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柏翠到李盈月病房時,李盈月睡得熟,但臉和枕上仍有大片淚漬。
「我們出去!」李母怕驚吵到李盈月,示意林柏翠悄悄走出病房。
「怎麼樣?好點了嗎?」
李母猛搖頭:「唉!哭到天亮,大概哭累了,剛睡著。真是……真是自找的,才十九歲,二十歲都不到,就守了寡,肚子還有一個……真是,當初我真該阻止她的!」
「伯母,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我擔心的是,她若要長期憂鬱,恐怕對胎兒不好。」
「我也知道!你們都是年輕人,你又是醫生,你的話,她也許聽得進去,就麻煩你……」李母說著,又哽咽了。
「伯母你放心,我會儘力的!」
「盈月就多虧你了……」
病房裡突然傳來聲響,擔心李盈月尋短的李母立即衝進病房。
「盈月——」
李盈月坐在床上,掛著點滴瓶,拿著文明中的遺物,淚眼婆娑。
「伯母,我來勸她!」林柏翠側身進來。
李母點點頭,退了出去。
林柏翠走到李盈月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她並沒有抬頭看他。
「我知道很困難,你的愛,是那麼地強烈,豈止生死相許而已……但,如果我是你,我會覺得欣慰,我會為明中高興,因為,他終於脫離了苦海。」
任憑林柏翠怎麼說,李盈月還是流淚不語。
「你看到了嗎?他臨死前寫了『地獄之死』,他活著如同在地獄一般痛苦,而醫藥已無法再給他解脫,除了死亡。死亡是他唯一的路,你要諒解他……癌病末期,那痛,不是你能想像的!」
李盈月的手指,輕撫著「地獄之死」。林柏翠欣喜萬分:她在聽我說,她有在聽……李盈月的舉動,鼓舞著林柏翠繼續說下去。
「不要為了一個不能挽回的遺憾,造成另一個更大的遺憾!」林柏翠掀開她的被,拉她的手放在肚子上:「這裡,你肚子里孕育的新生命,才是你真正的希望,那是你的愛,也是明中的愛,你應該為了他,好好地珍惜自己才對!」
李盈月手指動了動,哭腫了的眼睛又紅了,淚水串串如珠。
「盈月,我是真的想幫你,但是,你得先幫你自己才行。走出陰霾,也許一天做不來,兩天做不來,但是,你得先有意願才行。如果,你只想把自己困在悲傷的回憶里,那麼,就算十個我也無可奈何!」
李盈月慢慢抬起頭,欲言又止,只是看著林柏翠,充滿感激。
「悲傷總會過去,月缺,就表示月圓不遠了。」林柏翠握住李盈月的手,緊了緊:「我們一起來期待孩子的出生吧!任何一個生命的誕生,都是希望的重現!」
李盈月點點頭,表示願意努力;但她實在太疲憊了,從知道文明中的死訊以後,整整一天,她沒有進任何的食物。她躺回林柏翠堆起的枕頭上,陷在柔軟暖和的枕席里。那溫暖的感覺,恰如在文明中懷抱里似的。
「你好好休息,下午我再來看你。」林柏翠見李盈月合了眼,似乎將要沉睡了,才安心地退出病房。
這頭,李母在門外等得心焦,見林柏翠出來,忙問:「勸得怎麼樣了?她肯聽嗎?」
「她睡了,但……徹頭徹尾都沒開口說過一句話,她的心,傷得很深!」
「太重感情了,人就不能這樣!」
「讓她睡吧,不過,還是得小心點。我下午再來。」
「我會仔細看住她的,謝謝你。」
午後,林柏翠送了一束紫玫瑰給李盈月。
紫色玫瑰正好放在冷氣口下,被風吹得巍巍顫顫。
李盈月望著紫玫瑰,挂念的卻不是紫玫瑰的主人。她不是個挺有心思的女人,敏感也只針對她魂牽夢縈的人;對林柏翠的好,她只是感激,別無其它。
李母削了個梨山的蜜蘋果給她,也是林柏翠送來的。
「吃一點吧,人家林醫師特地買的,梨山的蜜蘋果可不便宜,何況這種大的。」
