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已經停了,昨天有再大的波瀾都該在今天平息,但屋檐上的積水仍滴滴答答的,擾人心弦。
「啊,慘了。」
「怎麼了,善玫?」
「學姐,檔案突然不見了啦!」
「怎……怎麼可能?」學姐嚇到差點下巴脫臼。
這是鄭泓宇到生活輔導組撞到的第一個畫面。李善玫的座位剛好背向門邊,隔著低矮的辦公隔間,身材高大的他立刻看出了電腦里的問題。
正對著門口的櫃檯,同是工讀生的學姐雖然一樣驚慌,還是招呼道:「請問有什麼需要嗎?」
鄭泓宇先朝她點點頭,才對著李善玫說道:「你不要急,檔案應該還在C槽里。這電腦已經中毒了,先拿磁片把檔案備份再說吧。」
陌生,又似曾相識的聲音,溫和有禮又帶點磁性,她有認識這種人嗎?李善玫回頭一看。「是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鄭泓宇嘴上一徑掛著微笑:「想不到我們念同一所學校。」
學姐好心讓善玫跟朋友說些話,他們就出了辦公室到走廊上。
李善玫打量他,問道:「你身上的衣服跟包包,是我哥以前室友的吧?」
她一早就有課,走得匆忙—連李育良都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走的。
「你哥說可以借我用。」
「借你?哼,說得好像東西是他的,真是!」
她說著,而他低頭莞爾。雖然穿著跟他不搭調的衣服,舉止卻優雅如落難的王子,令她心跳不覺亂了幾拍。
這個人雖然出身普通,但家教一定不錯。
李善玫心裡正這麼想,突然看到鄭泓宇從背包里拿出讓她眼睛一亮的東西。
「是我的手機,你修好了!」
「其實也沒怎麼壞,只是摔了一下,內部潮濕了而已。」
「謝謝你,我以為一定沒救了,你真的好厲害喔。」她捧著手機,感動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不用客氣,反正是我造成的。」
「你就跟我哥一樣,我們家有東西壞了,為了省錢都是他修的,但他不會修手機這種東西就是了。好好喔,我以為再也不能用了,請人修還要花一筆錢。」
「我本想今早拿給你,但你已經出門了。」
「原來如此,不過你不可能知道我在這裡工讀吧?」李善玫歪著頭想想,說道:「你來這裡一定是想問校內工讀資訊的吧?你來得太遲啦!工作早就被搶光了,我是生輔的工讀生,最清楚不過了。」「喔,這樣啊。」還是那一臉優雅的微笑。
李善玫皺眉:「就這樣?你一點都不擔心?」
「怎麼?」連疑問的表情都很優雅。
「你好像很搞不清楚狀況俄!還一副悠哉游哉。你不也是個窮學生嗎?怎麼這時才找工作?怪不得你會被房東給趕出來。」
「被房東趕出來?我嗎?」
「不是嗎?」李善玫認定地道。「算啦!看你欠我九千塊的份上,我一定會幫你留意工作機會的。你是什麼系的?」
「管理學系三年級。」
「喔,目前校內工讀沒有缺,你要不要到別的地方問問看?」
「沒關係,其實我不是要來……」
「不知道我哥那裡有沒有缺……這樣吧,你今天去我哥工作的西餐廳問問看,最近比較忙,也許會有缺,雖然那裡工作辛苦,可是錢很多哦,運氣好的話,還有小費可以拿。」
「是嗎。」
他又這樣笑了,哪有男生舉止這樣含蓄,看不出來他是不是真的感興趣。
「你不想去?」
「喔,可以啊,我可以去試試看。」
「我把地址給你,我哥今天下午到晚上都在,你可以請他幫你向經理引薦。」
「那就謝謝你了。」
他再度報以溫文儒雅的笑容,那完美的上排牙齒,使得李善玫飄飄然。
「哎喲,謝什麼嘛!大家都是辛苦的學生,我也是受了一個學姐的幫助才會有好工作。總之往後你要好好努力痛改前非把債務還清,將來安安份份過日子就好啦。既然你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一定要奮發振作免得對校譽有不良影響,知道嗎?」
「嗄?」
她想這年輕人從前一定是太混了,才會淪落到如此潦倒,被房東趕出來不說,連衣服跟家當全都被沒收了,實在有夠可憐。
然而知過能改善莫大焉,相信經過這次教訓,他一定可以改過向善,成為堂堂正正的人,迎向光明的未來。
啊!能夠幫助人的感覺,超好!
