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色降臨玉龍山,千山萬水盡皆默默無語地披上一襲黯淡外衣。
段司雨和東陵並肩立於山崖邊,瞧著迷濛夜色、賞著照照星光,等待白捍到來。
「東陵,我忘了把這管簫還給梧桐老叟。」她朝他輕吐靈舌,愛不釋手的撫弄著手中的竹簫。
「你是有意,還是無心?」東陵調侃了她一句。
「討厭。」段司雨嬌嗔道。「人家當然是無心的,因為聽到梧桐老叟答應不追究和白捍之間的恩怨,太高興了嘛!」
東陵聽了,微微一笑表示相信她的話,他當然是知道她的。
「改天梧桐老叟大駕光臨似水堂,再還給他。」
「呵!誰說要還他了?」段司雨挑起秀眉,眸子里蕩漾著慧黠光彩。
「嗯?」東陵一時想不通她的話中之意。
「哪,等我們再跟梧桐老叟見面時,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屆時我和這管竹簫已經有了感情,怎還捨得還他?」段司雨說得振振有辭。
東陵搖搖頭,說道:「到底是他的東西。」
「沒關係,總能說服他的。」她將螓首輕靠在他肩膀上,又說:「東陵,你會不會吹簫?吹給我聽好不好?」
東陵微一頷首,正要說話,一陣輕飄飄的簫聲傳了過來。
不像之前聽過的,似遊子羈旅他鄉的愁思、似女子窗前凝望的惆悵、似夢斷情仇糾葛的迷惘,幽怨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似怨婦夜泣訴良人不歸,似滄海月明鮫人落淚,簫音輕泄儘是哀慟欲絕,揉合催人落淚的勾魂攝魄。
東陵貼近段司雨,說道:「白捍來了。」
隨著簫聲的倏然中止,一道身影由遠而近奔了過來,落在他們兩人面前,正是清水堂堂主白捍。
段司雨瞅了白捍一眼,故意道:「清水堂還好嗎?」
那日她大鬧清水堂的事,想必至今他還懷恨在心才是。
「不勞費心。」白捍淡淡回了一句,明顯不想再提這件事。
「反正清水堂那麼大,只是一間屋子重蓋而已,不要緊吧?」見白捍臉色不悅極了,段司雨就更不願放棄揶揄他的機會。
「你——」白捍聽得忍不住變了臉色,眼裡冒出了熒熒怒火,但他畢竟城府較深,立刻轉移了話題。「兩位答應我的事,辦到了嗎?」
段司雨嫣然一笑,回道:「當然啰!由我和東陵親自出馬,還有什麼不能成的?」
「真的?」
東陵道:「千真萬確。無儔呢?」
「這——」白捍支吾了一下,沒有答話。
他萬萬沒有想到段司雨和東陵真能說服梧桐老叟放棄和他之間的恩怨,一時神色陰晴不定。
原以為梧桐老叟的個性孤癖怪異,肯定不會答應東陵他們的要求,不料事實卻非如此。
如今要他放棄無儔,真有如割卻心頭肉一般痛苦。
「你不會說你沒將無儔帶來吧?堂堂清水堂堂主,竟然說話不算話?」段司雨瞅著白捍,忍不住挖苦他。
「既然我不能擁有無儔,也不能讓你們得到。」
白捍說完,右手握緊了懷中的無儔,心中一橫,竟將無儔朝斷崖下擲了下去。
電光石火的瞬間,無儔彷彿天際的一顆流星,依照那百年不變的消逝弧度,朝斷崖下直墜而去。
「無儔!」
剎那間,段司雨腦中是一片空白。
「無儔!」
下一秒,她毫不考慮的跳下斷崖,只為搶救無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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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絕不讓無儔因此埋沒在荒山野嶺、灰飛煙滅,更不讓她爹爹的半生心血付諸流水。
「司雨!」東陵見狀,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跟著躍下斷崖。
說時遲那時快,他伸手抓住了段司雨,手中一提勁便要拉她上去,不料一陣凌厲的掌氣撲面而來,他只能閃避不能還手,局勢瞬間改觀。
「白捍,你真陰險,」東陵怒道。
他勉強避開白捍的掌氣后,僅能靠左手的力量攀住崖邊,額角汗水涔涔直下,但他右手緊抓著段司雨,說什麼也不放。
「東陵,你也有栽在我手裡的一天。」白捍瞧著東陵狼狽的模樣,得意的冷笑了起來。
段司雨聽得又氣又急,對東陵說道:「你別管我,快放手!」
她雖然及時搶救了無儔,卻自覺連累了東陵,他本不用陪她一起喪命在斷崖下。
「我絕不會放手。」東陵毅然決然的凝望著她。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絕不讓段司雨掉下去,絕不!
