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將近黎明的夜深黑得連一點光都沒有，葉霄在蘭房裡用瓦斯爐的火把最後一片的照片碎片燒掉后，就靠在流理台上抽起煙。

在自己房間里那個人已經累得睡著了，被挽留下來過夜的時候還激動掙扎過，可是終究敵不過葉霄的力氣而留了下來。

事情的真相還很混亂，可是葉霄漸漸明白過去自己犯下了多大的失誤。

對方在屈辱的告白中雖然泄露了對自己的心意，可是相對的，戀情也不可能有發展的餘地。

全身抖得要崩潰的男人，在被自己抱到床上放下時用害怕的面孔面對著自己，因為已經完全失去尊嚴地哭喊過，所以不再用偏傲來隱藏內心深刻的恐懼，葉霄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再象以前那樣天真地說想抱就抱，男人的脆弱讓葉霄的愛情變成只能單相思的苦戀。

抽完煙他走回房間，站在床邊看著連睡著都畏縮著肩膀皺著眉的男人。

在葉霄的逼問下，男人泣不成聲地把初戀的險苦都吐了出來，葉霄愈聽愈是心驚肉跳。

剛從師大畢業的他在有名的第一高中當英文老師，課還配得不多，但是因為年輕，所以和學生感情不錯，然後漸漸地，他發覺自己對其中一個早熟的高大少年有了超乎師生之情的情素。

比自己小了六歲的少年是籃球校隊的好手，爽朗的個性和俊挺的風采讓他傾心不已，痛苦地單戀了長達兩年之久的時間，假裝是大哥哥的身份，把所有少年想要的東西都巧編名目送給他，贏得一場球賽就送名牌球鞋當獎賞，輸了球帶他到高級餐廳吃飯鼓勵他，少年對他愈來愈信賴也愈來愈有佔有慾，看見他對其他同學好還會吃醋，他誤會了那種只是孺慕之情的行為，竟然漸漸覺得說不定長久的苦戀也有結成甜美果實的一天。

在高中第三年，因為少年的膝蓋受傷不能再打球找他哭訴，他安慰著少年，不小心就泄露了自己的愛意，結果只是輕輕吻了少年的嘴唇，少年就立刻斂拔弩張變色以對，所以難聽的話都罵盡了，還把自己以往送的東西一樣不缺的丟了回來，兩年多的情誼就這樣付之東流，他心裡難過得想死，可是也只是在學校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強自裝出冷靜的表情。

如果只是這樣就好了，反正畢業季節快到了，以後就不必再見面。可是就在期中考後沒多久，少年約了他說有話想說，以為就算戀情沒有結果也可以恢復朋友情誼的他緊張地準備道歉的禮物赴會，那是一台很久以前少年就說想要的萊卡全自動相機，就連底片都事先裝好，希望少年使用時能儘可能的方便。

結果體貼的

心意變成自己往後所以屈辱的開始，在少年家等待的不是只有少年一個人，少年夥同兩個籃球隊的同伴將他綁在床上，嘴巴罵著說他既然那麼想跟男人上就大家一起來吧地輪姦了他。

在少年的好玩中，相機被拿來拍他各種屈辱的姿態，甚至一邊插著他一邊拍他狂亂的臉，就連他被迫吸著其他人下體的姿態，或是自己那裡被塞進棒球球棒前端的照片都有。

他不知道少年是用什麼法子沖洗出這些犯罪一般的照片，不過後來這些照片就變成自己一再被強姦的脅迫武器，少年又找來新的同伴，最高記錄的一次，自己好象被七個人一起輪暴，終於他再也無法忍受，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藥躺在床上昏迷，結果竟然被來訪的房東發現，送進了醫院。

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差點死掉，還是因為畢業典禮，或是玩膩了吧？少年把照片和底片全數還給了他，他馬上就燒毀所以東西，從此就變成再也無法相信學生也害怕學生靠近的苛刻老師了。

