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次日清晨,朝會之前,一宿都未睡好的尼布甲尼撒匆匆趕回了寢宮。
發覺房廷不在宮室,便問守夜的侍衛他去了哪裡。
「伯提沙撒大人昨夜就搬回朝聖者之家居住了,據說這是陛下您的意思,所以我等也未敢阻攔……」
「混帳!我什麼時候允許他離開冬宮——立刻把他給我找回來!」乍一聽聞房廷又不經自己允許擅自出宮,尼布甲尼撒怒道,唬得侍衛惶恐地急忙應道,正欲去尋人,他忽然再度叫住侍衛。
「等等!」
「陛下?」
「算了……愛去哪裡就隨他去吧,不用管他!」明明不甘心,可尼布甲尼撒還是這麼咬牙切齒地說。
結果侍衛剛退下,他便發狂般扯掉了軟榻上鋪迭整齊的毯子,打翻了几案上的黃金燈和琉璃盞,儀態盡失。偷看到這一幕的淑吉圖們,更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而此時,距離春祭還有三天。
另一邊。
完全沉浸在即將與狂王完婚的喜悅中,這幾天依迪絲興奮得睡不著覺。就在剛才,她還收到了以自己未來丈夫的名義送來的無數珍奇——虎精的項鏈,擰成松花的黃金耳飾,黑玉髓、綠松石點綴的沉重腰帶……精美絕倫。
最教依迪絲愛不釋手的,是一隻小小的,剛好能由她戴上的黃金玫瑰三重冠——三重相迭的金玫瑰,每一朵的花瓣澆鑄得栩栩如生,花心綴著寶石,熠熠閃亮。
「公主戴上這隻金冠真是美極了!春祭那天戴上它再合適不過了!」
依迪絲的哺育女官見狀這樣誇讚道,說得女孩兩頰泛紅,她佯裝嗔怒,實則開心不已。
「這兩天米底的使者也會進駐王城,陛下(米底王阿斯提阿格斯)雖然不會親臨,但是他會派人祝賀您與巴比倫王的婚姻……」
依迪絲對這個消息沒有什麼興趣,她打斷了哺育女官,問:「妳知道誰是這次主婚的司儀嗎?」
女官想了想,回道:「聽淑吉圖們講,應該是伯提沙撒大人……」
「太好了!」聽到這話,依迪絲高興地雙手合握,照她想來,這次的婚姻真是完美得無可挑剔!俊美霸氣的新郎,親睦的司儀……最初嫁到巴比倫來她還心中惶惶,如今眼前一片豁然,似乎無須再操什麼心了。
「奶媽,我要出去一下!」依迪絲說完這話又想去找房廷,結果還沒跑到宮門口,便撞進了一個結實的胸膛中。
撞得好疼……
依迪絲捂著鼻子,仰起小臉,當看到來人的長相時,心臟一下子便鼓噪起來。
是她的未婚夫——尼布甲尼撒!
「啊……那個……我……」雖說再過三天自己就會是這個男人的妻子了,可是依迪絲畢竟還是第二次如此之近地挨著他。
突如其來的相遇,教她手足無措,連說話都變得結巴起來。
滿臉通紅地仰望了一陣狂王,依迪絲愣怔了半天,猛然間發覺周遭異常安靜——回頭一看,服侍自己的哺育女官和女侍們都不知何時悄悄退下,空曠的宮室中獨留他們二人……
意識到這點,依迪絲更加害羞,她低下頭,絞著自己纖細的指頭。
看到女孩局促不安的模樣,難得的新鮮感躍然心尖。尼布甲尼撒暫時把不悅的心思丟至一旁,問:「喜歡那些禮物嗎?」
「喜歡!」依迪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誠實地說——聲音又清澈又響亮,博得男人微微一笑。
他伸手撩起她的烏亮頭髮,女孩順從地依勢昂起頭,小鹿般的大眼,秀氣的臉孔……雖然稚嫩,不過想來再過兩年就能出落成一個出色的美人兒了。但,不知為何,對著這樣的依迪絲,他卻沒有一點身為準新郎的喜悅……
女孩很可愛,哪怕她是作為政治婚姻的籌碼來到巴比倫的,也比她那個木偶似的姐姐要強得多。只是,自己似乎無法在心中騰出多餘的地方,供這第二任正妃進駐。
念及此,尼布甲尼撒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掠過一個男子的身影——如果伯提沙撒是一位女性的話,自己或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迎娶他做自己的妃子了……
只可惜這樣的想法未免太過荒唐,尼布甲尼撒自嘲地撇了撇嘴,把思緒拉回到現實。卻看到依迪絲用一臉惶惑的表情望著自己,這模樣教他不禁將其與房廷的影像重迭在了一道。
心念一動,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緊緊地擁住了女孩細小的身軀。
綿軟的,輕盈的,女性的……
比起那具平板的男性身體抱著要舒服得多,可為什麼,就是不滿足呢?