李盈月不答,李母削了一小片放嘴裡示範:「嗯,真的很甜,甜得像蜜。我削一片,你嘗嘗。」隨即遞一片送到她跟前。
文明中的死,李盈月是早預料的,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一天一夜地哀哭,情緒算是發泄了,淚也哭幹了,此刻恍恍惚惚,感覺遲鈍得像長了厚繭的皮膚。她隨手接過蘋果,放進嘴裡也是無味。
然而,李母卻是樂壞了,總算她肯進食了。
「好吃,是不是?來,再來一片,胃口要開,孩子才能長得好!」她忙又削了一片,直接喂進她口裡。
李盈月看著母親,咬下去,甜蘋果溢出齒舌間的竟是苦汁。她困難緩慢地將蘋果咀嚼、咽下,李母立即又送上一片。
李盈月盯著母親的臉,好生感傷,當她送上另一片蘋果時,李盈月抓住母親的手阻止母親:「媽——」
李盈月撫觸母親的鬢髮,心疼她近日來的操心煩惱。「你多久沒染頭髮了?這兒,還有這兒,都白了!」
做服裝生意的母親,總說她從事的是美的行業,讓自己美麗,則是每天例行的工作,而今,她卻為了她,連頭髮白了都不自知。
「白就白了吧,都要當阿媽了,怎麼不白?」李母嘴裡這麼說,心裡卻很不安,攏攏頭髮,摸摸臉:「怎樣?我很糟嗎?瞧,我居然忘了化妝,難怪臉色不好!」
「媽,你去買材料,我幫你把頭髮染好。」
「……不要了啦,染什麼!改天到美容院去,人家是專門的!」她仍不放心留李盈月獨處,文明中也是在醫院還不是自殺成功,這種事萬萬不能再重演。
「你放心。媽,你能這麼愛你的女兒,用一切去呵護她,儘管爸不在,你仍然不在我面前說一句苦!你能,我難道不能?我也有孩子,為了呵護他,我不會做傻事的。」
「盈月——」李母激動地抱住女兒:「好孩子,你長大了,你真的長大了!我真不敢想像,那個成天賴床不肯上學的小女孩,竟然要當媽了!盈月……」
「媽,去買吧!你的頭髮為我而白,現在,讓我來替你一根根地將它染黑。」
「好!我去買。」李母笑笑的,整理好臉上的淚,拿了皮包出去。「我很快就回來!」但,甫出病房,她又倏地折回。
「怎麼了?忘了什麼?」李盈月問。
李母怯怯地走回病床:「我……我還是把這個帶走得好!」她快速地將水果刀收進提包,李盈月也理解地點點頭。
林柏翠真恨死Miss王的多嘴,才兩天不到的時間,居然全婦產科,甚至更超出他的想像,全醫院的人,都知道了他和李盈月之間的曖昧關係。不管是不是子虛烏有,桃色新聞永遠比國家大事來得受歡迎,來得容易流傳。
一整天,林柏翠受夠了那些多事的人的談論和自以為正義的批判眼光,他必須回家,好好洗個澡,休息一下。
「哇!大新聞,你今天這麼早?」看見丁築在家,真是不如意的一天里唯一值得慶幸的事!他迎上去,想暫時拋開壓力,好好和妻子溫存一番。
「哎呀!別這樣!」丁築推開林柏翠,繼續埋首餐桌上成堆的書籍文件。「你沒看我在忙嗎?我回來是為了專心工作。辦公室里瑣碎的事太多了,你可別耽誤我!」
林柏翠被迎頭澆了冷水,很不高興。
「我們到底是夫妻還是仇敵?你為什麼總要這麼跟我說話?」
「不然,你要我怎麼說?我現在忙得很,可沒時間跟你撒嬌,我得發展我的事業……」
「你不必發展什麼事業,我又不是養不起你!你大可在家,或者出去逛逛百貨公司……」
「逛百貨公司?好哇!那你去發展事業,別整天只窩在醫院裡當個小醫生啊!那天餐會,我特地約了醫學雜誌的主編和幾個婦女雜誌的經理,人家是看得起你才跟你約稿,而你卻全部一口回絕了!那個國大代表跟你談土地投資的事,人家是看我面子耶!你知道他們玩一筆,只靠嘴巴講講就能賺多少錢進口袋?我……我真是拿你沒辦法!」
「我……我喜歡平靜、安寧的生活。那些都是虛無的,你的父母、我的父母,他們難道不富裕?可是你父親離婚了兩次,我爸媽分居兩地,他們幸福嗎?」