沒想到事隔八年，竟然在那家兩人曾經度過許多溫暖回憶的餐廳里又相遇了，長成英偉青年的對方第二天來學校，嘴裡說什麼希望有機會再獨處談談，把最後一張照片還給了他。

結果，被他好不容易才打開心房，第二次偷偷心儀的帥氣學生給撿到了。

然後，接下來就是葉霄也知道的，他的心已經被任性而為的戀慕對象給擊碎了。

這次要再從絕望里站起來是不可能了。

葉霄坐在床邊靜靜地凝視著睡夢中的人的臉，眼眶濕潤了，顫抖地輕輕呼喚：

「老師……」

沉睡中的人沒有聽見，就算聽見了也只會害怕地發抖，葉霄無限深情地凝視著他，最後也只能悄悄流下難以分說的眼淚。

「你看最近學校是不是怪怪的？」

「對啊，周老師回來了誒，而且對學生還好有禮貌，那個葉霄竟然連續一個月連一堂課都沒翹，連補考也過了，班長還莫名其妙休學了……」

「不過XXX被班長划傷眼睛后好象更多女生喜歡他了，聽說現在有四個女生同時在倒追他……」

「這就叫護士憐愛心理，你有沒有看過回到未來第一集？那個米高克斯的媽媽就是……」

「拜託，那麼久以前的電影不要拿出來說好不好？真是污染我年輕的耳朵……」

愈來愈偏離主題的談話是青少年閑扯淡的共同原則，被討論的其中一個主角在拿著英文課本走進來后，喧鬧也就停止了。

周紹游環顧四周一圈后微微笑了笑，很多人都發覺態度雖然還是嚴謹，但是已經溫和很多，至少以前他的笑不會這麼毫無防備。

在友善的氣氛下結束了教學，不過臨走前他還是撂下狠話：

「別以為期中考才剛過沒多久就鬆散，你們要記住目標是在一年後的大考，有點腦袋的人現在已經在準備甄試了，再混下去我看你們只有讀什麼阿貓阿狗學校的份，讀S中出去，如果居然連一所國立大學都考不上，到時候丟臉的可是你們！」

嚴厲地講了一段奇怪的鼓勵言語，他離開了教室，教室的沉悶氣氛在某個學生一句「噢，老師的火力還是不減當年嘛」之下，立刻又恢復輕鬆。

到了中午，大部分的人都留在教室吃飯，以往在球場上馳騁高下的籃球健兒也因為三年級的壓力愈來愈逼近而減少，現在已經是五月下旬，不久以後就是暑假，看到三年級學長們個個焦頭爛額的模樣，二年級學生

們想到不久就輪到自己，可怕的升學壓力不知不覺也襲上每個人心頭。

只有舊校舍頂樓的一角，微微帶著甜蜜氣氛的對話正悄悄進行。

「老師，你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進教室要對學生笑？你露出那種笑容，叫我怎麼辦……」

「只是普通的笑，我又沒怎樣……」

「可是我一個月沒摸你了，我……」

「你現在不是在摸了嗎？」

「那不一樣，我說的摸是……」

周紹游立刻從便當中夾出丸子丟進葉霄的嘴裡，也把他放在自己腿上的手推開。

「好好吃飯！你也聽見我上課說的話了吧？現在應該專心讀書，不要老想些有的沒的！」

葉霄皺著眉咀嚼嘴裡的東西，周紹游看他愁眉苦臉的臉忍不住笑了出來，看到他笑，葉霄立刻露出吃人的表情，被他那火熱的視線一盯，周紹游低下頭，迴避開來。

葉霄見狀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

那一夜以後他們的關係變得極為奇怪，照片消滅以後，周紹游終於相信葉霄的確沒有惡意，但不可能這樣就皆大歡喜。

他們現在的關係模糊不清，不是師生不是情人，可是又好象既是師生又是情人。被葉霄低聲下氣請求：「我不會再對你亂來，也會每天乖乖去上課，可是你能不能答應以後中午都和我一起吃飯？」周紹游除了答應，也無法拒絕。