幽暗的燈光,精緻的美食,現場鋼琴與小提琴演奏交織出浪漫的樂章,置身在其中,讓人遺忘塵世的喧囂。
「對不起,映雪,昨晚我真的太衝動了。」
「你知道就好,以後你不要這樣了,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你千萬不要不理我,我會活不下去的。」
「我知道。」
「映雪,你看,這是我特別買給你的。」
「啊!好可愛的心型耳環!」
「這是白金的,你說你會過敏,所以我特別替你買最好的。」
他畢恭畢敬地將珠寶盒捧到朱映雪面前,款款柔情說道:
「映雪,這一顆心是我的,一顆是你的,往後你一定要兩個一起戴,代表我們心心相印。」
「學長……」
「對不起打擾了,您的酒來了。」
「叫我奇洋……」
匡啷啷啷啷啷啷——
接著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呀!」
然後是男人的咆哮:「喂!你這服務生怎麼搞的,有沒有搞錯?你們這麼高級的餐廳,請這種笨手笨腳的服務生!這瓶是我的藏酒耶!」
立刻趕來一位掛金色名牌的值班經理:「這位先生,真的對不起,您衣服的乾洗費我們會負責,還有您這瓶藏酒的損失,我們也會賠償。」
他說著,又對身後的服務生疾言厲色道:
「鄭泓宇,快過來跟客人低頭賠不是!」
「真的非常抱歉,您的損失我會負責賠償。」鄭泓字深深鞠躬。
當他彎下腰,一直坐著的朱映雪恰巧看到他低頭時垂下的長睫毛,那完美無缺的孤型,引得朱映雪雙眼跟著他抬起頭,一張俊秀的臉就這樣印在她的眼瞳。
「賠償?我這身衣服和這瓶酒要多少錢你知道嗎?」
「非常抱歉,無論如何我都會想辦法賠償的。」
哎呀真可惜,帥歸帥,不過她最討厭看男人跟別人哈腰鞠躬了,真沒志氣。還是學長比較帥,男人嘛!就是要像他這樣才行。
「真的是非常地抱歉,」值班經理隨即介面,同樣鞠躬道:「他是第一天上班,動作比較生疏,還請您多多包含。」
「總之不管怎麼樣,我以後不想再看到這個服務生!你要嘛就把他辭退,要嘛我就再也不來這家餐廳!」
「這……」
「學長,不要這樣,他又不是故意的。」真是太帥了,朱映雪再也忍不住,演出一段美女救帥哥記,對鄭泓宇眨眨水汪汪的媚眼。
唉!如果學長能跟眼前這人綜合一下多好。
有學長的財富,又有眼前這帥哥的體格跟長相。
「我是心疼你受到驚嚇。」
「我沒事啦!我又不是玻璃做的。」
「你不是玻璃做的,你是水晶雕成的……」
「好啦!我知道你對我最好,看在我的份上,不要跟別人計較了。」
「一切都聽你的。」
「噗噗噗!哇哈哈哈……」
員工休息室,在打烊時傳出一陣如雷爆笑。
「你還敢笑!李育良,都是你害的,你幹嘛叫一個新人去那一桌啊!」值班經理氣得發火。
「就是新人才叫他去,這是特訓!特訓!以前我也是被你這樣整的,你忘了嗎?」
經理前一秒還擺著撲克臉,下一秒嘴角就忍不住咧到兩耳邊,噗哧一聲:「你不是玻璃做的,你是水晶雕成的!」
「我知道你對我最好了,學長!」李育良細聲細氣地學道,還作勢拍了經理的胸口打情罵俏。
其他服務生全都笑得東倒西歪。
看鄭泓宇露出困惑的表情,有人向他解釋:「這是我們餐廳里的特色,顧客都是一對對情侶,說話一桌比一桌噁心,每個新人都要經過這一關的。」
「測驗結果,不合格。」經理正色道,引得其他服務生一陣緊張。他又咧嘴道:「開玩笑的啦!他是新人鄭泓宇,大家要好好照顧啊。」
「噢!又在要人了。」眾服務生丟給值班經理一堆衛生眼,換下制服準備回家。
「怎麼樣,第一天還好吧?」
「我覺得很有趣。」鄭泓宇出自內心地答道。
「有趣?以後還有更刺激的。今天只是叫你倒水倒酒的,以後還要端很重的盤子;而且不管客人在談什麼,你都要假裝沒聽見,這才專業懂不懂?有得你學的。」
「我一定會努力學習的。」他笑得有些稚氣。
李育良聽了受不了地苦笑:「真不曉得你是如何長到這麼大的,看你什麼都不會的樣子,真是的,你以前是在無菌室里生活的啊?」
「差不多了。」
李育良沒注意到他有些黯然的神色。
「動作快,我有機車,順便載你一起回去。」
「好,謝謝你。」
他總是這麼有禮貌嗎?看得超不順眼的。
「你要先搞清楚狀況哦,因為你欠我妹妹錢,我怕你跑掉才會對你這麼好。」
「嗯,我知道。」
聽到這種話還能笑得這麼溫和,這男人搞不好是個狠角色。李育良心裡嘀咕著。
「Ohmyprettyprettyboy,IloveyouliKeInevereverlovenoonebeforeyou~」
音樂流瀉在溫暖明亮的室內,粉紅色的牆壁散發柔和的光芒,鋪著粉色床單的雙人床上,一個身材苗條,臉蛋姣好的年輕女孩趴著看雜誌里最新流行資訊,還不時搖頭晃腦,跟著音樂哼唱。
這是頗高級的套房公寓,一般學生是租不起這種房子的,誰教她未映雪是家裡的獨生女呢?