「起碼他們受人尊敬,活得有成就感哪!」丁築賭氣地走到窗邊:「爸雖娶過很多老婆,但沒有一個女人會怪他。連媽都說,爸是個難得的好男人,他不但多情,在事業上、為人上,都很令人尊敬;外交官很多,但像爸那樣受人歡迎的,卻寥寥可數,那才是真正的男人,不是整天兒女私情,不知上進的,你懂嗎?」
「我不知上進?我不明白,既然我在你心目中如此不堪,你為什麼還要嫁給我?」
丁築沉默了。她知道,她當初看上林柏翠的,就正是今天她批評、她無法忍受的這些,但是,她無法承認自己的改變。
二十歲的女孩,青春美麗就是傲視群倫的籌碼,除了快樂之外,什麼也不會在乎;但是,當年歲漸大,青春不再,美麗褪色之後,她必須找更多的籌碼來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驕傲。金錢、身分地位、權勢和才幹的顯現,只要能使自己更高人一籌的,丁築都不願放過。
她不在乎高處不勝寒,她只怕被人瞧下起,尤其,在母親失寵,父親正式娶了三房之後。
她不願說她嫁給林柏翠是因為她壓得過他,是因為林柏翠不是個會有外遇的男人。她不能教他知道她的弱點,否則,他可以故意以外遇來要脅她。
「你說呀?你為什麼要嫁我?如果你真的那麼瞧不起我,覺得我不像是個男人,你為什麼要嫁給我?」林柏翠十分忿怒,但不完全為丁築,他們也不是沒這麼針鋒相對過,林柏翠只是把一整天的不如意一併發泄出來罷了。
但不知情的丁築卻不那麼替林柏翠想,只是賭氣地說:「應了你的話,我當你是仇敵!和敵人朝夕相處,才能更激勵我上進!」
林柏翠的震驚不在話下,他倒退了兩步。「你說真的?」
丁築知道話說重了,但一來拉不下臉開口談和;二來工作繁多又壓力大,便乾脆不答話了。
兩人就這樣僵持著,誰也不肯先開口結束冷戰。林柏翠開始看報紙,從第一版看到第三十六版,從國內外大事看到分類廣告,最後再看回來;而丁築也繼續埋頭工作,只是再也無法專心。
丁築和林柏翠的關係總是這樣,疏離的時候雙方冷靜下來,格外感覺到對方的好;待衝突過去了,兩人熱烈地難分難捨、朝夕糾纏后,又難以忍受彼此的異同,然後又見爭執、冷靜,再一次地熱戀、疏離……如此循環不息。
每次總是林柏翠先沉不住氣,他以為兩人相處的時間已經夠少了,何必把僅有的時光都浪費在唇槍舌戰中?他寧可以短暫地鞠躬哈腰、低聲下氣,以換取一個甜美靜謐的夜晚。
但這天,丁築等得幾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而林柏翠仍然悠哉游哉地埋首在報紙里。
丁築起身泡茶,故意弄得茶杯鏗鏘作響,還沒好氣地說:「瓊娜怎麼搞的,茶杯都黃了,明天非得好好說她不可!」說著,眼角掃過林柏翠的臉,林柏翠竟一語不發,恍若無人。
丁築彷彿受了極大的羞辱,怒說:「你擺什麼譜?你想鬧到什麼時候?我已經先開口說話了,你還想怎麼樣?你別惹火我,否則……」丁築把杯子往牆角一甩,「碰」地一聲,白色瓷片散落一地,在水晶燈下閃閃發光。她往房裡跑去,掩著臉,委屈地大哭。
她以為他會追進來道歉,安慰她的委屈。
她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勸她、哄她、告訴她,他有多愛她。
但,他始終沒進去。
她是絕不會走出房門的,除非他進來求她。憑她丁築的條件嫁給這麼個小醫生,要不是他有個政治地位極高的家世,要不是他的個性還算忍讓她,她周遭的人隨便一個都強他十倍!廖清泉是,王恭盛也是,除了家世沒他好外,一個個企圖心強,事業搞得有聲有色!
