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只花掉幾個小時，宋倩影很快便收拾好值錢的家當。

一隻名牌旅行箱已夠收納她的細軟，歷經幾年的工作生涯，而今回首還是空無一物。宋倩影感嘆地望著套房裡兩大櫃名牌衣物、鞋子、包包……

想到幾年的「財產」竟在一夜間，悉數以低價占給二手店，只為換得微薄的生活費，多凄涼啊！

孑然一身的她，獨自捧苦碎裂而茫然的心，感受它仍不斷地淌著後悔與不舍的血淚……那些，全是她出社會工作以來，以「血」汗錢去「拼」來的戰利品。

而今，突然間丟了工作，口袋像是剪破了大洞，一下子漏光所有。

高價的房租繳不出了，但仍得繼續供養吸血鬼似的循環信用利息，未來的工作又尚未有著落，宋倩影幾經思量，只得斷尾以求生存。

首先，她賣掉家中值錢的名牌貨，反正二手店是最出名的「殺」手，一口講好價就給現金，讓缺現金的人淌干血也非割愛不可。

接著，她搬出租金高昂的高級社區套房，仔細估算手中少少的鈔票，她只能先搬到偏遠的舊公寓度小月去。

一手拉著她僅有的家當，宋倩影想到不可知的未來，心中充滿茫然與恐慌，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向左還是向右？

夢一般華美亮麗的生活，只如流星閃過般的短暫瞬間。

她帶著愁苦的容顏在街頭獨行，街旁美麗的櫥窗已經不再吸引她，宋倩影心裡打定主意，將來再也不過這種寅吃卯糧的生活，無論如何先找份工作，再辛苦也要把債償清，徹底擺脫被高利息傾軋的苦日子。

「嘿！倩影？！真巧啊，你去旅行嗎？好好命喔。」

迎面一道開朗洪亮的嗓子，打斷她的思緒。

「你--你是李--智明？」還在恍神中的她微微蹙眉，偏著頭端詳眼前高壯的男子。「噫？你不是出國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半年了。」李智明在街頭突逢故人，笑得很開心。「之前還一直想去看看你呢。沒想到，今天在這裡遇到--幾年不見，你還好吧？」

「唉……別提了。」宋倩影嘆了口氣。「我才剛要搬家。」

「啊？不會吧？你提著這個旅行箱搬家？發生什麼事了？到底怎麼啦？」

李智明從她含憂的臉龐讀出不好的訊息。「有困難怎麼不跟家裡聯絡呢？前天我才拜訪了宋伯伯，他說你過得不錯啊！」

「嗯--這個……說來話長。簡單說，就是……要換工作啦。」

怎麼也不想在自己最落魄的時候遇到朋友--特別這個人是自己同校的學長，又是父親至交好友的兒子。

「你要搬去哪兒？一個人安全嗎？」李智明感覺到事情似乎沒那麼簡單，接過她手中的旅行箱，關心地問道:「房子都弄好了沒？你只帶這些東西夠用嗎？」

「我？我？其實--」宋倩影語塞。

她當然沒時間先找房子，她本想先到朋友那裡借住幾天，再慢慢找便宜乾淨的房子住的，哪知竟在大街上就被他遇到了？

「怎麼啦？說話支支吾吾的？」李智明停下腳步，定定面對她，正色道：

「你該不是邊拖著家當邊找地方吧？哎！你怎麼還跟以前一樣迷迷糊糊的？怪不得宋伯伯不答應你自己上台北工作。走！走！先到我那裡去再說！」

「啊？不好吧？我到你家不方便啦--」即使交情不同，宋倩影畢竟是個單身女人，住到一個大男人家裡總是怪怪的。

「哪有什麼不方便？我才新裝潢的房子，裡面足足有四問套房，隨你挑一間先住下。我們倆認識十幾年了，跟親兄妹也差下多，你還怕我啊？」

「不……不是啦。怎麼說呢？我--我覺得這樣麻煩你不好意思。」

宋倩影知道他的主意是出自於善心，但他們之間並沒有熟稔到可以共處一室的程度，何況他是個成年男人耶！這--未--太奇怪了！

「不會的，反正我經常出差，在家的時間並不多，就算請你『順便』幫我看一下房子也好啊。」李智明根本不給她任何推辭的借口，逕自招來了計程車，手腳俐落地把行李箱扔上車。「奸啦好啦，別再猶豫了，只讓你借幾天，又不是要你住一輩子，擔心什麼啊？快上車！」