而且唯有這樣高級的空間,才配得上她這樣高檔的美人啊!
一切都如此美好,只除了一個破壞美感的畫面。
她哼著哼著,把頭偏向套房的另一個小角落,捲曲且光亮的長發誇張地隨著她的頭甩向另一邊。
李善玫坐在那跳蚤市場買來的書桌前,旁邊躺著大賣場買來的摺疊床。
算了,是她看善玫可憐,才叫她搬來一起住的。
「喂!善玫!」
「幹嘛?」李善玫沒看她,專註在一本厚厚的書上。
「我今天跟學長去那家餐廳,就是你哥哥打工的那一家。」
「那又怎樣,你跟學長不是三天兩頭去一次嗎?又不是新聞了。」
「我遇到一個很師很帥、很高很高的服務生哦。」
但丁親眼目睹那些被地獄之火所包圍、燃燒的鬼魂……
「喂!我說話你有沒有在聽。」看善玫完全沒反應,朱映雪一副生氣的口吻。
「有、有!有個又高又帥的服務生。」李善玫敷衍著,繼續認真看到——
到了第九層,罪大惡極的叛逆者,被凍結的海洋永久冰封……
「我告訴你哦!他在幫我跟學長倒酒的時候,失手把學長的西裝弄濕了,而且一整瓶名貴的洋酒全灑在地上耶!」
「嗯。」
然而,那些驕傲的鬼魂,縱使忍受著酷刑,似乎仍以此為樂,一點也不知悔改……這跟朱映雪很像嘛。
「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驚為天人,被我煞到了才會這樣。」
李善玫真的看不下去了,轉頭笑道:「你腦筋有問題啊?電視看太多了吧!」
「你什麼意思,難道不是嗎?不然簡簡單單的倒酒,他為什麼會出錯?」
「不想跟你辯,真受不了你這自戀狂。」
「那是你不願意承認事實。」
「好,就算是事實,那又如何?你的重點是,今天有個很高很帥的服務生煞到你了,然後想向我炫耀是吧?好啊,你行啊,朱映雪大美女!高興了吧。」
「善玫,你不要火氣這麼大嘛!我是真的覺得很困擾,才想找你商量。」
「你在困擾什麼啊?根本就是自己在幻想。」
「我覺得陷入兩難。學長雖然也不錯,溫柔體貼,對我百依百順,可是,那個服務生又這麼帥,好難取捨。」
「夠了夠了,我晚餐還沒消化完全,你不要害我全吐出來。」
「我是認真的耶!」
「映雪,既然學長對你不錯,你還要怎樣?你跟那服務生也不過才見過一次面,怎能把他拿來跟學長相提並論呢?」
「幹嘛?你幹嘛突然幫學長說話?以前學長追我的時候,你還說他很沒有男子氣概,這種男人最好不要,不是嗎?」
「那是我個人的看法,當初你問我,我當然照實說。你要跟學長交往,那是你的眼光、你的選擇,既然你都跟學長在一起了,就不要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搖擺不定,這是我現在給你的忠告。至於你到底想怎樣,我才管不著。」
朱映雪沒耳朵聽善玫絮絮叨叨,自顧自地嘆氣道:「唉!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啊!我好羨慕你,善玫,你就沒有這種煩惱。」
「朱映雪,你可以繼續做你的大頭夢,我不妨礙你,不過希望你也別打擾我,因為明天有西概小考。」
「什麼?西概小考!」
「對,但丁《神曲》,地獄篇。」
「李善玫,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其實你根本不必讀地獄篇,反正明天考試時你就會在水深火熱里了。」
「我們課就上到這裡,有問題的同學待會兒自己過來問。下課。」
老師在說這句話的同時,有的同學早在收拾書包,隨時準備離開。
「泓宇,這學期耕華的獎學金名單出來了,你要受領,還是像以前一樣棄權?」班代上半身傾向鄭泓宇問道。
「我要受領。」
「你要受領?你什麼時候把十五萬塊當錢了啊?」
這話惹得鄭泓宇一記白眼。
「開玩笑的,這麼說那是真的嘍?你真的離家出走啦?」
鄭泓宇點點頭,重重吸口氣,開始收拾東西。
「你也真是的,這樣算兄弟嗎?雖然我知道你是怕被你家人找到,不過跟死黨什麼都不說有點過分哦!」
「對不起,我光是找個地方棲身就花了點工夫。不過我運氣很好,所以死不了的,你不必為我擔心。」