她這麼委屈下嫁都不說什麼,他居然敢這樣對她?丁築愈想愈氣,把鏡台前的化妝品用力一掃,乒乒乓乓的化妝品、香水碎了一地,衝起一陣五味雜陳的香氣。也不知是不是精力透支又動氣的緣故,丁築整個胃波濤洶湧起來,「嘔」地一聲,便沒完沒了地吐了一地酸水、菜屑。
「太太?太太,你怎麼了?」瓊娜聞聲來探看,見丁築那模樣,著實嚇著了。「太太……」瓊娜伸手去扶,卻被丁築甩開。
「叫先生來……」
「先生?」瓊娜朝房裡打量一番:「先生不在房裡嗎?他在哪兒?我打電話叫他回來!」
「他不在外面嗎?去找,去給我叫他……嘔——」丁築又吐一陣,卻吐不出東西來。
「太太,你……」
「別管我,去給我叫他!」
「是!是……」瓊娜匆忙退出去,里裡外外喊了一圈,又匆忙進來:「太太,先生好像出去了。」
「出去?」丁築怔住了,他竟敢?
丁築瘋也似的大吼一聲,然後趴在床上痛哭起來。「林柏翠!你給我記住!你給我記住!」
瓊娜是個原住民女郎,率真可愛,但對丁築卻十分畏懼。她總有那麼多的理由可以挑剔她,尤其在她生氣的時候,總口口聲聲要辭退她,瓊娜為了弟妹的學費,加上林家給的待遇又特別優渥,便對她一再忍耐,久了,也懂得一點相處的訣竅了。
她知道此時最有效的,就是打電話請丁築娘家的人來,只有這樣,她才能避過這場災難。
果然,丁築的母親余孟芳,姊姊丁蘭很快地就趕到了。
「丁築?怎麼弄成這樣?」余孟芳見女兒乾嘔不斷,不是腸胃出問題就是……她迅速扶女兒在床上躺好,吩咐丁蘭:「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媽,半夜三更的,有必要嗎?」
「什麼必不必要?你妹妹被人欺負成這樣,你沒瞧見嗎?柏翠也真是,雖然我和你爸離婚了,可是丁築好歹都是丁亦虹的親生閨女兒,他膽敢這麼放肆,我絕不給林家好臉色看!快,去打電話!」
「哦!」丁蘭無可奈何地服從了。
余孟芳回頭把女兒看了又看:「可憐的孩子,早知道連柏翠這樣沒性子的男人都靠不住,我就不給你談親事了。丁蘭嫁洋人沒好結果,你現在又這樣!男人!男人真不是好東西!」余孟芳似乎不必知道前因後果就可以定了林柏翠的罪。說著,丁築的委屈更深了。
而這方,丁蘭眼尖,一眼就瞧見報紙堆上擱著一張新寫的紙——
我走了,冷戰可以結束了……
「媽,媽——這兒有一張柏翠留的話。」
丁築一聽是林柏翠,立刻把紙搶了下來。
我走了,冷戰可以結束了。
如果你也要走,那就走吧!把家暫時擱著,誰想要,誰就撿了去吧!
冷戰終於還是要在冷漠中結束,早知這樣,我們又何必堅持得那麼辛苦?