重新建立關係是兩個人都默許的事，可是要建立的是什麼樣的關係兩個人

都沒有答案，只能像剛交往的戀人一樣小心地猜測彼此的心意，其中又數葉霄最覺困難重重。

想要表達愛意，可是用說的不行，只要自己說出喜歡或愛之類的字眼，周紹游就露出倉皇的表情；用做的——當然更不行！

已一個月了，連親吻都沒有，葉霄真的覺得自己快忍不住了，也對自己的魅力大感質疑。

他不禁嘆了口氣，會落到這種地步都怪自己。

聽見他嘆息聲，周紹游手顫抖了一下，拚命低著頭吃便當，不發一語。

自哀自怨了一會兒，葉霄又整理起心情，露出輕鬆的笑。

「老師，不然你泄露一下下星期小考的內容好了，你知道我背英文單字不太行……」

「你胡說什麼？這種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周紹游銳利地刺了他一眼，以前覺得討厭極了的表情，現在葉霄覺得可愛死了！

「對了，老師，之前你不是來這裡罵了我一頓嗎？我一直很好奇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就是知道。」

「告訴我嘛！連你都知道了，那其他老師會不會也知道？以後我就不能在這裡抽煙了……」

「小孩子抽什麼煙！想死就把頭埋在你的機車排氣管吸五分鐘還比較快！」

「話不是這麼說啦……」

「抽煙有什麼好的？真是莫名其妙！又臭、又對身體不好，就算沒得肺癌，呼吸系統也會受傷，真搞不懂你們抽煙的人的心態，簡直是花錢找罪受！」

「可是物理老師也抽啊！」

「他要死你也跟著死嗎？」

「那你也這樣罵他嗎？」

「我幹嘛罵他？他已經沒救了！我罵你是因為……」

接觸到葉霄帶笑的眼，周紹游忽然臉一紅，不說話了。

「老師你怎麼不說了？」

「快、快吃飯啦！要上課了！」

「噢……」

葉霄不可置否，大口地吃著便當。

周紹游偷瞄了他一眼，為了自己差點拖口而出的言語而心跳不已。

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關心你、愛你、巴不得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這些話，再過一輩子周紹游都說不出口。

一想到說出口得到的反應，他就忐忑不安。

葉霄一定會很高興吧？可是，會不會帶給他困饒呢？葉霄不是一向自由自在慣了，被自己逼得每天到學習上課他其實很苦惱吧？談戀愛也是，這種不能碰觸的戀愛，一開始也許新鮮有趣，可是最後一定會厭煩。

他那時候不是嘆了口氣嗎？自己都在他身邊了他還是有所不滿吧？

是不是應該允許他做點肉體接觸？反正不是沒做過。

說不定他心裡還嘲笑著自己的裝模做樣，什麼都做過了現在才在裝清高，也許他早就不耐煩了，所以才嘆氣吧？

男人都是肉慾的動物，自己以前也偷偷幻想過葉霄抱在懷裡的感覺……

可是，就算說出口了，就算做愛了……就算現在是喜歡自己那又怎麼樣？

以後就不一定了。

雖然知道苦惱那麼久以後的事十分可笑，可是就是忍不住會去想。

高中畢業后兩個人會分開，葉霄如果考上不在台北的學校，那就什麼都不用了，長距離的戀愛絕對不會成功，葉霄那麼帥，進大學以後絕對可以交上一打漂亮的女孩，到時候一定會跟自己分手。

說不定這就是人家說的什麼『沒有時間在一起，慢慢就沒有聯絡』的那種無疾而終的戀情。

就算長距離戀愛真的成功了、葉霄還是愛著自己，可是自己一定會做出什麼奇怪的事吧？

一緊張就胡言亂語罵人，任性、嘴巴惡毒、裝模做樣，誰會真得喜歡這種人，長得又不好看……

葉霄是真的喜歡他嗎？他說過好幾次喜歡，可是每次自己都不成體統地緊張到要昏頭。明明知道他跟初戀的對象不一樣，可是面對戀愛的大門，自己有的也只是慘痛的經驗而已。

真的有人會愛自己嗎》會不會自己一說出喜歡，對方的愛情就會消失？

明知道畏畏縮縮是絕對得不到想要的東西，這樣下去就算被拋棄也沒什麼怨言，可是心裡的不安卻隨著凝滯不前的現狀而日漸擴大，然後在對方輕鬆對待的態度里漸漸覺得果然還是不行。

