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丁秀岩直接找上林柏翠。
「姊夫,你跟二姊……」
「你知道了?」
丁秀岩點點頭。
「我……我也沒料到會這樣。」
「我倒是早料到了。」
林柏翠詫異地看他,丁秀岩笑道:「別忘了,她和二媽一個性子,我可是從小接招接到大的。」
林柏翠苦笑。
「對方……我是說……」
林柏翠明白丁秀岩的意思。「唉!怎麼說,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這純粹是我和丁築的事,盈月……盈月只是個巧合。」
「盈月?嗯,名字挺美的。她快生了?」
「嗯。」林柏翠頓了頓,才會意出丁秀岩的弦外之音。「喂!你可別聽別人胡說,那孩子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
「她……唉——說來話長,不關她的事。」
「這你可得好好解釋了……二姊那性子,說不定真會跑去拿掉孩子哦!」
「拿孩子?」林柏翠險些跳上桌子去。「喂!你說清楚,丁築拿什麼孩子?」
「啊?原來你不知道?二姊懷孕了,可她又說你和別人也懷了孩子,吵著要拿掉孩子離婚哪!姊夫,這到底怎麼回事?
「這……」林柏翠愣在原處,一時不知如何自處。「秀岩,丁築現在人在哪兒?我得找到她,我得找到她才行!」
「我……我也不知道,也許在二媽那裡,或許……」
「謝……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先走了!」林柏翠走了幾步又折回來。「這……這是我呼叫器號碼,有丁築消息立刻通知我。我……我要當爸爸了?哈……記得通知我,記得啊?」說罷,便快步離去。
李盈月騙母親要去逛嬰兒用品店,往約定的小公園走去。
為了她,使得林柏翠的婚姻平地起波瀾,是她萬萬不願意的,不管怎麼說,有機會面對面解釋清楚也是好的。
若不是林柏翠堅持留住腹中的小生命,那麼,文明中驟然離去后,她實在不知道該依靠什麼生存下去。雖然這樣的誤會教她難堪,但為了這分恩情,李盈月也只好忍受了。
初夏,陽光卻有些得理不饒人,李盈月在公園裡坐了半小時,已是香汗淋漓了。她覺得腰間一陣陣地酸疼,逕自捏揉著。
明中如果在,這該是他做的事!
不遠處,一株茂盛的誘鳥樹梢結了累累的果實,不知打哪來的「綠鳳眼」一上一下地玩耍著,令李盈月聯想起織巢鳥的故事。
織巢鳥長什麼樣子?她不知道;有沒有這種鳥?她也不知道;但她寧可相信有,寧可相信織巢鳥的執著,寧可相信「等待」真的有用。
她甚至寧可相信,只要她好好生下孩子,好好守住一個完好的巢,明中早晚會回來的,不論以什麼方式——
李盈月的腰酸一陣強過一陣,而等待的人卻遲遲沒有出現。
該不會是生產前兆吧?她究竟來是不來?李盈月起身在四周繞了一繞,確定沒有約她的人,又折回長凳上坐下,而此時腰酸更劇了。她想再忍忍,但劇烈的不適教她推翻原來的決定。
公園是大台北「車戰」中唯一中立和平的角落,但李盈月卻不能躲在這溫室中,她必須走進戰火,在爭先恐後的車陣中閃躲、抗爭、前進,直到回到那幢有水泥保護的城堡——溫暖的家。
李盈月在閃黃燈的斑馬線前駐足,左右距離紅綠燈都有五百公尺以上,她無力再走那麼遠的路,只好在原地等候紅燈車少時通過。不料,雖是紅燈,仍有大量右轉車輛駛來,教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往前探了幾次,都在驚險中再度退了回來。
等了十餘分鐘,終於等到車流減少、右轉車輛尚未駛近的空隙,李盈月喜出望外,準備疾步通過。忽地,一部暫停路旁的寶藍色轎車突然急駛而出,朝她迎面撞來,李盈月驚慌之餘,手腳竟不聽使喚地僵在當處;而就在最危急之際,一雙有力的手一把將李盈月推出去,她一聲尖叫劃破長空,而後即不省人事……
待她再度悠悠轉醒,全身竟動也不能動,迷糊中只聽見醫生和護士交談著,然後再度昏睡而去……記憶中不斷重複著醫生和護士的對答。
「真是好人不長命!」
「他用一條命換兩條命,也值得了!」
林柏翠遍尋丁築不著,終在丁蘭的協助下,得知丁築決赴婦產科動小產手術,連忙趕到醫院,卻沒見著丁築的人影。
「糟!會不會是丁蘭弄錯醫院了?否則,她兩小時前出的門,不會現在還沒到呀?」林柏翠急如置身熱鍋的螞蟻,在醫院門口張望徘徊。等待不果,又掏零錢打電話向丁蘭問詳細,手拿著話筒,仍不忘分心在人群中搜索丁築的影子。在電話撥通的當時,果然瞥見丁築自計程車上欠身出來。
「丁築!」林柏翠迎上前去,充滿歉意和喜悅;但丁築卻連退了數步,和他保持了一個自以為安全的距離。
林柏翠停下了腳步,夫妻至此,是他怎麼也料想不到的;如果丁築堅持進手術室,他又能怎樣呢?平常對這種小產手術習以為常,不過清除一些血塊罷了,而今,那腹中的胎兒對林柏翠而言卻是活生生的生命,他幾乎可以聽到他稚嫩的嬌笑,可以感受到他小小拳頭揮動的力量……他怎能眼看著他去送死呢?