「什麼?什麼跟什麼嘛!媽,他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他不會這樣,他從來不會這樣的!」
「丁築,你冷靜點,媽會想辦法!相信我……」余孟芳深思片刻,緩緩吐著氣說:「八成是有了,八成是!」
「有什麼?」
「第三者!所有的婚姻都是這麼結束的,你大媽是,我也是!」她彷彿又回到年輕時候。
丁築在這個時候證實懷孕,實在是件尷尬的事。
以她的個性,她是絕不會為了生孩子而讓自己身材走樣,讓自己的生活陷入混亂和緊張,但此時,孩子又似乎是她吵架最大的籌碼,她可以不動聲色,而教林柏翠在出走後,又乖乖地回來並且道歉。她很相信林柏翠的出走只是單純的意氣用事,絕不是母親口中的「第三者」介入。
什麼樣的女人能介入丁築的婚姻?除非她也和丁築一樣,能在不動用特權下勇奪中國小姐前三名。除了自己優越的內外在條件外,林柏翠溫和的性格,單調的就業環境,都是丁築否定「第三者」存在的可能原因。
丁築望著窗外,天空透著灰沉沉的曙色,怕不是個好天氣!然而,林柏翠會在哪兒呢?她好想念腹中那小東西的爹。
她想:只要他肯道歉,只要他肯用心地哄她,這回,就把這小東西生下吧,也省得他整天把時間都耗在那兩隻牧羊犬上。
林柏翠在天橋上吹了一夜的風,有時冷得直打哆嗦,他就蜷在轉角處,像個落魄的流浪漢。不過,他的心卻是平靜的。
他不知道再回去時要面對的是怎麼樣的一個局面,總之是不會太舒服的;所以,他乾脆什麼也不想,起碼此時此刻,他不必去看誰臉色,不必去討好誰——
丁築是個美麗的女人,高挑白皙,喜歡穿黑色低胸的短洋裝,外罩亮麗的流線西裝外套,永遠性感而俐落。不針鋒相對的時候,她的確是個令人引以為傲的女伴,但……
唉!也許真是自己太沒出息!林柏翠嘆道。
天色由黑轉灰,陽光探頭處沒有教人驚艷的彤雲霞色,只是灰灰地由墨色轉而為淡。
他不喜歡這樣的天色,令人聯想到死亡;正因為這樣,他格外喜歡替人接生時,生命躍動的奧妙。
人世間最殘酷的事實是人人都避免不了死亡,但生命的延續卻是死神的剋星;當死神在長時間的追逐后,結束了一個生命,另一個生命卻又悄然地誕生,並延續前一個生命的特質,這真是世間最偉大、最不可思議的奇迹。
林柏翠不明白,這麼神聖美好的工作,丁築竟覺得它「沒出息」!他萬萬不能認同。
他倒寧願欣賞李盈月,當人力無法控制死亡時,就讓子宮來擔負起生命傳承的任務,讓死亡成為另一個重生。
她是個偉大的女人,一個懂愛、懂生命的女人!
是啊,盈月不知怎麼了?柏翠看看錶:趁上班前去看看她吧!
李盈月一夜沒睡,整夜想著文明中臨終前的牽挂——「月,織巢……」,他希望她改嫁,嫁給一個能給她安慰、給她一個完整的家的男人?
雄的織巢鳥不斷織就更好的巢等待他的夢中情人;雌的織巢鳥則不斷地尋找一個可以安居、培育下一代的好巢;那雌鳥的心,李盈月明白,不為自己未來的幸福,也為下一代能有個美好的環境。
誰能給她及孩子一個美好安適的家呢?
文明中放了釣鉤,又讓釣線斷了,而她卻是那尾吞了鉤、卻上不了岸的魚,在浪里痛苦地浮沉、掙扎。
文明中真放得下她這樣痛苦嗎?不,李盈月知道,他放不下,他一定會回來,在每個深夜裡,他總會回來!