依迪絲被狂王莽撞的舉動嚇得驚呼,可是很快又安靜下來,她就像小鳥一般柔順地偎進男人的胸膛,任他抱起自己放到露台的石階上,瞧男人還是沒有鬆開自己的意思,便響應般圈起男人的頸項,把螓首埋在他的頸側。
這種撒嬌的姿態,房廷是絕對不會在自己面前表現的。可是,即便是這樣……自己還是對這樣無趣的男子深深著迷。
時間越久,尼布甲尼撒越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就這樣,他心不在焉地擁著懷中的女孩——心亂如麻。
行經冬宮的左翼,原本無意偷窺,但當瞥見那即將成為愛侶的一對相擁在一起,房廷還是止不住腹內翻騰。
悄悄地隱於柱后,可未站定,背後就有人按上他的肩膀,房廷一驚,回過頭——沙利薛正蹙眉凝著自己。
劉海沒有遮住的半邊面孔,此時看上去有些憂鬱,可這副模樣並無損他的美貌。
「你在躲什麼?」他這麼問道。
房廷無言以對,難堪得想要就地逃走,卻被沙利薛扼住了手腕。
「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像你……」
美男子輕輕地說,是難得一見的婉轉口氣,聽得房廷心頭一顫。回望他,但見對方眼中流轉著某種複雜的情愫,是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
「我……」搭在肩膀上的手掌用上了力道,可才說了一個字,沙利薛又閉上了嘴,只是低頭默默地看著房廷。
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教房廷聯想起那個在帕蘇斯的雪夜裡,他曾經……
不可抑制地面上一紅,房廷使勁掙開他,奪路而逃。
沙利薛並沒有追上去,只是望著他跑動的背影,寂寞的情緒無聲無息地漫過胸臆。
看得有些出神,可是作為軍人時刻保持的警覺,卻教沙利薛在下一刻猛然驚醒。
「什麼人!」感到似乎有人在偷窺自己,他急急回身,卻什麼都沒有發現。空曠的宮室里只有悠悠的回聲,和房廷離去時,石板的「窾窾」叩音……
錯覺嗎?
沙利薛撫著自己臉上的那道傷疤,心懷疑竇。
***
三日後。
四月伊始。
轉眼間兩河的泛濫到了第二個月,美索不達米亞的春天終於降臨了。
而每年的這個時候,巴比倫都要舉行「春祭」大典。儀式和狂歡將要持續整整十一個白天與黑夜,再加上今年的祭典又適逢狂王與米底公主安美依迪絲的婚禮,所以相較十月分的農祭規模,更加盛況空前。
今天是春祭的第一天。
普洛采西大道上人頭攢動,山嶽台前的神妓載歌載舞,整座「神之門」皆沉浸在盛典來臨前的喜悅中。
而就在南面的冬宮中,一股暗流正涌。
今天便是依迪絲的大婚之日,女孩沐浴過後褪去了米底的服飾,按迦勒底人的裝束形制將長長的頭髮精心編好,抹上香油,然後戴上金色的玫瑰三重冠。綴有各色寶石的金流蘇緊緊纏著纖腰,通透的絲織薄紗將她少女的胴體突現得越加玲瓏有致。
「伯提沙撒大人——我這個樣子好看么?」依迪絲笑盈盈地對著房廷嬌聲道,在他面前輕盈地轉了一圈,炫耀著巴比倫王妃的盛裝。
房廷笑了一記,沒有吱聲。
他心情複雜地低頭望著女孩,正胡思亂想著,便聽到宮侍們在外頭喚道:「陛下獵獅回來了!」
過去,在春祭的頭天,巴比倫國王會按照舊俗,獵殺一頭獅子獻給神祇。後來,在王家豢養這種猛獸之後,就很少到野外狩獵了。不過今年,尼布甲尼撒卻要親自出城圍捕獅子,而這一去就是大半天。
「聽說陛下受創,撒西金將軍正在替他療傷……」
