戰心驚得一身冷汗,不知道翟昊顃還要再爆出什麼恐怖的消息。
「昨天半夜,大哥又喝醉回家,因為傭人都睡了,只好由我扶他回房,你一定想不到,不醒人事的他竟然一路喃喃念著你的名字還有,爺爺說壽宴那晚,大哥似乎留在你房裡過夜……「這些應該不算是婚前恐懼症的癥狀吧?」
匡!
握在指間的骨瓷調羹應聲跌落桌角碎裂……
翟語冰瞬間刷白了臉,思路停止運轉,只不停地閃動疑問:怎麼可能?醉酒的他喊出自己的名字?!怎麼會呢?天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糟糕……摔破了——」
失了神的她急忙以蔥白修長的手指去撿拾碎片。
「小心,別碰!」
「啊!血……」
他才出口阻止,銳利碎屑已劃破她幼嫩的指尖,鮮紅血珠一滴接著一滴落在桌沿。
翟昊出於醫生的直覺反射,一把抓過她的手馬上以紙巾止血。
「不行!得到診所去消毒包紮,你的傷口看起來不小!」他緊張地連忙招來侍者結賬。
「沒關係吧?按一下血止住就好了。」
翟語冰不認為一點小傷需要這麼大驚小怪,不安地抽回被他緊握的手。
「那怎麼可以?你看,血一直不停滲出來——」翟昊顃態度堅持。「快點,這附近有家診所是我同學開的,我們現在馬上過去。」
「可是,我覺得還好啊,又不是很痛……」她不自在地蹙起眉峰,仍然彆扭地想從他大掌中抽回自己的手。
「走走走!」翟昊顃本性固執,以他醫生的身份在此時更加堅決。「你不要鐵齒,外傷通常是可大可小,以我看非要消毒才行!」
翟語冰沒他的輒挪,只好乖乖讓他擁著、牽著走出飯店大門。
☆☆☆
一個是親弟弟,一個是徒有名義但無血緣的妹妹,當這兩個人狀似親昵,十指交握地從五星級飯店裡走出來,親眼目睹一切的翟昊禺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去聯想才說得通。
他想起母親生前咬牙切齒的論斷——這對狐狸精母女分明就是來禍害翟家的!
她們不僅只搶走老的,現在連下一代小的也想法子一併魅惑毀滅……
此刻,他不得不信當時精神耗弱的母親所言不假。
翟昊顃是那種滿腦子除了醫學還是醫學的工作狂,連如此堅定的男人都著她的道,可見她應付男人的功夫多深厚?
撇開她和翟昊顃名義上的兄妹關係不說,翟語冰和自己已有過不尋常的親昵關係,即使不具兩情相悅的基礎,她亦不該是這般的輕忽,或是她根本當作什麼也沒發生地打算勾搭另一個男人?!
若非陪著外國客戶到五星級飯店CHECKIN而陰錯陽差地親眼目睹這一幕,翟昊禺不敢相信外表貞靜純潔的翟語冰竟然如此寡廉鮮恥?!
她到底知不知道禮義廉恥怎麼寫啊?
噼里啪啪猛烈炸開的炮火在心底噴射,暴怒的翟昊禺緊握拳頭,直愣愣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
千百種揣測想法跑馬燈似在腦海旋轉,他的思緒完全閉鎖,連身後秘書頻頻叫喚也沒聽見。
「總裁,晚餐已經訂好懷石料理。但客戶說想先休息一下,您想先回辦公室稍等呢?還是先過去餐廳?」
「取消!」他斷然下令。
「啊?取消?」秘書詫異地張大口。「都跟客人約好了耶?總裁,這……」
「就說臨時有急事,改天再請他好了。我看,今天晚上你請飯店幫他安排SPA按摩之類的補償一下,老外都愛這套……」
他肅著臉交代道:「從現在開始由我主動連絡,天大的事都不要找我!」
話畢,翟昊禺向司機拿了車鑰匙準備自行開車離去。
在腦子混亂兼怒火攻心的時候並不適合談生意,如果沒把翟語冰逮到仔細問明白她最終的企圖,他絕對不善罷甘休……
熟練地操控方向盤,沿著林陰大道尋找他倆的蹤跡,他心中盤算若能逮到兩個人最好,翟昊這傢伙久沒教訓,八成腦袋不清楚該好好修理一下了!
鈴……鈴……
手機鈴聲倏地大響,翟昊禹煩躁地咒罵道:「豬啊,剛都說不準打了!」
他拿起響不停的手機恨恨地想按掉,只是那閃動的來電顯示令他無法下手,就某個程度來說,羅巧菱也算是事業上的夥伴,說是「重大客戶」也不過分。
既然是重要客戶,當然不能掛人家電話了。「喂,巧菱?」
「昊禺,你到底在忙什麼啊?好幾天都見不到人,我媽一直想組你談談我們的婚事。」
「我確實很忙啊!客戶才剛到台北,總不能丟著不管。」
勉強鎮住不耐煩的口氣,翟昊禺理直氣壯反駁道:「你自己也做過生意,應該了解很多狀況是無可奈何嘛!」
「可是,我們好多東西都沒準備……新房啊,珠寶啊,婚紗都沒開始弄……」
「這……不差這幾天吧?委屈你再多等等好不好?」
拜託,這時候他哪還有心思想那些無謂的閑事?
「哎……那我可不可以自己先去看看,先挑選些合適的,然後等你有空再一起作決定?你知道我個性急,一件事情沒做完心裡就覺得怪怪的。」
「也好,那就麻煩你了。」他欣然允諾。
誰管她怎麼看,怎麼挑啊。
結婚這件事對他面言只是手段,自己到底娶的是誰他都可以不在乎了,哪還在乎結婚穿什麼或戴什麼?
「麻煩是不會——」羅巧菱言語間失望難掩。「結婚是兩個人的事,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去張羅實在很落寞耶……」
「那也沒辦法,我肯定不能放下工作。」
「昊禺,你可不可以請語冰陪我啊?她是你妹妹,應該知道你的品味嘛,而且同樣是女孩子逛起來比較有趣。」
「語冰?」他的心猛地一頓,訥訥地詞不達意。「她……可是,我不知道……她方不方便?」
「所以才要你去跟她說啊!」羅巧菱沒覺察到他上下震蕩的那顆心,理所當然要求。
「好歹你是哥哥,你說的話她敢不聽嗎?」
「好吧!我跟她說說看。」翟昊禺沒多考慮便應允了。
只要羅巧菱不來煩他,隨便她想跟誰逛他才無所謂,既然點名要翟語冰陪,那就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