李盈月轉了個身,看著窗外的魚肚白。
天亮了,昨夜文明中沒回來,也許地府就像軍隊一樣,有一些複雜的報到手續吧!他是個「新鬼」,或許很忙,過幾天才會回來。李盈月想著,竟笑了。
起碼到了地府,丟去了那身破皮囊,他雙手齊全又沒病痛,可以更自在快樂些。
「盈月?」李母從沙發上翻起。「你沒睡啊?別胡思亂想了,要多休息啊!」
李母揉著惺忪的眼,轉身去梳洗。
「媽——頭髮染得夠不夠勻?顏色還好吧?」李盈月打起精神,要母親知道她很好。
「很好,染了之後看起來年輕一些。你趕快睡一會兒,要多休息。」
「媽——」李盈月的目光追逐著李母自化妝室出來。「媽,我想出院,出院后回去跟你住,好不好?」
「出院?好哇!我也省得兩邊跑。待會兒我去跟親家母說。」
「嗯,太好了。不過,我得先跟林醫師說說,他很不放心……」
「盈月,林先生好像……好像對你特別好。明中才剛過去,我本不想這麼早說,不過,既然你也感覺到了,我就提醒你,有遇到好的男人,不要放過,一個女孩兒原是不愁沒歸宿,但你現在不同,帶個孩子,不容易找到合適的,如果他不嫌棄……」
「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知道。」
「我不是要把你隨便嫁了,我是看他真對你不錯,不信,晚點他一定又會來看你!」
李母話沒講完,林柏翠就推門進來了。
「伯母、盈月,我給你們帶早餐來了!」
李母見到林柏翠喜不自勝,瞄李盈月一眼后暗自竊笑,她則害羞地別過臉去。
「你今天看起來精神不錯,氣色很好。」
「林先生,你陪盈月聊一下,我去辦個事兒。」李母藉口出去,林柏翠也不以為意,繼續找李盈月攀談,他喜歡這種沒負擔的感覺。
「心情好多了?」
「看開了!其實,明中的事並不意外,只是太突然,很難一下子就接受了。尤其,尤其肚子里……」
「我明白。不過,也正因為另一個他依舊生存在你的子宮裡,你才更不必傷感,不是嗎?」林柏翠伸手去摸她的肚子:「有沒有踢?」
原本只是醫生本能的診察舉動,林柏翠卻在觸及李盈月的瞬間,心跳加速,腦海一片空白慌亂,他的手微微顫抖著,她的鼻息正輕搔著他的腦門兒,他的呼吸是愈來愈困難了——
我必須停止這些不該有的想法!他暗自警告、挑戰內心的另一個自己。但……但……但他的理智卻又顯得如此地薄弱……
余孟芳徹夜未眠。
第三者?第三者的角色一直困擾著她、啃噬著她!徹夜,她在頭痛與心痛間掙打扎。
她是個第三者,但她憎恨第三者!
余孟芳原是丁亦虹得力的左右手,她精通四種語言,有女人的細心也有男人的魄力,但所有的優點都敵不過丁亦虹致命的風趣幽默與翩翩風采。
她愛上她的主管,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已婚的丁亦虹,並為他生了一雙女兒。
或許錯就錯在她生的是女兒吧!
丁築出生前,醫生斷定是個男胎,余孟芳逮了這個機會,要脅丁亦虹得和前妻離婚,教孩子得認祖歸宗;否則,她便要他嫁,讓丁亦虹的兒子姓了他人的姓,永遠永遠地成為「黑市夫人」!
丁亦虹的前妻是他留美時的同學,脫俗清麗,卻始終沒為他生下一兒半女。丁亦虹望子心切,便和前妻離了婚娶了余孟芳,誰知手續辦妥不到三個月,孩子呱呱墜地,又是女兒。
「別難過,女兒好,女兒貼心!橫豎咱們養得起,要兒子,等你身體好了,要生幾個有幾個;何況,我是娶你,又不是娶兒子!」
丁亦虹不愧是個名外交官,溫文儒雅不說,那體貼女人的勁兒,現世男人真沒幾個能比。就這樣,余孟芳也安了心,想過些時日,再給他添個兒子。不料,才不過三年的工夫,丁亦虹又在外頭有了女人,且一舉得男,教余孟芳捶胸頓足,恨自己太天真!