「丁築,我道歉!你不要傷害無辜的孩子!」
丁築願意嗎?有哪個母親願意親手扼殺自己的孩子呢?但,她早已沒有退路了!她雙手交叉在胸前,故意不去看林柏翠。
「築,我承認那天我話說重了,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你有了身孕。跟我回家,好不好?我答應你,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應酬、參政,或者……築?」
丁築用手不著痕迹地抹去淚水,愈不肯落淚,淚愈是滾珠似的停不下來。
林柏翠乘機靠上去抓住她的手臂,丁築警覺地要閃躲,卻來不及,只能把臉看向別處,不看他。
「築,一切都過去了,讓我們一起來耕耘好不好?我們一家三口,嗯?」
「一家三口?」丁築終於忍不住地抬起臉來,眼中既怨且恨。「一家三口?那另外兩口呢?李盈月和那腹中的孩子怎麼辦?你以為你是什麼角色,想和爸玩一樣的遊戲?我和媽不同,我不會肯,我寧死也不會成全你們的!」
「築,你在說些什麼?」林柏翠見丁築情緒失控,緊張地抱住她。「李盈月跟她母親回家了,我以後不看她的診,你不喜歡,我就再不見她了,好不好?」
聽到林柏翠的承諾,丁築平靜了些,不管他說的是不是真話,起碼他還在乎她。丁築抬頭看他,那眉、那眼、那鼻樑、那唇,那戀愛時,日也看、夜也看,怎麼也看不厭的敦厚與真情,她的心底,又漾起少女時的感動。
「我們回家,好不好?」
「你真的放得下?」她問。
林柏翠遲疑半晌,親吻了妻子的額頭,點頭答應:「有你就夠了,別的都……都是其次!」林柏翠說得吃力,有些違心的惶恐。
丁築也是聰明人,但她不爭一時,她爭的是永遠;她偎著他,由著他帶離。
李盈月在昏睡中產下一子,由於受了驚嚇,身子又虛,仍在觀察室里待著。
文明中站在李盈月身邊,動也不動地看著她蒼白的臉,身後,丁秀岩面色凝重地嘆著氣。
文明中把手伸出去,在李盈月的臉蛋上空輕輕地游移著。他神色悲凄極了,卻沒有半滴淚水,就這麼持續著,好久好久,悲戚轉而成為空洞的絕望。他數度想開口說話,都以嘆息收尾。
「你這是何苦呢?你的孩子出世了,生命算是延續了,有什麼好難過的?又不像我……唉——」丁秀岩撇過頭去,不堪想像。
「你有愛過嗎?」文明中終於開口了。
丁秀岩怔了一下,點頭。「談過幾次,都不了了之。」
「那也難怪你不能明白了。眼看著心愛的人在眼前,你卻觸不到,不能撫摸、不能擁抱,內心熊熊的火焰卻沒有宣洩的方法。愛人,只是一個遙遠的影子,那是多教人痛心的一件事啊!你懂嗎?」文明中轉頭看丁秀岩,那面容,慘白青綠得真是名副其實的「鬼樣子」。
丁秀岩沒答話。他關心的不是愛不愛的問題,他在乎的是——生命。
文明中說他可以讓他活,但他真的懷疑。
「如果你沒別的事,我想先回加護病房去看看。」
「看了又能怎樣?」