就這樣，她沒有選擇地、住進李智明在新興重劃區剛買下的新廈豪宅里。

「哇！好美的社區。」計程車停在花團錦簇的豪華庭園門口。

「這是最近媒體常報導的台北新豪宅耶，你發達啦？」她好奇東張西望。

「呵呵，辛苦打拚好幾年，有點能力的時候，還是要對自己好一點嘛！」

「嚇！李智明，你住這樣的房子？對自己的好，何止是一點點啊？根本是太好了嘛！」宋倩影下了車，跟著他一路沿著花園綠徑往裡走。

整座社區營造出來的高質感、高格調，處處充滿富麗磅礴氣派，簡直讓她看傻了眼。

「天啊！李智明，你在美國挖到金礦了嗎？」進到他精心布置的屋內，宋倩影連聲讚歎不斷。「你--你到底在做什麼大生意啊？怎麼不報些好康的分享一下？真是不夠意思！」

「沒有啦！就是……我跟同學在美國弄了個小公司，結果讓創投公司收購了，沒想到，上市后股價大漲，於是我賣掉股票回台灣-就這樣。」

李智明說得輕描淡寫，他走到落地窗邊，刷地拉開簾幕，河濱美景便盡數收入眼底。「其實，我的人生規畫中，就是先努力賺錢，然後找一個真心喜歡的女人，共組一個家。呵，女主人目前從缺，我就先把房子備下來啰！」

「喔--怪不得我身邊的女生，個個都要嫁給高科技新貴，好像跟IT沾上一點兒邊的，就是股票領不完，數錢數到手抽筋的幸福保證--」

宋倩影在落地窗邊佇立，眺望遼闊的遠山水岸。「啊……這裡真的不錯！喂，李智明！你現在是不是被一大堆女孩子追著跑啊？要不要我來幫你過濾一下？我的眼光很不錯喔。」

「……你喔，左一聲李智明，右一聲『喂』的。宋倩影小姐，我好歹是你學長輩的，你這樣喊我是不是太沒禮貌？」李智明的眸中帶著淺笑。

「哎喲，你幹嘛跟我計較這個？我爸跟你爸都認識那麼久了，雖然跟你不是很熱啦，總之我們之間不必客套的嘛！」

「是嗎？你覺得跟我不熟？」李智明深深地望住眼前的女孩，眼裡有著無盡的柔情。「你不記得啦？小的時候，不都喊我智明哥哥嗎？」

「啊？我……有嗎？我已經不記得了。」宋倩影詫異他的曖昧態度，立即避開他的燒灼眼光，背對欣賞窗外風景。「哎，李智明，你真的很無聊耶--誰會記得小時候的事啊？」

「我就記得啊，你的事情每一件我都記得很清楚。」李智明緩步走到她身邊，用柔情似水的語氣道：「倩影，這次回老家，我也跟宋伯伯稍微提了，既然我們都在台北，應該多些時間相處--或許……」

「拜託，你在講什麼啊？講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宋倩影不安地縮了縮肩膀道：「我跟你，事實上真的是不熟嘛，你別想太多了--很荒謬耶！」

「倩影……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去想這件事……但，我已經想過很多次了。」

李智明試圖將心意表達得更清楚。「未來還很長，很多事情很難講。比如說，我從沒想到會在街上跟你不期而遇，難保不是冥冥中的安排？」

「什麼跟什麼啊？你愈說愈離譜了。」宋倩影受不了地搗起耳朵。「你不要再亂說，再說我馬上搬出去！」

「好好。你先彆氣--」李智明不想弄巧成拙，趕忙安撫。「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吧！先安心住下來，當這兒是自己的家，隨便你愛住到你不想住為止。」

「謝謝你。」宋倩影頓了幾秒，慢慢平撫情緒，清楚明白地對他說:

「說真的，我現在的生活還很混亂，沒辦法想太多複雜的東西，無論如何感激你的收留。明天開始，我會去找工作和找房子，盡量不會打擾你太久的。」

「無所謂。一切以你方便。」李智明懊惱自己的衝動嚇壞了她。「很抱歉說了讓你不開心的話，你可別放在心上。」

「嗯。」宋倩影苦笑搖搖頭，有些尷尬地說客套話。「你突然說這些，確實讓我很驚嚇，但還是謝謝你大方借住。」

「呵……小事。你先看看房間吧！』李智明伯又說錯話，趕緊先安頓她。

「共有四個空房，看你喜歡哪間自己選。」

一連找了幾天工作沒著落，宋倩影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借住」的豪華社區。

失望跟茫然讓她變成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了無生趣地坐在中庭花園的鞦韆上，閑閑地晃蕩。