反正葉霄總有一天會愛上別人，反正也有很多人會搶著愛他，反正自己也不見得一定要談戀愛，反正失戀也沒什麼了不起，反正不會有人真的愛我……

愈是深思就愈是肯定這段關係是不會有結果的，到最後周紹游甚至肯定葉霄已經不愛自己所以才會嘆氣。

為什麼不給我更多的保證呢？為什麼不強壓著我說愛我呢？為什麼不像以前那樣不顧一切地親我、摸我、抱我呢？

周紹游在無法找人傾訴苦楚的封閉世界里，發出了痛苦的悲鳴。

明知道事情不會這麼悲慘，畢竟兩個人每天都在午餐時間裡一起度過甜蜜的時間，可是他無法組織自己陷入黑暗的思想旋渦里，到最後甚至產生葉霄只是玩弄自己的錯覺。

然後他哀痛地獨自流下眼淚來。

「不是第一次，都已經玩爛了還裝什麼了不起！」

才踏上樓梯的最後一階正要推開鐵門，就聽見虛掩的門外讓人為之凍結的對話。

那不是葉霄的聲音，周紹游認出那是上次意外事件的受害者，被划傷左眼后，臉上一直覆著繃帶的學生的聲音。

接著就聽見葉霄漠不關心的回答：

「誰曉得，反正這世界什麼樣的人都有。」

「可是你不覺得玩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很無聊嗎？這樣不是浪費別人時間！都已經三十幾歲了連這點常識都沒有，每天還在講台上晃來晃去，看了就煩！」

「他是老師，不在講台上要去哪裡？」

「哼！他算什麼老師！那種貨色要幾個有幾個，年紀也一大把了，還對學生出手，真是變態、不要臉、戀童癖、噁心、變態……」

「變態你已經罵過了。」

「可惡！」

周紹游悄悄把鐵門推開一點，從縫隙里正好看見葉霄將香煙遞給對方，對方接過來后叼在嘴裡就靠向葉霄，身高極為接近的兩個少年幾乎額頭對著額頭，微微歪著下巴，以近乎接吻的姿態，以香煙點香煙。

一個帥氣一個俊美，兩個十七歲的少年站在一起散發出起義的官能感，美得簡直不可思議。

周紹游看得出神，如果他們突然接吻也沒什麼好驚訝的。

不過，任誰也無法料想的到，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竟然是朋友！

如果不是上完英文課心血來潮到這裡來，周紹游永遠也不會發現這兩個人，竟然是交情好到會結伴翹體育課、一起躲在這裡抽煙的友伴關係。

不要說在班上從來沒看過他們講過話，就是課業上也是完全不同調的人。

葉霄是中下的標準，可是對方卻是被學校寄予厚望的准醫學院學生，這也是那個意外會鬧得周紹游差點就被解聘的原因，聽說後來是這個優等學生對學校堅持：「不是周老師的英文課我不要上」，所以周紹游才會那麼快又被找回來。

話說回來，其實周紹游比葉霄還早發現這個頂樓，他常常躲在這裡看上體育課的葉霄，連那個荷包鎖也是他動

了手腳換過的才會那麼容易開，然而雖然同樣是偷看，但這次看到的景象和聽到的對話，都讓周紹游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身為老師應該挺身阻止他們抽煙翹課的行為嗎？

可是聽過那種對白以後他當然不可能走出去。

周紹游注視著他們親昵的肢體動作，對方點上煙后忽然狠狠地往葉霄的腳上踹，葉霄卻早料到似的先往後讓，然後取笑似的往對方頭上一彈。

對方立刻發出埋怨。

「見鬼！你不會對傷患放點水嗎？我受傷了你一次也沒來看我，枉費我還打電話給你，沒良心！」

「你算哪門子傷患？快點把那個騙人的東西拿掉！看了真礙眼！」

「是嗎？可是戴這個很多女生都很哈我哦。」

「裝可憐的把戲太老套了吧？」

「你又不要我我當然要裝點可憐博取其他人的同情……」

「我又沒說不要你。」

聽到這裡，周紹游已經連自己是不是還站在樓梯上都不知道了，只覺得渾身發冷，手跟腳抖得好象不是自己的。

他緩緩得一步一步退下樓梯，終於在某一階踩空，然後整個人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