段司雨一聽,淚水頓時湧上眼眶,但她強忍著痛,哽咽的說:「你別管我了,幫我將無儔交給爹爹,好不好?」
她將無儔遞給東陵,但東陵凝視著她,只是搖頭。
他若伸手去接無儔,無異是要眼睜睜的看她摔得粉身碎骨,教他怎麼能夠做得到?教他如何狠得下心?
「東陵,你放手吧!再不放手,我們兩個人都會掉下去的。」
瞧見東陵的堅決,段司雨再不能抑制情緒激動,任由心中的悲哀氾濫成災,化成淚水滾流而下。
東陵感覺她的手在輕微掙脫,急道:「別放手,我拉你上去!」
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搖了搖頭,一字一句的說:「你若陪著我喪命,我會恨你一輩子。」
她絕不願他喪命,更何況是為了她喪命?!
「我說過不會放手。」東陵和她一樣堅持。
「好,你不放手,我放手!」話一說完,段司雨左手使力要掙脫東陵的掌握。
東陵心中一驚,喊了出聲,「不要!」
突然,一滴淚水無聲無息的自他眼中滑下,滴落在段司雨的臉龐。
段司雨察覺頰上的一絲冰涼,瞬間慌了、亂了、呆了。
東陵為了她,連命都不要了,她又怎麼可以、怎麼忍心拋下他,獨自尋死?
白捍瞧著兩人在生死邊緣掙扎,幸災樂禍的說:「段姑娘,只要你將無儔丟上來,我就答應救你們的性命。」
「你的話能信嗎?」段司雨哼了一聲,心中恨極。
「哼!敬酒不吃吃罰酒。」白捍見段司雨不肯妥協,不顧同門之情,竟用腳狠狠的蹂躪東陵的手。
瞬間,東陵的左手儘是斑斑血跡。
「白捍,你——」
東陵咬緊牙根不吭一聲,卻已疼得暈頭轉向,直冒冷汗。
「段姑娘,你再不將無儔丟上來,東陵的左手恐怕就要廢了。」白捍唯恐段司雨看不見,殘忍的提醒她。
「東陵的左手?」段司雨心裡一驚,立刻明白白捍對東陵做了什麼。「白捍,你這個小人!」
「司雨,別理他。」東陵此刻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左手的痛楚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他只求上天再多給他一點時間,讓他可以想到救段司雨脫險的辦法,哪怕是犧牲自己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白捍見段司雨遲遲不肯就範,又說:「段姑娘,你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東陵變成廢人?」
段司雨聽了,心裡實在又氣又急,突然,她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她立刻壓低聲音,對東陵道:「東陵,我們用無儔慢慢滑下斷崖。」
「用無儔?」
乍聽之下,東陵還不明白段司雨的意思,但忖度了一下,他立刻會意過來。
「司雨,抱緊我。」
段司雨應了一聲,雙手立即環上東陵的腰,讓他能空出右手來使用無儔,因為他的左手已經無法使力了。
東陵自段司雨手中接過無儔后,飛快的向前一刺,劍身立刻嵌進崖壁。他雙手握牢劍柄,再使勁向下一劃,兩人便已往下滑落了數尺。
「東陵?你掉下去了嗎?段姑娘?東陵?」
只聽見白捍呼喊的聲音越來越遠,東陵和段司雨兩人憑藉著無儔削鐵如泥的鋒利,沿著崖壁慢慢滑落,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他倆已抵達了斷崖之下。
「還好有無儔。」段司雨偎著東陵,總算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東陵摟著段司雨,瞧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四周,好一會兒才習慣了黑暗。
「你先坐著休息。」
東陵讓段司雨輕靠著崖壁坐下,自個兒摸黑在四周大略的查看了一番,才語氣沉重的說:「似乎沒有出路。」
「啊?那我們不就被困在這裡了?」段司雨那一雙明眸陡地睜大,滲入了一絲驚懼。
東陵蹙起雙眉,輕嘆了一口氣。「等明天天亮,我們再想辦法吧!」
一時無語,兩人皆陷入了沉默,四周靜得只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東陵繞回她身邊坐下,低聲問:「怕不怕?」
「不怕。」段司雨雙手環上他的肩,把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有你在,什麼都不怕。」她柔聲的說道。
和他在一起,她始終不曾擔心受怕過,或許是緣自她對他的相信,更或許是他的真心安定了她的靈魂。
「你總是這麼相信我。」東陵緊握她的皓腕,感動依舊。
「你的手……」段司雨反手和他交握,卻不小心觸摸到他手背上的傷口。
想起他是因她受傷,她就心疼不已。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受傷的是自己,不是他呀!