「伯母打了好幾通電話給我,我說我不知道你住哪裡,不過你都有來上課,她知道了好像也鬆了口氣,稍稍放心了。」
「嗯,謝謝你。」
「你不要這樣子,天底下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更何況你是獨生子。伯母跟我講電話時,我感覺她真的很著急,一點也不像以往精明幹練的樣子。」班代繼續勸他。
「我知道他們是為了我好,可是你也知道,有時候他們所說的好,並不見得就是我們認為的好。」
「說得也是。」班代頗有同感,跟隨他出了教室。
「老實說,離開家,我才發現自己有多天真。不過我這兩天雖然辛苦,卻過得很實在。」
「夠了,聽你這麼說,好像在鼓勵大家離家出走、體驗人生。」班代虧他一句,提醒道:「總之你要領獎學金,就快到行政大樓生輔組填申請表,聽說一核准,會計立刻會把支票給你耶。十五萬塊的支票對你來說也許不稀奇,可是你領到時可以借我摸一下嗎?」
「少無聊了。我還有課,先走了。」
在同學眼中,鄭泓宇真的有太多地方讓人忌妒,不過真正與他深交的人不會忌妒他,只有由衷地佩服。因為他的氣宇非凡、他的學識涵養、他的努力不懈,不管在父母的羽翼下,還是獨自單飛,他都能把日子過得很認真。
「鄭泓宇。」班代看著他的背影一會兒后叫道,待他回頭后說:「需要幫忙的時候不要逞強。」
「我知道,不過到時候,你可不要一臉不耐煩哦。」
啊!他真的很教人忌妒又羨慕。
行政大樓有很多出口,不過該遇到的人好像還是會遇到。
「鄭泓宇,你怎麼又來行政大樓啦!」
他沒有回答,給李善玫一副招牌笑容,雙眼直直凝視著她。
李善玫被他看得心虛,臉紅道:「不好意思,你當然可以來行政大樓,不必跟我報備。」
對他來說,李善玫是個很新鮮的女孩子,天更爛漫,又帶點淘氣頑皮,而且常常自顧自地說些他聽不懂的話。
看她一個人自言自語,真的很好玩,鄭泓宇忍不住要逗逗她:「其實我是想碰碰運氣,看來這裡能不能遇見你。」
「啊?」完蛋了,人家說得這麼輕鬆,一聽就知道是開玩笑的,可是她的臉怎麼會失火,燒起來啦!
李善玫企圖化解自己的危機,只好胡說八道一番:「喔!這就是所謂的冤家路窄——」
她心裡悄悄在意著,他看出她臉紅了嗎?
但怎麼可能會看不出來?她已經熱得快要蒸發了。
「因為你欠我錢啊!」
啊!她又胡言亂語了。
李善玫,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錢錢錢,一直掛在嘴邊人家會怎麼想?
她現在只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喔!」鄭泓宇介面笑道。
其實他很想聽李善玫會繼續胡言亂語些什麼,不過他為了忍住笑,也實在很痛苦。
「這你不用擔心,也許過幾天就能還給你了。」
「嗄?過幾天?不是啦!我……你不用急,我不是真的要……那個……」
天哪!這下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啦!他一定認為她是個惡債主,才借錢給人家沒幾天而已就急著討債。
「善玫,你今天晚上有空嗎?」鄭泓宇很溫柔地問,把她從自我嫌惡里拉回,又陷入一張網。
他以他王子般的親切高雅織起的一張柔情的網。
「咦?」
「今晚我請你吃飯,算是謝謝你幫我找到住處,又幫我介紹工讀,好不好?」
啊!她的心還在跳嗎?還有在呼吸吧?為什麼會覺得天旋地轉?
「我不要!」
哎呀!她瘋了,她到底在說什麼啊!
李善玫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連頭都不敢抬,不敢看鄭泓宇,他的眼睛,他的上排牙齒,他的一切一切。
「咦?」這下換鄭泓宇一臉迷糊了。
「反正我不要就是了,我……我還有課……」說完就抱頭逃亡。
他以為還了錢,請吃一頓飯就沒事了嗎?從此互不相欠,兩不相干?
那不然還要怎樣咧?
誰知道啊!
李善玫自己跟自己發著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