面臨幾乎彈盡援絕的窘境，逼迫她就算不想「借住」別人家都不行。

尤其當她了解李智明刻意收斂的感情，並不是鬧著玩的，更是不方便在此處久留了，若想不破壞兩人之間還算和諧的情誼，儘早保持距離是最佳選擇。

如果不是遭逢失業的噩運，宋倩影也不曾想過自己竟有走投無路的一天，那種沒有明天的彷徨，是沒經歷過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的滋味……

「你走快一點嘛！再慢吞吞的，等下趕不上電影開演啦！」

「催我幹什麼？明明是你自己愛摸，換個衣服拖了一個小時，趕不上電影要怪誰啊？哼，告訴你--最好是趕不上，反正我本來就不想去！」

「喂喂，童若箴！你很賴皮喔，只是陪我看場電影而已，你借口一大堆是什意思啊？哼！不甘願就說一聲嘛，早知道我也不去弄頭髮，還有，這套新衣服花了我多少錢啊！還不是都為了你--童若箴，你真的很沒良心耶！」

「我看是你有毛病吧？蕭雯綺，不過是看場電影而巳，你當是幹啥？出席金馬獎嗎？黑漆漆的電影院誰看得見你穿什麼？拜託你有點大腦好不好？」

獨坐鞦韆上的宋倩影突然聽見一對男女激烈爭吵的聲音-

起先，她覺得男子的聲音很熟悉，待她好奇地抬頭一看，差點沒從鞦韆上摔了下來--

迎面而來的-對俊男美女中，英挺帥氣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在火鍋店裡誣賴她偷皮夾的討厭鬼！

「童若箴，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要不要去看電影？」濃妝艷抹的女子插腰質問道:

「我不是小丑，不是讓你拿來耍著好玩的--多少人想約我門兒都沒有，你卻不把我當一回事……你真的不知好歹喔！」

「哼，是你自己把別人當小丑，我已經受夠了，隨便你愛去哪就去哪--現在我寧可回家睡大頭覺，也不跟你去看什麼鬼電影了！」童若箴毫不留戀轉身就走。

「喂！回來！你這樣轉頭走人算什麼？」蕭雯綺氣到咬牙切齒，跺腳大吼:

「童若箴，我叫你回來--你給我回來……聽見沒有？」

蕭雯綺一邊叫-邊追，一個不小心被花架上落下的樹藤絆了一跤。

「哎喲--痛死我了……嗚……我的裙子……裙子勾破了啦……你賠我！」

「小姐，你還好吧？來，我扶你到椅子上。」她坐在地上哭的樣子實在難看，宋倩影上前將她扶起。「看看有沒有摔傷？有傷口的話，一定要去消毒包紮。」

「嗚……謝謝你。」蕭雯綺瞼上華麗的彩妝已糊得大花，她抽著鼻子瞪著被凄厲哭聲喚回的童若箴。「看看你做了什麼好事？這條裙子是八萬買的，你自己看怎麼辦？還有這雙鞋，三萬六，鞋跟也斷了……」

「自己愛發瘋，怪誰啊？」聽到凄慘哭聲而回頭的童若箴語帶鄙夷和不耐。

「哼！明明是你沒風度。」蕭雯綺高高嘟起的嘴唇夠吊豬肉了。

「先生，你女朋友腳摔傷了，該先關心她的傷吧？」

「噫？是你？怎麼會是你？」

這時候，他才陡然發現宋倩影的存在，驚訝地問:「你也住這個社區？」

「我當然--不住這裡。」宋倩影故意忽略他臉上的驚訝，隨意胡謅道:

「只是來探個朋友而已，你們忙吧，我該走了。」

「等等……」童若箴喚住她。「我上次給你的那個--」

「噢……我的腳踝好痛喔！不能走路了啦！」蕭雯綺誇張地哭喊叫痛打斷他。

「怎麼辦？會不會殘廢啊！嗚……童若箴！你要給我負責到底。」

「那只是扭傷而已。」童若箴沒好氣地怒瞪她。「你聽著，我現在有事要忙，你自己叫車到國術館去，找師父敷個葯就沒事了。」

「什麼？我這個樣子，你叫我自己去找國術館？」蕭雯綺怒髮衝冠，氣憤地拉住他。「不管，你陪我去！」

「我沒空！要去不去隨便你。」童若箴不吃她那套。

他早就不想理這瘋女人，要不是看在跟她哥哥蕭振強是十年好友，也是工作與生意上不可或缺的搭檔，他根本連看都不願看她一眼。

「哼！你給我記住！」蕭雯綺氣嘟嘟拿起手機撥號。「找我哥來，看你怎麼跟他交代。」

「你在這兒慢慢等。」童若箴寒著臉，鐵了心不想再跟她胡混下去，轉頭髮現宋倩影在他們爭吵時離開，便撂下話。「這次，我不會再任你擺布，請你哥直接來找我算帳吧！」

拋開歇斯底里的蕭雯綺，童若箴急忙循著宋倩影腳步而去。

「請等一下。」

緊追在宋倩影身後，童若箴也不知自己哪條筋不對，如此無聊男子的行徑過去從不曾有過。

「怎麼啦？先生！」宋倩影停下腳步，蹙起眉道：「你沒事追在我後面跑做啥？難不成又懷疑我偷了你的什麼？還是，你女朋友丟了東西？喂，我是好心扶起她耶--這年頭好人不能做喔？！」

「不……不是。你別誤會，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跟你談……一下子就好。」

「什麼事？」宋倩影一想到他讓自己在公共場合丟臉就生氣，就算他長得再帥也一樣。「有話快說，我跟朋友約好了。」

「嗯……你！你的問題，我是說，上次你說的困難都解決了嗎？」

童若箴仍可從她眼中看出淺淺的憂慮，不知怎地，他擔心起她的生活壓力。

「我給了你名片，可是你一直沒跟我連絡。」

「名片？嗯，不好意思……我丟了。」她聳聳肩，淡然回答。

本來，宋倩影就沒有要麻煩他的意思，即使找工作找到完全失去信心，也沒打算讓一個誣賴自己是小偷的男人幫這個忙，她的臉皮沒那麼厚。

「啊？丟了？」童若箴臉色微黯，心中暗思忖：呵，她倒是瀟洒啊！

哪個女人不是把他的任何資料當稀世珍寶一樣收藏，她大小姐卻棄之如敝屣？真服了她了！

「童先生，我很感謝你的好意。」宋倩影當然知道自己這麼做並不禮貌，她誠懇解釋道：「但是，畢竟我們是陌生人，而且是在不愉快的情況下認識，說實在，我覺得不適台攀這個交情--」

「喔？你還是很在意那天的誤會？」童若箴愈來愈對她獨具風格的做人處事，感覺興趣強烈。「寧可放著自己天大的難題不管，也不願向一個誤解你的人求助？看不出來，外表柔柔弱弱的，你還真的很有個性呢！」

「什麼意思？你這是在諷刺我嗎？」

宋倩影覺得他的話聽起來特別刺耳，忍不住轟回去。

「沒錯！我是很有個性，而且我喜歡要個性，那又怎樣？童先生，你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我哪敢？」童若箴對她「勁辣」的說話方式感到錯愕。

「只是……覺得你很傻，擺在面前的豐富大餐竟不會撿？你知道有多少人求之不得？」

「對不起，我一向沒有隨地亂撿東西的習慣--」宋倩影很討厭他那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所以，縱使負債纍纍，又丟了工作，但是日子再過不下去，也不接受別人嘲諷之後才給的拖舍--你的『大』餐留給別人吧，我該走了。」

「哎，你又誤會了。」他情急之下，伸出手去拉住她。

「先聽我解釋嘛，我沒有要嘲諷你的意思，實在是對那天火鍋店裡的誤會，覺得很不好意思……我是很認真、很誠意的，你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這樣對自己沒好處的。」

「是嗎？」宋倩影想到他那天的惡聲惡氣，心裡老大不痛快。「你也知道不好意思？呵，我是自認倒霉，當作遇到瘋子就算了。」

「哎，你真是……」童若箴沒遇過這麼「難搞」的女人，更沒想到她竟把自己比作「瘋子」？

不過，此刻的他差不多也快被她的刻薄言語給逼到「抓狂」了。

「算了！我不想跟你抬杠下去，我的出發點是好心，想幫你脫離困境！」

再拿出一張名片，童若箴火速在背面寫上資料。「這是最後一次，我只求個心安理得，至於要不要接受隨便你。拿著，自己看著辦吧。」

「這又是什麼？」宋倩影仔細閱讀名片上的字跡，喃喃道:「你……你好像真的很有辦法，不像在吹牛。」

「你拿這張名片到我公司人事部門，自然有人替你安排。告訴你，好機會不會常有，你用腦子想一想，別又意氣用事害了自己。」童若箴說完就轉身離開。

他不想多浪費力氣解釋，俗話說：牛牽到北京還是牛。她懂不懂把握機會，端看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