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佟彌生已經等了五個小時。
此刻,如果有人回到陽明山上的豪華別墅區,便不難發現一個孤單的身影正有些委屈的蹲在一棟設計簡單的別墅前,眼神疲憊的望著山腳下的街道。
她嘴裡輕輕的低喃著,「房東先生怎麼這麼晚都還沒回來?」
台北的夜讓一向不習慣晚睡的彌生感到有些害怕的縮起身子。
她一下飛機就直接循著住址來到這裡,本以為一到就可以見到在電話里聽起來還算和善的房東先生,怎知她一等就等了五個小時。
她要先到山下的旅館住一晚嗎?彌生有些猶豫的忖度著。
不過,一想起所剩不多的旅費,彌生便在心裡輕輕的拒絕了這個想法。
聽說在台灣租房子要先付押金,那她還是省下這筆錢來租房子好了,畢竟,她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找到適合的工作呢!
她是英國聖母修女學院的見習生,因為家庭關係和個性單純使然,當父親再娶時,她便在繼母的要求下住進了修女學院,美其名是為了將來的婚姻先做準備,實際上卻是因為繼母一向不喜歡見到不善言詞的彌生——尤其是在繼母生下了弟弟之後。
雖說在修女學院念書並不表示以後就要一定當修女,但是在學院里的修女們嚴謹的管教下,教出來的女孩各個都擁有堅毅不拔的個性,且為了加強她們對世俗的適應能力,院方在女孩們畢業的前一年,都會安排她們到其他國家去學習獨立生活。
彌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選擇了台灣為磨練自己的地點,因為身為華裔的英國人,她總覺得自己應該回到她的屬地去瞧瞧正統台灣人是怎麼生活的,所以,她就先在朋友的介紹下,以越洋電話在台灣找了個住所。
當然,她打算住的地方不會是她身後的豪華別墅,而是住在別墅里的房東,他在市區里有一間小套房要出租,而且租金也不算太貴,因此,她在一切準備妥當之後,便一個人隻身來到這裡。
不過,她當時怎麼也沒想到,沒有妥善確認時間的結果,竟會落得現在這個下場。
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呢!
「唉!」彌生回頭望著依然一片漆黑的別墅,不禁輕輕的嘆息著。
算了!反正等都等了,再怎麼樣,房東先生總會回來這裡睡覺吧!她就再撐一下好了。
彌生疲倦的打了個呵欠,從行李箱里拿出一件厚實的深藍外套披上,再度開始漫長的等待。
真希望房東先生快一點回來……
迷濛間,她的心裡仍一再的祈禱著。
***
深夜,一間PUB的門板突然被人撞開來。
穿著一身潔白襯衫加上白長褲的藍擎從PUB怒氣沖沖的走出來。
他挺直的鼻樑和黝黑的雙眸足以吸引所有男女的視線,不過,現在他俊美的臉上明顯透露著不耐,他的薄唇緊緊地抿起,手裡緊抓著鑰匙,正邁著大步走向他的車子。
緊追在他身後的是一個蓄著一頭俐落短髮的艷麗女子。
「藍擎,對不起……你彆氣嘛!我只是一時忘了時間,來晚了一點——」
「妳就只會在事後向我道歉!」
一臉怒意的藍擎停下腳步,回過頭去瞪視著女子,他凌厲的眼神讓女子不由得停止了辯解。
「什麼叫來晚了一點?!對妳而言,遲到兩個小時只能算是來晚了一點?!反正妳大小姐的工作就是比我的時間來得寶貴!靈珊,我已經搞不清楚我在妳心中究竟佔有什麼樣的地位了!」
在他也同樣是累了一天的情況下,還得從十點半等到十二點半,他自認他的耐性已經被磨光了!
「擎,你別這樣子嘛!」魏靈珊從沒見過藍擎如此生氣,因此,她美麗的臉上滿是歉意。「你也知道我的服裝公司一直撐得很辛苦,今天好不容易有個客戶要過來簽代理約,我總不能把他給丟在一旁不理呀!」
她小心翼翼的想牽起藍擎的手,可是卻被他毫不領情的甩落。
「那妳總可以抽空撥通電話來通知我吧?」藍擎再度舉步往前走,「這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妳都說是為了妳的工作……好!我可以不計較妳剛剛到底和妳的客戶到哪裡去,可是,妳至少也要考慮到我也同樣是累了一天……」
一說到這兒,藍擎忍不住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他突然回過頭,也瞧見了靈珊眼底的歉意,不過,這看在他的眼裡,已經激不起他任何的憐惜,此刻,他只覺得身心俱疲。
他真的是累了!如果在她的世界中,她永遠只會優先考慮她的工作,那麼他們就到此為止吧!