走道上一片聒噪,聽得侍衛們這般議論著,房廷暗自心驚。
「什麼?陛下受傷了?我去看看!」乍一聽聞狂王有恙,依迪絲立刻緊張起來,可是還沒等她跑到宮門口,就被女侍們攔住了。
「公主,您就這樣跑出去成何體統?儀式還沒開始,您不可以見陛下!」
「可是……可是他受傷了呀!」女孩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她跺了跺腳,忽然轉過身,猛地拽住房廷的袖子道:「大人……您是大司儀……去幫依迪絲看看他,好不好?」
房廷沒有想到依迪絲居然會這般央求,一時間愣住了,還沒來得及回答,依迪絲的眼淚便撲簌簌地蹦出了眼眶。
「求求您嘛,大人!依迪絲好喜歡陛下……真的好喜歡他……所以希望他平安無事!」語畢,依迪絲走過來揪住他的圍巾衣,把小腦袋埋進他的胸前。
這副坦率的模樣,看得房廷心如刀絞。自己雖然擔心狂王的安危,可是無論如何都無法作出像她那樣。
「別哭了……我去就是。」摸了摸依迪絲的腦袋,房廷輕道。
這般安撫,依迪絲方才破涕為笑。
房廷匆匆趕至御前,撒西金看了他一眼,神情古怪,不過還是沒說什麼就放行讓他入內。
心懷忐忑,直到看見尼布甲尼撒若無其事支使僕從的背影,房廷才放下心來。
應該不是什麼嚴重的傷勢吧……
這麼想著,房廷正準備靜靜地退離,忽然伴侍的拉撒尼湊到狂王耳邊說了幾個字,他驀地把臉轉了過來——「別走!」
尼布甲尼撒看到房廷,大聲命令道,把他嚇了一大跳。周遭原本忙碌著的淑吉圖和侍從們也紛紛停下了動作,把目光聚焦到這個黑髮黑眼的異族男子身上。
「你們……都下去吧。」尼布甲尼撒吩咐道。
諸人乖乖地退凈,徒留他們駐足宮室之內。
一段詭異的沉默過後,率先開口的依舊是那上位的王者。
「你的滾印……真的是不小心弄丟了么?」
咄咄逼人的口氣,聽得房廷莫名其妙。
他不明白尼布甲尼撒為什麼會突然提起這個,便疑惑地瞧了瞧他此時的表情——意料之外的,瞥見了一張扭曲了的怒容。
果然,這個問題問得蹊蹺!可是他卻不得不應答:「是……」
聽到這樣的回答,尼布甲尼撒冷笑了一記,陰桀的模樣是房廷從未見過的。
「是嗎?」
冰冷地反問了一句,教房廷渾身一僵,他忽而意識到尼布甲尼撒可能是對自己有什麼誤會,可還等不及他申辯,尼布甲尼撒緊接著著說出了驚人之語——
「那麼……難道是我看走眼了么?波斯王子的脖子上,掛的不就是那枚『米麗塔的恩賜』!」
當日清晨尼布甲尼撒出城狩獵時,各國的王親貴族也一道相隨,其中便有米底的使者、波斯行省的暫代省長——居魯士。
因為過去的幾次間隙,加上他曾經在安善私扣房廷,狂王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可是忌於這少年乃是米底王的外孫,此時又是呂底亞王的妹婿,所以也不便對他如何。
狩獵過程中,原本一切相安無事,狂王也不願總是瞧著居魯士惹得自己不快,可是,就是如此巧合地掃略過藍眼少年的胸前,他赫然瞧見一枚熟悉的飾物,垂懸在那裡!
晶瑩的藍色小筒柱,肖似天青石的滾印……這……
疑心自己是眼花了,狂王便把居魯士召到近前,用幾乎算是粗暴的動作攥過那小東西仔細觀看。
赤裸的有翼女神,雕刻得唯妙唯肖……筒身銘著整齊的鍥字,撈過下端則可以看到一個獅型的凹文。
無論是滾印的形制還是上面細小的瑕疵,都如印在腦海中的那般清晰。它分明就是自己在普洛采西大道上購置,並親自贈與房廷的——
米麗塔的恩賜!