她恨!她恨那外頭的「第三者」,明知人家有妻有女,還硬是勾搭;然而,當她無依無助時,丁亦虹的大老婆卻文風而至。
「你不是很會搶嗎?再搶回來呀!」
余孟芳聞言痛不欲生,誓言絕不應允離婚之事,就算留不住心,也要硬生生把人留住!
然而,十幾年過去了,她依然不能留住他的人!而最教余孟芳不能釋懷的,是那第三者,竟是昔日的管家;而她在丁亦虹有心的栽培下,竟也能在繪畫上走出一番天地,且在社交圈裡傳為佳話。甚至,丁亦虹還為她改了名字,叫季知顏。知顏知顏,知己紅顏。
當余孟芳在報上看見丁亦虹與季知顏才子佳人共赴鴻宴的新聞時;在報上見到丈夫與昔日管家公然出入,含情以對時,余孟芳終於承認失敗,她的自尊終於被打擊得蕩然無存!
余孟芳也終於將辛苦經營的家、痴痴等待的丈夫,拱手讓給了「第三者」。
她恨季知顏,生生世世都無法釋懷;但她卻絲毫無法怪恨自己的丈夫,儘管他移情別戀,儘管他終究拋下了她,她仍深信,她曾是丁亦虹最愛的女人。
丁亦虹若知道他曾加諸於她的傷害,如今又將加諸在自己女兒身上,他是否會有一絲絲的懊悔呢?
不,這事不能教亦虹知道,否則,馬上就會傳回林家去。有些事,桌底下好解決,搬到桌面上來,為了面子,往往變得更複雜。
余孟芳盤算再三,決定先找那「病源禍根」。
余孟芳直接找上林柏翠身邊的人。當初,余孟芳也是藉工作之便,近水樓台才將丁亦虹搶到手的,當然,季知顏亦如是。
「對不起,醫生還沒來,請外面等。」Miss王以為余孟芳是門診病人,敷衍一聲便要把門關上。
「等等!我是林柏翠的岳母。」
「哦!哦——是,嗯,林太太?」Miss王先是一怔,接著立刻又換了一臉笑,迎余孟芳進去。
「丁太太,請坐。」
「我不坐了,我是想……」余孟芳仔細將Miss王打量之後,篤定不會是她,才緩緩開口:「我已經知道了,我只是要確定,所以希望你不要瞞我。昨天,柏翠和小女吵了一架。」
Miss王一聽,猜想是林柏翠為了那叫李盈月的女人和老婆攤牌了,既已攤牌,那她也無啥需要隱瞞,便說:「丁太太,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所以……」
「你說,儘管說!」
「那女的,再過幾個月就要生了!我也勸過林醫師把她安排到別的醫院去生,林醫師偏不聽!也許,他人現在就在那李盈月病房裡呢!」
余孟芳只覺頂上「轟隆」一聲,頓時天昏地暗!
「丁太太,你不要緊吧!」
余孟芳扶住桌子,才免於倒地。
天!天——舊戲重演,就算是舊戲重演,也要有一點改變吧!為什麼?為什麼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些未出世或剛出世的小生命在攪和呢?不,不能慌,我萬萬不能慌!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余孟芳塞了一疊頗有分量的鈔票給Miss王。「你放心,我不會教你為難的!」說罷,便急急向電梯走去!
余孟芳在病房外徘徊好久,決定先給丁蘭一個電話。
「喂?丁蘭,你妹妹還好嗎?記住,一定要盯住她,盯住那肚裡的孩子。是,你先別問,我在柏翠這裡……我跟你說,和我料想的一樣,不,更糟,對方懷孕了,產期又比丁築早……別告訴她!我怕她意氣用事。好,我掛電話了!」
余孟芳將電話重重掛上,嘆了一口悶氣,又進化妝室去把自己整理好,才再度向病房走去!
林柏翠在裡面嗎?如果在,她是否就不顧他顏面地開罵呢?或者,或者他壓根兒不在裡頭,那……呼,管不了那麼許多了!