「靈珊,我覺得我們應該要好好的思考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不想每次見面都得耗時間在爭執上,我想,我們還是別再見面了!」靈珊的再三忽視,再加上今天從友人那兒聽聞的耳語,讓藍擎有些賭氣似的提出分手的決定。
說他殘酷也罷!說他薄情也好,現在提出分手,讓他覺得無比輕鬆。
他真的是受夠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跟我分手?」藍擎這個決定讓靈珊震了一下,她連忙拉住藍擎的手,美麗的眼中已然泛著淚光。「擎……你真的要因為這點小事而放棄我們之間五年的感情嗎?這樣對我太殘忍了!」
「妳對我難道就不殘忍嗎?」靈珊的指責讓藍擎忍不住感到憤慨起來,他冷笑一聲,用力抽回自己被扯住的手,然後再度退開身子,走到車門邊。
「妳自己想想,這一年來,我們為了妳的工作和遲到的習慣吵過多少次?妳每次都把我當獃子耍,讓我一個人在約定地點裡痴痴的等著妳的出現,我已經受夠了!靈珊,分手的決定權在妳,如果妳仍然覺得我所說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藍擎扳開靈珊握在車門把上的手,低身進了車子,然後油門一踩,黑色的BMW轉眼間就離開了PUB的停車場。
看來,藍擎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因為一向好脾氣的他,從來不會對自己說重話的,但是……
靈珊站在空無一人的停車場里,愣愣的望著藍擎的車子所揚起的輕煙,怎麼也無法想象,她和藍擎之間的結局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
***
藍擎開著車子疾駛而行,心中對靈珊的不滿已經漸漸地被刮在臉上的冷風吹散,他將車子駛向位於陽明山上的別墅,腦子裡想的卻是和靈珊初相戀時的甜蜜感受。
為什麼時間會讓一對原本摯愛著對方的情侶變成這樣?
真的只是因為工作忙碌的關係,還是彼此對對方的感情已漸趨冷淡?否則,他從前根本不忍心對她說出這麼絕情的話的!
藍擎從眼角發現交通指示燈已經轉為黃燈,於是他慢下車速,停在紅綠燈前。
回想起五年前他們相識的情景,再對照他們倆現在瀕臨分手的僵局,藍擎就覺得十分心寒。
當時,他剛從美國學完髮型設計回台灣,而靈珊則是一個有自信與抱負的美麗女孩,他們之間所激起的愛的火花是如此的美麗、絢爛……藍擎想起從前幫靈珊設計髮型時的認真,臉上不禁泛起一抹溫柔的笑。
那時還沒有自己的工作室的他,為了不讓他在美國所學的技藝生疏,還特別央求她當他練習的對象。
當時的她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如果你真的覺得你所設計出來的髮型適合我,那你就做吧!
記得她當時的眼神對他是多麼的信任、多麼的放心;但瞧瞧他們現在這個樣子——
見面除了吵架,還是吵架!
或許,暫時分開一陣子,對他和她而言都比較好吧!
一回想起從前,藍擎突然發現,身為她的男友和髮型設計師,他竟然好久沒有觸碰到她的頭髮了!
她現在忙得連讓他整理個頭髮的時間都撥不出來了……
感情走到了這個地步,要人怎麼能不心寒?
藍擎將車駛上陽明山,不久便到達他的別墅前,在停妥車子之後,他大步的從停車位走向別墅前。
突然,停在別墅大門前的一團深藍色物體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是什麼?!
藍擎狐疑的用腳尖點了點那蜷縮成一團的深藍色物體,然後退開三步遠,靜靜的等待那深藍色物體的反應。
剛進入熟睡狀態的彌生突然被人踢醒,她抬起偎在厚外套里的頭,有些迷濛的望著前方。
是誰把她給吵醒了?
神志仍不甚清楚的彌生瞧見了站在她面前三步遠的俊美男子,一開始還有些怔愕,不過一會兒后,她便完完全全的清醒過來。
好……好俊美的男人呀!
當彌生瞧見男子將視線調向她的頭髮,她才恍然發覺自己的失態,連忙跳起身抓抓她睡得凌亂的辮子,尷尬的對著男子笑著。
「對不起……」
「妳是誰?」藍擎一邊冷眼打量著眼前這個身材有些胖,而且穿著土氣,還綁著兩根辮子的女孩,一邊在腦海里搜尋對她的印象。
沒有!
依他的記憶力,他發誓自己絕對不曾見過眼前這個打扮可笑的小女孩。
彌生沒有發現藍擎眼裡的鄙視,只是單純的雀躍著她終於等到房東先生的歸來,當她瞧見藍擎眼中的不耐時,她才想起自己還沒有自我介紹。
「對不起,我忘了自我介紹,我從英國回來的,我叫做佟彌生,我是來跟你租房子的。」她漾著滿臉的笑,叭哩啪啦的說明自己的來意,並拿出一張寫了住址的紙條給藍擎看。「我本來應該先打通電話通知你才對,可是我一時疏忽,忘了抄下同學給我的電話——」
藍擎只瞧了紙條一眼,便伸手阻止彌生繼續說下去。「妳找錯人了!」
「啊?!」彌生突然瞪大了眼。
「我是這棟別墅的主人,有沒有要租房子給人,我還會不清楚嗎?而且,我也從來沒有跟妳連絡過!」
藍擎不耐的跨步想要進到屋子裡,彌生一見,連忙扯住他的衣角,「可是這紙條上的地址明明是跟你確認過的——」
「妳是跟妳房東確認過,不過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我!」藍擎冷眼一瞪,他眼中的寒氣硬是逼得彌生膽小的將手給收回。「我不知道這是怎麼樣的烏龍事件,不過我可以跟妳保證,跟妳連絡過的那個人一定不會是我!」
聽到藍擎如此否定,彌生突然想起當時她在英國打電話所聽到的聲音的確是比眼前這男子的聲音蒼老個幾十歲……她記得在電話里,房東還要她叫他劉爺爺……
而眼前的這名男子再怎麼看,也不可能老到足以讓她喚做爺爺……彌生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因為她知道,這下子她真的是找錯人了!