「不要緊。」東陵反射性的將手抽離,不願她擔心。
「東陵……」段司雨一時心酸,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傻瓜,哭什麼?」東陵感覺到她的啜泣,將她摟緊了些。她呀!總是這麼容易為他擔心。
「我害你的手變成這樣。」段司雨抽抽噎噎的道。
「能保住無儔,值得的。」東陵捧起她的臉,替她揩去淚痕,又說:「你該高興的。」
段司雨點了點頭,含著眼淚卻帶著笑意的在他臉上輕輕吻了一下。「我高興你這麼不顧一切的救我,我還高興……」
「高興什麼?」見她話說一半沒了下文,東陵忍不住好奇的問。
「我還高興……」她身子向前一傾,在他耳畔低語。「你為我掉淚。」
「有嗎?」東陵故意裝傻。
「有。」
「有嗎?!」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承認的。
「我知道就好。」段司雨倚靠在他懷中,不介意他的口是心非,反正她是知道他的。
然而,想起東陵的手傷,她心疼之餘,還是義憤填膺。
「這個臭白捍,等我們出了這兒,再找他算帳。」
東陵微一頷首,自懷中取出一瓶金創葯,遞給了她。「司雨,替我倒些在手背上。」
「好。」段司雨接過藥瓶,立刻為東陵上藥。
突然,她想起了爹爹段昀教過她的包紮方法,二話不說的便撕下了一片裙擺,開始為東陵包紮。
「你……」東陵還來不及反應,他的手已被那片裙擺緊緊纏繞。
「應該是先由左至右繞個一二圈,再反覆纏繞……」
「還是我來吧!」東陵有些哭笑不得。
瞧著自己的手被段司雨包得密密麻麻的,雖然結實,五根手指卻無法動彈了。
「呃。」段司雨瞅著自已的「傑作」,尷尬的扯唇一笑。「我記得是這樣包的呀,先從左邊包過來,再從右邊包過去,然後繞個幾圈,再……」
「好了。」正當段司雨還在努力回想包紮的步驟究竟是如何時,東陵已經替自已包紮好了。
「嗯,果然好看多了。」段司雨執起東陵的手,不得不承認他的包紮技術確實比較高明。
「司雨,或許……我們可以自已劈開一條出路。」東陵瞧著她,突然道。
「自已劈開一條出路?」段司雨聽得一頭霧水。
「嗯,無儔是把蓋世神器,既然它有辦法劃開崖壁,應該也有辦法劈出一條通路才對。」
「對呀!」段司雨聽了神色一喜,隨即又攢起秀眉。「可是這崖壁不知道有多厚,會不會得要劈個一年半載呀?」
「也有可能。」東陵聞言輕嘆,又說:「不試試,怎麼知道行不行?」
「這倒是。」段司雨用縴手輕托著香腮,也陷入了沉思。突然,她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拍手叫道:「東陵,你記不記得,爹爹曾說過有個方法能為無儔開鋒?」
經段司雨這麼一提醒,東陵也想起來了。
「有情人的血?」
「沒錯,說不定無儔開鋒之後,隨便這麼一砍,便能劈出個大洞呢!不如我們試試。」段司雨說完,立刻將一根青蔥玉指放入嘴裡嚙咬了一下,一滴朱殷立刻沿著指間滴了下來,落在無儔上方。「換你。」
東陵點了點頭,也咬破手指讓一滴血滴落在無儔上方。