余孟芳推門進去,窗前搖曳著一盒紫玫瑰,一個稚氣的少女微挺著肚子,站在窗邊向外探著,聽見開門聲,回過頭來笑問:「怎麼又回來了?」
她的笑僵在原處,余孟芳的呼吸也凝在一處。
為什麼這麼像?那笑,和報上所登季知顏對丁亦虹的笑,簡直如出一轍!余孟芳的恨,再一次迎上心頭。
「你是……」
「你是李盈月?你以為……我是林柏翠?」
李盈月感受到余孟芳的不友善,但一聽到她也認識林柏翠,以為是來找人的,她柔柔地笑道:「柏翠已經走了!」
果然!李盈月的話證實了余孟芳的猜測。余孟芳看著她的肚腹問:「幾個月了?」
「再兩、三個月就要生了。」她摸摸肚子。
「把她拿掉!」余孟芳的話把李盈月嚇著了。
「我會補償你,但你一定要把孩子拿掉!因為,我女兒也懷孕了,柏翠不會為了你而拋下自己的妻兒,不管他曾對你做過什麼承諾,我們丁家是名門世家,絕不會讓他胡亂來,你也不可能在他身上得到什麼!」
「不……我不能拿掉孩子!」李盈月倒退了幾步,她不明白,這個貴婦為什麼突然找上她,又要她拿掉快要出世的孩子?
「你必須拿掉,你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不,我不能!不……媽——」
「怎麼回事?」李母外出回來驚見一幕,躲過余孟芳,過去抱住驚慌的女兒。「你是誰?」
「我是誰?問得好,那你又是誰?哼!我真不明白你這個母親怎麼當的,聽任自己的女兒去破壞別人的家庭!」
「破壞別人的家庭?你胡說八道什麼呀?」
「胡說?你還想翻供?你女兒還把我當成林柏翠呢!」
「林柏翠?你是……」
「我是他丈母娘!我告訴你,別以為有了孩子就算有了籌碼,我女兒也懷孕了,而且,以我們丁家的名望,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的!」
「林柏翠?他結婚了?」
「沒錯,而且快當爸爸了!你……你快把孩子拿掉,就算他出生,也不能挽回什麼的!我女兒人漂亮、家世又好,柏翠絕不會為了你,而跟我女兒離婚的!」
「喂——」李母愈聽愈氣:「你這瘋婆子說夠了沒有?你們家世好,你們的女兒寶貝,我的女兒就不寶貝了嗎?你女兒有本事,有本事就不會丟了丈夫還讓老媽來丟人現眼了!出去!我這裡不歡迎你,出去!」李母顧不了許多,只覺眼前的人刺眼,半推半趕地將余孟芳趕了出去。
余孟芳從沒被人這麼無禮過,她氣得渾身發抖!
「你這個賤女人!第三者!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你……你!哼!有其母必有其女,真是!真有人不要臉到這種地步!」
余孟芳的聲音引來他人的側目,滿腹忿恨的余孟芳,也只好悻悻然地離去了。
李盈月好不容易心情好些,又平白受了這不白之冤,難忍之氣,一時心悸呼吸困難,李母忙扶她在床上坐下。
「小心點!你別理那瘋婆子,她八成精神有病!」
「我不知道林大哥有妻小了,否則,我怎麼也會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何況,媽,聽她的口氣,她好像誤會這孩子是林大哥的?這……這該怎麼辦才好?萬一害他們夫妻鬧翻……唉——他是個好人,我們不能害了他!」
「盈月,這根本不關我們的事。我看,待會兒我就去辦出院手續,以後換個醫生看就是了!林柏翠人是不錯,就是不老實,我還問過他有沒有女朋友,他故意不回答。」
「媽,事出有因,林大哥不是那樣的人。」
「你還替他說話!他害你被人家說成那樣,這要給明中的父母聽見,還得了嗎?」李母回頭去收拾東西,隨即又回頭問:「盈月,你……你不會喜歡上他了吧?」
「我……」
「喂!你別傻了!才嫁了一個得絕症的,別又愛個有老婆的,你要不能安安分分找個正常男人,我寧可你一輩子都不要嫁!」
「媽——」李盈月埋怨母親小題大作,但,要不是林柏翠已有妻小,她原本真以為……真以為他能給她一個理想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