「先生……你……姓劉嗎?」她怯怯的想再做一次確認。
「我姓藍!」
「哦!」這下子糟糕了!她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知道自己認錯人,彌生忙不迭的對著藍擎鞠躬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我認錯人了!」
藍擎冷冷的扯了一下嘴,便轉身走進屋內。
頂著寒風,彌生無辜的望著已然深暗的天色,小臉終於承受不住的垮了下來。
***
深夜兩點,藍擎拉起窗帘準備上床就寢,卻不經意的發現樓下公園裡的椅子上有一抹深藍色的身影,他馬上記起那人正是剛剛等在他門前的女孩。
她怎麼還沒走?
藍擎一開始的反應是厭惡的皺起眉頭,不過再想一想,他便明白那女孩為什麼仍舊沒有下山。
三更半夜,一個剛從英國回來的女孩,想必身上也不會有行動電話,要她怎麼連絡計程車來載她帶回市區?!
而且,就算真有計程車,一個女孩在三更半夜自己搭乘計程車也太危險了。
藍擎看著窗外瑟縮的身影,當他轉頭髮現窗上所凝結的水珠時,他的心中突然浮現一抹同情。
陽明山上的夜裡非常寒冷,現在外頭的氣溫想必比他剛回來的時候來得更加沁冷。
讓她進來睡一晚吧!反正屋子裡也沒什麼東西好偷的,更何況,他是個大男人,也不怕那女孩會對他做出什麼不軌的舉動。
腦中的主意一起,藍擎便離開窗邊,隨手拿了一件厚實的睡袍穿上后,人也來到了門邊。
打開門,迎面而來的冷風讓藍擎更是加快了腳步。
彌生渾身打顫的瑟縮在公園的銅椅上,空氣中不斷傳來的涼意加上屁股下方的冰冷銅椅,讓她裹在大外套里的身子抖得更加厲害。
雖然她的小臉被冷風吹得僵冷發白,但她仍睜大了雙眼靜靜的瞪著依舊是漆黑一片的天空。
聽說台灣通常要到五、六點才會天亮……她就著月光低頭看了手錶一眼,現在才兩點,不知道再過三、四個小時之後,她會不會被凍死在這裡?
不過,如果真的被凍死了,她也只能怪自己莽撞吧!誰教她不把地址和電話抄清楚,才會變得這麼落魄。
彌生嘆了一口氣,想起未完成的任務,再想到可能會被凍死在這裡,一向鼓勵自己要堅強的她,竟也忍不住流下眼淚。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的好想回家……
就在彌生哭得不能自己的時候,一雙只穿著夾腳拖鞋的腳丫突然出現在彌生眼前。
她愕然的抬起頭,發現是剛剛那個長得十分俊美,但卻不愛笑的藍先生。「藍先生……」
「妳還要在這裡哭多久?」藍擎斂去初見到她的眼淚時的心疼,脫口而出的依舊是冷漠的話語。
正當彌生尷尬的想解釋一切時,他又突如其來的開口,「還不趕快跟我進屋子裡!聽好,我只收留妳過一夜,明天天亮了,妳就得馬上下山去找房子!」
他的話像天籟般回蕩在彌生的耳際,讓彌生顧不得臉上斑駁的淚痕,像是怕他反悔似的趕緊從椅子上爬下來。
不過,可能是因為縮在椅子上太久了,她還沒站穩,腳底就傳來一陣刺人的酸麻感。
「好痛!」彌生忍不住輕喊了一聲,人也往後倒去。
幸好,在她倒下之前,一雙大手及時抱住了她的身體。
「妳真的很麻煩耶!」藍擎惡聲的低喃了一句,卻仍是認命的將彌生一路抱進他的屋子裡。
「聽好,我只收留妳一夜,天亮了,妳就自動走人,知道嗎?」進入客房時,藍擎仍不忘再次叮嚀彌生。
一路被他抱進客房裡的彌生,整張臉羞得通紅。「我知道。」
在他轉身想離開的同時,彌生細細的聲音再度傳入他的耳里。「藍先生,謝謝你!」
雖然藍擎仍是背對著她,但他的嘴角卻不自覺的浮現一絲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