被文明中的冷水一潑,丁秀岩無奈地冷笑兩聲。的確,看了又怎樣?那轎車往身體直接撞上后,丁秀岩的魂魄直接被撞離了軀體,搖搖晃晃地退到一棵大樹前才停了下來,原以為自己命大沒事,還追了轎車一段路,轎車右車燈撞壞了,凹了好大一塊,車號是HD-×××2,當時他被撞得頭暈,沒看清楚。
直到丁秀岩回頭察看那險些遇害的年輕孕婦時,才瞧見另一個自己躺在孕婦身旁,頭上直淌著血。至此,看過「第六感生死戀」的他算是明白了,卻怎麼也無法教自己再回到那身軀上,直到隨著救護車來到醫院,遇見了文明中,才重新燃起一線生機——
丁秀岩原以為救了文明中的妻兒,文明中理所當然會幫他,不料,莫測高深的文明中只是畫個大餅給他,然後守著妻子手術、生產,再不提幫他的事,令他不覺怨文明中的忘恩負義。
「盈月很美,是不是?」
丁秀岩聽到李盈月的名字,很是大吃一驚。她叫盈月?難道是同名?這麼巧?或者壓根兒是同一個人?天!要是同一個人,那……難道……哦,難怪那輛車這麼眼熟……
「你不喜歡她?」
「啊?」丁秀岩回神過來,原以為定嚇出一身冷汗,待要去抹,才想起自己已然沒個軀殼。
「呼!很美啊!」他是胡亂應了之後才去仔細看那個女人——平凡得很好看的女人。
「其實,我也知道她不是最好看的,但她卻單純、善良得教人疼惜。她好懶,功課都懶得寫,每次都逼不得已才草草交差;可是,她懶的樣子,美得像陽光下的貓。」文明中的臉上,有著幸福美滿的笑容。
聽文明中談李盈月的語氣,丁秀岩對她也有了興趣,他想,她一定有某種誘人的氣質,像他母親季知顏一樣。
「你可能愛上盈月嗎?」
「什麼?」丁秀岩不是沒聽清楚,只是訝異。他思索著文明中期望的回答,但始終無法確定,只好含糊地說些無關緊要的。
「我始終對愛情沒什麼好感,愛情總是傷人,不傷別人就要傷自己,不傷自己就一定要打擊別人,都沒好處。」
文明中聽了神色黯然,他覺得他和李盈月的愛情,幾乎可以用「兩敗俱傷」來形容了;但,他怎麼樣都無所謂,倒是李盈月,他不能不替她作個安排。
「我要活下去,為了盈月,我必須有個健康的軀體,讓我繼續活下去!」
丁秀岩先是一怔,隨即暴躁地吼起來:「不!不——你這卑鄙的傢伙,你騙我說可以讓我活回去,結果你是打我軀體的主意,想藉它還魂魄?你休想!你忘恩負義!你……」丁秀岩著急又氣忿地往上沖,但由於不適應沒有重量的自己,一時失衡地跌在地上,又羽毛似的飄浮上來,跌跌撞撞,無法控制。
「你急什麼?我死了半年,就算有軀體也沒用了。」
丁秀岩好不容易掙紮起來,半信半疑地問:「那你說要活……」
「我要活,只為盈月一個人活。我幫你回去,你幫我……」文明中回首,溫柔地看著妻子:「幫我活著,幫我照顧盈月。」
「這是交易?」
「是交易!」
「我必須娶她嗎?」
「沒錯!替我做我所該做的一切!」
丁秀岩猶豫了;這是他活回去唯一的機會。但,若這李盈月和姊夫的外遇對象是同一個,那……那他該如何自處?何況,他壓根兒不愛她,他怎能去娶一個他不愛的女人?
