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月魘
中午日頭正烈,曬得石板地面泛起一陣陣白煙。菡玉從水裡上岸之後不久,身上衣服就晒乾了。她坐在岸邊石階上,時不時向南面大殿方向張望,生怕突然有觀中的道人過來,現了她們這兩個不之客。
荷塘里花葉茂密,小玉潛進去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菡玉只敢小聲喚她:「小玉!你在哪兒?好了么?」
小玉從花叢中探出頭來,高聲應道:「這裡的藕都太嫩了,我再找找!」
菡玉連忙沖她擺手:「小聲點,被人聽到可就糟了!」
小玉朗聲笑道:「你放心,這會兒觀里的道士們哪有功夫來管這邊呀,門口的人群就夠他們疲於奔命了。你在上面不熱嗎?要不要也下來?水可涼快呢!萬一真來了人啊,還可以躲進荷花叢里,哈哈!」
菡玉無奈道:「我還是在上頭把風好了。你動作快些。」
小玉把荷塘幾乎全摸了一遍,最後終於選中了最滿意的兩支,站在水中沖她得意揮手。菡玉道:「好了,拿到了就快些走吧。」
小玉卻走上岸來:「急什麼,換好了再走唄。我看你來時游得很費勁,一定是兩隻手不利落。磨刀不誤砍柴工嘛,不急在這一時。」
菡玉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怕逗留太久,恐生變數……」說著又忍不住向南面人聲嘈雜處望去。
小玉道:「就算被現了又怎麼樣?修道出家之人,還能把我們倆砍了?你呀,怎麼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畏畏尾,和我一點都不像!」嗔怪地瞥了她一眼。
菡玉不由笑道:「我像你這麼大時,也什麼都不怕。這就是二十歲與四十歲的差別。」
小玉歪著腦袋說:「不知道我四十歲時會不會和你一樣。」
菡玉笑道:「你又不會經歷我碰到的那些事,想來是不會變成我這種婆婆媽媽畏畏尾的德行了。」
小玉嘆口氣說:「我倒希望也能經歷一次。」
菡玉的笑容微微一頓,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腕:「手上我自己弄不來,你幫我一下。」
小玉也覺察出自己說漏了嘴,便依她所言,低頭去找她肘處關節。那銀絲極細,拆縫都是細緻的活,兩個人便都不說話。
小玉做得仔細,雙眼緊緊盯著手下,不一會兒兩眼便有些花了。頭也不抬地說:「有點暗,看不清楚了。你往旁邊錯一錯,別擋著光。」
菡玉道:「沒擋著呀,對著太陽呢……」話未說完,自己也覺得周圍好像變暗了,不由抬頭往天上看去,頓時大吃一驚。白熾刺目的日頭,好像平白被吞去了一塊,那黑色的圓影還在不斷往中央移動。
「天狗食日?!」
與此同時,南面觀外的人聲忽地高漲起來,喧囂震耳。眾人本就是怕鬼月生事才聚集到靈寶觀外,誰知第一天的大中午竟生天狗食日,不免愈惶懼。
小玉連忙加快動作,等把菡玉兩隻手縫合完畢時,天色已經暗如黑夜,幾步之外即看不見了。這回日食不同天寶十三載六月那次,整個太陽都被黑影籠罩,絲毫不可見。
小玉道:「這可好,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了。水底下本來就暗,中途還有好幾條岔道,一不小心游進黃河可就不妙了。」
菡玉道:「別急,日食最多一刻鐘就過去了。」
「也只有在這裡等一等了。不過,」小玉話語一頓,「你有沒有覺得,外面的人聲好像變近了?」
菡玉側耳細聽,外面人聲鼎沸,但的確是越來越響,彷彿人群正往北面移過來似的。她臉色一沉:「恐怕是觀里的人低檔不住了。我去看看。」
小玉拉住她:「你去看什麼,這種人山人海地擠進來,多一個人能濟什麼事?再說你也不是這家道觀的人。」
兩個人這麼一停頓,那廂的人聲又退遠了。小玉道:「你聽,這不又退回去了嗎?沒事的。」
菡玉卻覺得不對:「人群一旦騷亂失控,怎麼會這麼快便控制住局面?而且這聲音,你覺不覺得有些奇怪?」
小玉問:「哪裡奇怪?」一邊說一邊就屏息凝神去聽,那聲音剛剛還嘈雜沸騰,兩人面對面說話都受干擾,只一小會兒便急地低下去,彷彿人群正在潮水急流一般退走。「你是說……太快了?」
這句話說完,四周已變得靜謐無聲。
兩人同時變了臉色,一起向大殿方向跑去。天色還是如夜的昏黑,菡玉心急如焚,沒注意腳下路面,冷不防被什麼軟綿綿的東西絆了一下,幸而小玉及時扶住她才免於跌倒。青磚路面上黑漆漆的一團,二人俯下身去才看得清楚。
那是一名年輕的青衣道士,半側著身子,一隻胳膊還枕在腦下,另一隻手合在身前。如果不是躺在路中央,會讓人以為他只是睡著了。
小玉嚇得後退了兩步,又踢到另一具道士的屍。然後她們遇到了第三具,第四具……第一百具,第一千具。
從內院到大殿,到殿前的廣場,再到觀外的三條大街,綿延不見盡頭,所有人在勾陳大帝腳下躺了下去,各朝東西,互相枕藉,安然恍如沉睡,只是這一場睡夢再也不會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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