只見剎那間,兩滴血交揉在一起,沿著無儔的劍翼緩緩滑落,逸出一抹耀眼奪目的青色光芒。
「開鋒了?」東陵見無儔果然產生變化,又驚又喜。
他和段司雨瞧著無儔,忍不住震顫在它劍翼之上一圈圈不住流淌的熠熠光芒。
段司雨難掩興奮的說道:「我們試試無儔的威力變得如何。」
「好。」
東陵緩緩站了起來,握緊無儔,他凝勁於掌,飛快在崖壁上劃了幾下,一時沙土爭相崩落,崖壁間被劈開一個方圓三尺的洞。
「哇!太厲害了。」段司雨見狀,忍不住拍掌讚歎。
「看來,我們很快就可以離開這裡了。」東陵收起無儔,眉間抑鬱消失無蹤。「等明天天亮,再大刀闊斧一番。」
段司雨聽了,立刻點頭表示同意。「沒錯,寧靜的夜晚,最不適合武刀弄劍了。」
她這麼說可是有道理的。一來東陵的手傷未愈,需要好好休息。二來既然是兩人獨處,當然要好好把握這美好的氣氛啰!
「那適合什麼?」東陵猜測著她的心意,嘴角噙笑。
「適合吟風弄月、賞星吹簫。東陵,我們替這管竹簫取個名字好不好?」在她心裡,早將那管竹簫視為已有了。
東陵伸手將段司雨攬至胸前,道:「當然好。」
「你知道弄玉嗎?」她將一雙玉臂環上他的頸子,仰頭問他。
儘管兩人已是十分親密,如此和他零距離相擁,依然是令她的一顆心怦怦然,神魂俱醉、如飲純釀。
「弄玉?」東陵撫摩著她的長發,不確定的問。
「嗯,據說春秋時代,秦穆公有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兒名叫弄玉,有一天晚上,弄玉在樓上吹笙時,忽然,從東方傳來陣陣簫聲,接著,雲中飄來一位美貌的少年,自稱是華山蕭史,而後飄然離去。弄玉對他一見鍾情,晝夜相思,秦穆公知道后,便將弄玉許配給蕭史。」
「後來呢?」
「有一天,蕭史對弄玉說他想回華山修道,弄玉毫不反對的答應了。於是兩人乘龍跨鳳,不告而別,飛到華山隱居了。」
東陵俊屆一揚,道:「好個動人傳說,那就取名弄玉吧!看看能不能有鳳來儀。」
段司雨將臉頰貼在東陵胸前,打趣道:「最好是我們能成仙,直接飛出這個山谷就好啦!」
「羨仙?」
「才不羨仙。」段司雨抬起螓首,凝望著他。
「真的?這是你第三次提到自己希望成仙了。」東陵明知道她的心理,卻要故意調侃。
「人家都是開玩笑的嘛!」她停頓了一下,才別開目光,含羞斂眉的說:「和你在一起,是……是最好的了。」
東陵聽了,眸子一亮,十分動容,忍不住深深吻上了她的櫻瓣。
「唔——」段司雨緊緊貼著他,任他輕軟的舌尖探進她的朱唇,恣意挑逗、吸吮甜蜜。
瞬間,她全身又沒了力,只感受到他的溫柔,他的溫度……
他的俊魅總讓她無法抵抗。
好一會兒,東陵才不舍的放開她,讓兩人之間空出一點距離。
「吹簫給你聽?」
他不要她腦中存留白捍的簫聲記憶,他只要她記得,他為她吹的簫聲,是怎樣的心調衷曲。
「好。」段司雨嫣然一笑,自懷中取出弄玉,遞給他。東陵執起弄玉,長指微移,便在嘴邊輕輕吹奏了起來。
頓時,一縷縷悠揚曲音響起,飄飄揚揚,盪遍千山之間,儘是訴不盡的情生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