「你沒有別的路了!」
「……」丁秀岩來回地踱著步子:「為什麼?為什麼找上我?我又不愛她!」
「你會愛她的。」
「我畢竟不是你啊!」
「我有辦法!」
丁秀岩沒得選擇,只得點頭。
「秀岩!秀岩……」季知顏受醫生叮嚀,不得驚擾病人,只能低泣,虛弱地靠在丁亦虹身上。
丁亦虹何嘗不悲傷呢?丁秀岩是他的獨子啊!但他是男人,他是支柱,他必須矗立著護衛他的家、他的女人。
他們退出病房,有兩位警察在外頭候著。
「丁先生,肇事車輛右車燈撞毀,我們已到各大修車廠去部署了,有可疑車輛馬上就可以知道,你不必擔心。」
「謝謝,辛苦了。」
「公子是為了救一位孕婦才受傷的,他的見義勇為,很令人敬佩;那位孕婦已經順利生產,但是人還沒醒過來。據目擊者說,那輛車原停在路旁,是突然開出來的,我們不排除是尋仇;但據她家人所說,似乎沒什麼仇家尋仇的可能,所以,只有等當事人醒了再說。」
「那位孕婦叫什麼?」
「李盈月!」
丁亦虹腦中「轟隆」一聲,一股不祥的預兆油然而生。
「李盈月?亦虹,這不是柏翠……」
「我知道!我知道!」丁亦虹阻止季知顏說下去。
「丁先生認識她?」
「不……不認識。一切麻煩你們,內人累了,我們先走一步。」
「是,請。我們會儘力!」
丁亦虹回到家立刻打電話給老劉,讓他開余孟芳的車子過來,老劉說車子自余孟芳開出去后一直沒再回來,這使得丁亦虹更加憂心了。
「亦虹,你是懷疑芳姊?」
丁亦虹先是沉默,然後深嘆口氣說:「但願不是!」
「不,不會的。秀岩……秀岩沒有錯,如果真要報應,該報應在我身上才是啊!不……」
「撞上秀岩只是巧合,她要撞的是那位李小姐,就像當初,她不肯放過你一樣。」
「亦虹,我們該怎麼辦?是不是該和柏翠談一談?」
「我先去孟芳那裡,小築發生這種事,我不能……」
「我知道!你去吧!我……我還想去醫院。」
「醫院有護士。」
「護士哪比得上自己的母親?何況,離他近些,心裡踏實點。」
丁亦虹點頭表示理解,把司機留給季知顏,自己叫車出門。
到了余孟芳的住處,丁亦虹特地留意她的車子,並不在停車場,原以為她不在,兀自開門進去,才看見她喝了酒,橫在沙發上。
見丁亦虹推門進來,余孟芳很是驚訝,更為自己花容凌亂而感到不安,忙坐起身,理平衣衫。
「亦虹?」
丁亦虹溫和地笑著說:「慌什麼?難道還怕我看嗎?沒看到你的車,以為你還沒回來。」
丁亦虹刻意不著痕迹地把話題引到車子上。「那輛車用得慣嗎?」
「嗯。」余孟芳虛應著,起身去換裝。「我去換件衣服。」
「換件輕鬆點的,米白色那套休閑褲裝不錯。那年和小蘭、小築上陽明山穿的那套,菱形的扣子,有著白色石紋,很雅緻。」
余孟芳背對著丁亦虹更衣,她知道他隔著半片雕刻玻璃在看她,她喜歡他看,看得她全身微血管幾近爆破似的激情;她更愛他的細心,那樣無微不至的細心,常使她願意相信,丁亦虹最愛的——仍是她。
她聽話地穿著那套米白色褲裝走出來。
「你穿什麼都端莊大方!」
哪比得上季知顏呢?余孟芳的嫉妒無一刻能停止,但,她不想當個教他討厭的女人!
「是不是為了小築的事?你知道了?」
「我知道了。你的看法怎麼樣?」
「小築有孕了,不能教她受委屈。不論付出什麼代價,都不能讓她受委屈。」
「那當然!」他握住余孟芳的手:「那個姓李的小姐,出了車禍!」
余孟芳一驚,立刻轉而為喜。「嚴重嗎?孩子呢?孩子是不是沒了?」
「孟芳?」
「我……」余孟芳心虛而慌張。「我是小築的母親,我當然要保護自己的孩子!」
「你沒做傻事吧?」
「傻事?我怎麼沒做傻事?嫁了你不就傻了嗎?我任憑嫁給哪個人也強過嫁你,想守個人都守不住,只能守住這屋子、守住寂寞、守住空虛。」
「你後悔了?」
「我……我,我就恨自己死不悔改,情願傻,情願在這兒守著過去的點點滴滴!」她緊緊抱住丁亦虹:「亦虹,我真恨,真恨自己不能恨你,我真恨哪!」
「孟芳——」他擁住她。「孟芳,你也曾是個第三者,想想,如果真是愛上了有婦之夫,如果真是無法自拔,愛有何罪?不要去傷害任何人,答應我,不要傷害任何人,好嗎?」
文明中帶丁秀岩到他和李盈月首次相見的教室。
「你們在這裡認識的?」
「對!我是轉學生,又少了胳臂,同學們都離得遠遠的,只有她,只有她不同。」
文明中在課桌上盤腿而坐,囑咐丁秀岩:「看我集中精神之後,快速往我身上穿過去!」
丁秀岩點頭,退到牆邊,擺出一副短跑衝刺的姿勢,見文明中閉目凝神,渾身泛光,便往他身上衝去,直接穿過文明中。在兩人靈魂交疊之時,文明中腦中所想的一幕幕,都映進了丁秀岩腦海里,他感到無限的希望和喜悅。
「感覺到了嗎?」
「嗯,我完全接受了你的感覺。」
「好,我們再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