這是象徵他們情誼的對象,可是……為什麼會掛在這個少年男子的頸項上?房廷不是說,他不小心將其遺失了么?
「陛下是喜歡這枚滾印么?」
沒有待狂王問詢,居魯士便含笑著先聲奪人,「如果是的話,請恕我無法割愛……雖然它是藍玻璃的贗品,卻是我心愛之人所贈的。」
聽到這話,狂王的臉色陡然間沉了下來,瞪著少年,偏偏對他無可奈何。
居魯士則無視狂王的慍怒,徑自說著:「可惜他現在被迫與我分離,臨行前,我也送了他一把匕首留做紀念……算作定情之物……」
匕首?定情之物?
經少年一說,狂王忽然記起了枕頭下的那柄月牙形兇器,記起了當時房廷是如何遮遮掩掩,企圖隱瞞那東西的來歷,現在想來,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尼布甲尼撒好像明白了,房廷的異常是所謂何事。之前,他不願讓自己碰他,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么?
根本就沒有心思去辨別居魯士所說的話是真是假,一股無可抑制的怒火迅速在尼布甲尼撒胸中蔓延升騰。他鬆開了居魯士,越將馬上,然後不顧將軍們的勸阻,衝進了圍獵的圈子裡,獨自舉劍斬殺獅子……
之後,雖然成功地殺死了猛獸,卻因為行事魯莽,臂上和背後受了些微傷。幸無大礙。
滿心憤懣,悻悻而歸。
回到宮中,他非要等著房廷親口給自己一個交代不可!
聽到從狂王口中蹦出的那番話,房廷渾身僵硬,足足愣怔了半刻鐘之久。
他實在無法想象,是居魯士拿走了他的滾印,而更教他無法想象的是,眼前的狂王居然會因此這般瞠目對著他。
「伯提沙撒!」尼布甲尼撒低吼著,「難道你忘記了你發過誓言么?你說過你永遠都不會背叛我!」
「陛下……我……」房廷顫顫地開口,卻發現這個時候自己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者該辯解什麼了。
誤會已經鑄成,哪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
更何況,狂王現在這副姿態,恐怕自己再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的吧。
房廷低下了頭,握緊拳頭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殊不料這個動作在對方看來,竟像是作賊心虛一般。
頭腦一時發熱,尼布甲尼撒箭步上前,撈過他的胳膊,使勁搖晃著問道:「難道除了我,你真的還讓其它人……碰了你?」
話音剛落,房廷面上的血色褪盡,他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看著粗暴的狂王——居然……連這麼羞辱的話都說得出口!
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竟是這麼不堪的存在么?
胸口好疼,較之釋夢的那晚更加劇烈,房廷拚命咬住嘴唇,不讓呻吟溢出口來。
半晌未置一辭。
最後,僅僅搖了搖頭,輕輕的,同時也是絕望的。
看到房廷這副難過的樣子,尼布甲尼撒心中一涼,突然有這麼一瞬間,他覺得近在咫尺的黑髮愛人離自己很遠似的,彷彿只要自己一鬆手,對方便會憑空消失。
這種感覺讓他感到害怕,所以一回過神來,便又不由分說地一把抱住房廷,把他狠狠地揉進懷裡。
思念、憤怒或是嫉妒,尼布甲尼撒並不清楚,這些因房廷而生的情緒的意義,他卻是了解了——自己原來也可以在乎一個人,到達如此的地步。
居魯士說過的話,忽然在此時變得無關緊要;他已不在乎房廷是否曾經委身過他人,他只要他還能留在自己身邊,這就足夠了。
只可惜,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並沒有傳達到房廷的心裡。
推了推狂王緊貼自己的胸膛,房廷垂著眼睫沉默著,過了許久才悠悠地開口說:「陛下,請您放開我。」
尼布甲尼撒一愣,鬆開了他,房廷便朝後退了兩步,生疏而隆重地按照巴比倫的禮節,當著他的面重重地稽首叩拜。
禮畢,他直起身子,正色道:「今天,您便要與安美依迪絲殿下大婚了……日後還請您不要忘記,她才是您真正的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